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隨著元宇宙技術與各行業的深度融合,虛擬主播的應用展現出廣闊的發展前景。然而,虛擬主播作為具有多種要素的綜合體,其版權確權問題較為復雜。文章通過訪談來自9家虛擬主播企業和媒體單位的受訪者,對虛擬主播進行了定義和分類,并結合現有的法律理論和法律實踐,對虛擬主播的版權保護范圍、版權歸屬以及AI虛擬主播生成物的法律責任人三方面可能遇到的問題進行了綜合分析。文章呼吁,學界應深刻關注虛擬主播產業的進展,并主動投身于相關法學理論和法律制度的探索研究之中,為這一新興行業的健康發展提出切實可行的制度建設建議,從而為其發展指明方向。
關鍵詞:版權;確權;虛擬主播;業界;深度訪談
中圖分類號:D923.4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6-8418(2024)06-0002-10
2024年1月2日,由杭州互聯網法院一審,并由杭州中院二審的“虛擬數字人侵權案”,被選入“新時代推動法治進程2023年度十大案件”的候選案例[1]。該案中,原告魔琺公司打造了“超寫實虛擬數字人”Ada,并在網絡平臺上發布了以Ada為主角的兩段視頻。隨后,被告四海公司未經許可,在抖音發布的視頻中使用了Ada的視頻片段,并在視頻中添加了四海公司的注冊商標和虛擬數字人課程的營銷信息。
該案中,法院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將虛擬主播的“形象”和“視頻作品”分別認定為美術作品和視聽作品,其版權受著作權法保護。因此,被告四海公司的行為構成對魔琺公司涉案著作權及鄰接權的侵犯。從這一案例可知,現行的著作權法能夠有效解決虛擬主播“形象”及其生成“視頻作品”的版權確權和權屬問題。然而,虛擬主播的其他要素,如人物設定、知識庫等,在現行法律中尚未有明確的作品類型對應,這些要素是否符合我國現行《著作權法》所規定的作品類型還有待進一步探討。因此,本文試圖從較為全面的角度分析虛擬主播的哪些要素應納入版權保護范疇,明確其版權的歸屬,并對虛擬主播生成物的版權確權和權屬問題單獨展開討論。
另外,隨著AI技術的快速發展,AI虛擬主播的確權問題也值得思考。我國目前關于人工智能的相關法律法規包括2021年9月發布的《新一代人工智能倫理規范》、2023年7月出臺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暫行辦法》等,但以上法律法規對人工智能的版權問題涉及較少。2024年3月,《人工智能法(學者建議稿)》首次發布。該文正面回應了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問題,即判斷生成內容的屬性判定,需依據現行的著作權法或專利法來判斷其是否構成“作品”或“發明創造”。并且,該建議稿明確排除了人工智能本身作為權利主體的可能性,而是堅持僅由個人、法人等具備法律地位的主體作為權利主體。但它對于除人工智能本身以外的法律主體應該是誰,并沒有作過多討論。因此,本文將針對AI虛擬主播生成物的法律責任人進行進一步探討。
鑒于此,本文以虛擬數字人在傳媒領域具有代表性的虛擬主播為對象,探討問題包括:虛擬主播的版權保護內容包含哪些要素?虛擬主播的版權歸屬于誰?AI虛擬主播生成物的法律責任人是誰?
