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原野

一

秀娥的心，被千絲萬縷的情感緊緊纏繞，每一個細微的思緒都如同重石般壓在她的胸口，讓她難以呼吸。夜色雖已褪去，但昨夜的掙扎與不安似乎并未隨著晨曦的到來而消散。她坐在炕邊，背靠著墻壁，想著心事，顯得格外孤獨。

1978年的初秋，清晨的空氣中還帶著一絲涼意，但朝霞已經溫柔地灑滿了大地，在這個時代，鄉村的生活節奏簡單而規律，人們遵循著世代相傳的勞動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秀娥的家里，也開始了新一天的忙碌。秀娥父親早早起了床，沒有片刻耽擱，便匆匆趕往生產隊干活兒去了。與此同時，秀娥母親也開始了她的家務工作，她輕車熟路地走到正間的灶邊，開始燒火熥飯。爐火在灶膛內歡快地跳躍著，發出噼啪的聲響。不一會兒，干糧的香氣便彌漫了整個屋子。秀娥母親小心翼翼地將熥好的干糧連同盛放它們的呂簾一同取出，接著又趕忙炒了兩碟菜，隨后便喊秀娥：“娥呀，該起床啦！”

秀娥并未回應，繼續凝神想自己的心事。

“娥，你還睡呀，該起床啦！”秀娥母親又喊了一聲。

“喊什么喊！人家又不是小孩子了，日頭都照過三根窗欞框了，我還不知道要起床！”秀娥不禁心煩地向母親發起脾氣來。

“起床了，那就穿上衣服下地，該干點什么就干點什么，別坐在炕頭上胡思亂想！”

“哎呀！別叨叨了，別叨叨了，煩死人！”秀娥聽著母親的話，愈加心煩。與此同時，自己從小到大的經歷，以及與婚姻愛情有關的人和事就像過電影一樣，不絕如縷地閃現在她的腦海中……

秀娥不僅長得漂亮，還聰明善良。說起她的聰明，在鄰近各村那是出了名的：她12歲那年，經母親稍一指點，便能使用縫紉機給全家人縫補衣服；到13歲那年春天，便能給鄉親們裁剪衣服，制作衣服。說起她的善良，有一件事竟然讓人們當作經典故事一直傳頌。

那是在秀娥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因學校安排上午上課的時間早，她與本村一位名叫艷麗的女同學早上6點鐘同行往學校趕路。她們村離學校有兩公里的路程，行至半路，路過一條大的十字路口，秀娥走在前頭，忽然看到路中心有一個干干凈凈的凍豬頭。秀娥看看四下里暫時沒有車輛通過，隨即伸手將凍豬頭提起，來到路旁，站在那里便不走了。艷麗驚喜地對秀娥說：“呀，秀娥姐，你發財了！這樣，我先去學校，你趕緊把這豬頭送回家吧。”秀娥卻反感地說：“不，艷麗，這豬頭一定是有人趕集匆忙，一時不慎丟失在這里的。麻煩你和我做伴在這里共同等一等，一會兒肯定會有人來取，等這個人取走了豬頭咱們再趕路。”艷麗聽罷，臉上顯現出急躁的神色：“什么，你還要在這里等著失主來取這個豬頭？你真是閑得沒營生干了，那還不如干脆把豬頭放回原處，咱們該趕路上學還趕路上學，到時候失主發現自己丟了東西，自然就回來取了。”秀娥說：“那可不行，這位失主要么是個屠夫，要么是那種家中有紅白大事的人，家里等著凍豬頭擺宴呢。他們行至此地不慎將豬頭丟失，咱們要是一走了之，一旦被那種私心重的人撿去留為己用，失主損失就太大了，心里自然是難過。要是失主家里真有紅白大事等著擺宴，那他心里會更難過。咱們還是在這里等著失主來取為好。”艷麗說：“在這兒等著不就耽誤上學時間啦！”秀娥便說：“耽誤點時間就耽誤點時間，咱們這是學雷鋒，哪怕是耽誤一上午的時間，也是值得的。”經反復勸說，艷麗終于同意了秀娥的請求。

兩個女孩等了半個小時后，果然見一位中年男子騎著自行車回來找這個豬頭了。那人說他家族中有位堂叔去世了，堂嬸將錢交給他，讓他一大清早去鄰村一位屠夫家買個豬頭給堂叔辦喪事用，因行走匆忙，車身顛簸嚴重，顛松了綁在車座上面的籃子繩索，豬頭便從籃子里跌落到地上。秀娥見騎自行車的人面帶正氣，又聽他說的話頭頭是道，便很痛快地將豬頭遞到他手里。

眼下，秀娥正值22歲的青春年華，她擁有著超過中等水準的苗條身材，一頭時尚的短發顯得活力四射，瓜子般的臉龐精致可人。在那細長的柳葉眉下，鑲嵌著一雙宛如葡萄般明亮的大眼睛，閃爍著聰慧與溫柔。她的鼻梁挺直而小巧，嘴唇如同兩朵精心粘貼的鮮紅花瓣，為她的面容增添了幾分嬌艷與魅力。按常理說，這樣的年紀正是情竇初開、尋覓伴侶的美好時光。然而，命運似乎對秀娥開了個小小的玩笑。她不僅心靈手巧，還擁有著出眾的外貌，但在婚戀的道路上卷入了一場復雜的三角關系之中。

在本村，秀娥有兩個與她同齡的男同學，一個叫王天昊，一個叫李有財。按照生日而論，王天昊為大，李有財次之，秀娥最小。

秀娥與王天昊、李有財三個人從小便是玩伴，讀小學的時候是一個班級的同學，后來念初中也一直是同班同學。等進了高中，他們三個人雖未被調到一個班里，但因在同一個學校，還是會頻頻相見，相互之間的學習情況及為人情況依然很是了解。王天昊聰明好學，平時在校學習成績一直處于上游，每逢期末考試都是名列前茅。秀娥論智力雖然略次于王天昊，但她與王天昊同樣勤奮好學。王天昊除了智力超眾，還是一個助人為樂的人，從小到大，在學習方面他可以說就是秀娥的課外老師。秀娥只要是學業方面遇上了難題，在不方便問老師的時候，便找王天昊幫她解惑答疑。只要秀娥提出問題，王天昊那是有求必應。至于日常雜事，因從小是玩伴，王天昊對待秀娥的疼愛和關心，那更是勝過親哥。秀娥呢，對待王天昊則勝過親妹。而李有財呢，對秀娥也很是關心，但在秀娥的心目中，李有財對她再好，她也能隱隱約約覺察到對方對她表示關心幫助的那些言行舉止，好像都是在演戲。

高中畢業前夕，秀娥便對王天昊芳心暗許。論起她對王天昊的愛情，是屬于那種注重思想進步，愿意在艱辛創業之路上跟戀人患難與共的情愫。她既不挑剔男方家庭經濟條件的現狀，也不注重男方的外貌是否英俊瀟灑。她一心只想尋求一個志同道合的終身伴侶，共創人生藍圖。高中畢業后，秀娥有事無事便以求王天昊去她家幫忙干點雜活為由，主動和王天昊聊天。有時候，她也找理由到王天昊家。在聊天過程中，秀娥的眼神閃爍著愛意，始終離不開王天昊的臉。然而，秀娥愛上了王天昊，卻想得有些天真了。既然是真心愛上了王天昊，無疑就會涉及婚事，可是結婚總得要有住房，婚后過日子也需要保證日常最基本的花銷。王天昊家共八口人，上有父母，下面就是他們兄弟六人。因大哥成家，給全家人留下了一屁股債。二哥成家剛剛一年，又欠下一屁股債。三哥未成家，急等著錢花。兩個弟弟都在校讀書，同樣也需要花錢。要說和他談論婚事，眼瞅著連住房及日常花銷這些最基本的生活條件都達不到。可沒想到，王天昊家境再怎么貧寒，也動揺不了秀娥對他的愛。秀娥想好了，她先不跟王天昊表明心意，不對外公開她和王天昊的戀愛關系，也不急著跟他談婚事。此時，國家改革開放的春風已漸漸在全國各地吹開，她堅信王天昊具備改變現狀的志向和能力，只等王天昊上了賺錢的項目，她便全力以赴地協助他改變貧困現象，到那時再公開戀愛關系，和他談婚論嫁。王天昊呢，經察言觀色早就看出秀娥對他的愛意，他也同樣對秀娥充滿了愛意。他對自己婚事的計劃，與秀娥不謀而合。他并不急著考慮婚事，心里也沒有刻意去想與哪位姑娘談戀愛，一心只想改變一窮二白的面貌，等自己事業有起色了再解決婚姻問題。

