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技術進步與人性進步的關系既是一個傳統問題,更是一個嶄新命題。人工智能時代集中體現了技術對人的定義的改變:技術加劇了人類控物的能力與自控能力之間的不平衡。這種不平衡可能導致人性的基本規定發生動搖,從而產生人性的認同危機和意義之問。為了解決這一終極之問,首先傳統的線性“進步”時間觀念需要被重新解釋為開放和流動的場域的新語境,其次需要真正理解人性的結構和本質始終是基于理性、精神和心靈的存在,同時又是屬靈的有限存在,如此方能啟迪個人確立自覺自為的人生價值,重返人文,拒斥虛無,為人類帶來不朽的希望。
關鍵詞:智能時代;人性;現代性
中圖分類號:B821;TPIS
DOI:10.19504/j.cnki.issn1671-5365.2024.09.01
人工智能時代給人類帶來巨大福祉的同時,也使人類陷入新的困境與迷思:人性的定義是否會因技術進步而前進或后退?當下最能體現技術進步的人工智能作為全新變量疊加進入時代變遷進程之后,人類是否應當重新思考如何處理社會宏旨與個人人生意義的關系?在不確定的未來,個人如何確立生活的坐標?要言之,在智能時代的新語境之下,重新詮釋人性,理解其結構、本質和可能,或能促使個體之人主動尋求締結命運共同體,在團結探索中走出一條符合人類尊嚴的發展之路。
《人類還有未來嗎》和《僅此一生:人生哲學八講》,此兩本關于人類與人生,關于過去、現實與未來的著作,恰如其分的形成精巧的互文①。在《僅此一生》中,何懷宏教授希望將歷史上出現過的各種各樣的人生哲學以一種樸素克制的方式坦誠無比地說給“后浪”聽。不可否認的是,無論時潮如何變更,每個時代都需要形上學的沉吟慎思,巨變的時代尤為如此。然而對于未經世事的“后浪”而言,他們對星辰大海及浩瀚征途的了解是從模仿和品味前行者的生活痕跡開始的。當“躺平”“內卷”“佛系”……一系列的浮淺表達甚囂塵上,好似要竭力勸說青年人向這種不確定的安全的“時潮”投降妥協之際,或許給他們一種娓娓道來的告白,用“此時此刻”的生活去踐行人的本來面目,更能夠實現對他們的切實關愛,撫平他們心靈之海上被疾風乍起吹皺的波瀾。如果說“僅此一生”是在當下對青少年的引領,是一個確鑿無疑的命題和答案的話,那么《人類還有未來嗎》則是對所有人的發問,當人們在歡呼科學的不斷進步,當智能機器不斷僭越人機邊界,人際關系逐步被替換成人機關系的時候,我們不得不慎思,生而為人的意義是否還擁有確鑿的邊界,享有未來。個體僅此一生,人類整體是由無數個具體的人生構成的集合。人類若無未來,那么單獨的人類個體也就不能存在于天地時空之間,便無法標刻人類的功績,人類理應有未來,也必須有未來,才能說明和解釋今天的人性從何而來,去往何處。而何懷宏在兩本書中的致思并未停留在對時間的線性理解中,他通過對“永恒母題”的追溯和解構,以一種開放的時間觀念為智能時代的人性新詮確立了新的語境。
一、人性新詮的新語境:重新定義時間序列
倫理學家關心的始終是人,是具體的個人和所有的人類,關心他們如何去過一種豐富的自我完善的生活。何懷宏在《僅此一生》和《人類還有未來嗎》中展開的雙重思考便是對這一個“永恒母題”的回溯,進而是解構:一則以對現實作答,一則以對未來以問,答案在于:如果存在時間場域的話,那么這個時間場域必定是流動和開放的,才能允許一切可能發生從而成全人性的尊嚴和高貴。
(一)現代性構成線性矢量的時間觀
實際上,人只要還在朝向欣欣向榮的目標生長著,人類社會還在以進步、增長和繁榮作為其價值依歸的時候,具體的“人生”就不得不接受“科技”的靠近,二者就構成一個具有張力的內在矛盾:此二者均是對現實生存之人所擁有的有限時間的回應,若凡人終有一死,那么《僅此一生》告訴我們,人生的意義就在于無限的充實之,光大之;若凡人不再是凡人,人若“欲與天公試比高”,人類可以通過科技來冒犯或篡改自然或神意,使得人生的長度得以延展,人的肉體能夠突破生理的極限,甚至連人的定義都要受到挑戰,那么“人類還有未來嗎”,換言之,人還可以堅實地確定地存在嗎?或者說,人類將以何種方式存在?當然,若我們從未抵達過“現代性”的概念,那么我們就絕不會受到這個問題的困擾。現代性的強預設是線性矢量的時間觀念,由于技術的發展和提振,人們似乎已經習慣于相信更高更好的事情總是發生在未來。相對于充滿變數和挑戰的未來,對于現存的深厚的傳統和習俗,究竟應該采取何種立場才是合適且正確的呢?至少我們可以確信的是,在過去和未來之間,不變的永遠是敏銳的知識人為人類生活尋求根基的努力。
(二)現代性之前:用傳統抵御技術
