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導向的“搖擺”與實踐邊界的“迷思”：廣播電視新聞主播的角色調適研究

摘"要：隨著新媒體對傳統新聞業態與視聽傳播格局的沖擊加劇，廣播電視新聞主播群體面臨職業認同重塑與職業角色調適的多重挑戰。文章基于對15位在職廣電新聞主播的深度訪談，探討機構定位和實踐邊界的調整對新聞主播角色調適的影響。研究發現：新傳播語境重構了新聞主播的職業場景和原有的言說樣態，重塑后的新聞主播形成了官方屬性與個性表達相糅合的言說方式；傳統廣電媒體固有的“喉舌”角色認知與資本積累，共同形塑了主播象征性資本轉化的調適策略；主流媒體不明晰的角色定位、組織“搖擺”的管理導向以及對相關實踐邊界的模糊規則，使主播面臨著機構角色定位與自身實踐邊界的“雙重迷思”。新聞主播的新媒體實踐更多依靠個體層面的探索與試錯，導致最終角色調適、轉型效果不佳。

關鍵詞：新聞主播；角色調適；媒體融合；職業認同

中圖分類號：G2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6-8418（2024）06-0049-09

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新興技術深刻嵌入新聞行業，重塑了新聞的生產流程、傳播和消費模式，改變了傳統媒體發展格局和媒介生態。從早期的計算機，到移動手機、傳感器、智能家居設備等智能終端，再到算法、應用軟件等各類軟性機器，智能技術正廣泛應用于內容生產端、傳播渠道和用戶端。^［1］隨著新一代信息通信技術深刻滲透、嵌入新聞行業，重塑傳統媒體的新聞生產范式，并在一系列媒體實踐中引發新聞從業者的職業認知劇變，傳統媒體從業者的職業轉型與角色調適逐漸成為學界與業界廣泛關注的核心議題。

伴隨廣播電視媒體興起而逐漸發展壯大的新聞主播群體，長期以來以“黨和政府的喉舌”作為根本定位，通過播音主持實踐帶來的敘事權力，不斷建構自身職業權威，形成了闡釋共同體，并在播音主持專業學習、廣電媒體職業準入、專業評獎評優、播音主持職稱晉升路徑、主持人品牌化建構、社會影響力提升等方面形成了完整的職業閉環。以時政新聞播報為主業、以喉舌功能為顯著特征的新聞主播群體，不僅要面對廣電媒體融合進程中，組織內部調整對自身職業邊界的重構，還要面對平臺媒體興起后，各類“網紅主播”進一步分流注意力資源、智能技術助力下AI主播不斷沖擊業務職能的挑戰。當新聞主播群體面對職業身份“去魅”^［2］而造成的認知焦慮及現實困境時，重新思考新聞主播群體的職業轉型與角色調適，進而從根本上探討廣播電視媒體如何實現媒體深度融合尤為重要。目前，有關新聞主播群體的職業認同困境、職業生涯轉型與角色調適方面的實證研究成果極少，相關研究更多從宏觀層面進行思辨，缺乏對一線新聞主播轉型與調適實踐的細致考察，這也構成了本文的問題意識與研究出發點。

一、文獻回顧與問題提出

（一）新聞從業者的職業轉型與角色調適

隨著傳統媒體的職業權威、行業壟斷地位受到沖擊，包括廣電在內的傳統媒體普遍選擇媒體融合戰略作為自身的核心變革舉措。在此背景下，新聞從業者的職業轉型與角色調適便成為必然之舉，不過從業者的職業轉型與角色調適道路并非一帆風順。^［3］當下，記者的職業地位在社會中伴隨傳統媒體的式微而急劇下降，直接體現在新聞從業者離職甚至轉行數量持續增加，^［4］反映出新聞從業者普遍面臨著深刻的職業認同與角色沖突危機。^［5］