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秀娥一直在耐心等待王天昊的賺錢項目，她要協助他，和他共同致富，最終達到與他成婚的心愿。不料，就在她的心完全沉醉在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暢想當中時，意外發生了。李有財竟然也萌發了向秀娥求親的想法。關于談婚論嫁，李有財家的經濟狀況與王天昊家相比，那可是優越百倍。

李有財家共有四口人，上有父母，下面只有他和一個姐姐。父親在一處縣立金礦當礦長，家庭實力顯赫。母親在村里任大隊主管會計，掙一流的工分。他家別說是在本村，就是在周圍幾個公社當中，也屬于尖子戶。姐姐于兩年前已出嫁。眼下，他們家在銀行里存款過萬，再加上父母只有他這么一個男孩，要說為他操辦婚事，那簡直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其實，對于秀娥的美貌，李有財早就垂涎三尺了。每每見到秀娥，李有財就像蜜蜂見了鮮花那樣，左一眼右一眼地看不夠，兩條腿就像是著了魔，久久走不開。不過，只因秀娥家的經濟條件差，李有財之前并未想過跟她成親，只是想占有她的青春罷了。秀娥見他心懷不軌，總是躲著他。李有財向秀娥獻殷勤時，秀娥只是以街坊關系給予一定的答謝，并未對他產生過半點愛意。因此，李有財想占有秀娥的邪念一直只是個泡影。不想，李有財又是一個嫉妒心極為強烈的人。并且，凡是涉及男女情事，他都有極高的觀察力，平日秀娥與王天昊相愛的言行與表情，他通過察言觀色，都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他不由得暗暗思量：“怪了，同是一個村的人，又是同學，你王天昊能得到秀娥的愛，為什么我偏偏就得不到呢！”他左思右想，氣惱不已，心里正感到無可奈何，忽然詭計涌上心頭：“嘿，有了，女孩子希望得到男方的愛，這是她們的天性，她們大多是經不起男方的誘惑的。秀娥之所以對我不動心，其根本原因沒有別的，歸根結底，還是我向她獻殷勤施恩惠的火候不夠。以后我加倍地向她獻殷勤施恩惠，再加上見面時用甜言蜜語感動其心，相信即便她鐵石心腸，也終歸逃不出我的手心！待她與王天昊的感情漸漸淡了，我便伺機將她占有，到時候若能成婚便成，即便成不了婚，我只要得到了她，也算沒有敗在他王天昊手里！”

計謀既定，李友財便開始與秀娥頻繁往來起來，他有事沒事便到秀娥家里玩。當秀娥父母吩咐秀娥干點什么活，而恰恰秀娥不能勝任的時候，李有財便毫不猶豫地幫秀娥去干這個活兒。沒有活兒干的時候他便沒話找話地接近秀娥，甜言蜜語，沒完沒了……

二

“唉……”秀娥想著想著，不覺心煩地深深嘆了一口氣。

秀娥母親在灶臺邊聽得清清楚楚，問道：“唉，娥呀！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女孩子家到了一定的年齡就要嫁人。你看人家有財這孩子，要人品有人品，要家庭條件有家庭條件，人家看得起你，有事無事便找你說話，這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姻緣。你怎么就不能心眼靈活點，跟人家好好談談呢！”

“好了，好了！媽，你看你，說不讓你再叨叨，你又叨叨起來了，你要是覺得多了我這個閨女，我出家當尼姑便是！”秀娥聽罷母親的一番話，沒有好氣地說道，可剛說完這話，她忽然又心疼起母親來，“媽，你關心女兒的婚事，我知道。可是你想讓女兒嫁人，不能只看對方家里暫時的經濟條件啊，人品更重要。也不能只看對方的相貌，重點要看對方的德性。”

秀娥母親聽完秀娥這樣說，沒有再接話。

一瞬間，李有財從小到大做的一樁樁壞事就像電影片段一樣在秀娥的腦海里一幕幕地上演……

秀娥記得，自打自己與王天昊、李有財剛學會說話開始，李有財就顯現出很多怪癖。在家里，李有財要是做錯了事，只有他父親能管得住他，只可惜他父親常年在外忙于工作，沒有時間管教他。他母親則一直寵溺著他，時間一長便養成了他任性驕橫的習性。凡是李有財想說的話或是想做的事，不管他說得或是做得對不對，他母親都必須笑臉順從他，要是給他提出意見或建議，或是駁斥他幾句，說得輕了，他會當成耳旁風，一旦語氣重了，他便全身抖擻著，無理也要攪三分，對著母親是又哭又吼。

秀娥與王天昊、李有財在4歲那年的初夏，一同進了幼兒園。兩年后，他們都6歲了。曾記得，那是初夏時節的一個上午，那天的天氣有些熱，早飯后，父親們該上班的上班，該下地的下地。秀娥母親與天昊母親便帶著秀娥與天昊去了李有財的家，按照以往的習慣，讓他們三個孩子結伴去幼兒園。當他們來到李有財的家，剛走進院里時，便聽得李有財的母親在屋里對李有財說：“來，來，財財，媽給你穿上入學的新褲衩，快點啊！”

李有財卻執拗得嚷起來：“不，不！不嘛，我不穿褲衩！我不穿褲衩！”

這時，李有財的母親便溫柔地說：“好財財，聽話哈，你已經6歲了，不好一直光著屁股。”

只聽得李有財大聲嚷道：“我就不穿，我就不穿，氣死你！”等秀娥母親、天昊母親兩個人進得屋來，但見李有財一把從他母親手里奪過他的褲衩，“撲”的一聲扔到了水缸邊，嘴里嚷著：“人家熱得慌嘛！人家熱得慌嘛！”一邊嚷一邊大聲哭鬧起來。

天昊母親耐心地給李有財講道理：“好孩子，你已經是大孩子了，不好一直光屁股了，啊！你看看你，大小伙子了，一直光著個屁股，還不被同學們笑話？”

這時，秀娥的母親也耐心勸說李有財，王天昊也勸他。大家勸了好半天，李有財才止住了哭聲……

在幼兒園里，李有財就是孩子王，平日里與小朋友們一起玩，他依然像在家中對待母親那樣性情暴躁。小朋友們與他湊在一起，做事說話都必須看他的眼色，一旦不合他的心意，就難免受他的欺負。

到了8歲那年初夏，秀娥與王天昊、李有財便共同上了小學。眾街坊鄰居本以為只要上了小學，通過老師的教育、同學們的影響，以及自修，李有財就不會再任性了。誰知，因學前養成了習慣，老師的教育、同學們的影響，對于他來說無異于牛不吃葷你硬逼著它吃，更別提自修了。上課時，表面上看他是目視前方，靜靜地聽老師講課，實際卻是精神渙散，兩耳只顧著聽室外的雜音。有時候樹上的鳥兒在叫，他聽得心悅，兩眼不由自主地便向室外瞅一下。

膠東半島有這樣一句俗語：人各識哪一經。論起李有財的大腦靈活度，他倒也不笨。可要說學習文化課，他就如人在貧窮時吃糠咽菜那樣難。可是，要說讓他玩耍及與同學們打鬧，他的點子比誰都多。每逢下了課，或其他課外活動期間，他除了貪玩、無事找事，跟同學們說不上幾句話，便惹得對方很惱火，雙方爭論一番，很快便大聲吵鬧起來……

“娥呀！別坐在那里胡思亂想了！”秀娥正回憶著幼年時期李有財的一些往事，秀娥母親在灶邊又說話了，“不行，自古男女婚事都是父母做主。這事我都已經答應過人家了，絕不能半路變卦！”

“啥？”秀娥不知母親的這句話從何說起。只聽得母親接著說：“雖然說現在是婚姻自主，可是，咱們也不能不講半點良心，你怎么就忘記了你李大娘對咱的恩情了呢？”

“恩情？”秀娥聽了母親這句話，急速地從記憶中尋找答案，很快便悟出母親說話的意思了。

秀娥聽母親說過，有一年，母親曾因不慎落水被有財母親救過一命。可是，她從來都沒聽說過母親早已答應將她許配李有財的事，聽母親剛才這一番話，只覺得腦袋嗡嗡直響，想想李有財平日里的為人情況，她心里就像無意間吃下一只蒼蠅，一陣陣地惡心。

“媽，你把話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秀娥滿臉陰云，噘起小嘴，真的生氣了。

這時，秀娥母親便將那年有財母親救她命的經過，以及后來她如何答應將秀娥許配給李有財的事情原委，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

