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限制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人不必然是間接正犯的“利用工具”,要根據限制行為能力人的辨認和控制能力,綜合判斷未成年人陷入錯誤認識而交付財物的性質,進而準確實現罪名定性。通過捏造用款意圖、虛構借用財物進行抵押和可贖回返還的事實、虛構工作收入等騙取未成年人信任,使其基于錯誤認識而交付財物,并將收到的財物變賣揮霍的,依法構成詐騙罪。
關鍵詞:限制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人 錯誤認識 交付家庭財物 詐騙
一、基本案情
被告人賈某某與被害人尹某某(15歲)在案發前系網友關系。2022年7月至12月間,賈某某在無固定收入且無償還能力的情況下,捏造用款意圖向尹某某借款。尹某某告知其沒有錢款,但家中存有黃金首飾。賈某某遂虛構借用黃金首飾進行抵押、可贖回返還的事實,騙取尹某某郵寄交付家中黃金首飾共7件。期間,尹某某多次要求歸還黃金首飾,賈某某以“借用”“抵押”為由,采取簽訂欠條、歸還偽造財物等手段進行拖延。后查明,賈某某收到黃金首飾后予以變賣并將所獲錢款全部揮霍,上述七件黃金首飾價值合計人民幣12萬余元。賈某某實施違法行為時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
2023年4月12日,某市公安分局以賈某某涉嫌詐騙罪移送審查起訴。同年5月15日,某市某區人民檢察院以賈某某涉嫌詐騙罪向某市某區人民法院提起公訴。同年6月28日,某市某區人民法院以詐騙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3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4萬元,判決已生效。
二、分歧意見
被告人出于非法占有目的,以“借用”為名欺騙限制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人自愿交付家庭財物的行為定性,存在以下分歧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賈某某利用尹某某系未成年人、認知能力不夠等特點,通過捏造用款意圖等方式予以欺騙,進而引發尹某某犯意。其對尹某某的行為構成實際支配力,且尹某某對家庭財物無處分地位。賈某某的行為構成盜竊罪的間接正犯,尹某某屬于盜竊罪間接正犯的“工具人”。
第二種意見認為,尹某某與賈某某分處兩個城市,雖受到賈某某捏造用款意圖、借款名義的欺騙,但其15歲已具備一定的認識能力,在明知父母未同意的情況下,主動告知、擅自處分并郵寄交付黃金首飾,賈某某對其無實際支配力,因此,賈某某并非其竊取財物的犯意引發者。尹某某系自愿處分家庭財物并交付,但對于家庭財物不具有處分地位,二人成立盜竊罪的共犯。
第三種意見認為,賈某某以非法占有為目的欺騙尹某某,但尹某某竊取首飾的犯意并非其所引發,且其對尹某某無支配力,財物系尹某某自愿交付。尹某某雖對涉案財物無所有權,但其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也不知曉賈某某的非法占有目的,其系陷入“借給網友使用后再歸還”的錯誤認識而處分財物。賈某某的行為構成詐騙罪,尹某某是詐騙罪的被害人。
三、評析意見
上述分歧意見中,筆者同意第三種意見。本案的關鍵在于理清被告人賈某某與限制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人尹某某之間的法律關系,及雙方在犯罪進程中發揮的作用。主要理由如下:
(一)限制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人不必然是間接正犯的“利用工具”,不存在優勢意思支配的不構成間接正犯
間接正犯是通過利用他人實現犯罪的情況,被利用者因客觀或主觀上不具有完整的犯罪性,間接正犯利用這種欠缺實施犯罪,則應當承擔完整的刑事責任。[1]雖然通常將被利用者視為間接正犯實施犯罪的“工具”,但鑒于被利用者是有意識的人,與工具有著本質區別,從規范的角度說,“工具”并不嚴謹。現在占主導地位的是犯罪事實支配說,即間接正犯將被利用者的行為作為自己行為的一部分加以支配,其意思支配處于優勢地位,包括認識上的優勢和意志上的優勢;間接正犯明知自己是在利用他人達成自己的犯罪目的,又追求這一犯罪結果的發生。相比直接正犯通過親手實施犯罪行為支配、控制、決定犯罪進程,間接正犯通過對他人的優勢意思支配實現對犯罪進程的支配、控制。典型的間接正犯有利用幼兒、精神病患者等無責任能力者的身體活動實現犯罪,如讓完全失去辨認控制能力的精神病患者盜竊,構成盜竊罪的間接正犯。無論基于強制還是欺騙,間接正犯都要對被利用者的意思表示形成有效支配,這種優勢意思支配貫穿犯罪全過程。如果只是客觀引起他人的犯意,在犯意產生之后行為人的影響即結束,之后的行為是實行者的自主行為,則構成教唆犯。
刑事責任能力與被害人的被害能力是兩個不同層面的問題。沒有刑事責任能力的人仍然可能有規范意識,在其認知能力范圍內可以從事相應的法律行為。當然,只要其對所從事的事務具有認知和控制能力,也完全能夠成為被欺騙并作出處分的對象。如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人唆使15周歲的未成年人盜竊他人財物,雖這個未成年人為限制刑事責任能力人,但他對自身行為有辨認控制能力,其從家中偷拿黃金首飾郵寄給行為人并不是受行為人意志支配所為,而是在對自己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行為有明確認識的情況下自愿實施的。所以,不能僅憑刑事責任年齡為標準認定間接正犯支配下的“工具人”,而應當綜合考慮未成年人對自身行為的辨認和控制能力。本案未成年人尹某某案發時年滿15周歲,其對自身未經父母同意就將家庭財物郵寄給被告人的行為有明確認識,且自愿作出該行為。雖然明知這種行為欠妥當,但基于對被告人網友身份的信任,相信其解決燃眉之急后能如數返還,便在錯誤認識下交付了財物。二人之間只存在欺騙與被騙的關系,不存在支配關系。