一些研究將傳統媒體新聞從業者遭遇的現實境遇主要歸因于新媒體技術帶來的沖擊。^［6］實際上，個體、傳媒組織、受眾（用戶）、競爭者、政府、技術、資本等因素均與新聞從業者的職業認同危機存在復雜關聯。其中，媒體融合背景下技術、行業監管、商業資本等三重力量，使得從業者職業認同危機問題變得更加嚴峻。^［7］可見，新聞從業者的職業認同危機，既不是從業者個體的職業發展問題，也不能單純歸咎于新技術帶來的沖擊，而是深根于宏觀社會體制與媒體融合轉型的大背景下，從業者所面臨的自我認知、角色沖突與職業認同危機。

近年來，國內外已有不少有關傳統媒體從業者角色調適與職業轉型的研究，大多聚焦在媒體從業者的離職行為，有關從業者內部轉型與角色調適的研究相對較少。其中，國外研究更多探討媒體從業者離職的行為特征及其原因。^{［8］［9］}國內研究還劃分出媒體人的離職行為類型。^［10］學者張靜認為，相對于離職這一特殊的轉型行為，媒體人內部轉型現象更加普遍，且對于媒體機構的融合發展而言更加關鍵。通過組織認同—變革承諾的二維框架，她將傳統媒體人的轉型態度劃分為主動型積極轉型、被動型積極轉型、消極轉型、轉型逸出型和轉型倦怠型五種類型。^［11］

也有部分研究對新聞從業者的職業認知轉型與角色調適實踐進行“深描”^［12］：面對新技術的不斷沖擊，新聞從業者普遍經歷著“一心一用與一心多用、專業與全能、深度與速度、把關與流量”的矛盾， ^［13］從而深刻形塑了新聞從業者身份“泛認同”的職業新認知。新聞從業者試圖在他們的日常新聞工作與他們對擁有新聞專業知識的要求之間建立關系，特別是在面對行業內外的挑戰時，通過不斷反思和自省來構筑適當的新聞邊界，這是一個長期、動態的過程。^［14］朱江麗等進一步聚焦以“角色融合”為代表的角色調適實踐，提出“專業角色”是新聞從業者角色融合實踐的根本，提高從業者“專業角色”認同成為未來媒體融合實踐的關鍵。 ^［8］

以上研究為理解新聞從業者的角色調適與職業轉型行為提供了經驗證據和理論闡釋，但以往研究聚焦的大多是記者、編輯或主流媒體的管理人員，作為從業者重要構成且具有媒體品牌代言功能的新聞主播群體，則處在研究對象的“邊緣地帶”。新聞播報在傳統新聞生產流程中，介于新聞生產與收受的中間環節，受到新媒體技術的沖擊相對較少，因此過往研究甚少關注新聞主播群體的角色調適與職業轉型實踐。平臺媒體興起后，各類“網紅主播”崛起導致注意力分流，同時以AI主播為代表的智能技術逐漸承擔起主持與播報等任務，開始影響傳統上認為主播是人類特有職業的認知觀念，對職業新聞主播帶來極大的沖擊。

（二）職業新聞主播的職業轉型與角色調適

隨著社交網絡及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以及非職業群體的涌入，主播的專業價值受到挑戰。隨著傳播的下沉和去中心化，周勇等學者認為，主播群體經歷了從傳媒機構的被動安排，到由受眾的主動塑造，再到受眾自我表達的三個階段，^［15］并在更直接的社會互動和“正式”與“非正式”的身份轉換中尋求認同。^［16］究其根源，在于新技術顛覆了原有的傳播模式，固有的傳播關系也隨之改變。新媒體時代的傳播不僅僅是傳播者向受傳者傳遞信息的單向過程，而是具有信息交流的雙向性質。傳播者、受傳者總是處在互動之中，其中包含著多重互動關系。^［17］因此，現有職業新聞主播的角色調適與職業轉型研究，大多數基于這一傳播關系，聚焦于宏觀思辨和實務應用層面提出相應對策。