原來，李有財家與秀娥家本是一個生產隊的。就在秀娥15歲那年夏天，一天上午，全體社員都在隊長帶領下去東南耩一片梯田給地瓜翻蔓、除草。到了上午十點鐘，集體休息。當時室外平均氣溫高達35攝氏度，梯田往北最下面有一座水庫。會水的男社員們紛紛跳進水庫里游泳，秀娥母親和十幾位不會水的女社員便試探著走到水庫邊水淺的地方，用手撈濺著水涼快。有財母親極懂水性，因羞于和男社員們一起游泳，便陪著女社員們在水淺處共同戲水涼快，大家一邊戲濺著水，一邊說笑。此時此刻，秀娥母親心里高興，想學學游泳，便在岸邊脫去上衣和長褲，只穿褲衩與背心，然后試探著走進水里，她有意將兩腳離開水下的地面，兩手拍打著水面，做起了游泳動作，不料，因不懂水性，就在兩腳剛剛離開地面時，她雙臂劃動了三兩下，只覺得身體如在云中飄動一樣身不由己。剎那間一陣風浪打來，秀娥母親便很快被沖入了兩米多深的水里。她拼命掙扎著浮出水面，神經一緊張，便亂了呼吸規律，被污水嗆得連續咳嗽起來，急忙呼叫：“救命啊！救命啊！”正在危急時刻，有財母親奮不顧身，施展她的游泳技能，將秀娥母親救出水來……

那個時候，有財母親知道秀娥母親欠下了她難以報答的大恩，心里便暗暗打定主意，想讓自己的兒子跟秀娥訂下娃娃親。當天晚飯后，有財母親便找秀娥母親聊天，兩個人越聊越興奮，聊著聊著，有財母親便說：“我說大妹子，你說，咱姐妹倆的感情好嗎？”

秀娥母親說：“當然是好啦！你對我的救命大恩我是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有財母親接著便說：“這個事你倒是不用一直掛在口邊，咱們來點實際的。你看哈，秀娥與有財同歲，又都是同學，并且從小就是玩伴。咱們這輩子感情好，就應該讓下一代也永遠好下去。妹子，你說是嗎？”

秀娥母親連連點頭：“是的，是的，咱們這輩子交往得好，下輩子接著好，再下輩子還是好，就這么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有財母親喜不自勝：“既然妹子也這樣想，那我就有話直說了。你看哈，秀娥跟有財天天都親熱得以哥哥妹妹相稱，咱們干脆讓他們將來親上加親。我想，咱們現在就給他們訂下百年之好，到一定的年齡，只等著操辦他們的喜事就行了，不知妹子同意不同意？”

“嫂子這想法好是好，不過……”秀娥母親聽罷，皺起眉頭，心里有些為難，便說，“孩子們現在都還太小，不適合給他們早早定了婚事吧。”

“哦，這事你不用為難。只要你點頭答應這事，咱們可以先不跟孩子們說。等到了一定的年齡，咱們再告訴他們。”有財母親說著，臉上便掛滿了笑容。

“能保住密嗎？”秀娥母親問。

“能，你不說，我不說，雙方當家的也都不說，這事沒有人會知道。”有財母親說。

“這就好，如此，我們可就高攀了。”

就這樣，秀娥母親遵循舊社會父母包辦婚姻的風俗習慣，當即訂下了秀娥跟李有財的終身大事……

如同晴天起了一個炸雷，秀娥聽了母親的述說，只覺得天旋地轉，頭暈目眩，如同墜入了萬丈深淵，愣在那里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秀娥母親在灶邊聽不到女兒回話，認為女兒聽了她的述說有些回心轉意，此時肯定是對李有財有了點意思，心急之下便催女兒：“娥呀！你想通了嗎？”

秀娥賭著氣，并不回話。

“死丫頭，你倒是說話呀！”秀娥母親不耐煩了。

“哎呀！媽，你能不能別這么急，這種大事您總得讓閨女好好想一想吧。”秀娥的大腦急速地思考著，尋思著究竟應該如何應對母親的話。

東方的曙光透過新安的玻璃窗映射到秀娥的臉上，也映射到她的身上，一股暖流涌進她的心房。忽然，她靈機一動，有了主意：對了，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自有一定的規律，是不以外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己怎么一時間就忘了呢！她深知李有財是個不可依賴的庸俗之人，若違背自己意志委曲求全地跟他定下終身大事，無疑就是自毀前程。可是，不跟李有財談婚論嫁吧，李大娘對母親恩重如山，并且李有財一直以來對自己也很不錯，如果自己執意破壞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并非明智之舉。想著想著，她便在心里自語：“哦，以后我就拿李有財當親哥看待吧，他心術不正，我可以盡力從思想意識方面多幫助他，如果能將他引上正路，他的前途、愛情、婚姻等方面的事也就都好辦了。如此，既能解決有財哥的婚姻大事，又不妨礙自己與天昊哥的愛情之路，大家皆大歡喜，豈不是萬全之策！”待一切都想好了，秀娥便用緩和的話語對母親說：“媽，有關婚姻大事，你可不能硬逼著女兒點頭答應啊！你讓我跟有財哥再相處一段時間，相互更進一步地了解一下，好嗎？”

秀娥母親“呵呵”一笑，隨即便高興地說：“哎，這樣說還差不多。”

接著，秀娥母親又說：“娥呀！你能想開便好，可別反復只考慮這一回事。這樣，咱們西菜園里的白菜有好幾天沒有澆水了，趁早上空氣新鮮天氣涼快，你趕緊去澆澆吧，再不澆的話，菜畦子怕是要干成炕頭了。”很顯然，秀娥母親這是擔心女兒一時因委曲求全傷了腦筋。秀娥聽罷心里明白，隨即便應一聲：“好哇，媽，閨女什么都聽您的。我這就去西菜園澆白菜。”說著，便匆忙下地，到院里扛起轆轆頭向西菜園走去。

三

來到西菜園，秀娥掀開竹條編制的園門，走到水井邊的轆轆架前，細心地將轆轆頭穿到轆轆芯上，又細心觀察了一下轆轆架，看看支得還算穩當，便將水桶系到轆轆繩上開始汲水澆菜了。可是，當她雙臂揺轆轆，剛剛揺上七八桶水，心頭事便重重疊疊得就像無賴漢一樣不顧一切地纏繞著她。她頓時覺得全身的筋骨就像散了架一樣，半點力氣都沒有。凝神看了看剛剛澆到菜畦子里的那幾桶水，因土壤干旱吃水量大，在平整的地面上，那水流的盡頭連第六棵白菜的地面還未潤透。她心里一急，暗暗給自己下命令：“堅強點！”然后，繼續揺轆轆汲水，無奈，她全身酸軟，實在是體力不支，沒了法，只得停下來，坐在井邊一塊石頭上休息，就在這時，從前那些跟王天昊聊天時夢幻般的美麗場景在她腦海里出現了。頓時，一種無比幸福的感覺如一股清泉涌遍她的全身。然而，這種幸福感只是短暫的，一瞬間，李有財那些虛偽的向她獻殷勤的場景也出現了，一種厭惡感隨之涌上她的心頭。

“呸！”秀娥不由得吐出一口唾沫，同時，右手抓起一塊土塊狠狠地拋向園外。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園外有人好奇地“哈哈”大笑了一聲：“怎么了，秀娥，你在跟誰生氣呢？”

秀娥凝神向園外看去，說話之人正是李有財。秀娥急忙低下頭來，并不作聲。

“秀娥，你在澆菜呀！”李有財掀開園門，很快來到了秀娥身邊。

“嗯，澆菜。”秀娥點頭答應著，忽然覺得有些納悶，隨即問道：“你怎么來這里了呢？”

李有財說：“緣分，這就是緣分。我只是想象，你很可能早上要來澆菜，因心里一直想著你，不知不覺便走向這邊了。”

“什么緣分，誰和你有緣分！”秀娥聽著李有財的話，心里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不由得從嗓子眼里小聲地擠出這么一句話，本能地提防著他。

李有財眼珠子一轉：“哦，咱不說這個，來吧，我幫你澆菜。”說著，便來到轆轆架前，將轆轆繩的繩頭系在水桶把上，放進井口，接著便用右手反揺轆轆把，將水桶放入井中，開始汲起水來。

秀娥急忙喊道：“別，別，這么點兒菜，我自己能澆！有財哥，你歇著吧。”

