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蛋和雞糞的故事

陶春芳

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先后被評為無錫市、江蘇省教育系統巾幗標兵、全國特別有成效的優秀班主任、無錫市德育帶頭人、無錫市婦聯家庭教育指導督導老師、江蘇省網校家庭教育心理咨詢師。獲得個體沙盤東方研究院沙盤心理咨詢師資格證，全國團體沙盤授權講課教師（河南省除外），全國個體沙盤和團體沙盤心理技術授證高級講師，全國職業人才中心高級精神分析師，無錫意象對話心理技術唯一準珍珠咨詢師，NGH國際催眠師，心理卡牌分析師，薩提亞模式家庭系統心理咨詢師。

【個案情況】

皓皓，五年級，白凈清秀，戴著金邊眼鏡。大家稱他為“好好冷面先生”，因為他待人和氣，但喜歡獨來獨往，沉默冷靜帶點小酷。他常常說自己是一個很單純的人，不喜歡復雜的人和事，不懂得繞彎子，覺得和人溝通麻煩。進入五年級后，尤其在意人際關系，在家很容易情緒崩潰。

【故事實錄】

狀態描述1：好我壞我

皓皓是一個略帶藝術氣質的學生，自述夢中時常同一時間出現兩個人，一個是用黑斗篷遮住臉的骷髏死神，一個是翩然起舞的白衣仙人，喜歡繪畫的他還特意把這兩個人畫下來體會。皓皓時常幻想，在幻想中，皓皓是主人公，大多時候溫文爾雅，心底卻蟄伏著一個殘酷的惡魔，想把世界連帶自己一起摧毀。這個邪惡的一面，皓皓從來不敢在學校呈現，因為他的人設是謙謙君子。然而回到家，一個人在自己的房間里，情緒常洶涌而至，皓皓需要破壞一些小東西才舒服，有時對管束自己的媽媽大吼大叫，莫名其妙崩潰。

狀態描述2：好人壞人/好事壞事

皓皓覺得自己的情緒像過山車，總是在兩極徘徊，有時覺得自己優秀，有時一瞬間覺得自己很差勁，一連幾天情緒糟糕。皓皓會因為數學測試全班第一名心情極佳，那一刻，他確定自己是班里最好的孩子，世界充滿快樂。但下午又崩潰，因為英語可能考差了，當英語老師數落皓皓時，他認為自己是個廢物！皓皓在交朋友上也是，一有不爽就不愿意承認和面對自己的問題，想表現自己的真實感受，但又不敢，于是只好不表達，這就顯得冷漠。特別是當與朋友交往受傷害時，會對朋友的積極面視而不見。于是對新處的朋友一有不滿意就斷絕關系，甚至覺得他們不配和自己做朋友，不如自己和自己溝通。

狀態描述3：壞媽好爸

“焦慮的媽媽缺席的爸爸”是當下中國式育兒中一個相對普遍的現象。皓皓的父母教育理念不統一，皓皓時常不知道聽哪個的，認為支持任何一方都是背叛另一方。最終，他選擇了爸爸。雖然爸爸在養育過程中嚴重缺席，但皓皓更喜歡爸爸，因為缺席的爸爸給了他更多自由。爸爸帶著皓皓旅游一次就超過媽媽一年的付出，周末爸爸帶著他吃個早面，皓皓就認為爸爸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媽媽做一周飯他卻視而不見，有時甚至不分青紅皂白地偏袒爸爸。每當媽媽嘮叨時，皓皓總是忍不住想：要是爸爸在家，他肯定會對我更好。

【心理詞條：分裂】

前面我們通過個案學習了理想化和貶低這兩個心理詞條。理想化和貶低是幫助一個人管理自身焦慮以及內外壓力的防御機制。為了更好地了解今天的個案內心狀態，我們來聊聊與理想化和貶低這兩種防御機制相對應的另一種防御機制——分裂。