一、研究方法
本文致力于深入分析虛擬主播版權確權問題。為了實現研究目的,本文采用半結構式深度訪談法作為研究方法,使訪談過程具有一定的靈活性和深度,能夠更加全面地了解受訪者的觀點,并挖掘出更深層次的信息。
在具體操作上,本文采用目的性抽樣和滾雪球方法來確定訪談對象。通過目的性抽樣,選出具有代表性的虛擬主播企業,再通過滾雪球的方式,經過受訪者的介紹和推薦逐漸擴大訪談范圍,提高訪談的全面性。本文最終選擇出國內虛擬主播業務較為成熟的5家企業,這些企業在行業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其經驗和做法對于研究虛擬主播版權問題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在訪談對象的選擇上,本文既關注了虛擬主播企業,也考慮到了媒體界的意見。紙媒和電視臺等開展虛擬主播業務的媒體,都是本文的重要訪談對象。本文選取了正在開展虛擬主播業務的浙江日報、四川日報、貴州電視臺以及浙江衛視的4位負責人進行訪談。以上媒體在虛擬主播領域有著豐富的經驗和獨特的見解,他們的參與對于研究具有重要作用。為了清晰地識別每位受訪者的來源和順序,我們對每位受訪者進行了編碼。受訪者編碼由“受訪者單位—序號”構成(見表1)。
二、虛擬主播的版權確權現狀
版權確權是版權保護的一項重要環節,版權確權對于作品的認定和版權歸屬判定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2]為完善虛擬主播版權確權,需對現行的版權確權展開研究,從現有法律條例、司法實踐以及業界觀點中分析虛擬主播版權確權的發展現狀,并找出版權確權存在的問題。
(一)虛擬主播目前的版權保護內容
對虛擬主播進行版權確權的首要步驟,是明確界定哪些要素應納入版權保護范疇。虛擬主播作為一個集虛擬形象、人設、語音、音視頻作品等要素為一體的復雜新興事物,其本身尚不能作為我國版權法保護的個體,但將虛擬主播進行拆分后,其部分要素可以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對于作品的規定納入版權保護的范圍之內。
在目前的司法實踐中,“國內首例虛擬數字人Ada侵權案”和“虛擬主播染染_Ranoca虛擬形象糾紛”均觸及虛擬主播形象的可版權性問題。法院審理過程中,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三條對作品的規定,“本法所稱的作品,是指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現的智力成果”[3]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四條對美術作品的界定,“美術作品,是指繪畫、書法、雕塑等以線條、色彩或者其他方式構成的有審美意義的平面或者立體的造型藝術作品”[4]。最終審判結果認為,以上案例中滿足獨創性的虛擬主播形象可以作為美術作品納入版權保護范圍內。
在與虛擬主播從業人員的訪談中,4位受訪者也提到其所在單位會將虛擬主播形象申請版權登記注冊。例如,受訪者E-1表示:“在3D數字人方面,我們可能會去做一些原畫設計,我們的原畫設計會去申請著作權的保護。”除形象以外,“國內首例虛擬數字人Ada侵權案”還涉及虛擬主播生成視頻的可版權性。依照我國《著作權法》對視聽作品的界定,“視聽作品是由一系列相關的固定圖像組成,帶有或不帶伴音,能夠被看到的,并且帶有伴音時,能夠被聽到的任何作品”[3],法院審理認為,虛擬主播Ada的視頻是經過獨創性腳本創作、拍攝、編輯一系列流程制作而成,應當作為視聽作品進行保護。
根據以上的法律判例和訪談結果可知,目前國內有關虛擬主播的法律實踐和行業實踐中,虛擬主播形象和生成的視頻作品的版權已經被納入版權保護范圍,能夠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對于AI驅動型虛擬主播的生成物在現行法律框架下是否具有可版權性這一問題,在騰訊訴盈訊科技侵害著作權糾紛一案 [5]中,我國首次認定人工智能生成的文章構成作品,這標志著人工智能創作的內容已經可以納入版權保護范圍。