“什么歇著，我這兒閑得筋骨都難受，正好活動活動。”李有財一邊虛偽地回應著秀娥的話，一邊繼續揺轆轆汲水。秀娥見阻止不了他，便急忙拿起鐵鍬，來到菜畦子邊照看水流。

男子漢本來力氣就大，再加上秀娥美貌的吸引，李有財雙手揺著轆轆，越揺越起勁，不到40分鐘，便將60多棵白菜全部澆完了。

李有財將轆轆頭、轆轆繩及水桶都放好，對秀娥說：“好了，秀娥，菜澆完了，咱們一起歇會兒吧。”秀娥道了聲“嗯”。兩個人便雙雙來到井的一邊，各自找塊光滑的石頭坐下，開始聊天了。

李有財以貪婪的目光看著秀娥：“呵，真是難得和你獨處呀！”

秀娥回話道：“咱們不是經常見面嗎？”

李有財說：“可是，咱們不管見面有多頻繁，我總覺得好像有好多年沒見過你一樣。”

秀娥想起李有財多次幫自己家干雜活兒，出于感激，便激動地說：“謝謝哥的一片美意。”遠處傳來鳥兒在高空那悅耳的鳴叫聲，調皮的小風揪扯著她的衣襟，撫摸著她的臉龐。秀娥想起李有財身上的一些缺點，想委婉地點撥一下他，便對他說：“有財哥，能把你內心真實的做人準則說給我聽聽嗎？”

李有財不以為然地說：“什么做人準則！我只知道，不管什么人，都有私心。人，不管辦什么事，都要為自己著想。”

秀娥說：“人，不可能不為自己著想，但是，想使自己獲得幸福，就要設法獲得親朋好友的幫助。而想獲得親朋好友的幫助，往小的范圍講，必須樹立起團結友愛的精神，要是往大的范圍講，就要樹立起愛國心，要有崇高的信仰。”

李有財把手一擺：“得，得了吧！別唱高調了，要說進步話，誰還不能說上幾句！”

秀娥不動聲色地說：“我可不是在故意跟你說進步話，我說的都是心里話。”

李有財略作思考，然后便說：“既然你說的都是心里話，那我也跟你說句心里話，咱們連自己的事都顧不過來呢，哪里還顧得上什么團結友愛、信仰什么的！”

秀娥給他解釋說：“你這種說法就是不懂做人的奧妙了，講團結友愛就是在為自己辦事便利而開路，愛國、有信仰是把整個國家看作一個大家庭，這個家庭成員多的是，咱為大家辦事了，大家肯定就會對咱有回報。最終結局就是我為大家、大家為我。”

李有財聽著秀娥的話，就像聽耳邊風，見秀娥看著他時那含情脈脈的眼神，竟然認為秀娥已經暗暗愛上了他，便用話語誘惑她：“哦……這樣秀娥，你以后有話跟哥直說就行，別不好意思。”接著，兩眼便又貪婪地瞅一下秀娥那鮮花似的臉蛋，剎那間，他全身的熱血沸騰起來，恨不得撲上去立即占有她，但想歸想，他還不敢這樣做。

原來，秀娥的舅舅會功夫，閑暇時，秀娥在舅舅的指點下學了點武藝傍身，并且她個性剛烈，李有財要是來硬的，秀娥打翻他不費吹灰之力。

秀娥見李有財畏懼于她的威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便問道：“有財哥，你有對象了嗎？”

李有財回話道：“還沒呢！沒有合適的。”

秀娥說：“不用急，等讓我媽托親戚朋友給你介紹一個。”

李有財說：“那敢情好，只要是大嬸托人介紹的，肯定沒有差錯。這樣，秀娥，你別光關心我，也該關心關心你自己。你不愿說話，哥替你說，你同樣也是二十大幾了，也到了考慮自己終身大事的時候了，你說是嗎？”

秀娥應一聲“是啊”，隨即便夸他道：“有財哥不愧是一個開朗大方的人。那你把你對愛情與婚姻的看法說給妹子聽聽，讓妹子也好長長見識，好嗎？”

李有財聽了秀娥這幾句話，有些得意忘形了，便進一步誘惑她：“妹子，依我看，我們沒有必要把很簡單的問題去復雜化看待。有關婚姻，男方憑著優越的經濟條件，女方憑著好的外貌，再不癡不傻，雙方湊在一起過日子就算婚姻。至于愛情嘛，你把它想復雜了它就復雜，想簡單了它就簡單。”

“哦？”秀娥聽了李有財的話，不禁心里一振，對他是失望極了，于是便生氣地說，“有財哥，你錯了，你之所以能說出以上這樣的話，說來說去，就是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情真愛。依我看，愛情并非你所想的那么簡單。真正崇高的愛情，它與男女雙方做人的思想信仰都是有直接聯系的……”說到這里，她忽然激動起來：“人，都有私心不假，但誰都不可能離開人群去到另一個星球生活。在這個問題上，我與天昊哥倒是有共同的做人準則。你不是要追求愛情嗎？只求簡單的性愛屬于追求愛情，男女雙方都具備崇高的理想，又追求崇高的信仰，然后在人生的路上互幫互助所形成的愛情也是愛情，可是，愛情與愛情可不一樣，只有后一種相愛方式，才算得上真情真愛！”

“嘿嘿！嘿嘿！”李有財聽秀娥提到王天昊，不懷好意地低聲傻笑道，“你看你，三句話不到就提王天昊如何，你該不是故意想惹我生氣吧！”接著便兩眼直盯著秀娥的臉說：“不管你怎么說，我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有關愛情，沒有那么多拐彎抹角的問題。人畜一理，一雌一雄睡到一起就叫愛情。”

“哈哈哈！”秀娥聽李有財跟她說出這樣的話，頓時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惡心得幾乎想吐。她不知如何是好，不禁兩眼看著藍天解嘲地連聲大笑起來。笑了一會兒，她止住了笑聲，說：“這么說，這就是你對愛情和婚姻的看法了？”

“當然！”李有財毫不猶豫地應一聲，然后解釋道，“我這個人說話就是直來直去，不愿拐彎抹角。”

“我的哥呀！你怎么能這樣認識問題呢！難道只要不講究文明就算直來直去？”秀娥的臉上流露出很是掃興的神態，心里再次覺得對他失望到了極點。

“怎么了，妹子？”李有財看到秀娥臉上那不愉快的神色，問了一聲，緊接著繼續用他的話語誘惑秀娥，“聽我一句勸吧，秀娥，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說白了，就是利益交換的關系。只要有了錢，什么都好辦……”

“你！”秀娥聽罷，心中那股無名之火瞬間燃燒到頭頂，暗暗想道：“他這做法，不但是對我的侮辱，同時也是在侮辱天昊哥呀！”她剛想罵他一句“胡說八道”，可是想想世間不管什么事物的存在，都是有它存在規律可循的，并且，也都是有它存在價值的。再說，自己畢竟說過要拿他當親哥看待，并且這又是兄妹之間交流思想，怎么可以說發火便發火呢！于是，她便努力耐住了性子，說：“有財哥，你說的話，也不能說沒有道理。不過，作為妹妹，我要再次提醒你，人想正常生活，就離不開人群。咱們凡事不能只考慮自己的感受，還要考慮到周圍人的感受。你想想近些日子你對我的言行，我不計較倒是可以，人家天昊哥從小跟你一直是同學，并且一直對你都是不錯的，你好好考慮一下，你說的話和做的事，對得起天昊哥嗎？”

“什么對得起又對不起的？”李有財的臉上顯現出無所謂的表情，“我根本沒做過對不起王天昊的事！對你呢，說句心里話，是產生了一定的愛意，但根本就沒有什么越界的舉動。”

秀娥說：“你是沒有越界的舉動。但你這些言行，只是從法律角度能說得過去，要是從友誼和道德角度而論，那是說不過去的。”說罷，她再看看李有財的面部表情，見李有財的臉上依然顯現出那種旁若無人、大大咧咧的神態。李有財兩個眼珠子快速地轉動著，嘴里突然冒出一句：“呵！不管什么事，只要不觸犯法律就算好。”

秀娥說：“凡是觸犯法律的言行，往往是在時間的演變下促成的。以后哥可要注意呀！”她一邊說，一邊在替天昊哥生氣，不禁心中暗自思量：“都是同學，又都是很好的街坊，并且又是從小到大的玩伴，這家伙明明是在用不正當的手段跟人家爭戀人，還說什么沒做對不起人家的事，這不就是地地道道的小人嗎！”然而，她細想想，李有財再缺德，畢竟還是她哥，也就不與他一般見識了。

太陽升起有一竿子高了，秀娥說：“謝謝你了，有財哥，每當我遇上干不動的活兒，你總能及時出現在我的眼前，幫我把活兒干完，這份情義，你妹子永遠記在心中。”

