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問學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內容之一,正確的學習動機對于問學的成果好壞具有重要的影響。自孔子提出“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開始,讀書是“為己”還是“為人”成為判斷為學動機的兩個重要向度,明確讀書是“為己”還是“為人”成為讀書學習的第一步,如明朝學者陳白沙所言:“為學莫先于為己、為人之辨,"此必不可少的是舉足第一步。”但是對于“為己”“為人”的概念定義、學者應如何做出取舍,歷代學者理解不一。在參考歷代學者對此句解釋的基礎上,結合《論語》文本及其所處的時代,對孔子的本意做個還原,有助于我們深刻把握孔子的為學之道,對我們當今的學習具有重要借鑒意義。
一、儒家“為己”“為人”之辨
孔子在《論語·憲問》中提出“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但對于“為己”“為人”的內涵,“古之學者”與“今之學者”兩種學習動機的態度與立場是什么,以及學者應該如何在“為己”與“為人”中做出正確的取舍,并未給出進一步的說明。再加上古今詞義用法的差異,就極容易造成理解上的含糊與混亂。
(一)“古之學者為己”:修身養性為要
歷代學者對這一句做出了不同的解說。關于“為己”的理解基本一致,大多數學者認為“己”是指“己之行性”,即自我修養、自我完善,而不是“己之私利”,“為己”是指修為自己,“古之學者為己”是指古人讀書學習以提升個人內在道德修養、完善自我為第一動機。這是“信而好古”的孔子所褒揚的學習動機,也是為歷代學者所推崇的價值追求。也有學者指出,有些求學的人雖然也繼承了“古之學者為己”的求學志向,但動機不純,修身也是為了討好統治者以謀官晉爵。如顏之推在《顏氏家訓》就批評“今之學者為己,修身以求進也”。這一批評針對的是不同行為主體,但并未否定“為己”之“修身”義。
(二)“今之學者為人”:取悅他人、顯己于世
對于“今之學者為人”的理解,眾學者存在著較大的差異。
第一種觀點認為“今之學者為人”是貶義的,將其解釋為功利的,以取悅他人、顯己于世為學習動機。如《荀子·勸學》篇所說:“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蠕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荀子將讀書求學分為兩個對立的群體——君子之學和小人之學,對應了“為己”的“古之學者”與“為人”的“今之學者”。他認為君子學習的出發點是為了讓自己的身心更完美,君子的學習是聽到耳朵里,牢記在心里,表現在形體舉止上。他的語言是精深的,舉止是文雅的,一言一行全都可以作為榜樣。而小人的學習以取悅他人為目的,學習的東西從耳朵進去后,即刻從口中說了出來,完全沒有貫徹到身心,對自身的完善一點作用也沒有。西漢孔安國亦說:“為己,履而行之;為人,徒能言之。”也就是說學習“為己”,則能將學問落實到個人的修養上,體現在一言一行之中;學習“為人”,則只能沉迷于空談而不能落到實踐上。
北宋學者劉敞指出:“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為己者,人知之亦樂之,人不知亦樂之者也。為人者,舍其田而蕓人之田者也"。”褒揚了“學者為己”使人安于自身學習之樂,批判“學者為人”使人過于關注自身之外的東西。二程亦指出:“為己,欲得之于己也;為人,欲見知于人也”;“古之學者為己,其終至于成物。今之學者為人,其終至于喪人”。二程將“為己”與“為人”分別解釋為追求修養自身與追求顯名于世,并認為以“為己”為出發點,最終會成己、成物,而以“為人”為出發點最終會喪失自我。
(三)“今之學者為人”:踐行真理、為社會謀利
還有觀點認為“學者為人”具有積極意義,“為人”可被理解為踐行真理、為社會謀利。顏之推《顏氏家訓》曰:“古之學者為己,以補不足也;今之學者為人,但能說之也。古之學者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學者為己,修身以求進也。夫學者猶種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華也,修身利行,秋實也”。顏之推認為“為己”“為人”都是學習的目標追求,但在不同的行為主體那里會有不同的面向。古代學者“為己”是為了彌補自身的不足,“為人”是為了“行道以利世”,這才是讀書人真正要追求的;而今天的學者“為己”是為了提高自己的學問來謀取官祿爵位,“為人”向他人炫耀夸說,這是讀書人要避免的。
王安石提出“為己,學者之本也。墨子之所學者為人。為人,學者之末也。是以學者之事必先為己,其為己有余而天下之勢可以為人矣,則不可以不為人。故學者之學也,始不在于為人,而卒所以能為人也。今夫始學之時,其道未足以為己,而其志已在于為人也,則亦可謂謬用其心矣。謬用其心者,雖有志于為人,其能乎哉!”王安石認為“為己”是學者問學之本,“為人”是問學之末,必須先“為己”,“為己有余”然后才可以“為人”。如果自己無法做到在學習中修身養性,那么也無法實現為社會謀利。所以學習之初要先“為己”,達到“為己”之后才可以“為人”,否則就是本末倒置,難有所成。