綜上可知,在目前的法律實踐和業界實踐中,虛擬主播的形象和生成物是版權保護中較早被考慮到的要素,滿足上文要求的AI驅動虛擬主播的生成物也可以獲得版權保護。然而,虛擬主播作為一個新興事物,還會誕生許多新的版權保護內容的思考,除了其外在表現的形象以及生成物,虛擬主播的知識庫、人設也凝聚了勞動和智力成果,有可能成為虛擬主播的版權保護內容。但當前這些要素尚未被明確賦予可版權性,仍需進一步探討和界定。
(二)虛擬主播的版權歸屬現狀
虛擬主播的法律關系涉及開發者、中之人、運營者、品牌方等多個主體,虛擬主播的版權歸屬也是版權確權的重要問題之一。“虛擬數字人Ada侵權案”作為國內首例數字人侵權案,可以為虛擬主播版權歸屬現狀提供參考。在該案中,虛擬主播Ada的中之人作為魔琺公司的雇員,其作品屬于職務作品,根據中之人與公司所簽合同內容“所有職務成果均為公司單獨擁有的財產,而且職務成果的全部著作權在世界各地均歸屬于公司” [1],虛擬主播Ada及其作品的版權應歸屬于公司。
在對業界人士的訪談過程中,受訪者E-5和E-2均提到,虛擬主播的版權歸屬主要依賴于雙方簽訂的合同或協議,其版權可能歸屬于開發者、中之人、運營者、品牌方等主體。同時,E-5還提到了將已故者制作為虛擬主播案例。由于該制作是基于公益目的,那么這些虛擬主播版權屬于社會。這樣的設定既體現了對公益的尊重,也展示了版權法在面對特殊情況時的靈活性和人文關懷。
綜合來看,目前的業界實踐中,虛擬主播的版權歸屬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從合同或協議的約定到公益項目的特殊情況,再到個人與公司之間的權益博弈,這些因素都會影響現實中虛擬主播的版權歸屬認定。
三、虛擬主播的版權確權問題分析
(一)虛擬主播的版權保護內容
1."虛擬主播的形象
隨著虛擬主播行業的迅猛發展,為了更好地保護虛擬主播版權,業界針對虛擬主播的版權保護內容展開了思考。從訪談結果來看,E-1、E-4、E-5、M-6、M-7共5位受訪者均認為虛擬主播的形象應當是版權保護的內容之一。
其中,受訪者E-5表示:“虛擬主播版權保護的內容應該包括外形。我們曾經與合作伙伴共同打造一個IP,其中的形象設計非常精細,花費了巨大的設計成本,達到了二三十萬元。因此,我們認為這些獨特的外形設計應當受到版權的保護。”從受訪者E-5的訪談內容中可知,在虛擬主播的創作過程中,形象設計是一項關鍵且復雜的任務,也是需要投入大量資金的一項工作。為了維護公司的利益,需要對其形象的版權進行保護。
受訪者E-1還認為,保護虛擬主播的形象不僅是基于對商業利益的考量,更是對創意和勞動成果的尊重。“我們在做虛擬主播設計的時候,有一些是我們的設計師手繪的,一筆一筆畫下來的。”由此可見,虛擬主播的形象設計師為了繪制出獨特的形象,在創作過程中投入了自己的大量勞動和智力,基于保護勞動者成果的立法目的,《著作權法》應該對具有獨創性的、凝聚了勞動和智力成果的虛擬主播形象的版權進行保護。同時,受訪者E-1還強調了保護虛擬主播形象的重要性,雖然形象可能不是版權保護中的最核心內容,但它是虛擬主播外在的呈現。觀眾也許不會關注到虛擬主播底層算法技術,但能夠第一感知到其形象。因此,保護其形象有利于市場競爭。
通過以上的訪談內容可以得出,行業從業者認為保護虛擬主播形象具有必要性和重要性。而在現有的法律框架層面,滿足條件的虛擬主播形象也應當納入版權保護范圍。我國《著作權法》中對美術作品的定義是有審美意義的平面或者立體的造型藝術作品。[3]虛擬主播的形象若能夠體現作者的審美價值,且屬于原創性的智力成果,則應當受到版權保護。
2.虛擬主播的知識庫
知識庫是數字驅動型虛擬主播最核心的組成部分,為了使數字驅動型虛擬主播具備更為系統、完善且專業的知識儲備,為觀眾產出更優質的內容。部分數字驅動的虛擬主播使用Open AI一類的大模型實現以上效果,另一部分專業垂類“垂類”指的是專注于某一特定群體式領域的內容或平臺。虛擬主播的制作方則會購買或自行建立專業的知識庫。