李有財聽了，高興極了，連連說：“不用客氣，不用客氣。”他畢竟是不學無術那種類型的人，竟然覺察不出秀娥在暗暗地生他的氣。

秀娥說：“你看，不知不覺日頭升起那么高了。走吧，咱們一起到我家吃飯去吧。我媽見你去了，肯定會做你最喜歡吃的飯菜。”

李有財高興地說：“那太好了！多謝大嬸的一片美意！”

四

晚上，秀娥整整一夜都沒睡好，她靜靜地躺在炕上，翻來覆去，一直為李有財的不道德行為犯愁。本來，她是深愛王天昊的，天昊哥呢，也是在深深地愛著她。這突然冒出一個對愛情只求性愛、不講究半點理智愛的李有財，她心里煩惱極了。雖然她已經決定以后要將李有財一直當哥看待，但她一直想引導他走向文明啊！既然引導無效，她心里怎么會不難過呢！與此同時，她為自己與王天昊的愛戀被動局面而傷心，又對王天昊貧困的家境而深感同情。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東方的曙光透過改革開放后新改換的玻璃窗映射到炕上，也映射到她的臉上，她心中方才感到了一絲的安慰……

而此時此刻，秀娥母親通過白天對秀娥的察言觀色，早已覺察到了女兒的心情，因擔心她考慮事情過多而傷身體，便又喊她道：“喂，娥呀！天亮了，快別躺著了，咱們東耩頂那二分自留地的秋苞米，有不少都長出杈了，你快起床去給苞米打杈去！”

“哎，好嘞！媽，我這就去東耩那塊地里打苞米杈！”秀娥很是痛快地答應了母親的吩咐。

巧合得很，正好王天昊家的自留地也被生產隊劃分在東北耩，秀娥家的自留地就在王天昊家的自留地東邊的地堰子上面。此時，王天昊在自家的自留地里也正在給苞米打杈。等秀娥剛剛來到她家的半畝自留地的地邊，王天昊已經將他家苞米的廢杈全部都打完了。

“秀娥，你也來給苞米打杈呀！”王天昊一邊說笑著，一邊來到了秀娥身邊。

秀娥見到了王天昊，激動得臉上泛起一抹紅暈：“哦，天昊哥也來啦！”

王天昊應了聲“是呀，真是湊巧”，接著便說：“這樣，秀娥，我已經忙完了，就讓我幫你一起忙活吧。”

秀娥興奮地說：“好哇，那太好了！”她就等王天昊這句話了。

兩個人共同干活就是快，一共半畝地的苞米，他們就像玩游戲一樣，隨著苞米壟往來尋覓，給生杈的苞米打杈，只用了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便將活兒全部完成了。這時，秀娥便說：“好了，天昊哥，活兒干完了，咱們到地頭坐著歇一會兒吧。”

王天昊點了一下頭，說：“好，咱們到地頭歇一會兒。”

他們兩家的自留地都是南北長、東西窄的長方形地，來到地南頭，秀娥在周圍尋了幾把干草，先遞給王天昊一把，示意他坐下，然后她自己將一把草放在地上也坐下來。而就在剛剛坐下來的一瞬間，她想起昨天上午李有財對她說過的那些不道德的話語，一時間臉上又布滿了陰云。王天昊見秀娥臉上呈現出如此神情，不禁有些吃驚，隨即便問：“秀娥 ，你怎么了？”

秀娥稍遲疑了一下，一會兒便說：“這個李有財，真是煩人！”

“有財他怎么了？”王天昊聽了秀娥的話，有些莫名其妙。

秀娥見王天昊那真誠關心她的神情，想想李有財那自私卑鄙的德性，再想想王天昊與人相交不拘小節的高尚風度，感動得禁不住兩眼含滿了熱淚，隨即便將兩個月來李有財與她的來往過程，及母親催她與李有財定親的事，從頭至尾細述了一遍。最后又將昨天上午李有財與她在菜園里談話過程詳細說了一下。述說完畢，她嘆氣：“真能愁死個人！”

王天昊聽罷，若無其事地說：“哦，原來是這么回事呀！”思考片刻，他微微一笑，又說：“秀娥，有些人在捧著金碗討飯呢！你知道嗎？”

秀娥的臉上頓時顯現出不高興的神態：“你看你，我這兒都心煩得走投無路了，你還說這樣的風涼話。什么叫捧著金碗討飯？又是誰在捧著金碗討飯？這話你可得給我解釋明白！”

這時，王天昊便不緊不慢地說：“在妹妹心煩的時候，我直接夸妹妹捧著金碗討飯，的確是言語不當。不過，妹先別急，哥是在夸別人，并非夸你，在哥所熟悉的朋友范圍內，有一位姑娘所做過的事，的確是捧著金碗討飯。難道哥在妹面前夸她幾句都不行嗎？”

秀娥聽王天昊說話的語氣，并不像在說她的風涼話，臉上重新掛上了笑容：“那你說說看，我洗耳恭聽。”

王天昊說：“當一個姑娘被一個自己根本不喜愛的男子糾纏不休的時候，姑娘既不去委曲求全地接受這個男子的虛情假意，又能繼續將男子以兄長相待，并且試圖用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交友方法去幫助男子改正自身的缺點。如此恩怨分明、德才兼備的姑娘，其才德，不就是一只精神金碗嗎？說到這里，妹妹可以告訴我，似這樣的好姑娘，值不值得哥贊揚呢？”

秀娥急忙便說：“當然是值得贊揚啦！但不知哥所說的這個姑娘是誰。要是知名知姓，我一定好好向這個姑娘學習。”

王天昊笑著說：“還能是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妹妹你！”

秀娥的臉上瞬間顯現出幸福而羞澀的笑容：“天昊哥，這說來說去，你是在鞭策鼓勵我呀！”

王天昊說：“沒有鞭策和鼓勵，我說的都是心里話而已。”

秀娥的臉上泛起一片興奮的紅暈，激動之余，便謙虛地說：“我可沒有你夸的那么優秀。不過，古人有話，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事情到了這般地步，別說我還未能處處想得周到，就算能想得周到，你應該多幫助我才是。”

王天昊兩眼向周圍快速掃視了一下，忽見東南方向離他們七八米遠的溝頭邊，有幾簇正在盛開的天藍色小花，在陽光下顯得特別艷麗。王天昊再留神觀察，只可惜，那幾簇天藍色的小花竟然是從幾泡牛糞上長出來的。那三五泡被兩天前一場小雨泡濕了的牛糞，幾天來經太陽光加溫，竟然生出蘑菇狀的花兒來了。王天昊與秀娥都知道，這種花兒的名字就叫牛糞花，莖干雖然灰黃，但要是只看那花朵，倒也美觀。王天昊用手指一下那些牛糞花，問一聲秀娥：“秀娥你看，那是些什么花呢？”

秀娥隨即答道：“牛糞花呀！”

王天昊又問：“好看嗎？”

秀娥不禁猶豫了一下：“這怎么說呢！”但很快，她便心有所悟：“單按我的審美觀來說，我是最討厭牛糞花的，不過，此時因這花兒得到了適宜的溫度和水分，還挺好看的呢！”

王天昊點了一下頭：“是啊，別看這牛糞花兒是臟花，此時此刻倒也值得人們欣賞。”說著，他又舉目往東南方向望去，但見離他們二十米外的溝岸邊，灌木叢生。他凝神向幾簇灌木叢中細看，只見那些灌木根部這一簇，那一簇，生有多棵紅紅的蘑菇。這時，王天昊用手指著那些蘑菇又問秀娥：“秀娥你看，那些紅色的東西是什么？”

秀娥立即回答道：“那還用問？那是些蘑菇唄！不過，似這樣的蘑菇，我聽我爹媽說過，全是毒蘑，人要是食用，會被毒死的。”

王天昊“嗯 ”了一聲，接著又問：“那你說這些毒蘑長得好看嗎？”

秀娥立即回話：“挺好看的，像一朵朵鮮艷的紅花。”

王天昊深有感觸地說：“是啊！別看毒蘑有毒，它與人們討厭的牛糞花兒一樣，此時此刻，竟與牡丹賽美，同樣能把它的美麗獻給人間。這就是大自然的復雜性，有些丑的、有毒的東西，在一定的情況下，對人類也是有益的。”

秀娥說：“可是，我們最應該欣賞的是牡丹花和各種更為美麗的花呀！論起食用，最需要的是香蘑，而不需要毒蘑。我們必須用沃土與泉水精心培育牡丹與香蘑，總不能去精心培育牛糞花與毒蘑吧！”

