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單元里的兩個女人

一

花園小區B單元1層住著一個瘦女人，21層住著一個胖女人。兩個人雖住同一個單元，經常見面，但很少說話，更別說來往了。

胖女人在城關中學教學，見過大世面，性格開朗，儀態大方，有自己的人生規劃。中學附近的花園小區樓房開盤，她搶先挑了個最高層，每天不厭其煩地坐電梯上去，有種萬人之上的幸福感。

瘦女人沒上過學，沒出過遠門，除了種地，還養些雞，喂頭豬，補貼月月還房貸的兒子。兒子為了讓孩子進城上學，找熟人，托關系，費盡了心思。學校找好了，讓校規卡住了脖子——城里得有房，而且必須持有居住3個月以上的房產證。

瘦女人的兒子將親戚朋友借遍了，也沒湊夠買房的錢，只好到銀行貸款，在花園小區買了樓房。雖然是1樓，刮風下雨有點臟，但對于在交通閉塞、條件簡陋的小山村里的人來說，能搬到街道寬敞、高樓鱗次櫛比的城里，已經是相當幸福了。

兒子住進樓房，可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情緒低落，感覺擔子越來越重，有了思想壓力，早出晚歸，拼死拼活地干，仍與還清外債遙遙無期。兒媳婦看在眼里，心疼丈夫，便想去上班，雖解決不了饑渴，填不滿窟窿，但光身戴帽翅兒，多少頂點事兒。她和丈夫商量，把母親從老家接過來幫忙帶孩子。

胖女人的兒子和瘦女人的孫子上的都是三年級，同一個班。每天上學，不是胖女人的兒子下1樓找瘦女人的孫子，就是瘦女人的孫子上21樓找胖女人的兒子，兩個孩子手拉手上學。老師布置家庭作業，不是瘦女人的孫子上樓去找胖女人的兒子一塊做，就是胖女人的兒子下樓去找瘦女人的孫子一塊寫。兩個孩子交往密切，形影不離，再加上高低胖瘦一個模樣，難怪人們總說他們是一對雙胞胎。

這天，老師布置的作業里有一道題，用“格局”造句，這可難住了兩個孩子。

吃過晚飯，兒子抓耳撓腮地問胖女人，胖女人若有所思，她不想直接給兒子說出來，拿出一套成功的教學方案，啟發兒子：“它是指一個人的認知，看待事物的角度，為人處世的方式。有的人站得高看得遠，往往不局限于生活中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僅僅盯著眼前微不足道的利益，常常吃了虧，也不去計較，恰恰說明這個人的格局之大。”

胖女人費盡口舌，兒子聽得云山霧罩。

為了徹底給兒子講解清楚，胖女人又在自家墻上掛著的小黑板上邊寫邊詳細地講解：“第一，有長遠的眼光；第二，有開闊的心胸；第三，有崇高的境界；第四……”

“都記住了嗎？”胖女人轉過身，見兒子趴在桌上睡著了，胸中怒火不由得升起。她想發脾氣，又怕兒子受驚嚇，不禁喃喃自語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由他去吧。”

瘦女人的孫子寫了擦，擦了寫，想了半天，還是沒能把句子造出來。想問父母，父母每個星期日才回來一次，作業明天就得交。焦急中抬頭看到正在刷鍋的奶奶，便問道：“奶奶，格局這個詞怎么造句？”奶奶遲疑一下，說：“格局是不是讓把一格一格的田地種好啊？”孫子撓撓頭皮，不以為然地笑了。奶奶臉色羞紅，語無倫次地自責道：“奶奶就知道造田，不知道造句。奶奶無用！”

“不，奶奶造的田比俺班里同學造的句都大！奶奶很了不起！”

孫子從抽屜里找到詞典，從部首到檢字表，一頁一頁認認真真地找“格局”。他絞盡腦汁，咬文嚼字，想來想去，還是無從下筆。

第二天，老師檢查作業的時候發現胖女人的兒子和瘦女人的孫子在“格局”造句后面都留了空白，沒有做出來。下午放學時間還早，老師有意輔導他們，就把他們留下來，給他們補習功課，讓他們做出來再走。

吃飯的時候，胖女人發現和兒子同班的同學都放學回了家，唯獨不見兒子的蹤影。她找到學校，一看兒子被留下來，怒不可遏地沖著老師說道：“人是鐵，飯是鋼。餓壞了身體，句造得再好能有什么意義？學生學生，會了還叫學生？那叫學熟！再說，學生不會，不能全怪他們，老師也有責任！應該反省一下，是不是自己的教育質量出了問題！”說完，氣呼呼地拉起兒子就走。