1749年,盧梭也對作為時潮的“科學藝術”和作為傳統的“風俗文明”之間的關系給出了確定的答案。在《論科學與藝術的復興是否有助于使風俗日趨純樸》一文中,盧梭運用兩個視角:第一個視角來自他對于歷史和現實世界的整理和追溯,在他看來科學和藝術帶來一種新的風俗,表面看起來是道德的進步或者革新,但是實際作為虛偽的外殼已經遮蔽了原來純樸的風俗。[1]17-22第二個視角是回到科學和藝術本身,人們談到的復興其實混淆了什么是真正的知識,還有常識。普羅大眾往往認為他們掌握的是科學,實際上他們掌握的是科學所衍生出來的教條;在這個意義上,真正的科學和良好的風俗傳統本身并非是相反的兩極,人們仍然可以寄望于科學的繁榮。更重要的是,盧梭的時代仍有望向前追溯到希臘、斯巴達,能夠看到非常渾厚的傳統,他能夠拍著胸脯講人性曾經是善良的,于是我們也能夠相信并期待人的善良。同樣的難題也曾經發生在孔子身處的禮樂崩壞的春秋,在支離破碎的現實政治和倫理秩序中,孔子選取了“仁”來橋接天道、世道與人情,從而使得先民與今人能在道德圖景上達成根本的一致,保存了這個民族在文化上的獨特性。[2]32
(三)現代性之后:相信并守護多元
面對社會的巨變,孔子和盧梭都選擇指向了對傳統的恪守和維護,這是在“現代性”的增長和繁榮尚未完全侵蝕時代時的共同答案和選擇。然而在今天,似乎這種對傳統的努力回望已經成為永恒的過去。現代性通過對時間和未來的無限延伸,肢解了以往所有既淳且“厚”的價值序列,而代之以稀薄和脆弱的進步敘事,德性不再成為必然的選擇,也不再承諾“好生活”“善生活”和“幸福”。于是,在過去和未來之間的張力也就變得可疑,對于過去的回溯顯然無法支撐堅定的道德和價值,有限的個體也漂泊在根本意義的追問之外。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何懷宏曾經在社會史研究領域著力甚多,他“研究中國一種獨特的社會結構——一種相當尊重文化精英的、走向流動和機會平等的精英等級制”[3]20,從世襲社會和選舉社會的發現中,從社會形態的變遷之中,何懷宏發現并申明了自己在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之間的基本立場,即在“正當”“正義”方面的自由主義者,在“善”“幸福”方面的保守主義者和傳統主義者。人類社會的文明史有9 500年是處在農業文明時期,“只有最近的500年是處在走向工業文明和高科技文明的時期”[4]135,這最近的500年卻為人的存在方式乃至生存的意義帶來根本的考驗。在巨變中,何懷宏的思考打開了在現在和未來之間的另一種可能,即在全然了解了托克維爾所說的不可逆的平等的現代性社會到來之后,重新理解中國人的歷史社會的現實性和獨特性,相信在這個多元的社會中,既需要自由主義者向往的底線的寬容、忠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還需要尊重在這個普遍性之上的對幸福的多重追尋,作為知識人還應當對此類堅持和追尋擁有值守文化的責任。有鑒于此,面對時間的綿延和流逝,至少我們對未來不會再是拒斥的有所保留,對傳統也不再是作別的姿態,將人類文明放在宇宙生存和歷史的視域下進行討論,洞察了時間觀不過是現代觀念的濫觴之后,對于我們正在構建和共同參與的未來,我們便不必急匆匆地作出或悲觀或樂觀的判斷,而毋寧說是一種審慎的有所憂有所思的立場,也許這是真正契合了全人類的共同價值判斷的最小論證。
二、人工智能時代人性的結構與本質
在人類社會的文明演進歷程中,人始終在處理人和人之外的物的關系。《人類還有未來嗎》隱藏了一個前提是“人工智能時代”,而這也是人類為何會發出如斯疑問的原因。
(一)人工智能時代與新問題:人的兩種能力的不平衡
如果不是“人工智能時代”的降臨,人類還會依然沉浸在身為宇宙萬物之靈的錯覺中,茫然不覺自己已經成為自己所制造出來的新世界的對立面。人類曾經主動祛除了上帝和終極信仰,逐步從迷蒙中走向啟蒙,如康德所言“有勇氣運用自己的理智”“脫離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的狀態”[5]22。人類在擺脫上帝的同時,真正確立了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但又因為向往一種終極和永恒的普遍性,人的發現和蘇醒也不可避免地走向某種可靠的技術或科學本身。技術,在某種意義上成為新的神祇。近代以來科技的高速躍遷,帶來了“來自人自身的卻難以預測的嚴重后果;人的兩種能力的不平衡——控物能力與自控能力的不平衡,認知事物能力的發展和精神其他方面能力發展的不平衡——不僅巨大,而且在繼續增大”[4]262。那么,人的能力構成的撕裂是否意味進入智能時代之后人的基本規定也因此而發生了動搖,甚至人性本身也被改寫了呢?在這種背景之下,我們還可以依賴于、寄望于人性的可靠嗎?
