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主勞動還是自動生產？

[摘 要] 以ChatGPT、Sora為代表的生成式AI憑借強大的機器學習能力所呈現的內容生成功能引發了對于其究竟是進行自主勞動還是自動生產的討論。從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出發，人工智能是智能機器而不是智能人，生成式AI的運行本質上仍然是機器的運轉而不是人的勞動，因此只能創造使用價值而不創造價值和剩余價值。生成式AI的資本主義應用實現的智能化生產不過是自動化生產在當代資本主義的新表征，實質是資本用以進行相對剩余價值剝削從而加深勞動對資本實際從屬的手段。唯有破除資本主義私有制，使生成式AI由資本生產力轉向新質生產力，生成式AI才能更好地賦能社會主義的發展，人類才有可能擺脫謀生勞動的束縛，實現勞動由異化狀態向自主、自由狀態的轉變。

[關鍵詞] 生成式AI；勞動價值論；自動生產；自主勞動；自由勞動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7.012

[中圖分類號] F014; F49"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4）07-0114-08

作者簡介：范文欣（1996—），女，復旦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

以ChatGPT、Sora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以下簡稱“生成式AI”）的發展意味著人工智能與人類的交互模式發展到全新階段，引發了人類生產與生活領域的智能革命。不同于基于模式匹配（pattern matching）的AI技術，生成式AI憑借機器學習（machine learning）具備了利用大規模數據集中學習并自動生成原創內容的功能，其所實現的產業自動化“不是通過反映或捕獲已存在的、已編碼的勞動過程，而是通過數據生成模型，即一種算法不需要先解剖勞動過程就可以產生”1。從ChatGPT突破生成式AI理解自然語言的瓶頸，進而實現文本處理、語音輸入與圖像上傳的多模態功能，到Sora所實現的文生視頻技術對于生成式AI的多模態功能的進一步突破，再到智能人形機器人Figure 01的問世，生成式AI所展現的高度類人的生成功能引發了其可以成為新的勞動主體并進行自主勞動的誤解。一時間，關于人工智能或可取代人類成為知識生產主體，人工智能終將反噬人類等技術悲觀主義論調甚囂塵上。而以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i?ek）為代表的樂觀主義者則主張生成式AI或將替代人類進行低端的重復性工作從而開啟人類文明的新紀元，使人類更加接近自由1。事實上，考察生成式AI的發展究竟能否取代人類成為新主宰，抑或成為賦能人類發展的新可能，需要回到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明晰生成式AI應用的所有制前提，厘清生成式AI究竟在何種生產中發揮何種作用。

一、智能化還是自動化：生成式AI緣何用于生產

生成式AI主要通過模擬人腦神經元的網狀連接判斷與傳遞信息，以人工神經網絡實現機器的深度學習與內容生成，自動生成的內容包括但不限于文本、圖像、語音、視頻等。以生成式AI所推動的勞動生產力業已超出馬克思所處時代的機器體系的生產力水平，其所實現的自動化生產儼然再現了馬克思于19世紀曾預見的完全自動化的機器體系，即“通過傳動機由一個中央自動機推動的工作機的有組織的體系，是機器生產的最發達的形態”2，呈現出更為智能化的特征。面對生成式AI的產業應用所釋放的巨大生產力，首先需要辨析應用生成式AI的所有制前提。正如馬克思所說：“要學會把機器和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區別開來。”3考察機器在人類文明發展演進中作用的關鍵在于機器的社會使用形式而非物質屬性本身。在“頭腳倒置”的資本主義私有制前提下，社會勞動的一切生產力都被顛倒地表現為資本的生產力，機器實際成為資本用以實現增殖的手段。當前，ChatGPT、Sora等生成式AI為當代資本主義的價值創造與資本增殖注入了新動力，其自動生成功能的產業應用所實現的自動化生產無疑拓展并加深了資本對活勞動的控制與剝削。

事實上，通過提升機器體系的自動化水平從而實現生產力的發展本身就是資本主義生產的內在發展趨勢，并非當代資本主義實現資本增殖的新把戲。依馬克思看來，在共產主義到來之前的“人類社會的史前時期”4，“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5，生產方式本質上是人們的謀生方式。這就意味著人們為了謀生必須將物質生活需要置于首位，而將更為高級的需要壓抑與束縛起來，勞動被視為生產使用價值的手段，人片面地發展為經濟人。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勞動具有了具體勞動與抽象勞動的二重屬性，相應地商品具有了使用價值與價值的二重因素，資本家極力提高使用價值的生產率，根本上是由實現資本增殖的資本主義生產目的決定的。由于剩余價值的生產必須要以價值生產為前提，而價值生產又必須以使用價值生產為基礎，因而資本家通過不斷改進勞動的組織形式與技術基礎提高使用價值的生產效率，最大限度地追求剩余價值的生產。從工場手工業生產到機器大工業生產，資本家利用機器的自然力解構勞動過程從而最大限度提高使用價值生產率。這里的“解構”一方面指的是通過分工將勞動者完整的體力勞動分解為個別環節，將單個工人逐步轉化為“局部工人”，勞動者喪失了從事完整勞動的能力而不得不結合為“總體工人”以作為機器的“零部件”進行片面勞動；另一方面則指勞動者的智力被剝奪后逐漸淪為“半白癡”的機器附庸，正如卓別林在電影《摩登時代》中飾演的擰六角螺帽的流水線工人，僅剩一雙手與一雙腳麻木地進行重復勞動。勞動對資本由形式從屬向實質從屬的轉變由此實現。

