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后山”

初為人師，我被分配到了家鄉一所偏僻的鄉村學校。那時的校舍很不成樣子，殘敗的院墻，上雨旁風的教室，搖搖欲墜的課桌；教師隊伍也很“不成體統”，一位“公辦”老校長帶領著一群“民辦”老教師，吟唱著粗獷的“耕讀歌”，教導著這里土生土長的呀呀學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打磨著不同尋常的光陰……

昔日的師生，如今的同事

高個子的尤校長，鐵黑著臉，不茍言笑，是他給我上了“開學第一課”，帶我認識了班級學生和辦公室的老師們。記得他把我領到一張辦公桌前，甕聲甕氣地說：“你，就在這里辦公吧。在家靠父母，在?？客?，對桌的杜老師是位老教師，雖然上了些年歲，但還是蠻有經驗的，多多交流，總有好處?！?/p>

杜老師？莫不是我的中學語文老師？我的心里開始打鼓——他的嚴厲可是出了名的——做他的學生時，我沒少挨批，學習上稍有松懈就會被揪進辦公室“整治”得服服帖帖。背地里，我們都管他叫“杜老虎”。

不出所料，果然是他。當他抱著一摞書風塵仆仆地走過來就要落座的當兒，我仔細地打量著他——在歲月的打磨下他明顯變老了，鐫刻在臉上的波浪紋，閃爍在發間的絲絲白發，似乎在宣告著生活的艱辛。杜老師也是民辦教師，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耕種著好幾畝田地。他住在我的鄰村，讀中學時，我曾親眼見過杜老師放學后揮汗如雨收割莊稼的情景；也曾見過他肩擔秧苗，在水田里艱難跋涉的樣子。他自強不息、勤勞能干的精神一度感染著我，在我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昔日的師生，如今變成了同事，每天對桌辦公、四目相對。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從過去的角色中走出來。在杜老師面前，我似乎是山崗下的一株草芥，顯得身微言輕，整日里如芒在背、局促不安。于是，我顯得彬彬有禮而又孜孜矻矻，時而噓寒問暖，時而沏茶倒水，不敢有片刻怠慢和松懈。杜老師雖然看似嚴肅，卻是個吃不得“甜果”的人，總是有些受“敬”若驚，對我說很多感激的話。這之后，干脆就不讓我為他做什么了，或者是提前到校把一切活兒做在前頭。再后來，就將我分內的事情也搶著做了，還“振振有詞”地說，為青年教師服務是一件光榮的事——我為學校藝術節、運動會等事務忙得不可開交時，他總是第一個出現，鞍前馬后地做這做那，默默地貢獻著自己的聰明才智，還十分謙遜地說出許多勉勵我成長的話。于是，我想請杜老師單獨吃飯略表謝意，可是他硬是不允，總是說：“不了，不了，都是‘民師’，工資那么少，是萬萬不敢奢侈浪費的。”

墻根兒下的聽課

我是高中畢業之后直接做了“民師”的，沒有經過培訓，更談不上對教育理論的把握和對教學方法的領悟，上課總是不知深淺地憑著感覺走。有一天，杜老師跟我談起了課堂教學的事。他針對我上過的一節課十分透徹地作了一番分析。他對我說，我的課有些“一言堂”了，比如解釋詞語、分解段落、講析課文，用不著那么面面俱到、事無巨細，可以把一些事放給學生去做，既解放了自己，又鍛煉了學生，一舉多得。在教育教學理念還相對滯后的年代，杜老師就有這樣的教育理念，不能不說是超前式的?，F在想想，我之后能在課堂教學上取得一些突破、做出一些成績，是與杜老師的啟蒙教導分不開的。

不過我有些納悶，杜老師沒聽過我的課呀，怎么對我的課了如指掌，就連教學上的小細節都看得那么透徹呢？杜老師粲然一笑，說出了實情。他說，請原諒他的冒昧，他是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坐在教室屋后的墻根兒下聽了我的幾節課。那時正值冬日，可以想象，杜老師在教室外是何等遭罪，但他為了不打擾我的教學心態，看到我上課的真實狀態，從而發現我在課堂上的真實問題，助我成長。我深深感受到了杜老師的良苦用心，也對他越發心存敬意。在杜老師的推動下，我努力地改變自己，認真上好每一節課。在我心里，杜老師就是我的靠山，時時刻刻呵護著我、敦促著我、鼓舞著我。

