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蒙古語特殊詞匯漢字音寫分析

摘 要：《蒙古秘史》維吾爾蒙古語原文已丟失，目前的研究主要依據明代漢字音寫版本。一些中古蒙古語現已不用，有的意義有所變化，所以對漢字音寫的《蒙古秘史》中古蒙古語復原時難免出現一些錯誤或不當之處。本文參考《蒙古秘史》中蒙古語漢音特點，挑選了其中特殊漢音詞匯“答闌”“脫中豁斡惕”進行了分析研究，提出與“七十鍋里煮”之解釋不同的看法，認為該詞表示的是地名。

關鍵詞：《蒙古秘史》；中古蒙古語；漢字音譯

中圖分類號：H2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24）07-0042-03

一

《蒙古秘史》是記載13世紀蒙古族歷史語言文化的珍貴文獻，是研究中華民族語言文化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目前流傳下來的是漢字音寫維吾爾體蒙古文版《蒙古秘史》，涉及漢字的古音和中古蒙古語相關內容。現有的《蒙古秘史》雖然完成了以漢字音寫中古蒙古語的完美過程，但仍有很難準確對一些中古蒙古語音寫或附加旁譯的情況，這可能是因為當初參與音寫的人員對少數中古蒙古語還不夠了解，或者以漢字音寫時混淆了與其他讀音相近的蒙古語。《蒙古秘史》的漢音解讀有不少值得商榷的地方。

《蒙古秘史》中記載了“赤那孫/可兀的/答闌/脫中豁斡惕/不察勒中合周”{1}之漢字音寫詞匯，其旁譯解釋“答闌”為數字“七十（dalan）”，“脫中豁斡惕”表示“鍋”，其中惕表示復數，“不察勒中合周”為“教滾著、煮”。這里需要說明的是，《蒙古秘史》中部分漢音詞匯前有小字體“中”“舌”“勒”，字尾有小字體“惕”，這是當初為了更準確地音寫中古蒙古語而設置的漢字音寫方式，本文中保留原文記載。當初的語言學家用了以上簡略易懂的方式以漢字音寫了中古蒙古語，最大程度上解決了兩種不同文字之間的音寫讀音問題。另外，《蒙古秘史》中的漢音詞匯是繁體字，所以本文為了保證資料的真實性，保留了繁體字和小號字“中”“舌”“勒”等的寫法。

學界基本認為“答闌 脫中豁斡惕”是“七十鍋”之意。“赤那孫/可兀的/答闌/脫中豁斡惕/不察勒中合周”，表示“（把）人頭煮在七十鍋”。依此，在分析古代北疆社會特征時，一些學者認為當初的北疆地區是原始社會發展階段。以致于電影、電視劇或一些關于《蒙古秘史》的展覽中，出現了擺放“七十個大鍋煮人頭”的畫面，這顯然是對“答闌 脫中豁斡惕”這一中古蒙古語漢音不恰當解釋的結果。本文根據歷史記載，對于“答闌 脫中豁斡惕”之音讀，提出了與前期研究解釋“七十鍋”之不同的解說，認為其表示一處地名，與后面出現的“不察勒中合周”搭配使用，表示“擊退”之意。對這一中古蒙古語的進一步分析，可以為認識我國北疆古代族群社會生活提供參考。

二

正確解讀歷史專用詞匯，解析其蘊含的社會文化價值是很有必要的，這也是歷史語言學研究的主要研究目的之一。據《蒙古秘史》記載，“赤那孫（部族名稱）/可兀的（子孫）/答闌（之前的解釋為‘七十’）/脫中豁斡惕（之前的解釋為‘鍋’）/不察勒中合周（之前的解釋為‘煮’‘教滾著’）”，這是“十三翼戰役”中發生的事情。

“十三翼戰役”是札木合與鐵木真兩方勢力之間進行的一場戰爭。

據《蒙古秘史》記載，札木合成功地將鐵木真的勢力擊退至斡難河岸邊。札木合率領的軍隊取得勝利之后，出現了“答闌/脫中豁斡惕/不察勒中合周”，即目前學界普遍認為的“（札木合）在七十鍋里煮（鐵木真方的赤那孫他們子孫的）人頭”一事。“十三翼之戰中被札木合殘殺的‘狼’（部族或姓氏——‘赤那孫’），應該是鐵木真的親兵衛隊。”{2}因此，探討其中涉及的表示部族（或姓氏名稱）的重要詞匯“赤那孫”的“可兀的”是很有必要的。

《蒙古秘史》“可兀的”的旁譯為“大王”，“可兀的”除了表示“子孫”之意外，還特指“首領（或社會地位高）的子孫”。這里有必要說明“赤那孫”的“可兀的”（子孫）與札木合的聯系。據《魏書·官氏志》注云：“（叱奴），本部落名，拓跋興于代北，兼并他部，以本部中別族為內姓，其他諸部隨方分之，北方有叱奴氏，……”根據《魏書》記載，叱奴氏（部族、姓氏名稱，與“赤那孫”有同一個詞綴）出自高車紇奚部，原居囊曲河附近，北魏道武帝登國五年降魏，被遷于云中（今托克托縣附近）。另據《北史·高車列傳》：“又有紇突鄰，與紇奚世同部落，……登國五年，……紇突鄰大人屋地鞬，紇奚大人庫寒等皆舉部歸降。皇始二年，……紇突鄰部帥匿物尼、紇奚部帥叱奴根等復聚黨反于陰館。”這里的皇始二年即公元397年。按照《北史·高車列傳》中兩部“聚黨反于陰館（今朔州市山陰縣）”和皇始二年的記載，可推測至少在公元4世紀左右，就有紇奚部叱奴氏遷徙并活動于今天的朔州市一帶。