具體來看，有學者提出，主播的傳播策略需要隨著媒介環境的變化而改變，呈現出新的傳播角色定位，具備信息整合傳播的能力以及與受眾互動傳播的能力。^［18］新聞主播需要實現從信息傳遞者轉型為多向溝通者，從內容傳達者轉型為內容的有機組織者，從信息告知者轉型為觀眾的陪伴者，從播音主持專業人才轉型為多種藝術、技術復合型人才的多維度角色轉型。^［19］當下，由于新媒體打破時空的界限，使主播的新聞傳播活動不但呈現表達的長效化，還可以作為其他領域的權威資訊進而引導輿論。^［20］對此，有研究認為融媒時代主播的角色轉型需要更加注重接受主體的多元訴求，用貼近用戶思維的內容、嵌合社會環境的文本，適時反映社會文化的變化圖譜，努力成為有效聯系觀眾（用戶）與媒體、媒體與社會的情感紐帶。^［21］一些知名網絡主播也憑借自身積累的影響力與公眾形象進入傳統媒體，網絡主播與職業新聞主播的角色身份與功能處于相互影響與重塑的過程當中。^［22］

面對組織內外部重構和沖擊，新聞主播如何對自己的角色定位進行調適、轉型，這將是社交平臺邏輯、智能技術邏輯帶給媒體邏輯的最新挑戰。^［23］現有文獻大部分新聞從業者角色調適與職業轉型的研究大多聚焦在記者、編輯群體，少量關于職業新聞主播的角色調適更多基于宏觀層面提出對策建議，鮮有實證研究深入一線新聞主播內部的角色調適、新聞實踐及其復雜情境。據此，本文提出如下研究問題：廣電新聞主播群體如何認知主播角色，并如何在播音實踐中進行角色調適？這種角色調適如何受到廣電媒體組織機構的影響？主播群體的角色調適是否能夠解決職業認同的困境？這從根本上反映出傳統媒體融合進程中的何種困境？

二、研究方法與設計

基于研究問題，本文選擇質性研究路徑，通過對新聞主播群體進行深度訪談獲得一手資料，以全國范圍內具有從業資質的廣播電視新聞主播作為研究對象，即從事廣播電視新聞節目播音的專業人員，包括從事演播室出鏡播音、新聞配音、新聞現場出鏡報道等工作的人員。在抽樣方法上，本研究采用目的抽樣法，在組織和個體（從業者）兩個層面盡可能保證訪談對象的異質性。在機構級別上，訪談者涵蓋中央和地方廣播電視臺。具體而言，中央級媒體包括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央視新聞頻道、中文國際頻道、體育頻道、CGTN英語頻道、農業農村頻道。地方衛視受訪者則來自我國不同地域：吉林衛視（北部）、北京衛視（北部）、東方衛視（東部）、廈門衛視（東部）、深圳衛視（南部）、重慶衛視（西部）、四川衛視（西部）等。此外，鑒于已有研究發現廣播電視新聞主播的從業年限和新媒體卷入程度（是否具有新媒體實踐）^［7］會影響其職業認同水平，本文將從業年限和新媒體參與度作為重要的抽樣依據，最終共獲取15位在職新聞主播作為受訪對象。訪談對象具體信息如表1所示。

本研究訪談時間為2023年8月至2023年9月，主要采用線上語音訪談的方式進行數據搜集。訪談采用半結構化方式，并在征得受訪者同意的情況下對訪談過程進行錄音。訪談時長在51—77分鐘之間，并根據研究需要進行二次訪談。當訪談進行到第15位時，受訪者提供的見解不再具有新意，可以認為數據資料達到飽和。^［24］訪談結束之后，本文將所有的訪談錄音轉錄為近 14萬字的原始文本。隨后運用質性分析軟件NVivo 12，通過三級編碼對原始文本資料進行分析。一級編碼階段，首先對原始文本進行逐句、逐段賦予概念。隨后根據不同概念之間的關系，將相似的概念聚合為更加抽象的范疇。在此過程中，對于賦予初始概念的語句和段落，只有出現兩個或以上聯系緊密的概念時才將其聚合為同一個范疇。二級編碼階段通過分析比較各個范疇之間的邏輯關系和內涵，將范疇歸納為主范疇。最后對二級編碼產生的主范疇進一步深度挖掘，提煉出能夠引領所有范疇的核心范疇。此外，本文在處理數據時，出于研究倫理和受訪者隱私考量，對訪談對象進行匿名化處理，用A1— A15進行代替。

