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當代西方左翼學者齊澤克通過對拉康與黑格爾的互文式閱讀,創造性地闡釋了馬克思的無產階級理論。就無產階級被排斥在市民社會之外而言,無產階級體現了具體的普遍性,是劃杠的主體($),即無內容的形式;就無產階級是純粹的勞動力而言,無產階級是無實體的主體性,直接與作為資本的貨幣相等同,是對象a,即無形式的內容。齊澤克將批判的焦點集中在無產階級革命的目標上,拒絕將共產主義理解為無產階級在革命行動中重新占有異化的實體性內容。齊澤克的最大貢獻是:為經典無產階級理論注入了拉康主義精神分析資源,回答了無產階級何以具有最徹底的革命意識(死亡驅力)。但對其中存在的誤讀之處,我們也要保持清醒的批判意識。
[關鍵詞] 無產階級;具體的普遍性;無實體的主體性;共產主義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7.006
[中圖分類號] A811; B512.6"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4)07-0055-09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后現代主義哲學發展路徑與新進展研究”(18ZDA017)。
作者簡介:胡順(1993—),男,法學博士,揚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
作為資本主義掘墓人的無產階級在馬克思的政治理論中居于核心位置,是實現共產主義的主體性力量。在馬克思的文本語境中,無產階級主要呈現出兩種形象——作為非市民社會階級的市民社會階級與作為純粹主體的活勞動力。馬克思對無產階級的刻畫影響到了許多思想家,當代西方左翼學者齊澤克(Slavoj ?i?ek)就十分偏愛馬克思的無產階級理論,并認為這種理論從未失去過解釋效力。通過借鑒拉康精神分析中的幻象公式($◇a)與黑格爾哲學中的實體—主體理論,齊澤克對無產階級的兩種形象進行了創造性闡釋,這代表了國外馬克思主義哲學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無產階級理論研究的最新成果。但與此同時,齊澤克對無產階級革命的目標存在一定程度的誤讀,我們對此要保持清醒的批判意識。
一、具體的普遍性:從黑格爾的“賤民”到馬克思的“無產階級”
齊澤克與魯達(Frank Ruda)曾專門梳理出黑格爾的賤民(p?bel/rabble)與青年馬克思的無產階級概念之間的關系。魯達認為,賤民與無產階級都是由徹底的貧困決定的,無產階級是一種直接具有普遍性的特殊性,這表明市民社會中的任何人都是潛在的無產階級。“賤民出現在一個人不可能從貧困中實現自由的時刻……馬克思對無產階級的描述正是從這一點開始的。因為它直面‘社會本身包含的不可能性’,這條道路從賤民通向了無產階級。”1針對這一觀點,國內學術界形成了兩種截然對立的解讀:其一,否定這個觀點,強調二者存在結構性差異或邏輯性斷裂2;其二,延續這個觀點,主張“黑格爾和馬克思對現代社會的診斷都植根于現代社會財產與自由深刻勾連的事實”3,賤民與無產階級的存在都說明了現代國家中一部分人的非自由狀態。