(二)受騙的未成年人對家庭財物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不成立盜竊罪共犯
在共同犯罪中,只要其中一人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其他人在主觀上不管有沒有非法占有目的,只要是明知他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而參與抑或協助他人完成犯罪行為的,都構成該罪。這是因為,在共同犯罪中,“非法占有的目的”在各共犯行為人的主觀內容的認定中應該是擇一性要件而非整體性要件,亦即只要其中一人具備了非法占有目的,而且其他參與者能夠進行明確的認知,那么在共同犯罪成立的責任要件認定上就已經完成。[2]盜竊罪要求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因此在認定共同犯罪時需要考慮各個參與者的非法占有目的及互相對彼此目的的認識。換言之,盜竊罪的共同犯罪人必須對其中一人的非法占有目的存在認知。
本案被告人與未成年人對瞞著父母偷拿家庭財物的行為性質有共同認識,但主觀目的不同。被告人在沒有償還能力的情況下,虛構事由取得財物,并將收到的財物全數變賣、用于自身消費,毫無返還的意思,體現了非法占有的目的的排除意思和利用意思。而未成年人主觀上是讓被告人暫時借用,期間多次要求被告人歸還原物,有要求返還意思,缺少排除意思,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同時,被告人索要財物時均以“抵押”“借用”等理由,且有簽訂欠條、歸還偽造財物等行為進行掩飾,未成年人始終不知曉其真實的非法占有目的。因此,本案只有被告人存在單方面的非法占有目的,與未成年人之間不具備共同意思聯絡,不成立共同正犯;被告人不可能引起自始不存在的犯意,不構成盜竊罪的教唆犯;且未成年人對被告人的非法占有目的不知情,也不成立被告人盜竊其家庭財物的幫助犯。
(三)欺騙對自己行為具有一定認識和控制能力的限制行為能力人,使其陷入錯誤認識而處分家庭財物的,構成詐騙罪
詐騙罪的認定核心是通過虛構事實、隱瞞真相使受騙者陷入錯誤認識而自愿交付財物。完全缺乏意思表示能力的幼兒、精神障礙者等對自身行為缺乏認識能力和控制能力,亦無法陷入錯誤認識,其所謂的“交付”行為并非在處分意識之下作出,在法律意義上無法成為詐騙罪的受騙者,而是盜竊罪間接正犯的被利用者。對于限制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人能否成為詐騙罪的受騙者存在爭議,這一問題取決于對詐騙罪中欺騙行為程度的要求,如果認為欺騙行為必須達到足以使普通一般人陷入或維持認識錯誤而處分財物的程度,那么利用未成年人的認知能力不足使之交付財物的行為只能認定為盜竊罪;如果認為欺騙行為只需要達到足以使像受騙者那樣的一般人陷入或維持認識錯誤進而處分財產的程度,其中的“一般人”包含限制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人,則可認定為詐騙罪。[3]筆者贊同后一種觀點,欺騙行為要達到足以使對方產生錯誤認識的程度,即使欺騙行為不足以使一般人陷入錯誤認識,但足以使欺騙對象產生錯誤認識即可。比如,對缺乏相關常識的人冒充歷史偉人實施欺騙取得財物的,構成詐騙罪。[4]此類完全行為能力人或因不夠謹慎或因缺乏必要知識,即使面對簡單粗糙的欺騙手法也容易輕信,其識別欺騙行為的水平低于普通一般人,但不能因此就排除對此類群體的刑法保護,否則對被害人過度苛責,也會使詐騙罪的判斷失去統一標準。[5]同理,限制行為能力人雖然在謹慎注意和知識儲備方面低于一般的完全行為能力人,但具有一定的認識及處分能力,能大體辨認真假是非,具備能夠“陷入錯誤認識”的條件。
根據《民法典》第19條規定,8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可以獨立實施與其年齡、智力相適應的民事法律行為。本案中的受騙者尹某某為15周歲,已經具備相當的認知能力及處分能力,同時,其雖非家庭財物的所有者,但作為家庭成員對家庭財產具備合法占有的地位及一定的處分權。進言之,除了法律上的處分權限或地位外,只要受騙者事實上具有處分被害人財產的權限或地位,就可以認定為詐騙罪。[6]因而,本案受騙者尹某某作為限制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人,雖然對家庭財物有合法占有的地位及處分權,但在社會閱歷、生活經驗等方面仍然存在一定欠缺,加之兩人為網友、有一定往來,被告人利用其易受騙的特性及對自己的信任,編造“借用黃金首飾進行抵押并于之后贖買償還”的虛假事實,使尹某某陷入“將首飾借用他人”的錯誤認識,還通過出具借條等方式加深或維持這種錯誤認識。基于此,被告人欺騙尹某某,使其因“陷入錯誤認識”而錯誤處分了合法占有的家庭財物,構成詐騙罪。
綜上,本案被告人與限制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人之間是欺騙與被欺騙的關系,而不是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限制行為能力人具有一定辨認和控制能力,不應直接被認定為間接正犯的“工具人”,其雖實施了竊取行為,但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且對被告人非法占有目的不知情,不應當被認定為被告人的共犯。被告人在無固定收入、無償還能力的情況下,通過捏造部分用款意圖、虛構借用財物進行抵押和可贖回返還的事實、虛構自己的工作收入情況,騙取未成年人信任,使其基于錯誤認識以郵寄方式向被告人交付財物,將收到的財物全部變賣揮霍,數額巨大,構成詐騙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