(二)超越善惡的人性論:理性、精神與心靈
對于僅以善惡為標簽來界定人性的做法,何懷宏的態度是謹慎且存疑的,他的思考也比單純的“善惡論”更加深刻和豐富,且此種思考道出了人性中最為堅實的結構基礎:理性、精神和心靈的存在不會被時間或時潮輕易改變。在他看來,人性“對人們的價值、規范和作為構成一種客觀的基本限制和可能性。我們永遠不要忘記:人性不僅意味著人的可能性,同時也意味著人的有限性”[6]129。人性本身就是游走于可能性和有限性之間的中間的存在。它讓人得以升華和完善自身,同時也限制了人在時空中的實存狀態。
此外,人性是就人和外物,尤其是人和其他動物的區別來定義的。而人“與其他動物乃至萬物之間的區別,這區別即在于人有理性,有精神,有心靈。這是人的本質性特征,乃至生活的意義就在于此”[6]129。根據柏拉圖和斯多葛派的觀點,人的理性是自然的理性,也是宇宙的理性,個人的理性是對普遍理性的一種分有。人在其分有的理性中,通過理性自身意識到了人的憂傷和高貴的并存乃是人無法逃離的處境:憂傷是因為不能隨心所欲,總有遺憾,同時也因此察知了人的命運,高貴是對自己分內之事的領受和履行。古往今來有關宗教和哲學的思考,都或多或少涉及人所獨有的意識、理性和精神。古典政治哲學強調永恒不變的人性,而啟蒙哲學家們則通過對自然狀態的探析,強調在文明和歷史之外的人性和美德。[7]26即便到了反對一切宏大敘事的今天,雖然人性的提法因為太過抽象而有可能影響到具體問題的探討,但是“基本的人性也是不太容易改變的”[6]138。人性作為前提,能夠為日常生活中的各種殊異和常新的挑戰提供根基的約束和基本的限制。
于是,有關人性的討論便可以收束在人作為理性存在物,并享有精神和心靈生活的獨特結構之上:控物與自控的不平衡,認知與精神的不平衡,是人在智能時代為自己帶來的必然的疾病,它們因為人的理性、精神和心靈的豐富而發展出來,也只能且必然因為人的獨特和高貴而實現自洽和完善。
(三)無法超越的人性限制:屬靈的有限的存在
“人在近代以來控物能力的發展足夠卓越,成就足夠偉大。”[4]134但這并不意味人類的精神文化就會日臻完美,相反,精神的衰落已經自西向東的襲來,似乎已成定局。當人對外物的駕馭能力在飛速擢升的同時,儒家的判斷在今天仍然有效,那就是人的道德能力并不可能普遍上升,換言之我們“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能夠極大地提升自己的自控能力”[4]128。究其根本,還是在人的定義上就已經預示或暗含了這個宿命。“人希望達到全能,但他卻永遠達不到全善。人的這兩種能力的不相稱是一個根本的、近代以來始終存在,日后還很可能加重的矛盾。”[4]238
何懷宏總結了“何以為人”的定義和尺度,包括:(1)人是能夠制造和運用工具的動物;(2)人有類似帕斯卡爾所說的“敏感性精神”的工具理性之外的精神能力和意識;(3)人有一種綜合性的自我意識、主體意識;(4)人是一種碳基生物。至少在我們今天能觸及的人工智能的范圍內,智能機器僅僅在第一條是與人相似的。也許未來的智能機器終將獲得第二或第三種能力。但是第二條和第四條是密切相關的。智能機器不可能也不必要成為和人類一樣的碳基生物。因為一旦如此,它們便“淪為”了有死的、有限的、有弱點的自然演化的產物。而愛、美、信仰這些能力則都是和自然演化相關的屬靈的部分,是以控物為目的的智能機器無法納入成為其內在需求的部分。正是由于有了作為碳基生物的軟弱,才有了精妙而豐碩的人類精神的家園。因此,人只要還是人,也就無法被物化,無法舍棄自己的精神特征和創造力,機器也無法真正實現“人化”,人既是控物者,也是自控者;既是認知者,也是創造者,機器則僅僅出于控物,缺乏靈性,人和機器二者是迥異的生成和運行邏輯,機器永遠不可能取代人的尊嚴。