從詞源學上看,賤民與無產階級的關聯極深。按照美國學者博薩德(Robert L. Bussard)的考證,在19世紀初的德國社會,“無產階級最初只是賤民的另一個稱呼——城市中最貧困的階級,他們過著不穩定的僅能糊口的生活。然而到了19世紀30年代后,無產階級開始與舊的賤民概念產生分歧”4。伍德(Allen W. Wood)也敏銳地捕捉到了二者之間的一致性特征,認為黑格爾之所以關注賤民的心態,是因為對黑格爾來說,“賤民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后來馬克思眼中的無產階級,是‘非市民社會階級的市民社會階級’”5。也就是說,賤民與無產階級都是在市民社會中生成的特定群體,歸屬于市民社會階級(等級)。但他們卻被實質性地剝奪了市民社會成員本該享有的權利、福利等,被排斥在市民社會之外,成為剩余的人。在這個意義上講,他們又是非市民社會階級。
由于賤民與無產階級在市民社會中的這種悖論性位置,齊澤克認為,二者都體現了“具體的普遍性”(concrete universality)。什么是具體的普遍性?在黑格爾那里,具體的普遍性意味著普遍性必須通過特殊性才能獲得實體性內容,并還要從特殊性返回自身,“是在自身中包含了豐富的特殊事物的共相”6。具體的普遍性不同于抽象的普遍性:后者是靜態的,通過隱藏異質的特殊性來保證自己的純潔性;而前者是動態的,每次特殊性的脫離都會引起普遍性本身的變化。因此,對具體的普遍性而言,表現普遍性的不是普遍性本身中已經包含的內容,而是被普遍性排斥在外的部分,這個部分揭示了普遍性本身。在《視差之見》中,齊澤克轉引了拉康的觀點,認為具體的普遍性正是普遍化的例外,“普遍性是它自身的例外,普遍性在自己的例外中‘呈現自身’”7。從這個意義上說,具體普遍性就是齊澤克經常提及的“例外普遍性”(exceptional universality):“例外的要素是社會空間中缺乏適當位置的要素,因此在眾多要素之間成為普遍性的替身。”8就賤民與無產階級被市民社會排斥在外而言,他們都構成了市民社會這一普遍性本身中的例外要素,從而直接代表了市民社會。
那么,接下來的關鍵問題是:黑格爾本人是否意識到賤民直接代表了市民社會的普遍性維度?黑格爾沒有公開承認自己意識到了,這一點很容易看出來,因為他將普遍性賦予了官僚等級。齊澤克提出了自己的一個設想:如果黑格爾看到了賤民的普遍性,他就會像馬克思那樣“發明癥狀”。在成名作《意識形態的崇高對象》中,齊澤克在論及黑格爾將現代社會整合為一個理性整體時指出:這個理性整體內部必然存在一個悖論性要素,這個要素不僅是其內部構成,而且發揮著癥狀的作用——顛覆整體的普遍理性原則。而且他認為,對馬克思而言,資本主義社會中的“非理性”要素當然是無產階級,即理性本身中的非理性1。同樣,賤民之所以也是癥狀,是因為它也是現代理性國家必然產生的非理性過剩。齊澤克認為,黑格爾完全意識到了賤民身上所具有的這種具體普遍性,依據是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的第245節提出了一系列解決賤民難題的措施,但都治標不治本。黑格爾始終如一地承認,這個難題是令人苦惱的,不是因為沒有足夠的財富,而是因為財富太多了,即社會越富裕,就會產生越多的貧困,這就是為什么不徹底變革整個市民社會就不能消滅賤民。因此,齊澤克對黑格爾大加指責:“黑格爾犯了一個錯誤(以他自己的標準衡量):他沒有大膽承認這樣一個明顯的論點,即賤民應該立即代表社會的普遍性。”2在筆者看來,齊澤克對黑格爾的指責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成立。我們姑且不論黑格爾的那些解決賤民難題的具體措施,從整個法哲學體系的安排來看,黑格爾對賤民的討論位于市民社會的第三個環節,這意味著前兩個環節都正常運作,賤民正是以財產權為核心基石的市民社會正常運作的必然產物。這證明了黑格爾隱晦地意識到賤民的普遍性維度,他所能做的就是讓賤民這一癥狀點消融在客觀精神的辯證運動中。從這一點上看,齊澤克對黑格爾的指責又是對黑格爾的過分刁難:如果黑格爾公開承認賤民的普遍性,那么整個理性國家的根基都要被拋棄,黑格爾將親手顛覆經過自己精密論證過的財產權,而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這么做。