三、研究發現

（一）媒介場景轉換：言說樣態與表達方式面臨解構壓力

進入到融合傳播時代，新聞從業者的職業角色認知發生了巨大變化。 ^［25］這主要是源于新媒體傳播語境改變了新聞主播的職業場景和原有的言說樣態，移動互聯網技術打破了時空距離和障礙，使得受眾在私人場域就能實現傳播場景共在和共享。具體到本研究而言，不少受訪者表示互聯網新媒體與傳統廣電媒體的底層邏輯有著明顯的不同：廣播電視媒體是多工種配合的專業化團隊進行節目內容制作，新聞主播作為整個新聞生產流程的最后一環，利用現代視聽媒介的手段去觀察、理解、取舍和敘述現實，重塑媒介現實。但是，當前平臺媒體碎片化的視頻制作方式徹底解構了廣播電視線性傳播模式，這種傳播場景變化所帶來的直接影響便是主播語言表達形式和思維方式的全面解構。

對于新聞主播來說，規范標準的普通話發音特點代表了一個區分性的語音體系，體現國家通用語的象征性權威，電視新聞播音稿件中的詞語是被儀式化了的表達形式，它們暗示了一種被社會認可的力量，通過施加某種對社會世界的看法、某種分類來進行合法觀念的輸出。傳統電視新聞播音語言的特點是規范性、莊重性、儀式性。受訪者普遍表示，大屏端播音主持要求具備邏輯嚴密、層次分明的語言思維，必須將新聞事件完整全面地表達清楚，但是新媒體語言表達并沒有那么高的要求。A5說：“網紅主播甚至沒有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哪怕普通話不標準的人他都可以獲取到受眾喜愛，只要他的內容真正受到歡迎。”

作為一種符碼（cipher），言說的最大價值在于使聲音與意義之間建立起等價關系，廣播電視媒介作為一套規范系統調節著新聞主播的語言實踐。但在新媒體環境下，語言的價值已經不再由主流媒體主播來衡量。A7說：“新媒體時代可能更加注重人格化，需要主播們能夠讓網友看到自己的人格魅力不像以前在大屏所謂端著。”因此，在分眾化傳播背景下，新聞主播群體不再滿足于主流媒體權威聲音的“傳遞者”“宣傳者”角色，而是試圖在分眾化傳播的新媒體場域中發揮主播個性化特點，通過言說方式與表達語態的改變來實現一種角色調適，其調適之后的言說是官方性與民間性表達的糅合，試圖以更加“接地氣”的語言表達吸引受眾。A3說：“觀眾對于主持人或主播的期待無外乎就是信息和觀點這兩個面相。但是更多的時候我們都穿著便裝，話題相對來講都很軟性，把一些宏大敘事的話題微小化、輕量化。”新聞主播的語態變化本質上源于融合媒體語境下，傳統傳播場景和傳受關系被顛覆性重塑，這也給新聞主播的身份認知與職業能力提出更高的要求。