這時，瘦女人也找來了，進門看到孫子正在做作業，歉意地對身邊的老師說：“對不起，是孩子沒做出來作業，讓老師也不能回家吃飯，忍饑挨餓，加班加點。謝謝老師，您辛苦了！”

后來，“造句事件”傳到了胖女人所在的學校里，校長當面批評了她。胖女人努努嘴，心有不服。

二

一天放學，天下著雨，胖女人拿著雨傘去接兒子，大老遠看到自己的兒子和瘦女人的孫子抱著頭一塊走來，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這時，忽然從兒子身后沖過來一輛面包車，摁著喇叭跑得飛快，給胖女人的兒子濺了一身水。胖女人跨步走到路中間，伸胳膊攔住了面包車。

面包車司機慌忙跳下來，連連道歉：“我的女兒生病發燒，著急去看醫生，不小心弄濕了孩子的衣服，對不起！”

胖女人不依不饒：“你心疼孩子，俺就不心疼俺孩子了？”說完，她上下看了看兒子，檢查書包時發現作業本洇濕了一片，便指著司機嚷道：“這是剛買的作業本，你看著辦吧！”

司機從兜里掏出五元錢，遞給她：“去給孩子買個新的吧。”

“五元？你哄小孩兒吧！”胖女人更加惱怒地厲聲說道，“你把車停路邊，先別走！這衣服臟了怎么辦？我還沒問孩子嚇著了沒有！”

司機急忙掏出五十元錢遞過去：“讓孩子受驚了，請原諒。”

見胖女人沒再說什么，司機打著火，還沒起步，瘦女人也拿著雨傘急匆匆趕過來。

瘦女人得知情況后，還沒張口，司機就掏出五十元錢遞給她：“是我的不對，給孩子……”

“什么都不要說了。”瘦女人打斷司機的話，把司機遞過來的錢又推了回去，“衣服臟了，我給他洗洗，課本濕了，等太陽出來曬曬就干了。你快走吧，孩子要緊。”

一星期過后，校長找胖女人談話：“聽說你在南關小學門口截了一輛面包車？”

“他傷害了我兒子。”

“你還收了人家的錢？”

“我兒子受了損失。補償損失，天經地義。”胖女人理直氣壯。

“你兒子受傷了還是東西損壞了？”校長有些火了，“下雨天，車輛濺到你兒子身上點水，你就給人家要錢，這是訛詐，明白嗎？”

胖女人加大嗓門辯解道：“照你說，他在城里橫沖直撞生出禍端，可以相安無事？”

“他車里拉著孩子，咳嗽發燒，你明明知道，還攔截阻撓，胡攪蠻纏，伸手要錢。你的行為在教育界引起了轟動，造成極壞的影響。經校務處研究，教委批準，你被辭退解聘了。”

這幾天，胖女人蹲在家里，心里七上八下，對校長一直耿耿于懷。

“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想來想去，她忽然想到了她的大學同學楊馳騁。

那是在一次同學聚會上，身為經理的楊馳騁坐在胖女人身旁，把自己的企業、自己的能力以及高層的社會關系，都毫無保留地介紹給胖女人，把胖女人聽得心情激蕩，連連稱贊。楊馳騁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告訴胖女人，溫文爾雅地說：“如果以后需要幫忙，歡迎隨時聯系。”

胖女人翻出通信錄，撥通了楊馳騁的電話。

“喂，是楊經理吧？還記得我嗎？我是您的同學……”

“哦，記得，記得。誰都忘了，也不能忘了你。有何吩咐？請指示。”

胖女人一本正經：“你別逗了，我不是和你開玩笑，這次真的遇到麻煩了，需要楊經理幫忙。”

楊馳騁一聽，慷慨激昂地說：“你說，只要不讓我上天摘星星。”

“我想去你公司上班。”

楊馳騁笑了笑：“我當啥大不了的事呢。沒問題！教師職業那么風光，怎么不干了？”

“說來話長，我們見面再說吧。”

“那你說個時間吧。”

“今天晚上行嗎？”

“好，今晚‘千杯少’大酒店，不見不散。”

晚上，兩個人相見，胖女人把一肚子“委屈”在推杯換盞中全部倒給了楊馳騁。楊馳騁臉色大變，將手中的酒杯“嘭”地一下放在桌上：“校長動你了嗎？”震出的酒，像胖女人的淚水從桌面上彎彎曲曲忽快忽慢地流下來。

胖女人搖搖頭：“沒有。”

“如果他敢動你一根指頭，我非找人收拾他！別傷心，明天你就來廠上班，待遇和校長一樣。”