正是在黑格爾止步的地方,青年馬克思接著邁出了前進的步伐。齊澤克盛贊馬克思,認為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是正確的,在這一點上,他比黑格爾本人還要黑格爾。齊澤克認可了魯達所說的,黑格爾法哲學體系的失敗之處正是馬克思事業的起點:無產階級是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筆下的不可解釋的“無分之分”(part of no-part),由理性的社會整體系統地產生,但同時又被剝奪了社會整體賦予的基本權利。“因此,無產階級代表著普遍性的維度,因為無產階級的解放只有在普遍的解放中才能實現。”3齊澤克的這一分析與馬克思本人對無產階級的描述具有高度的一致性:無產階級遭遇的是“普遍的不公正”,“一個若不從其他一切社會領域解放出來從而解放其他一切社會領域就不能解放自己的領域”4。相較于黑格爾而言,馬克思公開承認無產階級的普遍性維度,齊澤克則進一步將無產階級的普遍性指認為具體的普遍性。
齊澤克對無產階級普遍性維度的論證有力地說明了無產階級的解放直接等同于人的解放:如果不徹底摧毀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秩序,就無法消除無產階級遭受的各種非人的苦難,無產階級就無法消滅自身,這正是馬克思所強調的無產階級的特殊之處。因此,拉康指出,馬克思發明了癥狀,即顛覆資本主義的癥狀。“癥狀點是這種形勢下的要素,在它的(先驗的)坐標中就是空無;通過事件性的革命,空無(‘無分之分’)成為一切,成為一個新形勢的基本結構原則(就像革命前后的無產階級一樣)。”5革命前的無產階級是資本主義符號坐標中的空無,因為無產階級被排斥了出去;但取得革命成功后,無產階級得到的是整個世界。借用《國際歌》里的一句歌詞就是:“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例外的要素),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領導整個世界)。”激進解放政治的目標就是使無產階級得到整個世界。
總之,需要牢記的一點是,齊澤克之所以強調無產階級是具體的普遍性,就是因為無產階級在資本主義秩序中沒有位置,是一個不能融入其中的“脫序點”(out of joint),即拉康所說的“$”。無產階級屬于社會集合,卻又不屬于其中的任何子集,因而是一個空的集合,即無內容的形式。無產階級之所以是普遍階級,不是因為它是黑格爾所說的直接代表社會普遍利益的國家官僚等級,也不是因為它像市民社會中的等級那樣通過妥協的中介成為普遍階級,而是因為無產階級自身的純粹否定性特征——無產階級如果不消滅自身作為一個階級的這種地位,就無法成為普遍階級1。因此,在他看來,無產階級是一個非階級的階級。
這樣我們才能深入理解齊澤克為何要嚴格區分無產階級與工人階級。我們知道,這兩個概念在馬克思與恩格斯那里是不加區分的,只存在使用語境上的差別。對無產階級最流行的定義來自恩格斯:“無產階級是指沒有自己的生產資料,因而不得不靠出賣勞動力來維持生活的現代雇傭工人階級。”2如果我們去掉這句話的修飾語,就會很容易發現:無產階級就是指工人階級。齊澤克則認為,工人階級是屬于知識領域的一個描述性術語(“中性”社會學研究的對象,細分為若干部分的社會階層等),而無產階級指的是真理的操作者,即革命斗爭的參與主體3。所謂的知識領域就是一條平滑的能指鏈,而真理則出現在能指鏈的故障之處,癥狀正意味著真理返回到知識的裂縫之中。簡單地說,工人階級意味著其在資本主義秩序中是有位置的,是經驗的社會群體,具有豐富的實體性內容;而無產階級則是能指鏈上的漏洞,是能指結構中的一個空位置,沒有任何實體性內容。在資本主義秩序中,工人階級以多種方式“可見”,比如在工廠中勞動的人,但這并不能掩蓋無產階級作為資本主義秩序中“無分之分”的癥狀作用,它是不可見的。