（二）媒介身份重塑：喉舌認知與象征資本轉化存在焦慮

在傳統大眾媒體時代，專業新聞生產高度依賴于社會結構的穩定性，而廣播電視媒介最大的傳播特點便是能夠超越此地此刻，通過光纖衛星通信技術跨越不同日常生活的場域，以視聽符號的形式將其整合成一個有意義的新聞報道。廣播電視視聽語言將人們共享的體驗客觀化，為受眾的主觀理解提供秩序，并為日常生活實際出現的不同意義提供主流價值層次的整合，新聞工作者和電視觀眾在象征性意義的節目中得到合法化的身份認同，社會生活中的主觀現實有賴于大眾媒體的可信結構，不斷生成穩定的秩序。實際上，語言的運用方式與其話語的內容一樣，取決于言說者的社會地位。在我國媒介制度環境下，傳統媒體的“喉舌”地位決定了言說者使用制度語言，即官方的、正統的、合法的話語工具。在訪談過程中，受訪者對新聞主播“黨和政府的喉舌”定位有著清晰的認知。正是這種使用合法表達工具的機會，以及因此產生的對于制度權威的參與，制造了不能簡化的話語差別。因此，廣電媒體新聞主播認為自身與新媒體網絡主播有著截然不同的定位和職責。

傳統媒體既有優勢式微、行業聲譽下降迫使主播群體倒逼自身不斷重塑職業身份。在傳統主播職業生發出的“精英”想象，伴隨草根、網紅主播的迅猛發展而不斷消解的背景下，部分受訪新聞主播通過探索新媒體平臺，實現更進一步的角色調適，但是 “試水”新媒體場域過程中，受訪者大多對新聞主播職業角色存在兩個層面的認知困惑。

一方面，在職業角色認知層面上，科班出身的新聞主播長期接受的職業教育與知識浸潤所形塑的強烈“喉舌”認同，為他們賦予了神圣的職業“光環”，使其仍然對于自身的職業角色充滿“自信”，自覺地與互聯網“網紅主播”形成認知區隔，并且堅信網絡主播完全不能與官方背景的新聞主播相提并論。A10說：“新聞主播最不一樣的就是，我能把大政方針政策用最通俗的語言給你解讀好。這就是不可替代的優勢所在，要不然你讓那些網紅主播來解讀一個試試。”在這種光環的加持和對專業價值不可替代性的體認下，部分主播并不會完全放下固有“身段”進入到新媒體平臺。A2說：“科班出身做新媒體其實是降維打擊，只不過我們這些傳統媒體的人可能還沒有完全轉變觀念或者說沒有放下身段去完全投入新媒體當中。”另一方面，即便在相應新媒體平臺上開設賬號的新聞主播，對于實際工作中的職業邊界（從事何種方面的內容生產）也產生了認知困惑，其中A3的觀點具有代表性：“對于新聞主播的角色定位其實我在工作中遇到一些困惑，既沒有延續我們傳統播音的二度創作那樣一個路徑，同時我們也沒有完全像西方那樣給你更多的自由表達的空間，所以我們的邊界感并不是很強。”

這些新聞主播群體在試水新媒體播音實踐過程中，并沒有完全割裂原有平臺的職業角色特征，而是采取了一種象征性資本的能動性轉化策略。象征性資本概念最早是由法國學者皮埃爾·布爾迪厄提出的。他認為語言這樣一種符號表征承載了相應的社會權力關系，成為“象征性的符號暴力”，“語言關系即符號權力關系，正是通過這種關系，言說者和他們分別所屬的群體之間的關系轉而以一種變形的形式表現出來”^［26］。語言作為符號象征對社會權力的表征，體現著不同社會成員的等級地位、相互之間的關系。在傳統媒體時代，演播室場景借助電視媒介技術手段為時政新聞節目所需的重大時政新聞發布平臺的定位提供物理支持，并在儀式化的語言表達中將主流媒體的權威象征化。新聞主播作為一個被授權的發言人，其“言說”同樣具有與廣播電視機構相一致的權威。因此，象征性資本既包括主播所在媒體機構的行政權威，也包括主播個體的影響力和美譽度。象征性資本的轉化即指職業新聞主播將廣播電視主流媒體的權威以及自身積累的原有職業聲望“嫁接”到新媒體平臺中發揮個人的專業價值，以此實現傳播效應的整體增效。例如，受訪者A5作為在傳統媒體上具有一定權威性、影響力的主播，通過在新媒體上重新找到自己的定位，利用自身工作經驗發揮專長，深耕垂類（旅游）領域，在打破固有職業身份認知、實現新的媒介市場身份認同后，實現自身的專業價值。這種象征性資本的轉化也成為受訪新聞主播在角色調適過程中的主要策略。但總體上，這樣的案例在本研究中只是少數，大部分受訪者在探索過程中對于實踐邊界的把握仍然處于摸索、探尋的不明晰階段，導致主播群體的角色調適始終處于動態變化的不確定狀態，其轉型實踐的權益歸屬問題也處于模糊地帶。

