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在腳下：獨立游戲人看《黑神話：悟空》

多年后，當我想起2024年的8月，不一定記得“史上最熱三伏天”，但伴隨《黑神話：悟空》噴薄而出的躁動和汗水，我想我不會忘記，它似乎化解了來自20世紀末的，我身上的某種有關電子游戲的民族郁結，更推動了一場“路在腳下”的游戲大討論。

一

《黑神話：悟空》是一款由游戲科學公司（下稱“游科”）開發的電子游戲，發售于2024年8月20日，距離游科發布第一條關于《黑神話：悟空》的視頻，已經過去了整整4年，4年間，包括我在內的游戲行業從業者不乏對《黑神話：悟空》的質疑，但這些都隨著《黑神話：悟空》的正式上市而煙消云散。《黑神話：悟空》的制作規模之大、畫面細節之精、動作系統之創新都足以令人驚嘆。

《黑神話：悟空》的體量之大，在國產游戲中前所未有。當我剛通過游戲第一章，給出“不過爾爾的線性游戲”的評價時，我不會知道，游科在《黑神話：悟空》的第二章，更換了設計方法（這也放大了游科在關卡引導設計上的不足），以至于會讓我產生“換了個游戲”的錯覺：不同于第一章的“竹林”線性關卡，《黑神話：悟空》第二章展現了一座宏偉的“金沙迷宮”，玩家將在高大肅穆的佛像群的注視下，面對數倍于第一章的岔路和強力BOSS敵人。如果玩家一路打通游戲，會發現這樣的“內容膨脹”在游戲中持續發生，《黑神話：悟空》整個游戲擁有共6個超大場景，81個BOSS級敵人（26妖王、55頭目，對應81難），此等規模，放之世界范圍，亦屬罕見。

《黑神話：悟空》精彩的畫面表現得益于通用引擎技術的迭代升級，更得益于游科對美術細節堅持不懈的追求。在《黑神話：悟空》之前，就有多款以中國文化為元素的電子游戲面世，如大宇科技的《軒轅劍》和《仙劍奇俠傳》系列。在這些游戲的開發過程中，開發者會找一些具體的歷史圖像資料作為參考，以繪制諸如建筑、裝飾、器具等游戲內圖像，但受制于美術素材生產技術和成本，這些資料只提供規制參考，并不會被直接復原到游戲場景中，因而喪失了真實世界中的參考資料在游戲中展示的機會。但游科實地探訪并收集了云岡石窟的二佛并坐千佛壁、隰縣小西天上院大雄寶殿中的懸塑、法門寺鎏金如來說法盝頂銀寶函等古代建筑、造像、器具的3D信息（網格+紋理），基于支持實時渲染更高面數（更多細節）的新一代“虛幻5”游戲引擎的Nanite技術，在游戲場景中將這些古代建筑、造像還原得分毫畢現、栩栩如生，讓人難辨虛實。《黑神話：悟空》游戲畫面的細節展示能力相較于同題材游戲，有了數量級的飛躍，而當這樣劃時代的畫面表現能力，服務于呈現實存古代建筑、造像的真實面貌，在給玩家帶來審美震撼的同時，切實擴展了電子游戲呈現中國文化視聽形象的審美區間。