先來說說分裂的概念和相關內容。

分裂，是心理學中的一種心理防御機制，最早是由克恩伯格提出的。他指出所謂的分裂，是把某些人完全看成是敵對的，而把另外的人看成完全是可愛的。分裂形成于前語言時期的重要人際過程中，此時嬰兒經歷著與養育者之間“好”和“壞”的互動關系。分裂也是一種對抗沖突和焦慮的策略，它使得個體可以在情感上將自己與現實脫離，從而在短期內獲得暫時的安慰，使得不一致的心理元素在意識中互不干擾，通過這種方式，人們可以暫時避免不舒服的情緒，保護自己的自尊和心理平衡，維持自我認同和情緒穩定。從心理發育的角度來說，孩子一出生的時候，心理還處于共生期。什么是共生期呢？就是他認為自己和媽媽是一體的，是一個人。這個時候他無法將媽媽和自己區分開，雖然臍帶已經剪斷了，但是他的內心還是和媽媽是一體的。慢慢地，孩子會意識到，媽媽好像是另外一個人，有些東西是自己的，有些是別人的。其實這個就是最早分裂感的來源。孩子會在他的心中將媽媽分裂為兩個不同的人，一個是他所憎恨的、壞的、帶給人挫折感的媽媽，另一個是他所愛的、好的、溫暖的媽媽。孩子在內心世界中將好媽媽和壞媽媽區分開來，目的是免于體驗到對母親沖突的感覺，這種沖突是因為所愛與所恨的媽媽在現實中其實是同一個人，這種好與壞同時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的矛盾感受和情緒會淹沒嬰兒不夠強大穩定的自我，這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分裂成“全好”和“全壞”兩種完全相反的情況會簡單很多，因為嬰兒的自我功能還無法將這兩個東西放在一起，把它們放在一起會讓人焦慮，是有沖突的，他的自我功能不足以處理這種復雜的沖突和焦慮，所以需要分裂。或者簡單地說，嬰兒不能接受媽媽是壞的，他只能同一時間接納好的媽媽，如果好的媽媽身上又有壞媽媽的特質，他就會很焦慮。為什么孩子不能接納整個媽媽呢？一方面是對安全感和信任感的需要。只有全部是好媽媽，他才更能體會到安全，從而更信任媽媽，而且更舒服無憂地生活。去除那部分壞媽媽，他就不擔心再要奶吃的時候，媽媽有可能不能滿足自己，而想象成這個媽媽仍然會無條件地滿足自己。另一方面是對待壞媽媽，他也可以盡情地憤怒和攻擊，也不用自責，反正他是壞人，這樣沖突和焦慮就被分裂的防御機制給化解了。

除了個案呈現的，再來說說分裂可能有的一些表現。

我們是否還記得小時候有這樣一個心理階段，和爸媽一起看電視的時候，總是會問爸媽，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因為作為小朋友的我們還不能理解太復雜的情感，小朋友的人際關系也非常簡單，這個人是壞人我不喜歡，這個人是好人我可以親近，要么全壞要么全好，沒有中間地帶。小朋友之所以會對所見所聞的事情產生兩個極端的看法，那是因為他們的內在世界分裂有兩個對立的部分，才會有這類非黑即白的思維模式。很多父母教育孩子也是簡單的二分法，黑白分明。在電影里面我們也經常看到有正派和反派。比如電影中出現一個警察，父母就告訴孩子，這是好人；出現一個小偷，父母就告訴孩子，他是壞人。當然，這樣做對孩子是有好處的，最直接的好處就是可以讓他們避開傷害。但是如果長期用二分法教育孩子，孩子長大后思維會僵化。其實每個人都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因為人性是復雜的。

網絡上追星的小伙伴同樣使用了分裂的機制，只容許明星是自己期待的樣子。明星為了迎合粉絲，會刻意打造自己的人設。如果明星的表現偏離了人設，就會引發粉絲的極度不滿甚至聲討謾罵，那些當年力捧他的粉絲，也可能成了摧毀他的人。

其實，在中國教育上分裂的現象也明顯，簡約化的分裂世界里，智力和分數似乎成了重要衡量標準，成績好就擁有一切，而成績差則意味著一無是處。作為一個人的完整性不重要了，作為一個個體的獨特性喪失了，被集約化在了統一標準下，割裂為考卷上冰冷的數字。而數字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大學的好壞，大學的好壞意味著工作的好壞，工作的好壞意味著賺錢的多少。而事實上，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有的能長成參天大樹，而有的適合做路邊小草，重要的是成為真實的自己，而不是扭曲的他人。只有當大的生存環境能接納生命的豐富性的時候，個體才能夠自自然然地成為自己。而在這個簡約分裂的社會大背景下，作為渺小個體的父母和教育者要能夠接納孩子天性里的好與不好，讓孩子的身心均衡發展，所以教育者也要懂心理學。