（三）媒介組織規約：機構定位與實踐邊界的雙重困惑

職業主播角色身份調適、實踐邊界的把握困惑，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廣電媒體機構自身不清晰的角色定位。廣播電視臺作為職業新聞主播群體的直接管理組織，如何認識和使用主播，并在新媒體傳播中不斷發揮主持人的社會文化角色至關重要。研究者通過訪談得知，面對網絡視聽新樣態對傳統廣電媒體傳播格局的沖擊，媒介組織在新聞主播新媒體傳播實踐方面仍處于管理的“灰色”地帶。這種不明晰、模糊的狀態給包括新聞主播群體在內的傳統媒體新聞工作者的融合傳播實踐帶來不少困擾。通過本研究受訪者的講述，可以將廣播電視媒體機構的新媒體實踐大致分為三大類。

第一類是仍然固守于傳統媒體業務范疇的“保守派”。例如受訪者A15所在的省級電視臺對于新聞主播的新媒體實踐存在較多限制，任何臺里主播的內容發布都會“受到嚴格管束與監視”，新媒體實踐更多依靠主播個體進入平臺，開設相應自媒體賬號。相比較之下，第二類的機構則相對溫和，在以傳統電視端為主的基礎上，部分將新媒體的運營實踐納入組織的業務范疇當中。例如受訪者A12提到，盡管她每月都需要完成臺里的績效考核指標——發布15條短視頻，但她表示：“雖然（臺里）讓我們一定要去重視新媒體，但還是說我們的主業是電視端，一定不要讓新媒體端超過電視端。”這一部分的廣播電視媒體機構呈現出部分學者所說的“姿態性媒體融合”^［27］狀態，僅在形式上按照媒體融合要求，建設平臺等硬件設置，但其組織結構、體制機制、思維模式并未發生實質性改變。上述兩種類型的廣電機構側面反映出媒體人，尤其是組織管理層面的認知、理念、態度等復雜性因素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主播個體的調適轉型實踐，也直接影響傳統媒體機構實現深度媒體融合的最終結果。

受訪者所在的廣電媒體還存在第三類積極探索派，即對于個體主播的新媒體探索秉持鼓勵的正面態度。但意外的是，在這部分媒體組織賦予主播適度的新媒體探索空間前提下，受訪主播表示自己仍然存在相應的實踐邊界困惑。體制機制上的屏障破除，并不能充分調和相關矛盾。究其原因在于，盡管有不少受訪新聞主播提到自己已經開始不同程度地卷入到新媒體實踐當中，但這更多是基于自身興趣愛好選擇不同類型的內容生產，廣播電視臺雖然對其新媒體實踐持有或默許或鼓勵的態度，但基本上沒有為他們從事新媒體傳播提供實質性的保障（如專業團隊、硬件基礎設施等人力、物力資源）。A4說：“臺里對于主持人開賬號是以鼓勵為主，但也沒有實質性的培育和孵化，完全是出于個人興趣跟自己專業相結合的，比如說在抖音上發一些播音知識。”這種個體“單打獨斗”的結果就是流量效益往往不盡如人意。廣播電視機構針對新聞主播群體進行新媒體端的內容實踐沒有出臺明文規定，這種規則不明晰的狀態產生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后果。疫情期間，A1在臺里播報新聞節目間隙利用演播室錄制了22個視頻作品發布在抖音平臺，“那一刻突然意識到我自己的自媒體賬號居然很有意義，我覺得挺有成就感，也挺榮光的。”而與A1皆來自省級電視臺的A8，則告訴研究者其所在的電視臺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探索后，最終選擇“不允許我們去以電視臺的名義或者是以新聞主播的身份去做新媒體”。

