多麗絲·萊辛是當代英國一位碩果累累、精品迭出的女性作家。1950年,其發表首部作品《野草在歌唱》一舉成名?!兑安菰诟璩窋⑹隽嗽谀戏堑陌兹伺袁旣惻c丈夫迪克經營不善的農場與婚姻,黑人雇工摩西的闖入打破了瑪麗一成不變的生活,但因種族歧視、經濟壓力等問題瑪麗走向了悲劇性的結局?!兑安菰诟璩分忻鑼懥舜罅康慕洕蛩睾徒洕F象,其中蘊含的人物之間相互依賴的意志、不完整的信息、相互的不確定性和道德風險等,足夠讓小說文本成為具有說服力的博弈模型,用以分析文本中主角瑪麗逐步走向死亡的悲劇。本文將《野草在歌唱》放在博弈論視角下探析瑪麗種種作為,以此來搭建經濟學與文學溝通的橋梁。從博弈論的角度來看,瑪麗的諸多行為在時代背景的桎梏下顯得頗為渺小,個人在時代面前的努力不過滄海一粟。筆者嘗試以博弈論的視角來剖析《野草在歌唱》,通過其中蘊含的原理與模型來分析瑪麗行為的發生和悲劇的必然。
博弈論原理與文本的適用
經濟學家赫伯特·金迪斯所言,博弈論是我們“研究世界的一種工具”。同時,“博弈論還研究行為方式的產生、轉變、散播和穩定”。人們總試圖通過博弈論來分析生活中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生活中的下一步行動應如何作為。為了進一步認識和分析博弈問題,博弈論學家從具體的互動實踐活動中建立起了抽象性的典型性數學工具,譬如博弈樹和囚徒困境模型等。
囚徒困境模型是博弈論中最典型的模型。假設有兩人因涉嫌犯罪被捕,被分別關在兩個房間內審問,他們面臨的形勢是:如果兩個人都坦白罪行,那么從輕判決;如果一方坦白另一方不坦白,那么坦白者馬上獲釋,抗拒者從嚴;如果兩個人均不坦白,則兩人判決相較于第一種情況都更輕微。盡管從集體的結果上來看,沉默是帕累托更優的策略,但對于犯案者而言,坦白顯然是最合理的做法。博弈樹是另一種博弈論工具,通過將動態博弈玩家行動的先后順序列為樹形,以枝、決策點和終結點對應參與者的選擇、決策時點和博弈結果,通過展示博弈樹,以一個參與者當前的作為用概率推斷其之前的作為,同時預測未來行動的發生。
之所以能以博弈論的視角來分析萊辛的作品,是因為博弈論的出發點是人,它所關注的是人的行為。文學亦是一門人學,萊辛文學創作的原點也是對“人”的關注。立場的相同使兩者之間有足夠堅實的跨學科研究的基礎。此外《野草在歌唱》中亦有足夠的經濟行為描寫與由于經濟原因角色的抉擇,譬如說瑪麗幼時由于家境貧窮不得不做出一系列裝瘋賣傻的決定、瑪麗夫妻創辦種植園選擇種植產品等經濟行為等,足夠以博弈論的方法來對文本進行分析,以此來拓展文學研究的新視野,促進文學作品意義的增殖。
博弈論模型與瑪麗悲劇的發生
采用博弈論的方法來分析瑪麗悲劇的發生,將之還原于她所面對的困境之中,能夠發現其窘境的發生與難以掙脫。筆者此處將以瑪麗參與的數次博弈為例,考察瑪麗是如何做出博弈的抉擇,以此分析瑪麗是如何一步步墜入無望的失敗之中。
瑪麗在選擇是否進入婚姻時,采用了博弈樹的原理,如果她選擇不結婚,那么她所背負的便是社會給予的壓力,輿論發散將不斷擠壓她的個人空間。若是選擇嫁人,她能夠擺脫社會壓力,但實際卻進入了社會模子對女性的規訓之中?,旣愲m能隱約意識到博弈樹的分支選擇,但是身為個體的她終究無法同整個社會運行的車輪對抗,“她在心里當然沒有明確地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可是說到底,她也是個不能脫離社會生活的人,但她自己卻從沒想過‘社會’這個抽象概念”。于是,博弈樹沿著進入婚姻的分歧點繼續前進,提供了兩個新的路徑——選擇婚戀對象時,擺在她面前有兩種選擇,其一是選擇嫁給貧窮的農場主迪克,其二是另尋他人?,旣愡x擇步入婚姻實則同社會輿論的博弈,她希望借此平息別人對她的評頭論足,此分岔點前有隱含前提:曾經原生家庭給瑪麗帶來的婚戀陰影,使她逃避了一個五十五歲鰥夫的求婚,這實際使社會輿論加劇惡化,使她迫切需求沿著第一種行為方式的選擇行動,通過嫁給迪克來消除周圍的輿論,反之則有更加嚴重的社會壓力強加于她。于是在她獲取“農莊來的迪克需要賢妻良母”如此信息后,她迫使自己扮演好沉穩的母性角色來滿足迪克的期待。這看上去荒謬的選項卻是瑪麗必須面對的處境,沿著如此路徑發展,瑪麗實則是被時代裹挾做出選擇的。