綜上所述,通過歷代學者對“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的注解分析,發現“為己”與“為人”具有雙重涵義,它們之間并不是截然對立的關系,而是互相成就的,問題的關鍵在于不同的行為主體怎么處理好“為己”與“為人”的關系。
二、“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的內涵
上面概述了歷代學者對“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的不同見解,但哪一種最符合孔子的原意?孔子的立場與態度是什么?孔子提出的古今對比其實是對當時社會現實狀況的反映,可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對這些問題做出較為合理的推斷。
春秋中晚期禮崩樂壞,諸侯爭霸。而大國爭霸的政治需要,使得各諸侯國爭相“尚賢”“使能”,刺激了社會對人才、知識的需求急劇增長,私學在這一時期大量涌現,產生了一個新興的“士”階層,他們是“掌握一定的學術知識、以仕為業、與農工商并列雜處的自由民”,他們“以學問為專長,以仕途為職業,具有明顯的學以干祿、學以進士的為學特點”。由于社會等級制度松動,社會動蕩不已,戰爭頻繁,為了生存,入仕參政是“士”階層唯一可能的出路,所以出現了“學者為人”這一明確動機。而在孔子所推崇的西周時期,學在官府,學習的主體是貴族階層,是統治階層,他們有世襲的官職,接受的教育目標是“以教育德”,學以“明人倫”,由此形成了“庠序以德育為主,學者以修身為本”的傳統,所以孔子形容這一時期為“古之學者為己”。
孔子針對所處的社會現狀,對比西周時的狀況,不禁感慨讀書人為學動機變化之大,提出“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感慨之余,又懷有對“古之學者為己”這一動機被“今之學者為人”的動機所占據與替代的擔憂與不滿,《論語·八佾》記載“子曰: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吾從周”表明了孔子堅定的立場與態度——贊賞與推崇西周時期的政治文化制度,包括“學者為己”這一學習動機。但他也不否認“學者為人”這一動機存在的合理性,《論語·里仁》篇記載“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從這里可以看出孔子并不反對“學者為人”——求入仕、求為人所知,但他提倡“學而優則仕”,入仕不是學者求學的第一動機,而是修身行道的一個途徑。《論語·衛靈公》篇“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君子學習所追求的是道,而不是衣食,在求道的過程中,衣食自然也會在其中得到。在孔子看來“學者為己”是第一位的,是“為人”的前提與基礎;而“學者為人”是第二位的,是“為己”的途徑與結果。因此,孔子說“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以修己為出發點,以行道于天下為最終歸宿。
三、“為己為人之辨”的當代啟示
孔子提出的“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為歷代的讀書人指明了方向,告誡讀書人在求知問學的過程中要超越功利的追求,首先要關注提升內在的道德修養,不斷地進行自我完善,以求道為宗旨;同時以致道為己任,行道以利天下。這對我們當代的讀書人也有很大的啟示。
現代社會的快速發展為個人生存與發展提供了更為豐富的選擇與機會,但快節奏的生活方式使人們隨著潮流涌動,越來越功利主義,追名逐利導致心浮氣躁,很難靜下心來去關注自身內在的完善和修養的提升。在“知識就是力量”“知識可以改變命運”的今天,讀書人也被夾雜在時代的大潮流之中,讀書問學的動機愈發復雜……謀求生存與發展無可厚非,但一些人將讀書完全工具化,只為其功利化的目的而完全忽視其“為己”的修養。儒家的“為人為己之辯”恰好能為我們當前所面臨的問題提供解決的思路。
首先,我們要端正學習的動機與目的,以“為己”為出發點,時刻關注內在的精神世界,學習了知識后要返歸于身心,提升自己的修養,最后自然踐履于一言一行當中。正如荀子言:“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蠕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其次,將所學的知識落實于“為人”中,即當代的與人交往、工作、生活與社會國家的責任中,在“為人”中實現自我的價值,同時不忘“為己”的初心,繼續學習,修養自身。子夏言:“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說的也是這個道理——“為人”之余仍要“為己”,“為己”之余才去“為人”。
儒學的“為己為人之辨”既關注人之為人的內在本質,提倡人們關懷精神修養,致力于去實現自我價值;同時也重視人與國家、社會的關系,鼓勵學者自覺承擔起“治國平天下”的責任,將“為己”與“為人”“內圣”與“外王”統一于學者的整個人生當中。
(作者單位:中共池州市委黨校[池州行政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