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商人》中的契約精神及正義觀

英國劇作家莎士比亞具有豐富的法律知識，他對法律問題的認知較為透徹，無論是專業術語的運用，還是作品中展現出的對罪名的判決以及法庭上的辯論，都是他法學思想的體現。這在喜劇《威尼斯商人》中表現得較為典型。文章圍繞著一紙契約展開，既體現了人們對契約的重視和尊重，又表達了嚴守契約與樸素正義觀之間的沖突。莎士比亞在戲劇中呈現出具有文藝復興時代特色的法律理念，通過民法、商法和訴訟法的基本規則反映出了當時西歐社會重視私權、契約精神的特征，反映出劇作家的人文主義正義觀以及深刻的法律意識。

作為英國文學史上最杰出的戲劇家，也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莎士比亞具有相當嚴謹的法學思維，他的作品中涉及許多關于法律、契約與正義的主題。《威尼斯商人》是莎士比亞的代表作之一，是一部蘊含著許多法律思想以及對社會和人性反思的諷刺喜劇，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它揭露出的社會問題不僅存在于英國，還存在于整個歐洲，甚至整個世界。它批判宗教沖突，鼓勵人們追求自由平等，弘揚正義，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16世紀是歐洲覺醒的時代。麥哲倫環球航行的完成，將大航海時代推進到一個嶄新階段，以地中海沿岸港口城市為中心的貿易區建立起來，威尼斯變得包容開放，成為連接東西方貿易的交匯點。與此同時，文藝復興促進思想解放，人格獨立與自由成為人們關注的問題。時代背景加之莎士比亞敏銳的思維、開闊的眼界以及高超的文筆，使得《威尼斯商人》對于研究文藝復興時期西方法律契約精神以及正義觀具有重要價值。

莎士比亞的名字早在1839年第一次引入中國，但是中國知網收錄的第一篇專門研究莎士比亞的文章在一百年后。中國學者對莎士比亞的研究大致分為四個類型：作品研究，改變與演出研究，比較文學以及翻譯理論與實踐。而作品中的法律問題是一個很少有學者涉足的領域。1963年吳興華的《lt;威尼斯商人gt;——沖突和解決》是在錄的第一篇研究此方向的文章，知網上類似的文章僅有幾十篇，約為國外研究成果的三分之一。然而，在上文提及的相關熱門領域中，中外研究成果都超過一萬，是此領域的百余倍。

聚焦《威尼斯商人》中的契約精神與正義觀，探討契約的重要性、正義的含義，以及二者之間的聯系與沖突，從而對現實生活中的是非曲直產生更為深刻的見解。

《威尼斯商人》中的多重法律問題

《威尼斯商人》中涉及多重法律問題，主要包括商法、契約法和訴訟法等多個層面。

第一，劇作呈現出16世紀威尼斯商業發展狀況，涉及借貸利息的商法問題。通過劇中夏洛克以及巴薩尼奧的描述可知，安東尼奧的海上貿易遍及亞、歐、北美洲，是商人階級的代表。安東尼奧屬于獨資經營商人行列，經營風險較大，正如他的所有貨船在古德溫淺灘遇難，他便面臨無錢還債的危機。而若貨船平安歸來，他就會有比3000塊借款多八倍的收入，無疑是一筆巨款。這一描寫將當時歐洲商業城市的機遇與殘酷描寫得淋漓盡致：商人們或飛黃騰達，或千金散盡，一幅16世紀商業發展下的歐洲社會圖景生動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劇中安東尼奧與夏洛克關于借貸問題有著全然不同的看法。作為基督徒，安東尼奧奉行仁慈善良的信條。他無償向外借錢，雖然此舉使得借入方無需承擔利息風險，但是對于以夏洛克為代表的放貸人來說，安東尼奧無疑是他們最大的阻礙，他斷了放貸人賴以維持生計的手段。而夏洛克雖然在這部作品中扮演反面角色，但他放貸收息并無不妥，符合當時資本主義發展的需求。同時，夏洛克不僅是追求利益的商人，也是追求自由平等的市民。站在他的立場上，安東尼奧無償借貸的舉動是與自己進行的不正當競爭。這也是歐洲資本主義萌芽時期商人階層對公平交易追求的體現。這部作品中角色的塑造具有多面性。夏洛克既是自由市民的代表，也是理性商人的化身，體現了歐洲商業公平思想的發展以及對自由公正的追求。