知識庫是一種用于知識管理的數據庫,其中的知識源于領域專家或從業者的經驗教訓,以便于相關領域知識的采集、整理和提取。受訪者E-5提到,虛擬主播的知識庫涉及人的知識、見解、智慧,其所在公司在制作一位以著名中醫醫生為原型的虛擬主播時,為了讓虛擬主播具備這位醫生的智慧和經驗,制作者需要將該醫生的中醫知識、積累的經驗以及對醫學的個人見解建立成一個系統的知識庫,讓虛擬主播在輸出內容時可以根據外界的提問在知識庫中提取相應的知識給予回應。這其中可能包含了該醫生的獨家醫學治療方法和配藥秘方,這些內容顯然具有獨創性,應當受到著作權的保護。受訪者E-1表示:“人工給它提供的底層數據應該受到非常嚴格的保護,因為知識庫的建設花費了非常多的人力。”可見,該受訪者也認為知識庫的建立需要投入大量勞動和智力,需要對其進行版權保護。
我國《著作權法》第十四條規定:“匯編若干作品、作品的片段或不構成作品的數據或其他材料,對其內容的選擇或編排體現獨創性的作品,為匯編作品。” [3]我國《著作權法》并未明確將數據庫納入版權保護范圍,而是把具有獨創性的數據庫作為匯編作品進行保護。知識庫屬于數據庫的范疇,因此,具有獨創性的知識庫也應該受到版權保護。
獨創性是作品獲得著作權的基本條件。判斷知識庫是否具有獨創性,可以從兩個方面進行考慮:一方面是組成知識庫的材料內容。知識庫的材料內容作為人的智力成果,如上文提到的中醫知識記錄,本身就可以認定為作品。若知識庫的材料內容并非原創且來源廣泛,那么,在選擇材料內容時所設置的標準有勞動投入,且標準較為獨特的知識庫具有獨創性。另一個方面是知識庫的編排。若知識庫的內容是經過一定方法系統性地編排,那么,該知識庫具有獨創性。
綜上,若虛擬主播的知識庫凝聚了勞動力和智力,基于保護勞動者成果的立法目的,理應將具有獨創性的知識庫納入版權保護范圍,依照現行法律將其作為匯編作品進行保護。
3.虛擬主播的其他要素
除了以上提到的要素之外,受訪者E-5還提到虛擬主播的聲音也應該受到保護,受訪者M-6同樣表示虛擬主播會涉及中之人的肖像、聲音等生物特征。虛擬主播的聲音可以分為兩種類型:其一是中之人本人的聲音;其二是由聲優庫合成的聲音 。[6]但聲音本身并不具有版權,根據我國《民法典》第1023條,自然人聲音的保護,參照適用肖像權保護的有關規定。虛擬主播使用的真人聲音應該按照肖像權的相關規定進行保護,合成技術制作的聲音則參照對自然人聲音的保護規定。對于使用聲音演唱的獨創性作品,可以作為視聽作品受到版權保護。
此外,人物設定也是虛擬主播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是虛擬主播能夠吸引觀眾的魅力所在。受訪者M-9在訪談中提到,其所在團隊為虛擬主播設計了一套完整的人物設定,運營公司通過繪制虛擬主播的外形、服飾向觀眾呈現出該主播的外表設定,又為其打造完整的故事背景為虛擬主播提供表演故事的舞臺。為了打造一套獨特且具有吸引力的完整人物設定,需要制作團隊投入不少勞動力和資金,是運營團隊和中之人的智力成果。因此,人物設定也應該納入版權保護內容。
在對于人物設定的立法保護方面,美國法律對于虛擬角色的人設已經有相關的規定,只要滿足“清晰描繪標準”和“被講述的故事標準”就可以受到法律保護。國內法律雖然沒有明確將人物設定納入版權保護范圍,但可以將具有獨創性的人物繪畫設定、人物文字設定分別歸類于著作權法中的美術作品、文字作品進行保護。
總體而言,虛擬主播作為一個復雜的綜合產物,有眾多要素需要納入版權保護范圍。通過9位受訪者的訪談內容可知,目前的法律實踐中已經明確了其外形和視頻作品的可版權性,但更為核心的版權保護內容應該是虛擬主播的知識庫。此外,具有獨特性的人物設定同樣也應該納入版權保護范圍內。如受訪者M-6所說:“(對于虛擬主播的版權保護內容)我覺得可能需要各行各業的人對它進行一個共同的探討或者舉證,完全可以通過一邊踐行一邊立法保護來完善它。”虛擬主播的版權保護內容還需要業界和法律界共同探索,從而有效保護相關主體的合法權益。
(二)虛擬主播的版權歸屬
1.虛擬主播形象的版權歸屬