博弈樹模型的展示可見瑪麗是被迫進入博弈的,推動她進入博弈的力量則是源于社會輿論。在傳統男權社會中樹立起的婚戀觀逼迫她步入婚姻,即便瑪麗盡力以博弈的方式去謀求一個更好的出路,但在力量懸殊不對等的博弈雙方中,瑪麗始終居于弱勢的一方,順著時代前行的路亦是自我消亡的路。瑪麗所代表的對象是千萬萬在南非殖民地的貧苦白人婦女形象,她是一個同原有的社會秩序聯系在一起的標志,“她的相貌是南部非洲白人那種平凡的相貌,她的聲音是千千萬萬普通人的那種聲音:低平而單調,還有些含糊。她的衣著也和別人沒什么不同”,由此推斷出瑪麗同社會的博弈實則是那一時期女性同社會的博弈。
而后便以囚徒困境模型來展示瑪麗是如何被時代圍堵,一步一步趨向必然的失敗的。瑪麗的生活中由于利益的穿插而覆蓋了與多方的博弈:瑪麗與迪克的博弈、瑪麗與摩西的博弈、特納夫妻和斯萊特夫妻的博弈等……這些博弈構筑起了文本,同時也為瑪麗的悲劇埋下伏筆。其中最核心的博弈是瑪麗與迪克的博弈,兩人的博弈過程體現在他們自認識后直至以一方生命做結,雙方相處的過程實際已進入了一個改制版的囚徒困境?,旣愊胍氖翘与x社會輿論,而迪克則是想要為家庭尋求一個“賢妻良母”,建立在利益之上的婚姻使其雙方必須時刻考慮自己的利益所在。隨著博弈的進行與雙方采取的行動,可見雙方采取的使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政策反而使其自身深陷于博弈論困境中。
迪克和瑪麗生活中處處都有矛盾,其中最為明顯的是對黑人的態度。在此基礎上搭建一個囚徒模型,能將兩人觀念中的沖突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對黑人態度的博弈過程可分為以下三個階段:迪克和瑪麗對黑人管家的博弈、在開辦雜貨店時對來購買物資的黑人女性的博弈以及對黑人摩西的博弈。在第一個階段中,瑪麗由于對土人的不滿和初到鄉下的不適而選擇以扣除工資的方式逼迫迪克原有的土人管家薩姆森離開,此時,迪克由于為他干了很多年活的老管家離開而感到不快,但其暗含的種族歧視,使之對土人管家的態度是趁手、可更換的工具。此階段瑪麗為博弈勝利方,但優勢實際上是從對黑人的種族歧視和父權社會暗藏的大男子主義中誕生的,并非瑪麗個人的勝利。在第二個階段中,因執著于土地耕作而一貧如洗的迪克不得不采用各種措施來試圖挽回成本。在嘗試過養蜂、養豬且都宣告失敗后,他選擇開辦雜貨店,并要求瑪麗去雜貨店幫忙?,旣愑捎谂f時被迫在雜貨店盜竊而留下的心理陰影,以及在社會的規訓下不愿同黑人有過多交涉等不愿經營雜貨店的想法,但由于迪克的要求同對家庭利益的考慮,瑪麗最終仍去經營店鋪。迪克將來購物的黑人女性視作普通的盈利對象,甚至是榨取利益的目標,而瑪麗在看到黑人女性時,除了傳統白人對黑人的歧視態度外,還有身為女性看到黑人女性的哺乳過程中產生的羞恥、恐懼與厭惡。此時瑪麗博弈的失敗是因為其更關注家庭的收益勝于己方的利益而造成的,社會價值的消亡使瑪麗必須在家庭中尋求價值。在摩西的問題上,迪克選擇裝作不知瑪麗和摩西的曖昧關系而自我麻痹于種植園的工作之中。在查理向迪克詢問瑪麗的近況時,迪克含糊其辭,并且將之歸結為“女人的病”。文本中雖然并沒有實際說明瑪麗在肉體上背叛了迪克,但是卻能從她種種行為上發覺其對摩西感情和生理上的需求,譬如說她請求摩西為她梳頭、在迪克生病時請求摩西不要離開她以及接受摩西為她帶來的花。在這種處境下,雙方都處于疲憊的相互消耗的狀態,迪克逐漸在生活勞作中力不從心,瑪麗亦在種族倫理道德感中倍感煎熬,兩人在博弈的困境中兩敗俱傷。迪克和瑪麗失敗的直接原因是兩者都出于其自身的利益考慮,在本能欲望的驅使下,兩人均作出了有利于自己的選擇,導致了博弈雙方無法達成納什均衡,失去了其原有的利益甚至生命,這是迪克與瑪麗夫妻在博弈論桎梏下的困境,亦是致使瑪麗悲劇的主要原因。