可見，廣電機構既希望借助新聞主播的職業影響力，通過新媒體傳播發揮主流媒體的輿論引導作用，又擔心新媒體輿情極化從而對新聞主播群體采取嚴格管理措施。這種“搖擺”的管理導向，給新聞主播群體在從事新媒體內容實踐時，帶來邊界把握的挑戰。對此，職業新聞主播群體往往只能訴諸自我規約來趨利避害：一方面，新聞主播基于對自身職業特殊性（黨和政府的“喉舌”）的認知，并不輕易在新媒體平臺嘗試時政類節目。A2說：“我覺得新聞主播這個職業有一定的特殊性，因為做時政新聞一些宣傳上的口徑完全是由自己做新媒體來操控的話是有一定難度或者說是有一定風險的。”另一方面，即便是在短視頻平臺嘗試新聞評論類的新聞主播，也保持清醒的“邊界”意識，即堅守主流媒體的意識形態安全與價值觀取向，時刻避免觸碰“紅線”。A7說：“理性一直是站在最上風，一個新聞事件出來之后你該不該說話說什么，這可能是要嚴格考量之后才會去做的。”面對這種邊界困境，部分新聞主播即便在所供職的電視臺鼓勵新媒體實踐的情況下，仍然選擇放棄嘗試新媒體平臺，固守于傳統媒體機構拒絕角色轉換，最終導致調適效果不佳。

綜上所述，新聞主播群體的實踐邊界仍然處于不斷探索、“摸著石頭過河”的進程當中。這種動態調適的不確定性與其說是主播的職業角色認知尚不穩定，不如說是由于廣電媒體機構自身在融合實踐過程中尚未找到清晰的角色定位，以及對于新媒體實踐的“搖擺”管理導向，共同導致新聞主播群體的角色調適充滿不確定性。學者朱江麗等曾提出，我國新聞從業者面臨著“專業角色”“事業單位”制度下的“職員角色”以及“企業管理”下的“職業角色”之間的激烈競爭。^［8］為此，需要強化新聞從業者“專業角色”屬性、賦予其適度探索新媒體的實踐空間。實踐過程中，專業角色的強化并不足以調和相關矛盾，職業新聞主播群體的角色調適需呈現合適的“角色”身份、把握恰當的實踐邊界。動態探索過程中角色調適不明晰，本質上與廣電媒體機構在媒體融合進程中尚未明確清晰的角色定位有著緊密聯系，表現在組織“搖擺”的管理導向以及對相關實踐邊界缺乏明文規定。新媒體實踐更多依靠主播個體自身去探索、試錯，新聞主播群體在面臨機構角色定位與自身實踐邊界的“雙重迷思”時，更多只能訴諸自我規約以避免觸碰“紅線”。

四、結論與討論

相比較于大部分聚焦于記者、編輯群體的從業者角色調適、職業轉型研究，本文作為少量關于職業新聞主播角色調適的實證研究通過主播個體的微觀視角，對其角色調適、轉型實踐進行“深描”，可成為新媒體語境下新聞從業者轉型研究的有益補充。本文發現，新聞主播角色和實踐的動態調適，本質上是由于廣電機構自身在媒體融合實踐過程中尚未找到清晰的角色定位，導致職業主播群體的角色調適充滿著不確定性。組織管理層面的認知、理念、態度等復雜性因素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主播個體的調適轉型實踐。媒體深度融合進程下，仍然存在部分廣電媒體仍局限于傳統廣電媒體業務范圍內，并沒有太多涉及新媒體領域，抑或只是完成一種形式化的“姿態式融合”。而對于新媒體探索秉持鼓勵、正面態度的媒體組織，雖然賦予了主播一定的探索空間，新聞主播的角色調適、轉型道路也并非一帆風順。由于媒體組織的“搖擺”管理導向，對實踐邊界缺乏明確規定，主播新媒體探索缺乏足夠的資源保障，使得主播更多依靠個人去探索、試錯。在這種情況下，面臨機構角色定位與自身實踐邊界“雙重迷思”的部分新聞主播，只能訴諸自我規約以避免觸碰“紅線”，要么放棄內容生產，要么固守角色轉型，導致最終調適、轉型效果不佳。