按照版權法規定,虛擬主播的美術形象可以被視作美術作品受到保護。為了明確其版權歸屬者,需要厘清繪畫設計師與虛擬主播運營方之間的關系。對于自主運營直播等各項活動的個人虛擬主播,若其形象由中之人本人創作完成,按照我國《著作權法》第十一條規定:“著作權屬于作者,本法另有規定的除外。” [3]中之人創作的形象版權自然歸屬于作者本人。若虛擬主播的形象是中之人委托獨立繪畫設計師完成,則版權歸屬取決于他與設計師之間的協議約定。
由公司運營的虛擬主播,若其形象是公司委托獨立繪畫設計師創作而成,那么運營公司與畫師形成委托關系,設計的形象屬于委托作品。根據我國《著作權法》第十七條規定,委托作品的版權歸屬需要根據委托雙方簽訂的協議來認定 。[3]若合同中約定版權歸屬于受托人,那么版權歸屬于繪畫設計師;若合同約定版權歸屬于委托人,那么運營公司繼受取得版權。作為委托方的受訪者M-8表示,受委托方通常會為了防止侵權事件發生,從而買斷委托作品的版權。
第二種情況,當虛擬主播的形象創作者是運營公司內部的專職繪畫設計師時。專職設計師在創作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利用公司提供的人力、物力以及財力資源。因此,這樣的設計作品屬于特殊職務作品,其版權應歸屬于公司所有,而繪畫設計師作為創作者享有作品的署名權。
除此之外,若虛擬主播的形象是以中之人的肖像為基礎而創作的,則其版權的歸屬問題還需考慮到中之人本人的權益。首先,當虛擬主播以公司的職工肖像為原型時,公司需要獲得職工的授權后才能夠使用肖像,而虛擬主播形象的版權歸屬則需依據雙方所簽訂的協議來確定。以受訪者M-7所在的四川電視臺為例,該電視臺已經制作了多位臺內真人主播的虛擬主播分身。在制作虛擬主播之前,電視臺會要求主播本人簽署授權書。最初,授權書中規定虛擬主播的版權永久歸屬于公司所有,但部分真人主播認為這樣的約定侵犯了他們的個人肖像權。因此,四川電視臺對授權書進行了調整,新的約定內容為“數字記者的著作權和所有權歸本人所有,然后由他再授權給我們集團使用,授權期限為在職期間”。
受訪者M-6也提到,制作以職工為原型的虛擬主播時,公司需要得到職工的授權,并且由于公司在制作虛擬主播期間投入了資金和勞動力,因此他認為虛擬主播整體的版權應該歸公司所有。同時,虛擬主播的授權期限和授權使用的范圍要在協議中進行約定。例如,職工離職后公司是否還能使用其形象需要雙方進行協商,以及以真人形象為原型的虛擬主播能夠被使用在哪些領域的節目或直播中,也需要經過本人授權。
2.虛擬主播知識庫的版權歸屬
根據上文所述,虛擬主播的知識庫可以被視為一種匯編作品。依據《著作權法》第十四條的規定,雖然匯編作品的著作權歸屬于匯編人,但匯編人在行使這些著作權時,必須嚴格遵守法律,確保不侵犯原作品的著作權 。[3]這意味著,如果虛擬主播使用的是開放性的知識庫,或者是Open AI一類的大型模型,那么這些知識庫的版權則歸屬于知識庫的原始提供方。
而如果虛擬主播的知識庫是自行搭建而成,或是委托其他公司根據特定需求搭建的,那么知識庫的版權則一般歸屬于提供這些內容的實體。在受訪者E-5的訪談中,他明確指出知識庫版權屬于提供內容的單位,而非技術提供方。例如,他所在的公司為亞運會組織委員會制作了知識庫,那么知識庫內容的版權應該屬于提供內容的亞運會組織委員會。
此外,匯編者在行使版權時,需保證自身行為不損害任何原始作品的版權。在涉及著作權作品的情況下,匯編人必須事先征得原作品著作權人的明確同意,并支付相應的報酬。
(三)虛擬主播生成物的版權確權及歸屬問題
1.虛擬主播生成物的版權確權
在“國內首例虛擬數字人Ada侵權案”中,虛擬數字人Ada參與的視頻作品是由制作團隊通過拍攝、剪輯等一系列工作制作而成,法院最終將虛擬數字人Ada的視頻作為視聽作品納入版權保護范圍。
結合以上案例和相關法理可知,若虛擬主播的生成物是其背后的中之人或運營團隊勞動力和智力的成果,且滿足《著作權法》對作品的要求,則與其他作品一樣應該受到版權保護。然而,AI驅動型虛擬主播的生成物與以上提到的生成物相比,則性質較為特殊。目前,我國的《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的第二條條款仍然要求作品需要“以某種有形形式復制”作為載體要件。但結合2020年對法律修訂的闡釋性文件以及司法實踐來看,現行的《著作權法》實際上已經摒棄了作品必須以有形形式復制的限定。這一轉變為數字作品的可版權性提供了堅實的法律依據,也為AI驅動虛擬主播生成物的可版權性提供了可能。