瑪麗悲劇的根源
以博弈論的模型分析了瑪麗悲劇的發生,便能借此方式研究其悲劇形成的根源,一方面其悲劇的根莖扎根于社會層面,另一方面來自作者潛意識中自我欲望的追溯。
博弈論的思想有一條非常重要的法則:向前展望、向后推理,即展望最初決策可能導致什么后果,利用這個信息確定自己的最佳選擇。向前溯源瑪麗和迪克處于囚徒困境的深層原因,是兩人所在的時代,是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20世紀二三十年代,此時南羅德西亞經濟正被迫加入全球經濟體系之中,農場經濟秩序、種族秩序正在無聲轉變?,旣愅峡藝L試了多種經營項目均以失敗告終。在這些失敗中,瑪麗逐漸對迪克失去信心,迪克也在一次次受挫中變得麻木不仁。在此情境中,固有的黑人、白人兩極分化已經被打破,白人內部分化出了富裕白人和貧苦白人,黑人亦在逐漸覺醒、試圖打破白人的權威?,旣惡偷峡松钤诜N族碰撞分裂出的夾縫中,生存空間不斷遭受擠壓,其所面對的困境并不是個人的,展示出的癲狂和分裂并不是純粹個體的表現,而是這個時代生活在殖民地的貧苦白人所面對的共同問題。社會層面種族秩序的變動和經濟秩序的變化成為瑪麗悲劇的深層誘因。
“每一個個體都置入社會歷史之中,只有這樣才能沖破所謂個人的、主觀的,使個人的成為普遍的,把個人的經歷轉變成某種更大的東西,因為生活本來就是如此?!倍帑惤z·萊辛將人物放置于博弈的棋盤中時,棋局上所作的橫縱坐標是根據多麗絲·萊辛本人的生活經驗構筑起來的。萊辛在《個人微小的聲音》中強調文學要反映時代的要求,因而可從她所構筑的文本中聽到遙遠的、來自時代的回聲。作者構筑文本,需要作者自己的感受:“多麗絲·萊辛是一位越界者?!比R辛在南羅德西亞的農場中度過了童年時期,在南非城市中擔任過電話接線員、女管家、速記員等職位。萊辛一生締結過兩次“短命”婚姻。第二次婚姻破裂后,《野草在歌唱》出版,萊辛自此步入文壇。從這個角度考慮萊辛將瑪麗置于時代的棋局中作與時代的博弈,不如說是將自己的影子投射進時代的棋局中,以此構建了文學文本與社會生活互相滲透的關系。萊辛用自己扎實的生活功底來對南羅德西亞這一地區的歷史和人物進行了多向度、全景式的直觀呈現書寫。瑪麗這一形象也作為作家本人的影子再現進入文本中,如此呈現,可以展現出瑪麗形象的塑造實則是萊辛作為作家的自我追尋、群體認知和社會反思的投射,瑪麗同社會的博弈背后,是萊辛同時代的抗爭。正如伊格爾頓所言:“歷史是文學的最終能指,正如它是最終的所指?!辈┺恼摂U散出文本,同作者的自我生長的環境與創作視野契合時,文本便成為一個觀測點,以此對那一時期人們的生存處境及個體生存狀態加以思考和關注。
采用博弈論介入多麗絲·萊辛的《野草在歌唱》,使文本有更好的立足點,既能夠在博弈論框架下對故事情節中瑪麗逐步走向滅亡作合理的解釋,暢通了故事的邏輯性,亦能通過文學為理解世界提供了一種新的維度,利用博弈論的工具來幫助文學重塑當時歷史維度上的世界,文本中人物在博弈中的行為與探索導致的金錢變化、人性異化,都在文本中創造了豐富的意義。
作者簡介:
高千茗,女,河南南陽人,湖北文理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2023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