胖女人擦掉淚水，端酒敬了楊馳騁一杯。兩個人一起喝到深夜，胖女人還是第一次酩酊大醉。

當胖女人睜開眼，天已大亮，她頭有點疼，渾身也不舒服，怎么也想不起昨晚是怎樣回到家的。她看了看表，匆匆洗漱一番，想去打杯豆漿，一個飽嗝頂上來，由于離開酒桌不久，還完全沒有饑餓感。她推起電車去找楊馳騁。楊馳騁把她安排在了辦公室。

三

一個月過去，胖女人仿佛換了一個人，涂了口紅，換了護膚品，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時不時出入健身房、養生會所，如明星般耀眼，讓所有職工都羨慕不已。

人的眼睛容不得半粒沙子，廠區上空飄蕩著一股風言風語。

這天晚上，楊經理的母親突然嘔吐不止，妻子錢多多怕年近九旬的婆婆有個好歹，趕忙給楊馳騁打電話，結果楊馳騁關機。錢多多推起電車風風火火向廠里跑去。來到廠外，見辦公室還亮著燈，她繞到后窗喊門，忽聽里面有動靜，側耳細聽，像是胖女人的撒嬌聲。

錢多多像中了子彈，踉踉蹌蹌又轉到大鐵門跟前，脫下鞋，扒住鋼筋挑了進去。她決定堵住門，捉奸捉雙。

“開門！開門！”

臥室的燈滅了。

錢多多使勁地敲門：“再不開，我就用鐵棍撬開！”

這時，門慢慢打開了，楊馳騁揉著惺忪的睡眼，說道：“你這是怎么了？這氣勢洶洶的樣子，活見鬼了？”

“鬼倒沒見，見到狐貍精了！”錢多多把箱里、柜里、床下尋了個遍也沒找到人影。抬頭一看，后窗大開，看來是撅著屁股從后窗逃跑了。

胖女人回到家，再也不敢去廠里上班了，心里亂成了一鍋粥，整日提心吊膽，生怕楊馳騁的老婆來家里鬧。

從小學到初中，胖女人的兒子和瘦女人的孫子成績老是不相上下，到了高中，胖女人整日跑來跑去，別說顧及兒子的學習情況，就連孩子的溫飽都成了問題。每當胖女人不在家兒子吃不上飯時，不是跟著瘦女人的孫子走，就是由同桌郝自力把他領回家。

這年暑假，郝自力推車幫爺爺去市場賣菜，剛出門感到肚子疼，到了市場有些疼痛難忍。爺爺讓他去醫院看看，經檢查，醫生說是闌尾炎，需要住院手術治療。

胖女人的兒子和瘦女人的孫子知道后，焦急萬分，紛紛想辦法給郝自力湊錢。

胖女人看著伸手要錢的兒子，直截了當地回絕道：“家里沒錢。去年你有病，他就沒有給你湊錢！各人的事情各人想法。”

瘦女人的孫子明白，奶奶手里僅有些生活費，不好意思給奶奶張嘴。無奈之下，瘦女人的孫子和胖女人的兒子商量，私下找班里的同學，讓大家一齊動動手，能捐多少是多少。

孫子晚上回到家，瘦女人把他叫到跟前，從兜里掏出100元零錢塞到他手里：“你現在長大了，同學住院這么大的事都不跟奶奶說一聲……”

“奶奶，郝自力家窮，他爺爺還不了咱，我怕你……”

“你想哪去了？小郝經常來找你問這問那，是個可憐的孩子，從小沒爹沒娘，多虧爺爺把他拉扯大不容易。明天你趕快把錢給他送過去，多一點，是一點，他需要錢，咱們緊一緊就過去了。”

四

高考這天，家長比學生都操心，一晚上都睡不著，早早起來，做點好吃的，千叮嚀萬囑咐把孩子送到學校。同學們坐上大巴，準備進入指定的考場。這時，胖女人的兒子慌慌張張跑過來，班主任感到很驚訝，問他：“家長呢？”

“母親昨晚上夜班還沒回來。”胖女人的兒子顯得很沮喪。班主任嘆了口氣，安慰說：“快上車吧，放松心情，一定能考出好成績。”

一年過去，胖女人手里的錢花得差不多了，想找個活干，找了幾個地方后，相中了“好心情”歌吧。

歌吧的活兒并不重，上午睡覺，下午報到，晚上再接著上班。即使工作個通宵也沒問題，能歌善舞的胖女人感覺這個行當還是很適合自己的。

高考結果出來，瘦女人的孫子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名牌大學，而胖女人的兒子名落孫山。