二、無實體的主體性:“無產階級◇貨幣”
齊澤克將1843年的馬克思對無產階級的界定視為具體的普遍性,而1857年的馬克思對無產階級的界定則被齊澤克視為“無實體的主體性”(substanceless subjectivity),或“純粹的主體性”(pure subjectivity)。實體與主體是黑格爾哲學的關鍵概念,那齊澤克借此想表達什么意思呢?齊澤克認為,馬克思最具黑格爾色彩的理論體現于他在著名的《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以下簡稱“《大綱》”)中把無產階級定義為無實體的主體性。這意味著無產階級實現了雙重自由:“他代表脫離了一切實體—有機聯系的抽象主體性,但同時他又被剝奪了財產,因此不得不為了生存而在市場上出賣自己的勞動力。”4不難看出,無實體的主體性強調的是無產階級作為純粹勞動(能)力而存在,自由地一無所有,對應著《大綱》中的“資本的原始積累”部分。在資本原始積累過程中,馬克思考察了勞動者與土地、勞動工具等生產的客觀條件逐漸分離的過程。最重要的是,活的勞動能力本身作為生產的客觀條件被人所有的那種關系(奴隸或農奴關系)解體了,這導致的結果是:“活勞動能力作為單純主體的存在而存在,同它的客觀現實的要素相分離……”5馬克思還特意給“主體的”這個詞加了著重號,“單純主體的存在”其實就是指無實體的主體性。同樣是在《大綱》中,馬克思又把作為無實體的主體性的無產階級表述為絕對的貧困,因為無產階級沒有自己的生產資料,只是作為財富的可能性存在。用青年馬克思的話說,無產階級表明了人的完全喪失。
為了獲得生活資料,無產階級必須向資本家出賣勞動力,作為一個商品在市場上被自由買賣,這在政治經濟學上產生的效應是眾所周知的——“無產階級=貨幣”。而這一效應從拉康主義精神分析的視角來看就是“能指閹割”,“無產階級=貨幣”是解釋“閹割何以是符號性的”的一個極佳范例。通過閹割,主體犧牲了前符號性的原初快感,換取了符號秩序中的一個位置,換取了一個代表他的能指。在這個意義上說,無產階級在資本原始積累過程中所經歷的異化正是主體進入符號秩序過程中所經歷的閹割,異化與閹割遵循著一致的邏輯。無產階級被剝奪了其存在的內核,又得到了什么?無產階級淪為勞動力,淪為一種可以在市場上買到的交換對象——商品。閹割/異化的結果是主體把一切都捐獻給了大他者,作為交換,他自己也被捐獻了:用黑格爾的話說,交換通過一種“自我反思”,就可以使交換的主體本身成為可交換的,而無產階級指定了“交換社會對自身反思”的時刻,即交換主體在市場上提供的不僅是其商品,而且是其自身作為商品的時刻,這種反思性的顛倒是交換功能普遍化的必然后果1。可以說,淪為交換對象的無產階級是最純粹的主體。
這里至為關鍵的一點是,成為交換的對象與純粹主體性的出現是同時發生的。齊澤克認為:“作為一個優秀的黑格爾主義者,馬克思知道純粹的主體性與成為一個可交換的對象是嚴格相關的(correlative)。”2請注意,齊澤克描述無產階級與貨幣之間的關系用的詞是“相關”,而不是“等同”。拉康用數學型“◇”來表示“相關的”,由此推之,無產階級與貨幣之間的關系表現為“無產階級◇貨幣”。而這正是拉康幻象公式——“$◇a”的馬克思主義版本,那它與“無產階級=貨幣”之間是什么關系?