第二，《威尼斯商人》也涉及合同契約的契約法問題。契約是西方社會發展起來的一個很重要的社會底層運行機制，今天西方國家的持續繁榮，與全社會愿意共同遵守和維護契約精神高度相關。在近代西方，契約論可以說是最主流的一種政治理論，洛克、盧梭、康德等政治哲學家都是典型的契約論者。法院與法官從羅馬法中吸收相關知識，在16世紀形成對價制度，使契約法進一步發展。

文藝復興時期是西方步入近代的關鍵時期，人們對個人權利、自由平等、財產自由等私權利更為重視，歐洲近代民法也更加強調對自由意志以及私權的保護。安東尼奧與夏洛克簽訂的契約本質上來講是債權與生命權之間的沖突，反映了民眾不同的價值觀與當時的法律社會背景，具有重大參考價值。同時，莎士比亞在這部作品的情節中設計了強烈的矛盾沖突，使其極富戲劇性與文學色彩。

從劇中眾人對契約的態度來看，安東尼奧替巴薩尼奧向夏洛克借錢，主動提出“哪怕到時我未能如數還清，你也可以向我索要罰金”；夏洛克決定借錢后，需要安東尼奧簽擔保借據；當夏洛克提出違約懲罰時，安東尼奧欣然接受。上述情節都是“合意原則”的體現，也是人們對契約的認同與尊重。另外，在安東尼奧無法按照契約規定還錢時，眾人的解決辦法都是建立在“原契約真實有效”的基礎上提出的，譬如請求夏洛克的通融。由此可見，契約精神早已根深蒂固地鐫刻在歐洲人的骨髓之中。

第三，除了上述主要的法律問題，劇中其他情節也涉及了侵權法、婚姻法、繼承法、財產法等多種法律類型。

劇中幾次提及安東尼奧曾在公共場所多次對夏洛克的人格以及其族群和宗教信仰進行辱罵，是對其名譽權的侵害；夏洛克的女兒杰西卡偷偷帶走夏洛克的財產，是對其財產權的侵害。另外，當時人們仍受教會法的約束，其中婚姻家庭制度規定父親對子女有完全的支配權，這一規定也是杰西卡只能通過逃走來擺脫夏洛克，以及鮑西婭必須遵從父親遺囑來擇偶的原因。

《威尼斯商人》法律問題背后的正義觀

《威尼斯商人》對當時歐洲的社會現象以及市民的樸素正義觀也有著集中體現。

正義觀是法律問題與成文法的根源所在，也是脫離制度層面的普通民眾與生俱來的良心。亞里士多德將正義視為一種社會美德，這種社會美德是在人與人之間彼此的交往中產生的。為了調整人們交往過程中的行為，就產生了規則。而規則又逐漸上升發展為制度與法律。

首先，《威尼斯商人》呈現出宗教信仰背后的正義觀。作為猶太人的夏洛克與作為基督徒的安東尼奧秉持不同的甚至相悖的正義觀，這是二者沖突的根源所在。猶太人最早被稱為希伯來人，隨著希伯來文化的發展，逐漸孕育出了猶太教，夏洛克就代表著希伯來的正義觀。在希伯來語中，通常用兩個詞表達“正義”：zedek（陰性為zedakah）和mishpat。zedek指的是道德上的正直、慈愛和憐憫，而mishpat則多指法律意義上的公平公正，相當于英語中的justice。據相關統計，在希伯來《圣經》中，zedek一詞一共出現過119次，其陰性形式zedakah出現過159次；而mishpat則出現過424次，遠遠超過了zedek（或zedakah）。由此可知，在希伯來正義觀中，律法公平公正的重要性要遠遠大于個人品格中的仁慈。