《黑神話：悟空》的動作系統創新同樣值得矚目。《黑神話：悟空》首先是一款動作游戲，這種游戲類型要求一整套符合角色設定和關卡互動的動作玩法，目前市面上流行的有：強調回合攻防1的“魂系”（代表作《黑暗之魂》）；強調快節奏槍反2的“血源系”（代表作《血源》）；強調彈反3累積，以防代攻，換取致命一擊的“只狼系”（代表作《只狼》）。但《黑神話：悟空》這樣以猴子為主角，專使棍棒單一武器的動作游戲卻極為少見。深入游玩后，玩家會發現，在《黑神話：悟空》中，游科未直接借鑒前述任何一套動作玩法，玩家不僅可以圍繞棍棒使出“劈棍、立棍、戳棍”三套棍法，還能使用多種法術：通過變身術變為冒險途中打敗的特定妖怪（如廣智），“師妖長技以制妖”；使用定身術定住BOSS，趁其不可反擊時將其“一頓胖揍”；使用隱身術（“聚形散氣”）躲過BOSS的致命一擊，在暗處等待攻擊時機；使用分身術（“身外身法”）變出數只猴子分身，幫助玩家“群毆”敵人，甚至還能使用諸如“定風珠”等法寶在關鍵戰斗中弱化BOSS攻擊或獲得特殊防御效果。基于這些法術、法寶再加上棍法，玩家可以構筑出豐富的戰術組合，體驗多樣的戰斗技巧。僅就棍法中的“劈棍”玩法，游科就設計出了一套有別于常規“防反”4機制的“識破”機制，玩家只能以輕重攻擊序列中的重攻擊觸發“防反”判定，也就是說，玩家必須足夠熟悉敵人的出招順序，算好提前量，預輸入輕攻擊，在玩家受擊瞬間，從輕攻擊準確轉到重攻擊。如果“識破”成功，玩家重擊敵人時會對此次敵人的攻擊免傷，獲得極大戰場優勢；如果“識破”失敗，玩家將無法免傷，有被擊敗的可能。玩家就是在這樣的高風險高收益的刺激下，爽快戰斗、奮勇得勝。如此對動作系統的創新，放之忽視玩法創新的國內游戲環境，實屬罕見。

二

玩著20世紀外國游戲長大的我，始終有個疑問：“中國人什么時候能做出屬于中國的3A大作？”直到《黑神話：悟空》面世，我想我們終于做到了。但稍加考察便會發現，游科的諸多開發決策并不同于傳統3A游戲，他們做出了更加激進的選擇。我們知道，風險控制是商業資本運作的重要規則，而《黑神話：悟空》做出的一系列里程碑式創新則都在擴張風險，這樣的開發作風，實際上更接近我熟悉的獨立游戲開發方式。何謂獨立游戲？我從業于獨立游戲行業十年有二，也未能完全厘清，大意是自以為具備創新能力和創新勇氣的一伙人，做出了創新的游戲，這樣的游戲，斷然有別于一味尋求穩定商業回報的傳統商業游戲。劉夢霏將游戲分為作品游戲、消費游戲、賭博游戲三種，5按此分類，《黑神話：悟空》應屬于作品游戲的范疇。我所開發的《完美的一天》恰好也被歸類為獨立游戲和作品游戲，所以我在《黑神話：悟空》身上感受到了打破常規、砥礪創新的親切。

但這樣的親切之感又會被一些憂慮所阻擋：如果換個題材呢？

《黑神話：悟空》選取中國人最熟知的古典小說《西游記》為底本，以大眾認可度最高的“86版”《西游記》電視劇為參考，可謂占盡題材優勢。但如果是其他題材呢，會有今天這樣爆炸性的影響力嗎？我覺得恐怕不會。

《黑神話：悟空》發售后，全球銷量屢屢刷新紀錄，行業內外的投資人翹首以盼，這么多年，總算逮到個機會：誰能抓住第二個“悟空”，誰就抓住了下一個高回報的投資標的。可是，我憂慮的是，真的還會有第二個《黑神話：悟空》嗎？

游科團隊與《黑神話：悟空》的誕生并不容易。游科的創始人馮驥曾于2008年加入騰訊量子工作室，擔任另一款“西游”主題游戲《斗戰神》的主策劃。《斗戰神》是一款大型在線角色扮演游戲，玩家在游戲中扮演一名有神秘印記的“遣神者”，揭穿神佛之間的權力陰謀，集結各位取經人，再次走上漫漫西游路。如果說《黑神話：悟空》主角“天命人”與《斗戰神》主角“遣神者”的命名方式只是有幾分相似，那么在兩款游戲的深層主題選取上，對神佛和妖魔之間的辯證探討則如出一轍。可以說，《黑神話：悟空》實際上是對《斗戰神》的繼承與超越，就像《黑神話：悟空》主美楊奇在采訪中所說：“《斗戰神》沒有做到極致，撒手另做個新的好像對大家都沒有交代。換一個也沒有信心一定能做好，先把有積累的東西（做到）有始有終。”6可見，《黑神話：悟空》的成功靠的是超長期的積累和堅持，如《斗戰神》中金山寺法明和尚所說，“萬事萬法皆夢幻泡影，唯一顆本心不變”。