此外,技術的普遍膨脹和人的精神世界的普遍收縮也在提醒我們,人性中的理性、道德和自我,并不是無限擴展和無限可完善的東西,人永遠是一種有限的非神的存在。
三、人工智能時代的人性:希望與可能
時代的魅影映照在個人心海之上,若無理性的照拂和自省,也許也會是一場無邊的風暴和無盡的黑夜。當“三和大神”“內卷”“躺平”“擺爛”等詞匯成為一個個充滿歧義的渡口時,引導年輕人反思人生的厚度和意義或許才能真正將其接引到可以希望的未來。在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間之河上,我們既不能背轉身去佯裝聽不到歷史的召喚,也不能一味獻媚于一個滔滔不絕的功利化的未來圖景;在人和機器的角力中,人始終應當相信,作為能思考的葦草,其生存的意義正在于其本性的脆弱和有限,人生存在世上,就是人本身的目的。
(一)在真實中確立自覺自為的人生價值
不同于以往的學術史和社會史的考察,《僅此一生》用細膩和娓娓道來的筆觸為我們勾勒了人生哲學的各個主題、思想學派和致思線索;《人類還有未來嗎》則用真誠和頗有新意的思考帶來了對高科技時代的各種新鮮議題的回應。兩本書相互回旋,哲學家告訴我們比哲學形而上學更多的是面向真實生活和未來生活的可能。
《僅此一生》并不寄望于為每個人生難題提供行動的指南,也并不聚焦于短暫和迫切的效用化思考,既然“人類還有未來”,人仍然是最高貴和有尊嚴的存在,而且人還是有限的存在,那么在這一生中個人就應當確立生活的坐標,且不會定于一種模板,一種樣式,一種價值。技術可能部分解決了人控制外物的無力感,但無法提供人的心智和道德水平的完善。在與其他人一起走向未來的歷程中,“我”的僅此一生如何行為,在何懷宏的筆下更多的是一種謙遜的期望或勸誡,人生哲學不許諾幸福和成功的價值禮包,而毋寧說是授人以漁,以堅固的價值觀對抗焦慮和平庸。在關于人生哲學的講述中,給定了人類文明在討論道德哲學及其原則規范的一個光譜,卻并非要指定某一種或某一類型的生活。幸福的人生是要放在最后來言說和品評的,每個人的人生也需要讓其自身感到滿意,而幸福和滿意均需采取自由和自主的個人意志的獨立與選擇。穩定和一致的價值觀需在廣泛的認知和腳踏實地的實踐之上,經過不斷反省和思考才能形成。《僅此一生》所討論的便是如何啟發年輕人在道德和價值的光譜選擇中,自覺自為地去經營屬于他們的穩定價值,從而更好地度過令他們滿意的人生。在這些光譜之中,何懷宏自人生哲學的基本問題出發,梳理人生哲學的源流之后,借助中西方的不同視角,以一種自我而外的邏輯順序,漸次討論了人與物、身與心、人性、德性、人與人及人生目標的關系。當然,不可否認的是一個相對整全的人生哲學的知識框架,也懷有基本的價值視角。但這種視角是相當溫和而從容的,例如它事先排除了對“成功”“物質”“金錢”“名利”的追索,而更多地暗含了對中道、平衡和節制的要求。于是,在啟迪人們對人生的思考中,也許就能加入一種合理持中的態度和相信等待的姿態。
(二)重返人文,再思“學以成人”
今天,人類已經大體解決了溫飽問題,人類對物的開發、調配、使用和掌控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物質上的極大充盈解放了某些必要的勞作,也提供了部分“冗余”和豐饒的生活資料使得部分人可以在今天享有以往時代不可能設想的“躺平”。個體的“我”只是一個有限的存在,在當下“我”的物質需要已經觸碰到了某一個不可能再有大規模提升的邊界,是否就意味人應該轉向對精神和文化的孜孜以求呢?《人類還有未來嗎》提出,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在物質和精神之間非此即彼的轉換問題,人的控物能力的提升和物質的豐富滿足了人的生存需要,但是人在根本上是“能夠把控自己的人”,智能時代也只是人的智慧的呈現,人始終高于物。我們已經不可能完全返回舊有的時間和傳統,但可以也應當重返人文,以此來調節日常中的意義的匱乏,為未來的非常時間作充分的準備,再思“學以成人”的古典原則,用以調整“學以御物”的現代原則。