【案例總結】

首先，皓皓身上存在明顯的極端化思維。

皓皓的一部分性格非常溫和，對世界充滿柔情，內心都是善意，但底層壓抑著摧毀一切的魔。因為這個心理結構，他會把朋友或爸媽看成只包含愛的那部分或只包含恨的那部分。皓皓的內心理想化爸爸，其實是因為他無力接受現實，皓皓對媽媽多失望，對真實多抗拒，就對爸爸有多理想化，理想化給喪失和求而不得提供了一個幻想空間，彌補失望和缺憾。因為父母無法達成共識，所以皓皓就被兩股力量撕扯著，心情差時誰的話也不聽。孩子擅長使用黑白分明的方式思考問題，而父母的分裂則進一步強化了黑白思維。這意味著他必須恨媽媽，出現“理想化爸爸、惡魔化媽媽”這種兩極感。皓皓一瞬間會從一種極好的、極自戀的狀態切換到最差的、想要毀滅全世界的狀態，實際上是因為他曾經的體驗中有太破碎的部分太難以忍受，所以又生出幻想的防御機制，即我在幻想層面可以變得不痛苦，我在幻想中完成了“我很厲害我很優秀我像神仙一樣”這種高評價感。極具反差感的分裂功能，分裂的人通常會以絕對的觀點來框定人或事，沒有討論的中間立場，好與壞、黑與白分裂的角度也就越大，容不下兩者中間的灰色地帶。

其次，皓皓身上存在明顯的情感波動。

分裂常常伴隨著情感的劇烈波動，甚至沖動或自毀行為。一個人可能會經歷持續的焦慮、抑郁和憤怒等情緒，因為內心沖突沒有得到妥善處理，積累的壓力會在某些時刻以過激的方式釋放出來。分裂會導致個體無法真正理解他人和自我，因而在人際關系中往往表現為極端的情感波動——今天的“好人”可能明天就變成了“壞人”，一旦感受到這個世界是糟糕的、危險的、充滿敵意的，那么為了保護自己，就不得不像刺猬一樣身上長滿刺，隨時處在準備戰斗的狀態，一個人長期處在這種緊張的戰斗狀態是非常疲憊的，無法再信任這個世界，無法跟人建立舒服的、可進可退的關系、就無法從人際關系中獲得滋養。而這種極端化的情緒會把周圍的人趕走，讓有分裂機制的人孤獨和自我仇恨，導致關系破裂和孤立。這種分裂性的應對方式在早期人格發展中是正常且必要的，尤其是在嬰兒期和兒童期，然而，當這種機制在成年期仍然占據主導地位時，會對個體的心理健康和人際關系產生負面影響，盡管分裂性防御機制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暫時緩解人的內心沖突，但它也可能導致長期的心理問題。

再次，皓皓身上還存在明顯的認知扭曲。

在認知層面，分裂機制讓人一會兒把自己看成是神一樣的存在，一會兒又感覺自己是個一無是處的人，這常常導致認知上的扭曲和錯誤的判斷，包括沖動的決策、模糊的判斷、二分法的思考、妄下結論、偏執等。由于無法接受自身的矛盾和缺陷，難以理解和接受復雜的現實，那么這個人可能無法實現自我完善和成熟，從而阻礙自身發展和成長。另外，分裂還會阻礙個體的心理整合和成熟，這種無法整合的情感體驗會導致持續的內心沖突和不穩定的自我認同感。成熟的防御機制能夠幫助人們以更有效的方式承認壓力或創傷，避免直接沖突，擁有“好壞并存”的能力，促進人際溝通及交往。認知的扭曲也會讓人在行為層面表現得特別有精力、能干，一會兒又變得特別懶散、無力、無助。因為分裂機制讓人不大愿意放棄對他人的幻想，因此就很難從現實視角看待他們。與此相對，會不斷逼迫對方變成自己大腦中為其勾畫的不切實際的形象。在失望和幻想不斷破滅后，就會封閉自己，以避免因依賴和愿意信任他人而帶來的種種問題。