為了深入理解無產階級與貨幣之間的關系,我們有必要先來說明這一幻象公式,尤其是拉康的“a”(object a)概念。在前文中,作為$的無產階級指它在資本主義秩序中沒有位置;而在政治經濟批判的語境中,無產階級作為$凸顯的是它被剝奪了一切實體性內容(生產的客觀條件)。這兩種$本質上是一個意思,都強調無產階級是純粹的空無。那a呢?拉康在“焦慮”這期研討班上明確地指出,a是焦慮的對象,它不同于恐懼的對象。恐懼是對一個明確的特定對象的恐懼,但焦慮則不同,它沒有對象。在此基礎上,拉康更進一步以一種雙重否定的方式提出了關于焦慮的格言:“焦慮并非沒有對象”3,焦慮的對象是a——不是特定對象的對象。也就是說,拉康將空無本身物質化為a。齊澤克的解釋是:“‘主體’和‘對象’是同一過程的兩個殘余,或更確切地說,要么是在形式形態(主體)中,要么是在內容形態、‘質料’形態(對象)中所構想出來的同一殘余的兩個方面:a是作為空形式的主體的‘質料’。”4
就$與a是符號化過程(實體主體化)的同一個殘余而言,$=a;就$與a是同一個殘余的兩個方面而言,$◇a。其中,$強調的是這個殘余的形式方面,對象a強調的是這個殘余的質料/內容方面,是形式本身的質料化,是空無本身質料化為一個東西。齊澤克指出:“主體就像一個沒有對象的空框架,它與一個沒有框架的對象相關聯,沒有它應有的位置。這兩者永遠不會在同一空間內相遇,不是因為它們相距太遠,而是因為它們是同一事物的正反面。”5也就是說,$是一個沒有內容的形式,而a是沒有形式的內容,二者是同一過程的結果的兩個方面;中間的“◇”表示$與a相互關聯、相互觀看,但不會相遇。
以此觀之,“無產階級=貨幣”與“無產階級◇貨幣”之間的關系就是后者包含前者,因為后者是對前者進一步分析的結果:在資本原始積累過程的終點,交換的主體被倒置為交換的對象,即無產階級等于貨幣,$=a;更進一步的分析是,無產階級是無內容的形式,貨幣是無形式的內容,兩者嚴格相關,即無產階級◇貨幣,$◇a。
正如$只有通過a才能完成質料化一樣,無產階級只有通過貨幣才能確證自身的存在。即是說,無產階級只有在貨幣中才能達到自為存在,因為貨幣是無產階級這一徹底空無主體的客觀相關物,是無產階級的直接化身。用齊澤克自己的話說就是:“無產階級只有通過它徹底的‘物化’(reification),即通過它對自己對立面的認同,通過它對貨幣的可交換性,通過它對我可以拿在手里自由操縱的那塊僵死金屬的可交換性,才能把自己確立為純粹的、無實體的主體性。”1這樣,我們分析的重心就從作為$的無產階級轉移到了作為a的無產階級,無產階級只有將自己認同為貨幣,才能確證無實體的主體性的存在。
從黑格爾哲學的視角看,“無產階級◇貨幣”恰恰體現了思辨同一性,因為這個公式和“精神=骨頭”一樣是一個看似非常“不可能”的公式。一般來看,這個公式顯然是庸俗唯物主義的極端變體。無產階級,這一純粹的、擺脫了一切實體性束縛的勞動力何以能夠等同于貨幣這樣一種充滿惰性的客觀存在?或者說,精神,這一最流動、最靈活的要素何以能夠等同于骨頭這樣一種僵硬、死板的對象,即一種絕對非辯證的存在?這個等式似乎毫無意義,它使我們產生一種矛盾的感覺,給我們留下一種怪誕的不協調的印象,因為這是兩個絕對不可比較的概念。但恰恰是這種極端的不協調體現了思辨真理,因為這種不協調、不和諧是展現$的唯一可能的方式:精神在意識與自我意識的現象學歷程中試圖給自己找一個合適的謂語,但它卻怎么也找不到;而骨頭離精神最遠,是精神的極端對立面,當精神用它來表達自己時,恰恰可以表達出自己的不可表達性。也就是說,$本身不過是空無,是劃杠的,是堵塞,而惰性的、非主體化的a體現了這種堵塞,阻礙了實體完全主體化。所以,$與a相關,或者說a正是$身上的那條斜桿。作為純粹否定性的主體只有在充滿惰性的對象中重新體現自己,才能達到自為存在,從實體性的束縛中解脫出來2。無產階級與貨幣之間體現了這種相似的邏輯關系。
因此,“無產階級◇貨幣”這種思辨同一性不是絕對精神在辯證運動中揚棄了所有特殊時刻的同一性,而是作為理性整體的精神與一個惰性的、非理性的對象之間的同一性,這恰恰揭示了辯證法的精髓。用拉康的話說,這是大他者(理性的符號秩序)與真實界(the Real)的碎片(a)之間的同一性。
我們知道,無產階級作為勞動力商品具有與其他一般商品不同的獨特之處:其使用價值是價值的源泉,“從而產生作為商品的高出其自身價值的剩余價值。就在這里,在產生價值的勞動力以自身交換價值這一自我參照點上,我們就遇到了貨幣的另一方面:主人能指(master-signifier)、一般等價物”3。有學者認為,齊澤克在建構新無產階級的過程中忽略了馬克思關于無產階級論述的一個關鍵點——無產階級是“生產過程的必要組成部分”4。這顯然是對齊澤克的誤讀,齊澤克將無產階級視為創造剩余價值的勞動力就是對這種解讀的反駁。正如主人能指能將各種自由漂浮的能指縫合起來一樣,作為一般等價物的貨幣能將各種異質的商品連接起來,此時的貨幣作為資本的貨幣而存在,無產階級則作為可變資本而存在。
三、無產階級革命的終點:主體重新占有實體?