魏晉時期的史料中，“cino”之漢音詞為“叱奴”，在更早的歷史時期，中古蒙古語“赤那”以“叱奴”“丑奴”“叱那”的形式在漢文文獻中出現，是古代北方部落、氏族（或人名）名稱形式的延續。“叱奴”和“赤那”（后加“孫”表示復數）是同字異音，讀音都與表示“狼”之蒙古語音讀接近，該專用名詞是各北方民族（部落）的共用語。《史記·大宛列傳》載有烏孫王昆莫由狼（叱奴）乳養育長大的故事，《北史高車傳》載有高車始祖父為狼（叱奴）的故事，《周書突厥傳》載有突厥始祖母為狼（叱奴）的傳說。所以該漢音詞匯的解釋，有以下兩種可能。一是，“cino”是古代北方部族名（或姓氏），并以其冠名族群駐地，指“赤那（cino）”氏族居住（或居住過的）的地方，即“赤那孫”為地名。這里的“孫”表示“赤那（cino）”之氏族居住的地方。二是，“赤那（cino）”在北方民族語中表示“狼”，所以“赤那孫”可能是狼群多的地方。

在《蒙古秘史》中，“赤那孫”一詞僅記載一次，但該詞的詞綴“赤那”卻多次出現。如以人名的形式在《蒙古秘史》開篇第一句便出現：“奉天命而生的孛兒帖/赤那（Borte cino），和他的妻子豁埃/馬闌勒（人名），渡過大湖而來，來到斡難河源頭的不兒罕/合勒敦山扎營住下。”《史集》中記載，蒙古尼倫諸部之一赤那斯（cinos，cino的復數），為堅都 赤那（意為“公狼”）和烏魯克勤 赤那（意為“母狼”）的后裔，歸服鐵木真。據《史集》記載，“赤那斯”（“赤那斯”“赤那孫”均為“赤那（cino）”的復數）。泰亦赤兀惕部族屬于尼倫諸部16個姓氏之一，是朵奔蔑兒干死后阿蘭豁阿所生三個兒子的后代。泰亦赤兀惕部族由海都曾孫多人組成。察剌陔/領忽之子想昆/必勒格，想昆/必勒格之子俺巴孩等都屬于泰亦赤兀惕部族。察剌陔領忽在其哥哥死后，與其嫂結婚生了堅都 赤那、烏魯克勤 赤那。鐵木真父親也速該死后，發生了泰亦赤兀惕部拋棄鐵木真的事件，然后札木合與泰亦赤兀惕一起對抗鐵木真。“十三翼戰役”，由鐵木真軍隊的十三個組成部分而得名。鐵木真軍隊的第十三部是察剌陔領忽之子堅都 赤那、烏魯克勤 赤那為首的軍隊。“十三翼戰役”在鐵木真軍隊營地荅闌 巴勒渚惕與札木合開戰，后發生了被學界誤解的札木合把赤那孫的子孫煮七十鍋里的事情，繼而砍掉捏兀歹 察合安兀阿之頭，拴在馬尾上奔跑。捏兀歹 察合安兀阿支持鐵木真，后被札木合殘忍殺害。

札木合和泰亦赤兀惕部是聯盟關系，都是鐵木真的敵對方。據《史集》記載，赤那斯曾歸附泰亦赤兀惕部，即札木合的合作對象。筆者認為，札木合先把赤那孫（cinosn）之地赤那的“可兀的”（首長子孫）返回（不察勒中合周）了“答闌 脫中豁斡惕”之后，札木合殺害了捏兀歹 察合安兀阿。依此判斷，札木合殺害自己合作對象泰亦赤兀惕部的成員赤那斯子孫的可能性不大。

三

基于以上《蒙古秘史》的漢音語法特點以及對所涉及歷史事件的考察，關于“將人頭煮在七十鍋里”的說法不能成立。此外，還有以下幾方面的原因可以支持這一判斷。

第一，在審視古代蒙古族的傳統習俗時，我們發現將人頭煮于鍋中以示懲罰的做法并未出現。而且《蒙古秘史》中也未見其他關于鍋中煮人的記載，同時在《史集》以及其他相關的蒙古文文獻中，均未發現此類事件的實例。