如何面對帶有分裂心理機制的學生？

第一步，陪伴這類學生自我覺察。

可以通過寫日記達成深度的陪伴，以此修復和改變他的重要人際關系模式。分裂通常是由于一個人在早期的時候沒有一個穩定的照顧者。比如，一個人從小是由一個情緒不穩定的父親或母親撫養長大，可能上一秒被夸贊，下一秒不知道因為什么就會被大罵，這個人為了保護自己，就會分裂出一個討好型人格或躁郁型人格。因為缺少良好的陪伴和指導，帶有分裂心理機制的學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也不知道他人和這個世界是什么樣的。通過日記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分裂，并注意到自己什么時候最容易分裂，反思自己的思維方式和情感體驗，認識到分裂帶來的負面影響，并努力尋找更健康的心理防御機制。

這是成長的第一步，拆除分裂防御機制的方法之一是自我意識的覺醒。

第二步，培養對自己和世界好奇開放的態度。

引導個體勇敢地面對現實生活中的挑戰和困難，而不是逃避或回避。如果我們一直把自己局限在一個狹窄的世界中，那我們就如同井底之蛙，拒絕接收外在信息，愛鉆牛角尖。但如果我們保持敞開的態度，發現世界的多元性和人性的復雜，我們才有機會理解差異。系統論認為，差異就是信息，這些信息可以讓我們看見事物的全貌，增強自我認知，學會接受現實的復雜性，認識到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學會容忍矛盾和不確定性，以更成熟的態度面對挑戰。

第三步，帶著統一和整體性視角去實踐。

整合是我們一生的成長議題，看到了一個自己痛恨的人身上的優點是一種整合；接納自己的不完美、不完整也是一種整合。通過整合，可以更理性地看待自己和他人，整合之后，我們會變得更完整，更圓融，也更能適應環境。從心理咨詢的角度來看，分裂來自于早年不穩定的養育，所以需要在一段足夠穩定的關系中，在不斷體驗到穩定感的過程中，好和壞才會逐步整合。如果個體無法自行克服分裂的防御機制，建議尋求心理專業人士的幫助。

【真情提醒】

有時候，給學生講講有趣的故事也能產生超佳的效果。給大家帶來一個“雞蛋和雞糞的故事”。

我的表妹是一個非常單純的人，好長一段時間她和我一起學習，是我的小跟班，我平時也單純幼稚，所以喜歡和她玩，因為她讓我沒有負擔，我罵她、表揚她就經常不動腦子，有時候也會讓她非常生氣，但是生氣后她會發起攻擊，嚴重時也會把我刪了，但是她發現我總是不為這些行為所動。很長一段時間里，她是我無條件照顧和陪伴的那個人，因為她和父母的關系非常不好。所以在她的心里，我是那個很長很長時間里唯一一個給她安全感的重要客體，在我這里，她也感覺到自由。

我記得那會兒一直帶她參加各種心理圈活動，各種飯局，她在外面討好大家，像一只綿羊一樣柔軟。可是每次回來，我就成了她的情緒垃圾桶。她對我們共同接觸的每個人會背后挑剔，然后叨給我聽，我聽多了實在煩不勝煩，有一天，我就非常憤怒地罵她：“我怎么覺得天天帶你社交，你就天天挑屎聞？一個人有好的部分也有壞的部分。我們交的每一個朋友都可能有90%的優點，也有10%讓我們痛和心累的缺點。我們所能掌控的，就是允許自己和別人有壞有好，要整合起來，我們如果接納對方10%的缺點，就要讓自己在心理層面不與這個部分互動，減少在10%上的能量消耗，如果天天盯著10%，就會放大這個10%的缺點，當這個部分越來越被關注，嫌棄和不滿最終會切割友誼和關系。我們交朋友，要學會選擇跟人家90%的優點互動，哪怕遇到一個壞人，只有10%的優點，我們也可以選擇關注優點。”

現在，大家想象一下，有一只母雞下了一個蛋，我們跑去雞窩一看，呀，蛋殼上有些雞糞！你會盯著雞糞看，還是把目光落在有營養的雞蛋上？要不要增加一些心理空間，容納某些部分，選擇權在你。（文中學生均為化名）

責任編輯"劉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