有了藝術積累和創作沖動還不夠，游科還必須平衡好藝術創作和商業活動之間的矛盾沖突。我們知道，創作者為了作品盡善盡美，需要更多的開發時間，但開發資金總是有限的，因而每個項目必須有確定的“最終上線日期”。我前文所提及游科的“獨立游戲式”開發方式其實有個大前提，團隊內部必須有一個強有力的領導者把握項目管理，提供團隊持續運轉的可能，否則《斗戰神》到《黑神話：悟空》的“本心”便無法實現，一切理想主義的口號都將化為一紙空談。而《黑神話：悟空》項目管理之穩健，就體現出領導者出色的把控力。

游科團隊藝術積累、創作沖動與項目管理能力的“三合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以當前中國游戲行業現狀而言，與其花費精力尋找第二個《黑神話：悟空》項目，倒不如努力營造更好的行業環境，培養出更多如馮驥、楊奇以及其他游科主創這樣素質過硬的游戲行業從業者。

我的另外一個憂慮是，《黑神話：悟空》帶來的“規模效應”是否會擠占獨立游戲未來的生存空間。《黑神話：悟空》的暢銷使中國玩家對游戲品質的需求和標準都隨之提高，特別是它基于高成本的游戲內容規模與畫面表現力，滿足了國人對國產3A大作的想象。但成本與規模畢竟不是評判游戲作品的唯一標準，對其過分強調，可能會掩蓋《黑神話：悟空》在戰斗系統設計、敘事與表達等方面的創造力，也可能導致一些具有創造力的小而美的游戲項目被忽視，甚至被放棄。我所制作的獨立游戲，雖說規模趕不上《黑神話：悟空》的一個零頭，卻也是積極創新的結果，希望玩家們在品嘗《黑神話：悟空》這樣的大餐的同時，也愿意品嘗《完美的一天》這樣的小菜。

當我獨自沉浸在這種獨立游戲人面對《黑神話：悟空》的復雜況味中時，世界正在被《黑神話：悟空》深刻改變著。外交部發言人、國臺辦發言人、國防部發言人，相繼肯定《黑神話：悟空》7游戲作為一種文藝作品與文化產品，在中國文化的傳播、特別是海外傳播中的積極作用。從“電子鴉片”到如今的“文化出海名片”，幾十年來，主流社會對電子游戲的理解日益全面，隨著文化與科技的發展，在國家對游戲行業的規范化管理、引導與支持之下，這片土地上將會孕育出更多如《黑神話：悟空》般的好作品。我相信中國的游戲行業會有更好的發展，《黑神話：悟空》只是個開端，路在腳下。

1 回合攻防：與回合制角色扮演游戲中的指令節奏相似，攻擊和防御有序地交替出現。

2 槍反：一種在敵人攻擊起手瞬間射擊敵人，以快速獲得重創敵人時機的動作機制。

3 彈反：在敵人攻擊的瞬間進行防御，以削減敵人“架勢”值，“架勢值”至零時，可一擊斬殺敵人。

4 防反：防御反擊，玩家在受擊前精準防御以獲得反擊優勢的機制，常見于各種動作游戲。

5 參見張文曦：《在游戲里，我比現實更完整|專訪劉夢霏》，刀鋒時間公眾號2022年12月30日。

6 張明萌：《締造黑神話——獨家專訪〈黑神話：悟空〉制作團隊》，《南方人物周刊》2024年第26期。

7 參見2024年8月21日外交部發言人毛寧主持例行記者會的發言，2024年9月11日國務院臺辦例行新聞發布會上發言人陳斌華的發言，2024年8月29日國防部例行記者會上國防部新聞發言人吳謙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