王天昊將右手向空中一揮：“你說得對，問題的關鍵就在這里，我們需要用沃土和泉水精心培育牡丹和香蘑，不能去精心培育牛糞花與毒蘑。但是，妹肯定比我還要明白：咱們保留自己的審美觀可以，卻不可去破壞大自然原生態。假若咱們人為地去鏟除牛糞花兒與毒蘑，大自然失去了平衡，還會再產生另一種更丑陋的牛糞花兒，也會產生另一種毒蘑。如此，倒不如不去理睬它們，到一定的時候，它們不得人心，自消自滅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對，對！”秀娥生怕王天昊心里產生自己想背叛他的念想，接著便說，“牡丹花與香蘑可以象征先進人類積極向上的思想，而牛糞花與毒蘑恰恰可以象征只顧個人利益而不顧他人安危的落后意識。不管是牡丹花與香蘑也好，還是牛糞花與毒蘑也罷，它們的生與滅，大自然自有一定的法則。我們盡力愛護這些自然原生態，做到問心無愧，至于后事如何，聽從老天安排便是。天昊哥，你看我說得對嗎？”

“對，非常對。”王天昊同意地附合著，隨即便把以上的象征言語直接牽扯到人事上來，“有你這么個好妹妹幫助有財兄弟，我再從中協助你幫他，他的心靈深處定會滋生出牡丹花的根苗，久而久之，你們要是能建立百年之好，共同開出芬芳的牡丹之花，我這個做哥的大力支持。”

“說什么呢！”秀娥聽罷，向王天昊使個鬼臉，“有財是你的好兄弟，是我的好哥哥，咱們共同幫助他才是，至于婚姻愛情之事，這涉及男女雙方多方面的個性與愛好。我呢，凡事最講究有始有終，難道哥連我的這種個性特點都不知道？”

“可是，我……”王天昊剛要向她述說自己家里一貧如洗的狀況，秀娥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接著秀娥便坦然地說：“有你把有財當兄弟看待，再加上我把他當哥看待，假若他靈魂深處還具備牡丹花的枝葉，我們盡心從思想上對他進行嫁接，最終自然就會開出美麗的牡丹花。如果他靈魂深處一直只具備牛糞花與毒蘑的素質，日久牛糞經烈日曝曬，牛糞花兒失去了水分，最終必將隨牛糞一起干枯成泥。毒蘑呢，日久無人動它，最終也必將干枯或腐爛淪為泥土。”

王天昊向她豎起大拇指：“說得好！我十分支持你的說法，其實，大自然的循環律是公平的，假若一個人的靈魂只具備牛糞花與毒蘑的素質，并且別人幫助他，他卻屢教不改，那么，最終順著自然規律淪為泥土，無疑就是他的命運歸宿。”

五

膠東半島一帶，屬于丘陵地帶。社員們的自留地并非集中劃分為一大片，而是零星分割在野外東西南北方向的各個地方。李有財家的自留地，其中有三分地分割在南耩頂北坡一片梯田的正中位置。而秀娥家的自留地，有三分被分割在東耩頂西坡的偏上位置。中秋時節，正是收花生的時節。此時，因農業機械化落后，再加上自留地的面積都很小，人們都習慣用板镢或杈镢先從地里將花生刨起來，然后將花生連蔓帶果攥在手中，甩凈泥土，有秩序地擺在地里，最后用小推車推回家，進行人工摘果甩果。這年，李有財家在南耩那三分地里種的是花生，而秀娥家則在東耩上那三分地種了花生。中秋時節，正是收花生的季節。李有財家南耩那三分地的花生，于中秋節第二天，由他母親和他共同刨完，也都全用小推車推回了家。到了農歷八月十七日這天上午，李有財在母親的吩咐下，帶著小鈀（一種連柄帶頭只有一尺多長的鋤）和竹籃去地里復收零星果子。

此時，李有財滿腦子都是秀娥的影子，哪里有心復收花生呢？只不過是為了應付母親的吩咐便來到地里。因心里想著秀娥，他懶得用小鈀扒土復收藏在淺土里的果子，只是走馬觀花地撿了撿地面上的果子，仰臉看看太陽，估摸時間已經到了9點半，不禁左顧右盼，心里想著要是秀娥能在周圍哪里做活兒，他便立即過去跟秀娥相會。就在這時，忽見村子東耩上，秀娥果然也在她家自留地里復收花生，李有財什么也不顧了，將籃子和小鈀往地上隨意一放，立即往村子東耩那邊奔去。

“秀娥妹，你復收花生呢！”李有財來到秀娥身邊，故意跟秀娥搭話。

“嗯，復收花生。”秀娥回應著李有財的話，隨即便問：“哥在忙什么呢，怎么突然到我這兒來了？”其實，李有財在自己地里時，秀娥早就見到了他，在李有財跨溝過嶺地向她這邊奔時，她也早就用眼角的余光發現了他，只不過是覺得他向這邊奔得蹊蹺，有意向他發問。

李有財支吾著：“這個……”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突然他從嘴里冒出一句話：“哥掛念你唄！”

“那真得多謝哥啦！”秀娥一邊回應著李有財的話，一邊右手攥著小鈀，繼續扒著前方酥松的土壤，尋覓那些淺藏在土里的花生果子。

李有財說：“謝什么謝！咱們是兄妹關系，不用謝。”說罷，便又說：“來吧，哥幫你復收。”

秀娥隨便問道：“你沒帶小鈀，怎么幫我？”

李有財說：“嗐，似這樣酥松的土，我用手代替鈀子不就行了嗎！”說著，便與秀娥并肩蹲在一起，開始用雙手扒著地面，幫她復收花生。可是，李有財畢竟是心不在焉，被扒拉出的果子，他有的見到了，便順手撿起來扔到秀娥的竹籃里，大多數卻見不到。

秀娥見他如此心不在焉，便說：“哥，你快別忙活了，你看你，扒拉出果子，竟然都看不到，免不了我還得費二遍事。”

李有財卻胡亂說著：“沒事，沒事，我能見到，我能見到。”一邊繼續心不在焉地用手劃拉著地面。

秀娥見他這般狀態，也只有留神盯著他扒拉出的果子，隨時提醒著他。

李有財“嗯呀”地應答著秀娥的提醒，時不時地扭身貪婪地看著秀娥的臉，一會兒，忽然想起上次幫秀娥澆菜時，與秀娥話不投機的情景，便想用話語拐彎抹角顯示自己的高明。正在琢磨著說什么為好，忽見地頭上從側面一條深溝里躥出一條黃狗，嘴里叼著一塊不知從哪里弄到的羊蹄骨，正要往村里方向跑。就在這時，一條比這條黃狗大很多的黑狗見了，飛也似的追上了黃狗。黑狗“嗚”地吼一聲，便爭奪黃狗叼來的骨頭。黃狗被黑狗撕咬了一口，不慎將骨頭掉在地上。黑狗立即叼起了這塊骨頭，剛想離開，可是黃狗并不服氣，“汪汪”叫了兩聲，便咬黑狗的脖子。黑狗更是不服，吼叫著又咬黃狗，兩條狗便撕咬在一起。黑狗下死口咬黃狗，黃狗慘叫幾聲，為了保命，羊蹄顧不得爭，夾著尾巴便逃跑了。

秀娥看了片刻，依然專心復收花生。

李有財便借題發揮：“秀娥，你剛才見到那兩條狗爭骨頭的情景了吧？”

秀娥不以為然地說：“看到了又能怎么樣！”

李有財說：“你和天昊不是都喜歡看書學習嗎？我跟你說，這兩條狗爭骨所體現的哲理可是書本上學不到的。兩條狗爭骨，就相當于人與人之間利益相爭，誰勢大誰便獲勝，適者生存。”

秀娥立即回話：“誰勢大誰獲勝不假，可是，獲取勢力的途徑與方法復雜多變，狗是沒有思維的獸類，可不能與人類相提并論。”

李有財說：“哎，要是說辦日常小事，憑大腦思考設法解決問題還算靠譜，若想辦大事，還是得憑先天條件。”

秀娥聽李有財的話語，再觀其神情，深知他是話中有話，兩手立即停止了操作，眼睛睜大了：“你繼續說。”

“而人與人之間勢力大小的區別，首先要看哪方錢多哪方錢少。”

“再往下呢？”

“再往下，不用我說，你也明白，婚姻大事，不是兒戲……”說著，李有財略做思考，“聽我一句話吧，妹子，憑你的美貌，又心靈手巧，找個家境條件好的對象，是輕而易舉的事，完全沒必要去多走彎路。人在無聊時看看書，讀讀報，消遣消遣有利于健康，可別跟著書中的意思去異想天開，做蠢事……”