在齊澤克的理論邏輯中,任何徹底的革命必須建立在$的基礎上。從作為具體普遍性的無產階級來看,無產階級恰好介于生理性死亡與符號性死亡這兩種死亡之間。一般來說,人要經歷兩種死亡:先是生理性死亡,后是對此進行的一系列符號化處理,即符號性死亡。而無產階級的情形是符號性死亡先于生理性死亡:當無產階級被排斥在資本主義秩序這個大他者之外時,它作為資本主義秩序中的一員就已經死亡了,其存在不再由符號秩序中的位置決定,但其肉體并未死亡。在精神分析的視野中,這兩種死亡之間的空間是一個充滿恐怖幽靈的空間。無產階級就如共產主義一樣,是資本主義世界中的幽靈。在這個意義上說,無產階級是驅力主體,是不死的,是資本主義秩序中的活死人。正因如此,無產階級既不是動物,也不再是所謂的人,而是介于這二者之間的第三種維度的存在——非人。只有非人才能進行一場激進的革命,或者說,唯有在非人的基礎上,我們才有可能想象大他者徹底湮滅的可能性。齊澤克轉引了拉康的觀點:只有一種社會癥狀——每一個個體實際上都是無產階級的,也就是說,他沒有一種可以用來建立社會聯系的話語。這意味著“只有從這種被剝奪了話語(在現存社會機體中占據‘無分之分’的位置)的‘無產階級’位置上,才會出現行動”1。簡單地說,每一個顛覆性的革命行動都是無產階級的,無產階級“突出了一種死亡驅力式的抵抗,不愿隨波逐流(這種抵抗使作為脫序點的$成為焦點)”2。
從作為無實體的主體性的無產階級來看,無產階級革命的動力是重新占有被異化的實體性內容。所以,無產階級并不是一種純粹的否定性,而是一種“構成性的”(constitutive)否定性,是實現共產主義的主體,這是無產階級區別于賤民的關鍵所在。從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視角看,無實體的主體性表明無產階級處于最徹底的異化狀態中——無產階級與生產客觀條件之間的徹底分離。然而,這種徹底的異化或分離本身就是解決方案,它打開了解決的視角,“打開了集體主體性重新占有它的客觀條件的視角——這一次不是通過實體性地沉浸在這些客觀條件之中,而是通過宣稱它自己是整個過程的主體”3。或者說,無實體的主體性是將資本設定為自身的非存在,即資本是歷史進程中統治勞動的異化的實體。在這種視角下,革命必然表現為一種行動,通過這種行動,無產階級將其異化了的實體性內容重新占為己有,意識到是其自身的產品。如青年馬克思所說,無產階級“只有通過人的完全回復才能回復自己本身”4。
這里必須強調的是,無產階級重新占有異化的實體性內容的隱含前提是資本被視為“異化的實體”(alienated substance),而非“主體的實體”(subjective substance)。那作為主體的實體的資本是何意?齊澤克的解釋是:資本“不再是空無的、抽象的普遍性,而是通過自我中介和自我設定的循環過程而自我再生產的普遍性(參看資本是‘產生更多貨幣的貨幣’的定義:貨幣—商品—貨幣)”5。在這種情況下,資本已經成為統攝了一切的主體,完全凌駕于無產階級之上;無產階級淪為資本增殖運動的一個工具,被剝奪了一切反抗力量,毫無革命性可言。馬克思將資本視為主體的實體,只不過是為了揭露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自我增殖的運動過程;在根本上,馬克思還是將資本視為異化的實體,認為資本自我增殖運動帶來了自身崩潰的條件,無產階級必然會通過革命行動揚棄資本主義,重新占有實體性內容1。筆者試圖補充的一點是,無論是將資本視為異化的實體,還是主體的實體,它們體現的都是同一資本的運動,而不是兩種資本。“這就是為什么在黑格爾的馬克思主義中有兩種主要的對黑格爾邏輯學的援引:作為解放邏輯的神秘形式與作為資本邏輯的神秘形式。當然,這種二元性的真理是兩極之間隱秘的同一性:資本邏輯自在地(潛在地)就是解放邏輯。”2即是說,由于觀察視角的不同,我們才會產生對資本的雙重認識,主體的實體潛在地就是異化的實體,二者是同一的。