針對這一“雙重迷思”困境，本文認為，廣播電視媒體在媒體融合的過程中，需要進一步強化職業新聞主播的“專業角色”屬性和認同，這是推動媒體融合進程中新聞從業者的角色融合與媒體深度融合的關鍵所在。 ^［8］以往，專業邏輯處于被忽略的狀態，從業者在不同角色邏輯之間的“認同搖擺”，時常面臨角色沖突。實際上，“成名的想象”作為職業新聞從業者的內生驅動力，決定了其個體價值的實現必然需要更多訴諸“專業”邏輯。^［28］尤其伴隨媒體融合發展戰略不斷深化，更加需要充分激活與發揮包括新聞主播在內的從業者群體的主觀能動性與積極性。不過，僅僅強化“專業角色”這一實踐邏輯，并不足以實現完全的調適、轉型。融合傳播時代的“融合”關鍵在于構建更加融通的傳播機制，這就需要主播能夠在新舊媒體的不同場域之間實現能動性轉化。邊界的摸索某種意義上或許正是每一位傳統廣電新聞主播謀求角色調適、職業轉型的必然道路。而這種探索實踐的效果，很大程度上又取決于媒體機構的適度放權。有研究發現，新聞媒體的融合創新是一個新技術遭遇制度、文化、實踐、規范等諸多結構性因素阻礙的過程。^［29］本文訪談的部分主播，所在的廣電媒體拒絕融入新媒體平臺，而采取“姿態性融合”的媒體機構也未能給主播轉型提供專業資源保障，仍然在固守傳統媒體邏輯的前提下進行新媒體業務的拓展，距離突破性創新融合的主流媒體還很遠。

媒體融合十年進程中，大多數媒體采取“邊緣創新”方式，主要依靠媒介組織及其成員的實踐行為。^［30］因此，本文最后也試圖基于中觀組織層面、微觀個體層面就未來媒體融合提出相應建議。首先，在組織層面，媒體機構在鼓勵新聞主播大膽“邊緣創新”的同時，還可通過設置相應的激勵機制，在運營、考核、機制上為主播的轉型提供托舉，推動規模相對過剩的傳統新聞主播深度參與多元場景的業務實踐（例如電商直播、內容營銷等），實現渠道、內容、技術、經營與管理等領域的全面創新。其次，打造新媒體平臺的個人IP（例如“主播說聯播”）或是一條值得參考的路徑：新聞主播群體需要在保持原有傳統媒體職業角色定位的前提下，通過利用自身工作經驗發揮專長，深耕某一特定垂類領域，在打破固有職業身份認知、實現新的媒介市場身份認同后，借助象征性資本在融合傳播場域的能動性轉化，以此來實現融合傳播語境下媒體價值效應的整體增效。就目前的業界實踐來看，傳統廣電主播轉型的關鍵是要找準自身定位，利用既有的資源優勢打造具有較高辨識度的個人品牌。最后，面對智能化、數字化浪潮沖擊對于傳統媒體角色的重新定義，新聞主播更加需要體認自身作為“人格化中介”的本位價值，進一步提升自身對于社會的觀察力、敏銳度，強化語言表達、情緒感染、價值判斷、觀點輸出等綜合能力，打造新時代具有傳統媒體底蘊的意見領袖，通過口語傳播的“人格化界面”以適應智能傳播的新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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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華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