“不，有財哥，你說這些話我不贊成。”秀娥打斷了李有財的話，接著給他解釋，“人各有志，強扭的瓜畢竟不甜。論起婚姻事，就涉及愛情，論起愛情，男女之間最理想的結果，應該是一種緣分。我這個人呀，就是不愿享現成的福。你所說的彎路，恰恰就是我喜歡走的正路，而你所說的正路，正是我需要給你提醒阻止的邪路。”

“哼！”李有財從鼻孔里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臉上流露出極端的反感，“叫我說啊，你這些想法純屬于被書本知識洗了腦，傷腦筋又耽誤時間不說，到最后連父母和親朋好友都得跟著你操心。”

“那可未必。”秀娥聽著李有財的話，心中愈加不愉快，“古賢哲們追求真情真愛，現代一些革命家、政治家、科學家，及教育家等名人都追求真情真愛，結果是利國又利己。如你這些說法，人類什么精神文明都不用要，反倒需要向動物學習。那么，我要問你，咱們今天學習進步思想，明天學習進步思想，難道學來學去，反要倒退到沒有半點精神文明的原始社會？”

“咱們不都是些普通人嘛！”

“普通人怎么了，正因為咱們都是普通人，才更需要向高明的人學習。”說到這里，秀娥想起王天昊那貧寒的家境，覺得李有財所說的話，不但顯現出他的不學無術，同時也是對她與天昊哥的再次侮辱，便不高興地說：“我跟你說哈，有財，人，富不能富到底，窮不能扎下根！”

“好了，好了，好了！”李有財見秀娥來了火，急忙改變口氣，“咱們不談這些了，現在擺在咱們眼前的事，是認真復收花生。”

周圍一時間寂靜極了。

兩個人再次話不投機，半天都沒再有言語，只聽得溝邊的灌木叢中傳來蟈蟈群體一陣陣幸災樂禍的叫聲。

大約10點半鐘的時候，兩個人將三分地的花生復收完畢。秀娥想想自己雖然與李有財言語不和，但是人家一片熱心腸來幫她干活兒，這份友情實在是可貴，忽然覺得自己每次跟他說話的方式都有些粗暴，便想說幾句客氣話暖暖他的心。她以友善的目光看看李有財的臉，以感激的口氣說：“呵，兩個人干活兒就是快，多虧有財哥來幫我的忙。”說罷，她迅速到地邊尋來一些干草，撕扯為兩份，親切地說：“有財哥，咱們坐下歇一會兒再回家。地上臟，咱在這兒沒有凳子坐，就只好用草代替凳子了。”隨即又將來時準備的系在竹籃邊的一玻璃瓶水解下來，遞給李有財：“哥，你喝水。”

李有財接過瓶子，扭開瓶蓋喝了兩口，然后將瓶子遞還秀娥：“秀娥，你也喝。”

秀娥心想，就這么一小瓶水，既然想讓他喝，要是自己再喝，就不夠喝了，再說，自己一個黃花大姑娘，跟一個男子同喝一瓶水，實在有些不體面，于是便說：“不，我不渴。哥，你喝你的，別管我。”說著，再次感激地瞅一下李有財的臉，說道：“你來幫我干活兒，我這兒還不知如何謝謝你呢！”

李有財聽著秀娥的話，再看看秀娥那雙含情且又漂亮的大眼睛，一時間受寵若驚，頓時三魂丟了二魂半：“嗐，妹子，就幫你復收幾個花生算啥！以后妹不管有什么活兒，只管跟我說聲，我是有求必應。”說著，兩道目光就像兩顆釘子一般，左右都離不開秀娥的臉。

秀娥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意亂，同時也有些害羞，不知不覺臉蛋便紅了。

李有財心想：“哦，機會到了，她對我已經超越了兄妹情，我要是看不出，分明就是傻子！”想罷，突然伸開雙臂，不顧一切地向秀娥身上撲去，嘴里說著：“快別裝了，早天晚天就那么回事……”

不料，秀娥心里早有防備，她猛地站起身，同時雙手用力，一下子就將李有財推翻在地。

李有財欲火正盛，半點也不畏懼，爬起身繼續向秀娥撲來。

秀娥并不心慌，迅速用左手抓住他的一條胳膊，右腿向前跨出一大步，同時用右胳膊肘用力一拐，李有財“撲”的一聲，仰面倒在地上。

李有財嘴里說著：“妹子饒恕，妹子饒恕……”可是，心里仍不老實，嬉皮笑臉，伸出雙手想讓秀娥拉他。秀娥就勢用左手捺住他的肩頭，右手握緊了拳頭，真想狠狠地教訓他一頓，可是轉念又一想：自己畢竟已經認可他是哥，哥雖有錯，但怎么可以用武力對待他呢！待到拳頭越過他的頭頂將要落下的時候，她用手指扭住了他的一只耳朵。秀娥臉上顯現出半逗鬧、半認真的神情，呵斥道：“你再敢不敢對妹妹放肆了！你再敢不敢對妹妹無禮了！”

李有財連連說：“好妹子，好妹子，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秀娥急忙將他扶起來，又給他將全身的泥土拍打干凈……

六

晚飯后，皎潔的月色灑遍大地。秀娥心里思念王天昊，剛剛放下飯碗，便匆忙向王天昊家走去。說來也巧，最近，王天昊心里隱隱約約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一直覺得秀娥會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 此時，王天昊也是剛剛吃過晚飯。就在秀娥向他家匆匆行走的路上，他也正想去秀娥家找秀娥聊一聊，才走到大門口，迎面正遇上秀娥向他家走來。

王天昊說：“呀！秀娥妹，我正要去找你聊聊呢！正巧你來了，你看咱們到哪里聊為好？”

秀娥向村東頭連村公路的兩行綠柳處瞅了一眼，那綠柳間隙里還有塔松、月季、紫葉李、海棠等風景樹，在皎潔的月光下，和城市公園里的風景沒有什么區別。就在離村子往東幾十米處，樹空里還擺放著幾條專供路人歇息的長凳。王天昊向秀娥臉上看了一眼，同時也向村東頭連村公路的兩行綠柳那邊瞅了瞅，心領神會地說：“好吧，咱們就到東面公路邊聊會兒吧。”

來到長凳邊，兩個人雙雙坐下。月光下，二人相互對視了片刻，王天昊見秀娥面帶憂慮，便問：“怎么了，妹子，心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

秀娥猶豫不語。

王天昊關切地說：“跟我說說好嗎？把話說出來，你或許心里就輕松了。”

秀娥從來不愿在王天昊面前說謊，隨即便將上午李有財幫她復收花生、與其間說話內容，及最后李有財色相畢露的事兒細述一遍，又將自己處理的方式告訴了王天昊。

月亮將它那溫柔且又敏銳的目光投向他們二人的臉，窺探著他們的內心世界。王天昊抬頭看看月亮，對秀娥是既敬佩又有些心疼，先是贊賞她一句：“妹妹做事高明。”隨即又提醒她：“不過，既已把事情處理妥當，觀妹妹神色，好像還是很生氣的樣子，還須調正一下心態。”

秀娥感激地說：“你放心，天昊哥，我會調整好自己的。細想想，我倒是沒什么氣可生的，我只是考慮到，咱們與有財既是從小到大的玩伴，又是同學關系，他墮落到這一步，我真的是怒其不爭。”

王天昊說：“多虧你有功夫在身能將他治服，假若你治不服他，一旦吃了他的虧，我是饒不了他的。這樣也好，既然你已經治服了他，一切也都做到了問心無愧，也就什么都不用提了。”

秀娥同意得點了一下頭，借著月光，她深情地向王天昊的臉上看了一眼，想想自己一直愛著他，而他卻因家境貧寒，一直沒有向她吐露過半句愛意，便想督促他盡快設法改變家貧的現狀。秀娥急忙轉變話題說：“對了，咱們這么長時間了，只顧談論我與有財哥的感情糾葛，現在也該談談你了。記得你在校時圖畫畫得不錯，特別是畫機械物件，讓人看起來就像真的一樣，真是令人佩服！”

王天昊謙虛地一笑：“這有什么好佩服的。”

秀娥想了想，忽然熱切地兩眼直瞅著他的臉：“哦，對了，你也別說畫畫沒用，如哥這般聰明，要是堅持畫下去，說不定還能發明出什么機械呢！”

不想，王天昊一聽秀娥這句話，就像著了魔一樣，突然兩眼直瞅著遠處的藍天，自言自語起來：“對，對，畫機械圖，畫機械圖！”說著，他忽然站起身，大踏步地便往村里方向走，一邊走一邊放大了聲音喊起來：“回家畫機械圖——回家畫機械圖！”