但在安東尼奧等人信仰的基督教中，人性善良恰恰要排在律法公正之前。在《舊約》中，上帝的正義根植于對人類福祉的關懷，不僅救助受苦受難的以色列人，還善待牲畜，體現了對弱勢群體的關注，具有人道主義正義觀。《新約》也凸顯了關于愛的正義。“在基督教思想中，正義是愛的社會性和生態學的表達，意味著對窮困者的關懷，對自由和平等的大致計算，意味著對建立一種公正關系的熱情”。由此可見，基督教正義觀主要落腳點在于團結與仁慈，強調信仰的力量，是一種人道主義正義觀。相比希伯來正義觀來說更加唯心，注重信仰的正義而非實踐的正義。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正義觀在《威尼斯商人》中明確地體現出來，是劇中主要的矛盾所在。猶太人夏洛克最大的關注點在于自己的個人利益，具體表現為他向借款者收取高額利息；他關注自己與安東尼奧契約的有效性以及威尼斯法律的公平性，而不關注他人情感與得失，甚至忽略自己女兒的安危。他的利益至上觀在安東尼奧等人看來值得唾棄。他們是忠實的基督徒，面對夏洛克的行為并沒有第一時間批評，而是先進行勸導，這是他們以教化為主的慈悲正義觀的鮮明表現。在第四幕的審判中，這兩種正義觀的沖突達到了頂峰。夏洛克為了報復安東尼奧，堅持強調法律的公正與強制性。而公爵與鮑西婭先是試圖通過仁慈勸導感化夏洛克，失敗后對他進行的改信基督教的判決反映了基督教正義觀強調信仰的力量。另外，雖然在大多數人眼中，這一判決對于信奉猶太教的夏洛克來說過于殘酷，有失公允，但筆者更贊同另一種說法：威尼斯是基督教的城邦，威尼斯法官視其為真正的信仰，因此讓夏洛克皈依是對他的善意拯救。

其次，《威尼斯商人》蘊含著世俗意義上的正義觀內涵。在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運動發展盛行的16世紀，歐洲社會的經濟、政治與思想都發生了重大變革。人們輕神性，重人性；輕神權，重人權；輕束縛，重自由。在法律層面，人們也逐漸意識到，法律誕生的目的是維護正義，而非單純如夏洛克所想，只是為了進行死板的行為約束。這一思想與現代法理不謀而合。而公正究竟是什么，就連現代最為博學的思想家、法律學者都無法做出明確的定義。那么在16世紀的威尼斯公民眼中，正義自然而然地來源于良心。《威尼斯商人》中的眾人都認為安東尼奧是值得信賴的朋友，而把夏洛克視為與社會格格不入、自私自利的小人。這并不只是因為夏洛克信仰不同，更是因為安東尼奧具有符合社會主流正義觀的美好品格，而夏洛克缺乏人們所認可的道德感，他的行為不符合世俗正義。在審判情節中，這種來源于公序良俗的正義觀表現得更為明顯：安東尼奧因為違背與夏洛克之間的契約，被夏洛克起訴，公爵本應當依法裁判，但如此一來安東尼奧會因此失去生命，違背了公爵心中對“正義”的理解，所以公爵并未立即依法作出裁決，而是請鮑西婭假扮的博士來主持庭審，若是并未請到，公爵寧可退庭擇日再審，也不愿意執行這份非正義的契約。由此可見，除夏洛克之外，所有理性公民面對生命和財產的抉擇，都選擇了保護生命，鮑西婭用她的智慧裁決保證了法律的公平正義，也維護了法律在人們心中至高無上的地位。

莎士比亞恰逢一個變革的時代，神學權威日益減弱，人的理性日漸凸顯，人們更加注重自身的價值。法律得到了極大的發展。莎士比亞借助時代的洪流以及自身豐富的學識與才華，撰寫出一系列極具時代特色又發人深省的戲劇作品。《威尼斯商人》這部作品中包含著豐富的法律世界，蘊含著重視私權利、重視自由平等的時代規則。同時也通過極富戲劇性的矛盾沖突，描繪出擁有不同宗教信仰的族群之間的社會問題。

《威尼斯商人》中的法律契約精神及正義觀將人們內心對法律的信任和對正義的向往一一展現出來，代表著人們對正義的追求和期待，以及人文主義情懷。它是時代的鏡子，是歷史的詩篇，是人性的樂章，在人類社會的發展中永垂不朽，熠熠生輝。

（作者單位：南京航空航天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