齊澤克雖在資本與無產階級之間的關系上沒有批判馬克思,卻將批判的焦點集中在馬克思對無產階級革命目標的設定上。在齊澤克看來,馬克思將無產階級視為無實體的主體性,這樣一來,他就“把無產階級革命設想為黑格爾的主體與實體相調和的‘唯物主義’版本:它重新建立了主體(勞動力)與生產過程的客觀條件的統一,但不是在這些客觀條件的支配之下(個體僅僅是他們社會總體的從屬環節),而是以集體主體性作為這種統一的中介力量。在社會主義中,集體主體必然透明地控制整個社會生產過程和再生產過程”3。按照齊澤克的觀點,馬克思“把共產主義的‘綜合’視為迄今為止所有歷史的克服”4,共產主義社會意味著集體的主體重新占有其異化的實體。用黑格爾的話說,無產階級革命的過程就是從實體的統一,經過主體的異化,發展到主體與實體的統一,即實體被主體徹底主體化,被主體重新占有。馬克思關于無產階級革命歷程的邏輯在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中得到了最完美的體現,即資本主義社會普遍的物化(異化)與無產階級革命的階級意識之間的必然關聯,作為主體與客體相統一的無產階級必然通過有意識的革命實踐重新占有異化的實體性內容。
齊澤克的追問是:“馬克思主義關于無產階級革命的經典概念:它把共產主義看作是主體對實體的最終勝利,是不是太主觀主義(subjectivist)了?”5從辯證法的視角看,齊澤克指責馬克思的無產階級革命運動所內蘊的辯證法是對黑格爾辯證法的庸俗化理解,因為馬克思在這里是將黑格爾辯證法理解為一種“封閉機制”(closed economy)——每一環節都是通過失去某些東西來獲得某些東西,有得必有失,無產階級在革命運動中所遭受的一切損失最后都獲得了補償。齊澤克認為,馬克思的這一“去異化”(dis-alienation)方案背離了辯證法的精髓,因為這一方案早被黑格爾自己否定了。這里的黑格爾不是作為泛邏輯主義者的黑格爾,而是作為唯物主義者的黑格爾:主體與實體之間的調和并不意味著主體完全占有實體,將其內化為自己的附屬物,進一步說,并不存在一個完全自我透明并內化所有客觀實體性內容的絕對主體。“調和意味著將兩種分離進行更加適度的重疊或加倍:主體在它與實體的異化中必須認識到實體與自身的分離……‘調和’是完全承認非實體化過程的深淵為唯一的現實。”6
齊澤克的這一黑格爾式的表述晦澀難懂,我們可以借助拉康的精神分析來詳細解釋這兩種異化/分離:主體與實體的異化指向的是$,是就個體維度而言的,任何一個社會中一定存在缺乏符號性委任的人,這就是齊澤克式的主體。實體與自身的異化指向的是“?”,是就整體(社會)維度而言的,主體標記了這樣一個點位——能指鏈陷入了故障之中,這就說明能指系統本身是不完善的,大他者暴露了自己的裂縫。拉康在表示大他者的數學型“A”上加了條相同的斜杠,即?,意為匱乏的、被阻塞的A。這條斜杠阻止大他者完全實現它自己。這雙重異化都貫徹了拉康的“非全”(pas-tout)邏輯,表明馬克思的去異化方案,即無實體的主體性重新占有實體,忽略了這雙重異化。