秀娥估摸著他是悟出了什么，臉上顯現出愉快的笑容，隨即快步追上了他，鼓勵道：“祝哥如愿以償！”

七

秀娥見王天昊心有所悟，回到家后心里別提有多么高興。王天昊回到家后，來到臥室，聽到旁間哥哥們都熟睡的鼾聲，又見與自己同睡一鋪炕的小弟弟也睡熟了，便欣喜地坐在炕邊舊式的書桌前，從抽屜里找出學習本和畫筆，匆忙畫起他心中想象的機械模型來。每畫一會兒，他臉上便露出一陣欣悅的微笑。畫得不如意時，他便眉頭微皺，重新另畫。二十多張機械圖案畫出來了，他的臉上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原來，秀娥鼓勵王天昊繼續練習畫畫，使王天昊得到了啟發。膠東半島這一帶本是花生高產地帶。以前人們從地里將花生連蔓帶果收回家以后，接下來的操作便是人工摘果，或是隨便用锨、镢、杈之類的工具站在高矮適度的地方用力往下甩果。自從人們發明了摘果機后，用機器摘果就行了。可是，摘果這項工作達到機械化程度后，將果里的花生米掰出來也是很麻煩的。很早以前，人們都是人工用手一個果一個果地將米子掰出來，后來有人發明了搓果床與搓果箱，大大提高了花生脫米速度。但用搓果床與搓果箱搓花生米，需要將搓果箱放在搓果床上，然后兩個人用力拉動搓果箱來完成搓米工作。整個流程比較麻煩，仍然達不到理想的脫米速度。幾年來，王天昊一直在琢磨，總想用機械化替代人工操作的搓果床與搓果箱。然而琢磨了幾年也沒有琢磨出結果，經過秀娥話語的啟發，他心里出現了花生搓米機的總體輪廓，便開始畫圖紙進一步研究。他先是畫出了整個機器的模型，再畫出發動機帶動的機件，接下來便畫裝果箱、搓米系統的一系列器械，再畫往外吹果皮的機件、散熱機件、篩米漏米系統的機件……當天晚上沒畫完，到第二天天亮以后，他便接著畫，總共畫了60多張圖紙。最后把這些圖紙按設計方案有機地整合在一起，一臺完整的花生脫米機器草圖終于畫成功了。

王天昊看著自己的杰作，心里欣喜萬分，如同完成了一個神圣的使命，只覺得全身如釋重負。看看屋子四周，一個個物件好像全部顯現出鮮活的笑臉，一起豎起大拇指欽佩他對科技事業的那股子鉆勁。細觀炕邊墻壁上貼著的山水畫，此時此刻竟然化為一個個仙女，全拍著手滿臉笑容地慶祝他的創作勝利……

八

當天中午，陽光燦爛，鳥語花香。吃罷午飯，王天昊將自己所畫的花生脫米機的圖樣裝在一個書兜里，便匆忙去了秀娥家。秀娥邀王天昊在自己臥室里的書桌前坐下，見王天昊面帶喜色，她心里猜測不定，便以試探的口吻說：“天昊哥，看你的神情，好像有什么喜事在心，跟我說說好嗎？”王天昊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隨即便從書兜里取出自己所畫的花生脫米機的圖樣遞給秀娥看，連同所畫的那幾十張零星部件圖紙。秀娥接圖在手，一一細看，看過后，激動得那顆心似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她的心里充滿了喜悅，找不出合適的語言來夸贊王天昊，只是反復地說：“哥哥你真行，哥哥你真行！”

王天昊謙虛地說：“什么呀！要是沒有妹妹你的鞭策與鼓勵，我的這些發明創造還不知得等到猴年馬月才能實現呢！”

九

話說在本縣農機廠里，秀娥與王天昊有兩位同學，一位是機械設計師，一位任副廠長。不久，王天昊將自己所設計出來的花生脫米機圖樣給農機廠兩位同學看了看，立即得到了兩位同學的欣賞與贊揚。兩位同學幫他四處購置花生脫米機的各部位零件，很快地，一臺嶄新的花生脫米機就制造出來了。機器命名為天昊牌花生脫米機。

機器制造出來后，首先需要試用，然后才可向群眾推廣銷售。因為別人不懂花生脫米機的工作運行原理，更不懂使用方法。第一試用的人自然就是王天昊，第二試用的人便是秀娥。他們兩個人將制造的首例花生脫米機用車拉回家，放在王天昊家的大門口，立即決定試用。因擔心首例使用在操作過程中用電力帶動會發生危險，便決定用柴油機帶動。正值王天昊家有剛剛收回家的帶皮花生果，他們請來十幾位街坊鄰居，協助機器脫米時的各部位人員。由本村機械師將柴油機帶動脫米機的皮帶套牢固了，然后發動開柴油機，花生脫米機便發出“隆隆”的聲響，開始運作起來。經過半個多小時機械與人工的共同忙碌，王天昊家的一千多斤花生果便就脫出米來了，脫米機沒有出現半點故障。眾鄉親們一齊歡呼跳躍起來。而此時此刻，王天昊與秀娥則興奮得流出了激動的淚水。

十

花生脫米機試用成功后，縣農機廠的領導們研究決定，繼續制造天昊牌花生脫米機。他們把王天昊請到廠子里，做具體技術指導工作，給王天昊最高的技術工人薪資待遇，并且還有額外獎勵。在王天昊的協助指導下，縣農機廠從此便接二連三地開始制造花生脫米機了。

凡是好東西，自然是人人喜愛，特別是花生脫米機，這在當地可以說是奇缺機械，群眾紛紛爭購。這一來，縣農機廠經濟收入可就大了。因花生脫米機具體制造方案是王天昊設計出來的，廠子領導們經研究決定，獎勵了王天昊兩臺花生脫米機。后來，王天昊為繼續試用與研究工作的方便，自己留下了一臺，另一臺則無償地獻給了他們的生產隊。

王天昊的工作問題解決了，在廠子里掙最高工資，還因技術攻關而獲獎。他由起初的家貧如洗，變成了遠近有名的富戶。不久，由本村一位熱心的大嬸撮合，王天昊與秀娥也就幸福地結為夫妻了。

再說李有財，因與王天昊、秀娥之間的三角戀一事，不管大事小情，處處都與王天昊作對。長期以來，李有財見王天昊像個傻子一樣半點都不忌恨他，反而每天只顧著埋頭研究各種機械的構造與工作原理。李有財便洋洋得意，認為不管經過多少波折，秀娥終究要嫁人的，而所嫁之人肯定是他李有財，而不是別人。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到最后王天昊因成為遠近聞名的機械師，并且由此而發了家。秀娥便出乎他的意料，真的嫁給了王天昊。為此，李有財從這段三角戀關系中敗下陣來，每每言行舉止當中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就像條喪家犬。

李有財本想狠狠心一頭跳進水庫里自殺完事，慶幸在這生與死的邊緣，他想起秀娥以往對他批評指正的那些話語，恍然醒悟過來，明白了秀娥無非就是想讓他堂堂正正做人而已。他終于悟出了這個道理，想到自己能有這么一個好妹妹也是一大幸事。如此這般，他也就不想自殺了。

后來，他為人的那些虛榮心與嫉妒心，久而久之竟然變成了他走向轉變的原始動力。他不懂什么信仰，便暗暗立下誓言，一定要干出一番事業，光宗耀祖。等黨的農田責任制落實到農村后，王天昊與秀娥一直忙于他們所愛好的事業，李有財也成了遠近聞名的養豬大戶。秀娥母親見李有財有了上進心，親自做媒給他在臨近村介紹了一個勤勞善良的女孩，名叫曉芬，李有財與曉芬經過一段時間的相互了解，很快地，也幸福地結合為夫妻了。

過了幾年，秀娥與曉芬相繼懷孕生子，秀娥生的是女兒，曉芬生的是兒子。這下子，那個被秀娥母親和有財母親當年定下的烏龍娃娃親，居然又續上了！一代又一代人勤勞奮斗的故事也繼續在膠東半島這片廣袤而迷人的原野上上演……

作者簡介：

劉家朋，男，1953年7月出生，漢族，山東招遠人，農民作家。1987年至1989年連續三年參加“人民文學函授”中心的函授學習；1999年至2003年參加魯迅文學院普及部的函授學習。2003年開始發表作品，現已在省級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60余篇，代表作有《拖拉機廠來了個王醫生》《楊力生的愛情事》《心理醫生遇上大少爺》《興旺莊》《哦，鮮花送給育花人》《遲玉英情緣咨詢記》《哦，那航行中的客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