在訪談中,E-2、E-4、M-6、M-7、M-9共5位受訪者均表示,AI驅動型虛擬主播的生成物應該納入版權保護范圍。受訪者E-4認為AI虛擬主播在通過深度學習后,能夠創造出具有獨創性的內容。受訪者E-1則認為:“虛擬主播根據底層的數據去學習以后出來的內容,如果它是有創意性的、有概念性的,我覺得它也應該像現在的著作權一樣去被保護。”受訪者M-6從另一個角度闡述了其觀點。他認為:“AI虛擬主播的生成物也有人的勞動和智力的投入。第一,我們要選擇用哪個人工智能去生成;第二,要給它輸出什么樣的命令。這是對內容有貢獻和勞動付出的,那么對這種勞動應該得到一定程度的版權上的尊重。”這一觀點強調了人類在AI生成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即便是在高度自動化的過程中,人類的決策和選擇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其生成物背后仍然凝聚了人類的智慧和創造力。這一觀點直接觸及了版權保護的核心——保護創作者的獨創性表達。因此,若AI虛擬主播的獨創性生成物是在人的指導下生成的,那么其版權應該受到法律保護。
綜上,根據訪談內容可以了解到,在受訪業界人士的版權意識里,具有獨創性的、凝聚了人的勞動力和智力的AI驅動型虛擬主播生成物應該受到版權保護。
結合國內知名的AIGC判例“菲林案”可知,要獲得版權保護,人工智能生成的作品必須展現出內容的獨創性,并且其生成過程需體現創作者個性化的選擇與安排。[7]AI驅動型虛擬主播生成物屬于人工智能生成物,若符合以上要求,則應當納入版權保護范圍。
2.虛擬主播生成物的版權歸屬
根據訪談結果,虛擬主播生成物的版權歸屬需根據具體情況進行判定。若虛擬主播生成的內容由自主運營的中之人獨立創作完成,根據我國《著作權法》第十一條之規定,其版權歸屬于該作者 。[3]若虛擬主播是由公司運營,且內容創作由被指派的公司職工負責,那么該類虛擬主播生成物應視為職務作品,其版權歸屬于公司所有。
AI驅動型的虛擬主播由人工智能進行內容生成,但目前的虛擬主播尚處于弱人工智能階段,在該背景下人依然是不可缺少的參與主體。因此,AI虛擬主播只是使用者進行創造性表達的工具和載體,其本身不能成為作者。在Ada虛擬主播侵權案例中,法院明確指出,虛擬主播作為人工智能技術的產物,其運行算法和學習能力體現了開發者的選擇和干預。且虛擬主播并非自然人,根據我國《著作權法》第十一條之規定,虛擬主播不具有作者身份,在現有著作權法律體系下,虛擬主播不享有作品的著作權 。[3]因此,虛擬主播只是表達創作者意志的工具,相關權利仍應歸屬創作團隊。
然而,在多方共同參與的情況下,虛擬主播生成物的歸屬主體變得復雜,需要綜合考慮虛擬主播的所有方以及合作方的權益。當虛擬主播的版權所有方選擇將其版權授權給其他公司時,關于虛擬主播創作物的版權歸屬問題,需要在合同中明確約定,以確保各方權益得到妥善保障。受訪者M-7就指出,在合同中應清晰體現被授權方對于授權范圍內內容的貢獻,確保其在創作過程中投入的勞動力和智力得到應有的回報。
在內容提供方和技術提供方相互合作的情況下,創作物的版權歸屬也需要在合同中進行約定。受訪者M-9所在的浙江衛視與騰訊合作推出了虛擬主播“谷小雨”,騰訊為其提供了技術平臺“新聞口播平臺”,浙江衛視則負責制作內容。按照雙方合同約定,浙江衛視通過新聞口播平臺生成的內容,其版權雙方共享。但受訪者M-6認為,若內容制作公司買斷了技術提供方寫的程序,擁有該軟件程序的所有權,那么產生的內容版權自然歸屬于內容制作方。
此外,部分公益項目的虛擬主播版權會向社會公開。受訪者E-5所在的研究院制作了以已故的千古風流人物為原型的虛擬主播。該公益項目由政府提供經費,其版權既不屬于制作方,也不屬于出資方,而是公開給社會大眾免費使用。綜上可知,虛擬主播生成物的版權歸屬視不同的情況而定。
(四)AI虛擬主播生成物的法律責任人