除了在教學上，在育人上杜老師也給了我莫大的支持。當我被班里的頑皮學生當眾頂撞而陷入深深的職業懷疑時，他以長者的身份給我鼓勵，讓我重整旗鼓，勇敢地走出“沼澤地”。他說，學生再大也是學生，老師再小也是老師，學生對老師爆發情緒，有時就像是孩子跟媽媽撒嬌一樣，是可氣而又可愛的。杜老師的話讓我明白，我需要把自己帶入一個長者的角色，在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情時不要讓自己陷在情緒迷宮里，而要直面問題、處理問題。

一封斥責信

即使滿腔熱忱，即使謹小慎微，然而還是一不提防就栽跟頭。那天晨曦初露，我早早到校一番灑掃，看著窗外的小鳥搖顫著樹枝蹦蹦跳跳，喜悅的心情油然而生。當我拉開抽屜看到一張小紙條時，心中頓時襲來一片烏云。那是一位家長寫給我的“斥責信”，信中列舉了我工作上簡單粗暴、傷害學生自尊的一些“罪狀”，要求我多向老教師學習，不斷改進工作作風。這一打擊對當時年輕氣盛的我非同小可，我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

雖然我對誰都沒有說過這件傷自尊的事，但還是被心細如發的杜老師看出了端倪，他找了一個我倆單獨相處的時機，問我為啥突然間悶悶不樂、消極頹廢?！岸爬蠋?，假如一個人被另一個人無端打壓了該怎么辦？”我答非所問。杜老師微微一笑說：“怨天尤人不如做好自己，給別人一個信任和尊重你的理由?！彼侄撐艺f：“教學好固然重要，但有一顆愛學生的心更難能可貴。十年樹木，百年育人，做教育與其他工作不同，工作成果不可能立竿見影，但這不能成為我們急功近利和敷衍塞責的理由?！?/p>

杜老師像當年教我讀書寫字一樣，用他真摯而熾熱的教育情懷和20多年的教學經驗，言傳身教，默默地把我培養成為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師。

人的奉獻精神與個人利益和物質回報無關。杜老師的文憑低、年齡大，“轉正”機會渺茫，很可能要做一輩子民辦教師?？杉幢闳绱?，卻沒有消減他獻身教育事業的赤膽忠心，雖然他年歲已大卻仍然肩負著繁重的教學任務。他還把諸多未竟的心愿轉嫁到我的身上，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要多動腦、多學習。

我沒有辜負杜老師的殷殷囑托，先是通過成人自考提升了自己，又通過在職進修轉成了公辦教師，還利用業余時間寫出了許多教育隨筆和文學作品。每當我的文章見諸報端，杜老師總是做我的第一個讀者，笑容滿面地鼓勵我戒驕戒躁、勇往直前。

后來，我被調入鄉鎮中心學校任教。臨行前，我陪杜老師單獨吃了一頓飯，他感慨萬千，說我終于出脫成一個“人物”了，榮光，榮光……我只是千恩萬謝，感念老師一直以來的栽培與提攜。杜老師不勝酒力，幾杯酒下肚就有些話多了，竟說出了壓在他心底好久的一個秘密：“那封放在你抽屜里的‘斥責信’不是家長寫的，而是我的暗箱操作。那時，你初出茅廬，朝氣蓬勃、敢作敢為，被校長表揚過幾次之后竟有些飄了，對待學生也大有‘恃才放曠’的模樣了，這時很需要一瓢冷水來‘降降溫’。我既怕你走彎路，又怕直接跟你說會傷害你的自尊，只好采取了這種‘黑色治愈’的方式?！甭犃硕爬蠋煹脑?，我吃驚地張大了嘴巴，許久沒有說出一句話來，眼淚就撲簌簌地落下來……杜老師，我好想喊您一聲“師父”！

浙江省特級教師林中港在教學《前方》一課時講道：我們一直目光向前，為前面一座座山峰流血流汗。但是，我一直覺得應該有一座后山，可以休憩所有的等待與畢生的奮斗，甚至可以作為恒遠的歸宿。

時光分割著世間萬象，我與杜老師相見的機會日漸減少，但長久積淀下來的深厚情感永遠不會消逝，杜老師就像一座矗立于我心間的巍峨“后山”，為我奔赴未來提供著永恒的力量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