第二，從《蒙古秘史》記載札木合和鐵木真交戰的距離，可以得出更可靠的答案。在“十三翼戰役”之前，鐵木真和札木合之間是聯盟關系，是好“安達”（意為“伙伴”），后來二者發生矛盾，營地分離，札木合靠山下扎營，鐵木真營地在乞沐兒河附近的中合舌剌合納（地名）。“十三翼戰役”發生之時，鐵木真在荅闌巴勒渚惕（地名）之地，其所在位置離札木合軍隊不遠。兩營地距離較近，札木合沒必要帶七十口鍋與鐵木真作戰，而且攜帶與戰爭無關的工具作戰也不符合古代北方民族的習慣。

第三，對于包括蒙古族在內的北方民族而言，鐵鍋（及各類鐵器）的重要性和稀缺性不言而喻，這些鐵制器具是其日常生活與生產的必需品，而且非常罕見。此類內容自13世紀以后數百年的歷史文獻中均有著詳盡且清晰的記載。據《明英宗實錄》卷70記載，萬歷二年（1574），馬市結束后，總督宣大侍郎方逢時于十二月向朝廷上疏，在他的奏疏中提到了蒙古人求乞鐵鍋、農器一事。方逢時曰：“北虜自款貢以來，即求鐵鍋、農器。知我禁例，討之愈力，蓋陽為求索，將以困我。遵照敕諭，許以便宜區處，山、大二鎮各備鍋數百，講定準折馬價細布與互市，諸夷仍愛細布，不愿得鍋，水泉、得勝二市共用不及三百口。”{3}方逢時在敘述“諸夷仍愛細布，不愿得鍋”時，特別提到了水泉、得勝二市，蒙古人對于鍋具的采購數量明顯低于明朝政府的預估，當然也不能排除蒙古人在其他市場上采購。《萬歷武功錄》記載：“其十一月，俺答進表及貢馬，則請鐵鍋、農器甚堅。先是，三衛、哈密每人貢，得在途貿鐵鍋。”{4}該文獻詳細記載了關于我國北疆與中原地區之間交換比率的詳盡數據，為相關研究提供了可靠的參考依據。

依據上述記載，我們可以明確，自13世紀起的較長時間內，北方地區未能熟練生產諸如鐵鍋在內的各類鐵器用品。為滿足日常需求，北方地區主要通過與中原地區進行互市貿易的方式，來獲取包括鐵鍋在內的所需物品。這一歷史記載間接反映了在明朝之前的數百年間，北方地區的鐵鍋等日常工具較為稀缺。此外，值得強調的是，從古代蒙古族的飲食習慣和信仰審視，煮過人頭后的鍋因其不吉利的象征意義，通常被視為不宜再用于烹飪。鑒于鐵鍋等鐵具在古代蒙古族中的稀缺性，札木合等人不太可能采取這樣的處理方式。

結論

關于文中提及的“七十鍋里煮人頭”問題，已有若干業界專家對此表示了質疑。著名《蒙古秘史》研究專家達蘭臺·徹仁蘇德訥木認為，問題主要源于《蒙古秘史》中漢字音譯的蒙古文翻譯。“在‘赤那孫’的旁譯為‘地名 的’，該詞不是地名，而且是氏族部落名，此音譯是錯誤的。也許‘答闌 脫中豁斡惕’的旁譯為‘地名 的’，估計把位置錯開了。”{5}他懷疑“答闌 脫中豁斡惕”是地名，筆者認同這一看法。

針對“赤那孫”一詞，有兩種解釋：一是它指代某一部落的名稱，二是它描述該部落所居住的地域范圍。筆者更傾向于將其解讀為后者。筆者認為，在答闌 巴勒渚惕發生“十三翼戰役”之后，札木合把“赤那孫”的“可兀的”（首領的兒子、大王）擊退到答闌 脫中豁斡惕之地，并沒有把他們的人頭煮在大鍋里，將其解釋為“（把）人頭煮在七十鍋”是音譯詞匯的轉寫錯誤，“七十鍋里煮”人頭之說法不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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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1}中古蒙古文中間以“/”符號隔開，參見巴雅爾譯.蒙古秘史[M].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403;元朝秘史三種[M].京都：中文出版社，1975：79-80，391-392.

{2}馬強.蒙古初期十三翼之戰勝敗探究[J].佳木斯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8（12）：139-141+145.

{3}{4}亨利賽瑞斯.明蒙關系——貿易關系：馬市（1400—1600）[M].王苗苗譯.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1：161，162.

{5}達蘭臺·徹仁蘇德訥木.《蒙古秘史》翻譯與解釋[M].北京：民族出版社，1993：355.

（責任編輯 曹彩霞）

Phonetic Analysis of Chinese Characters with Special Middle Mongol Language

Jirigara

（School of Ethnology， Hohhot Minzu College， Hohhot 010000， China）

Abstract： The original Uyghur-mongolian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 has been lost， and the current research is still based on the phonetic version of the Ming dynasty. Some of the Middle Mongol language are no longer used and their meanings have changed. Therefore， it is inevitable that some mistakes or inaccuracies will occur in the Middle Mongol language restoration of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 Based on the characteristics of Mongolian Chinese sounds in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 this paper analyzes and studies the special Chinese sounds in the book， put forward with \"Seventy pot boiling\" the interpretation of different views， that the word means a place name.

Keywords：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 Middle Mongolian Language； Transliteration of Chinese Charact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