鑒于AI虛擬主播生成的內容具有不可預測性,這可能導致其生成物存在侵犯他人版權或違反相關法律法規的風險。因此,在此類情況下,究竟應由誰來承擔相應責任的問題值得探討和進一步明確。
在目前法律框架下,AI虛擬主播并不能成為獨立的法律主體。根據訪談結果來看,受訪者E-2、E-4、E-5、M-6均認為AI虛擬主播本質上是工具,作為人創造出來為人類服務的產物,AI虛擬主播并不能成為法律關系中的主體。因此,當它生成的內容侵權或觸犯其他法律法規時,AI虛擬主播本身不能成為法律責任人。
AI虛擬主播的法律責任人的爭議在技術提供方、運營方、所有方之間。作為技術提供方的受訪者E-4、E-2表示,由于研發方僅提供技術,其主要職責在于防止數據泄露,而非內容生產,所以不應承擔內容生成侵權的責任。受訪者E-2、M-8則認為版權所有方即是法律責任承擔者。也有受訪者E-1、E-5、M-6、M-7認為,無論是運營方還是所有方,對于自然人輔助生產或按照自然人指令生產內容的AI虛擬主播,該自然人應該同其公司一起承擔法律責任。對于獨立生成內容的AI虛擬主播,雖然其生成的內容觸犯法律法規并不是人為造成,但進行內容制作的一方要承擔法律過失。
貴州電視臺的受訪者M-8還提到,由于主流媒體的性質,AI生成的內容均需要通過審核規避風險后才能進行發布。因此,在這種審核制度下,AI虛擬主播生成的內容最終是由審核人員進行把關。若該內容觸犯了法律法規,那么審核人員應該承擔法律責任。在將AI虛擬主播授權給第三方使用時,若第三方利用其生成的內容違反了法律法規,受訪者M-9認為應當在雙方簽訂的合同中明確界定法律責任人,以規避潛在風險。
綜上所述,AI虛擬主播生成物的法律責任人的認定應依據具體情況而定。但核心原則在于,直接造成侵權或違法行為的一方應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四、虛擬主播版權的保護措施
目前,版權注冊登記是最常使用的虛擬主播版權保護措施,虛擬主播的版權擁有者可以在國家版權局按照文字、美術、音樂、類電、軟件等作品類型進行版權登記,只需出示表明作品權利歸屬的相關證明即可。版權注冊登記是作品的初步版權證明,表示著作權人完成了作品創作,可以作為后續權利轉讓或者維權的權利證明。然而,作品獲得版權登記并不意味著其必然受到版權法的保護,因為登記主管部門并不實質性地審查創作物是否構成作品、其創作完成日期及權屬真實狀況。
因此,虛擬主播行業的從業者還借助技術手段和其他措施對虛擬主播的版權進行保護。為了有效保護虛擬主播的版權,必須確保虛擬主播及其生成的內容能夠被溯源。為此,受訪者E-2所在的快手平臺采取了識別碼和數字水印技術,確保所有通過虛擬主播生成的內容都擁有一條獨特的內容識別碼,并在生成的視頻流和直播流中嵌入由時間、使用人、制作人等信息組成的唯一水印。該水印是肉眼不可見的,但能夠被后臺系統精準檢測,從而可以監測侵權行為的發生。
然而,隨著盜版手段的多樣化升級,傳統的版權保護技術手段不足以應對現有的侵權問題。區塊鏈技術的誕生為保護虛擬主播的版權提供了有效措施。區塊鏈是一種去中心化的、公開透明、不可篡改、可追溯的分布式數據庫 ,[8]可使用在虛擬主播領域可以記錄、跟蹤虛擬主播相關操作的一切路徑,提高數據的安全性、透明性。虛擬主播的作品一旦上鏈,經過大數據的嚴格比對確認為原創后,系統將為其打上“時間戳”標記。同時,還會通過加密算法生成獨特的哈希值,為數字作品頒發“電子身份證”,確保其內容的完整性和真實性。最后,該作品信息將被廣播至全網,從而完成在區塊鏈中的數字作品登記流程 。[9]運用區塊鏈技術進行版權登記,不僅成本低、速度快,還能將數字版權內容作為資產儲存于鏈上,用于追溯侵權的環節和侵權者,防止他人未經授權使用虛擬主播 。[10]
然而,目前國內的區塊鏈大部分并非去中心化的,而是中心化的聯盟鏈形式,且區塊鏈中的聯盟鏈普及程度較低。盡管聯盟鏈的形式多種多樣,如上海交通大學的思源鏈、文創行業的諸多文創鏈,以及文旅領域文化科技聯盟的長安鏈等,但各鏈之間并不具備兼容性。版權保護高度依賴于區塊鏈技術,但目前尚未形成統一的認證機制,因此跨鏈認證問題已成為制約區塊鏈技術發展的重要難題之一。為了更好地使用區塊鏈技術對版權進行保護,還需要實現跨鏈認證機制。