概言之,依照齊澤克的思路,無產階級革命過程的起點與終點這兩極都蘊含著失敗、否定性。無產階級這一絕對主體本身是劃杠的主體,內蘊著裂縫。任何徹底革命雖都奠基于這種主體,但它革命成功后所建立的社會必然不是至善至美的,仍然帶有裂縫,即劃杠的大他者。齊澤克指責無產階級革命的終點忽略了大他者核心地帶的空無深淵、裂縫,重建一個完全透明和同質的社會是不可能的,“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大廈中所缺失的‘真實界’的維度”1。而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承認這個深淵,承認大他者是圍繞一個空的、創傷性的硬核而建構的差異性網絡,總是存在著漏洞。不難看出,齊澤克秉持的是一種非歷史性的分析,因為任何社會(包括共產主義社會)一定存在裂縫。齊澤克相信自己的這一結論遵循了黑格爾的本意,因為當黑格爾認為實體即主體時,實體就包含著裂口,此時這道裂口還是隱性的。但當實體完成主體化后,它付出了一切最后卻一無所獲,成了空無本身,這時這道裂口才會顯現出來。正是基于這一分析,在無產階級革命目標問題上,齊澤克不僅指責馬克思是一個偽黑格爾主義者,而且附帶批判了盧卡奇。他認為,盧卡奇并非真正的黑格爾主義者,而是前黑格爾的唯心主義者(作為泛邏輯主義者的黑格爾),因為盧卡奇簡單地用無產階級作為歷史的主體—客體來取代黑格爾的精神。
四、結語:齊澤克對無產階級革命終點的誤讀
在當今發達資本主義社會中,無產階級革命運動正處于低潮時期,包括法蘭克福學派在內的大部分西方左翼學者對馬克思的無產階級理論都避而不談。但齊澤克通過對拉康與黑格爾的互文式解讀深入闡釋了無產階級理論,這本身就已經站在了馬克思的理論立場上了,是難能可貴的。無論是馬克思所公開宣告的無產階級是非市民社會階級(具體的普遍性)的觀點,還是無產階級是無實體的主體性的論斷,齊澤克都大加贊賞,因為這正是無產階級革命的起點。齊澤克的最大貢獻是為經典無產階級理論注入了拉康主義的精神分析資源,回答了無產階級為何具有徹底的革命意識,即無產階級揭示了人性深處固有的溢出,其身上爆發出了顛覆資本主義秩序的死亡驅力。齊澤克正是以此來建構當今資本主義世界中的新無產階級2。
但由于堅持晚期拉康以真實界為核心的理論邏輯,齊澤克對無產階級革命的終點提出了批判,拒絕將共產主義理解為主體對異化的實體內容的重新奪回,因為這在拉康的理論邏輯中是不可能實現的。霍默(Sean Homer)就指出:拉康的真實界概念使得齊澤克的政治理論缺乏任何積極的內容,他僅僅將政治行動還原為反抗、革命的活動,所以齊澤克并不是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者,而是正統的拉康主義者3。在筆者看來,齊澤克對共產主義的批判并不能成立,馬克思所設想的無產階級革命目標,即作為純粹勞動力的無產階級重新占有生產的客觀條件,是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固有局限而言的,馬克思從未將此設想為對所有問題的解決,或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終點。共產主義即便在生產領域不存在漏洞,在分配領域等也會存在一些需要解決的問題,因此馬克思才會對共產主義社會進行兩個階段的劃分。而這一點恰恰被齊澤克有意無視掉了,所以齊澤依據真實界對無產階級革命目標的批判并不能成立。
責任編輯" "羅雨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