何懷宏在《僅此一生》的最后提到,“僅此一生,不僅一生”:若歸于具體而言,“我”的生命是一條實線,“但還有一條虛線,即當一個人的肉體生命結束之后,是否在死后還有什么不朽的東西?”顯然,如果能實現不朽,那就牢靠地走向永生,也就解決了“人類還有未來嗎”的問題。但這一重不朽注定是精神層面的不朽,而非實線的不朽:即便科技如何進步,人工智能、基因工程、納米技術或冷凍復活,保存了人體的永在,那都不是真正的不朽,“只是長遠而不是永遠”。對個體來說,首先是堅實的生活和行動,其次是時常的思考和反省,把匆忙的生命靜定下來,才是有助于我們思考和反省人生的原料乃至契機。
結語
《僅此一生》和《人類還有未來嗎》都是敏感于時代和當下的作品,也是能夠持續為未來提供力量的作品,變化從未停滯,一直在發生,科技的進步帶來了“巨大的不確定性”[4]106,甚至是巨大的危險,“我們無法剎車,甚至減速也辦不到。而速度越快,危險也越是成倍地增長”[4]106。人類正集體齊齊站在一個歷史的“奇點”之上,進入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之后,災害、疫情與戰爭的陰云未曾完全散去,和平也正在經受前所未有的考驗,“人們要真正意識到人類是一個命運共同體。但這種意識也許需要大難當頭才能形成,面對共同的危險,人類才能真正團結起來”[4]104。而團結的共識,需要清醒的個體和自省的力量,“哪里有危險,哪里也生救渡”[4]258。看到危險,并正視這些危險,珍惜人類已有的成果,也珍惜“我們人類的日常生活和各種屬人的感情”[4]259。這是何懷宏在兩本著作中的清醒堅持,以及不絕如縷的守護文化的反思。無論是茫然無措的年輕人,還是關心人類和未來的人們,都能在書中找到專屬于人的原則和超脫于物的尊嚴。
正如何懷宏在華東師大思勉高等人文學院的演講中所言,“在科技一往無前的時代,人文的未來也令人神往,我希望有人能‘醒著’,為此守候”。海德格爾曾憂慮過失去人文精神最終人將無家可歸,《僅此一生》與《人類還有未來嗎》也承認了憂慮是對既定事實的理性審視,但何懷宏并未以此為終點和目的,兩本書共同提供了一種可能的方案,這就是在未來已來的時刻,人們或許可以憑借自己的經驗、決心和尊嚴,締結以團結為主旨的命運共同體,探索出在控物和控制精神道德的能力之間的平衡之路,“同時又充分地考慮現代世界的發展,構建一個能夠作為新的社會道德根基的倫理體系”[8]41。
注釋:
① 本文所依據并評述的文本是何懷宏教授的兩本新著,即《人類還有未來嗎》和《僅此一生:人生哲學八講》。兩書相繼于2020年和2021年出版,《人類還有未來嗎》主要講述了人工智能和基因技術與我們的現實關系,提出了預防性的道德與法律規范設想;《僅此一生》通過對人生哲學基本問題的介紹和對話,以哲學慎思探討了個體生命的空間和意義。兩本書從不同角度共同關注了歷史與未來,個體與人類全體,未來的不確定與確定性的關系。本文擬建立一個坐標系,力圖呈現何懷宏教授近年來在大眾哲學普及層面的思考圖譜,以此回應當下的迫切問題:在人工智能襲來的時潮中,我們如何重新理解和詮釋人性的結構、本質與可能性;作為具體的個人,能否追求和如何追求屬于自己的人生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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