除了以上的技術手段,虛擬主播的所有方在與第三方進行合作時,還應該謹慎授權,完善授權合同或協議,嚴格約束虛擬主播使用的時間段、場合、文案等,防止第三方侵犯所有方的版權,以及第三方使用虛擬主播時對他人造成侵權。受訪者E-1還提到,為了保證IP的延續性,其所在公司在授權虛擬主播的IP之前,還要求被授權方不許更改虛擬主播的名字,并會在后臺對其進行監測,以防IP被他人竊取。
綜上,保護虛擬主播的版權,在形式上需要對作品進行版權登記注冊,在技術手段上可以采用數字水印、區塊鏈等技術為版權保護提供堅實保障,并在相關合同和協議中明確規定其版權相關的各項內容。
五、結"語
如今,在人工智能和大模型技術的推動下,虛擬主播已廣泛應用于新聞、娛樂及電商等多個領域。在未來,隨著元宇宙技術的深度融合,虛擬主播的應用還將展現出更廣闊的發展前景。然而,虛擬主播作為多種要素的綜合體,其版權確權問題較為復雜。本文通過訪談9位來自虛擬主播業界和媒體界的受訪者,對虛擬主播進行了定義和分類,并結合現有的法律理論和法律實踐,對虛擬主播的版權保護范圍、版權歸屬以及AI虛擬主播生成物的法律責任人三方面可能遇到的問題進行了綜合分析。
本文認為:首先,虛擬主播的形象、生成物、知識庫、人物設定均應該納入版權保護范圍。其次,在虛擬主播版權歸屬方面,形象的版權歸屬需要明確繪畫設計師與運營公司的關系,從而將繪畫作品分為職務作品和委托作品,再根據法律規定來認定其歸屬者。對于虛擬主播的知識庫,筆者認為開放性知識庫的版權歸屬于內容原始提供者,自行搭建的不對外分享的知識庫版權歸屬于提供內容的單位。在虛擬主播生成物方面,其歸屬通過合同或協議約定,且AI虛擬主播不能成為其生成物的作者,作品歸創作團隊所有。最后,關于AI虛擬主播的法律責任人,本文認為AI虛擬主播并不能成為獨立的法律主體,AI虛擬主播的運營方和所有方中直接導致侵權或違法行為的主體應該承擔法律責任。
本研究在理論層面有助于明確虛擬主播的版權保護范圍。通過訪談9家單位,本文系統梳理出虛擬主播的構成要素,進而分析了哪些要素應該納入版權保護范圍。其次,本研究對虛擬主播的版權歸屬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揭示出虛擬主播版權歸屬的現狀和存在的問題,并提出合理的歸屬原則,為版權法的完善提供了理論支持。最后,本研究還關注了AI虛擬主播生成物的法律責任人問題,通過訪談和法理分析,明確了AI虛擬主播生成物的法律責任人,為相關糾紛的解決提供了理論依據。在實踐層面,本研究提出的版權保護措施能夠為行業提供建議,促進虛擬主播行業的健康發展。同時,研究結果可以為相關政策和法規的制定提供參考,推動相關政策和法規的完善,促進虛擬主播行業的規范發展。
與先前關于虛擬主播版權問題的研究相比,本文在研究方法上有所創新。以往的研究主要側重于法理分析,本文則采用了訪談法作為主要研究方法,能夠直接通過受訪者獲取第一手資料。這些資料有助于了解虛擬主播業界、媒體界在版權確權方面的最新動態、趨勢以及從業人員的觀點和實際操作。此外,本文對虛擬主播進行了分類,在分類的基礎上對其版權確權問題進行了全面的討論。而以往的研究通常以真人驅動型虛擬主播作為研究對象,對數字驅動型虛擬主播的研究較少,本文豐富了這一方面的研究。
展望未來,隨著虛擬主播產業的興起,為促進行業的穩健成長并維護相關主體的合法權益,應該將虛擬主播置于特殊地位,給予其針對性的保護。目前,現有法律未明確虛擬主播的作品類型,因此需要確立行業規范作為先導,以引導行業內的從業行為。在糾紛發生后,通過司法機關和仲裁機關的裁決結果進一步凸顯其價值認定,從而證實先前規范的合理性。 [11]同時,學界應深刻關注虛擬主播等數字人產業的進展,并主動投身于相關法學理論和法律制度的探索研究之中 [12],為這一新興行業的健康發展提出切實可行的制度建設建議,從而為其發展指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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