班主任很納悶，以前胖女人的兒子學習也可以，最近怎么老是精神恍惚，寡言少語。

班主任想去進行一次家訪。來到花園小區B單元，乘電梯上去，伸手敲了幾下門，里面毫無動靜。西戶對門鄰居告訴他：“上星期公安突擊掃黃，這家女主人在歌吧被抓，她的兒子出去打工了。”

“怎么會這樣呢？”班主任搖著頭，一陣扼腕嘆息，“怪不得高考那天，她的兒子心事重重，眼睛還紅紅的。”

在大學里，瘦女人的孫子每次收到父母從家里打來的錢，總是省吃儉用舍不得花，卻對來自邊遠地區的貧困同學，團結友愛，慷慨解囊。

這一年，由于學習刻苦鉆研，成績優異，拿到了5000元獎學金，瘦女人的孫子跑到超市，買了一部手機給奶奶寄了回去。他想，等過一段時間放暑假了回去教奶奶使用，給奶奶下載些她最愛看的豫劇《下陳州》《穆桂英掛帥》，還有《朝陽溝》。想奶奶的時候，也可打開視頻看奶奶。

一個周末，日掛當頭。瘦女人的孫子和幾個同學正在做實驗，手機“滴”響了一聲，有消息通知讓添加好友。他按一下接受，一個叫“新鄉阿姨”的名字跳了出來，他想了一下，想不起是誰，但知道是老家的人。

中午吃飯的時候，“新鄉阿姨”發來了視頻，瘦女人的孫子打開后驚訝地叫了起來：“奶奶！”

奶奶激動萬分地說：“我可見到俺孫子了！我……”話沒說完，奶奶哽咽了，眼眶里有渾濁的淚水在打轉。

“最近，奶奶老是夢見你，總覺得你還在奶奶身邊，我給你洗衣做飯，叫醒你上學，嘮叨你好好學習，將來有出息，做大事，遠走高飛。當你考上大學，真正遠走高飛的時候，奶奶又是多么地不想讓你離開……自從奶奶收到你寄來的手機后，整日拿著，不停地看，像看著孫子，我的心一個勁地跳。趁傍晚下班，我就去找咱房后你小靜姐，讓她教我怎樣發視頻，奶奶老了有點笨，也沒文化，學了好幾天才學會了。今天你小靜姐又教我拍照片，她說還準備教我發抖音、搶紅包呢。”

看著奶奶高興的樣子，瘦女人的孫子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伸出大拇指，在屏幕前用力晃動。這是他對奶奶的鼓勵，也包含著對小靜姐的感激。

五

畢業前夕，瘦女人的孫子在國內外多家雜志上發表論文。有幾個單位聯系他，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他，迷茫，糾結……不知何去何從。

在一個夕陽西下、彎月初上的傍晚，瘦女人的孫子獨自出來散步，坐在人民公園的古柏樹下，他掏出手機撥通了父親的電話，對方無應答，“嘀嘀”的忙音告訴他，父親仍在加班加點地掙錢。他又撥通了奶奶的手機：“奶奶，我要畢業了，你說我留在這里做事還是回去好？”

奶奶好一會兒才回道：“奶奶沒文化，也給你說不出個所以然。要叫我說，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奶奶的一席話，讓他陷入深思中。

大學畢業，瘦女人的孫子毫不猶豫地放棄留在大城市工作的機會，選擇回到家鄉太行山區，成為了一名村官。他帶領群眾進行土地平整，把高處能種的土地都種成果樹，長期積水不干的洼地全部種上水稻。隨后，又建起食品加工廠，做成水果罐頭，組織群眾成立農村合作社，把一袋袋大米、一箱箱罐頭遠銷全國各地。

機器聲、歡笑聲，像藍天上的白云飄蕩在山村上空。瘦女人的孫子瘦了，臉也黑了。他用智慧和膽識給村里開辟出一條致富路，讓群眾全部摘掉了貧困帽子。

這年冬天，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傳遍家家戶戶，由于團結進取，扶困濟貧，瘦女人的孫子被評為省里最年輕的“勞動模范”！

當記者問他榮獲“勞動模范”有何感言時，瘦女人的孫子說：“是奶奶的格局時時鞭策著我！”

記者把話筒對準了奶奶：“奶奶，你培養出這么優秀的孫子，你的格局是什么？”

奶奶想了半天，手足無措地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作者簡介：

王之雙，1998年開始寫作，作品見于《延安文學》《牡丹》《芒種》《人民日報》《北京文學》《小說月刊》《星火》《草原》《佛山文藝》《短篇小說》等報刊，并有轉載和收入選本，有小說、散文入選語文中考試卷。出版小說集《壞男人好女人》。現為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輝縣市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