依托AI技術體系實現的智能化生產是自動化生產在當代資本主義的新表征。實際上，AI被翻譯為“人工智能”并不準確，“Intelligence”更應當被理解為“智力”。在構成生命活動的知、情、意三方面中，AI僅能夠模擬人類生產知識，并不能產生情感與意志，實際只是一種“人工智力”，“人工智能”的提法反而模糊了其在當代資本主義生產中的角色。在馬克思看來，勞動生產力包括“工人的平均熟練程度，科學的發展水平和它在工藝上應用的程度，生產過程的社會結合，生產資料的規模和效能，以及自然條件”6。其中“科學”本身源于勞動者的智力，在以提高使用價值生產率為前提的相對剩余價值生產中，科學被“作為一種獨立的生產能力與勞動分離開來，并迫使科學為資本服務”1。馬克思曾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提出了“一般智力”范疇：“固定資本的發展表明，一般社會知識，已經在多么大的程度上變成了直接的生產力，從而社會生活過程的條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這種智力得到改造。它表明，社會生產力已經在多么大的程度上，不僅以知識的形式，而且作為社會實踐的直接器官，作為實際生活過程的直接器官被生產出來。”2一般智力實際應當被理解為“社會智力”3，用以表征社會歷史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社會知識總體。一般智力本身具有公共性，當其被私有化并普遍應用于資本主義生產時，便由勞動生產力轉化為資本生產力。由于機器的應用可以節約勞動時間從而增加自由時間，固定資本的發展本身取決于人的智力的發展，而人的智力的發展又與自由時間的多少直接相關，因此馬克思提出“節約勞動時間可以看作生產固定資本，這種固定資本就是人本身”4。由此，可以將機器看作一般智力的對象化，而固定資本則是機器在資本主義生產中的資本化形態。

當前，以ChatGPT、Sora為代表的生成式AI實際上是人類的一般智力對象化的結果，根本而言仍舊是智能機器，而非智能人。以ChatGPT為例，其所呈現的自動生成功能源于以“海量數據+強大算力+智能算法”為支撐的預訓練（pre-traind）模式。ChatGPT內在的自注意力機制可以使其為預訓練時語句中任意兩個位置建模，借助softmax函數獲取每一位置的權重從而實現對內容語義的全局把握。在獲取用戶提問語句后，這一機制以同樣的原理快速計算語句中不同位置的權重從而精準把握提問語句的關鍵信息，并依據與預訓練內容的比對準確生成回答。因此，“ChatGPT就像是一只‘隨機鸚鵡’，它所生成的內容只是它所接收到的重復性較高的內容，并隨機地進行重新排列組合”5。在最新的ChatGPT-4 Turbo中，用戶可根據自身需求進行文本、圖像或語音輸入，自主選擇所需的輸出類型，其完善的多模態功能與強大的內容處理能力使其類人特征愈加明顯。然而，無論ChatGPT具有何種類人特征，它始終無法具有一個“我”，甚至連動物的本能都不具備，遑論與人一樣超越動物本能的“自我”，因而它始終無法取代人類成為獨立的生命體。面對數字技術與智能機器在當代資本主義生產中日益突出的作用，保羅·維爾諾（Paolo Virno）、安東尼奧·奈格里（Antonio Negri）等意大利自治主義者意識到一般智力源于人本身，卻斷言擁有一般智力的主體已然取代了舊有的機器體系成為固定資本。“生產者、生產者階級已經實際上（不管是部分地還是全部地）剝奪了資本的生產資料，使自己成為霸權主體。”6他們將受剝削者從工人階級擴展為“諸眾”，主張“‘諸眾’通過充分占有和發揮一般智力來推翻資本的霸權統治”7。意大利自治主義者誤解了一般智力與智能機器的關系，誤讀了馬克思關于“固定資本就是人本身”的論斷，將固定資本范疇擴展到人的生命活動，混淆了固定資本與可變資本的范疇。事實上，一般智力源于人的生命活動，智能機器則是一般智力對象化的結果，既不能將以ChatGPT為代表的智能機器視為獨立于人甚至可以取代人的生命體，亦不可將生命活動主體等同于資本主義生產中發揮固定資本作用的智能機器。

基于此，生成式AI的資本主義應用推動自動化生產走向了新階段，這是勞動對資本的實際從屬逐漸深化的過程，也是勞資矛盾日趨擴大的過程。在資本邏輯之中，勞資矛盾的擴大實際源于資本生產力的提高，它既表現為機器所實現的自動化水平的提高，又表現為勞動力自身的去自主化程度的提高。“AI等自動化新技術的應用并不是為了提高勞動的生產力，而是明確旨在以更便宜的機器取代勞動力，由此引發的勞動力需求乏力將為收入分配和社會凝聚力帶來潛在的災難性后果。”1生成式AI的資本主義應用一方面使得越來越多的社會活動者以數據的形式間接參與到資本主義生產中，擴大了資本對一般智力的應用；另一方面增加了雇傭勞動者的技術性失業焦慮。生成式AI所實現的智能對話以及由此升級的人機交互將進一步提升勞動的去自主化程度，使勞動者的生存境況愈加嚴峻。

二、價值生產還是使用價值生產：生成式AI何以參與生產

基于資本主義勞動的具體勞動與抽象勞動的二重屬性，資本主義生產二重化為勞動過程與價值增殖過程，機器與勞動力在資本主義生產中發揮著截然不同的作用。作為不變資本的機器在勞動過程中發揮生產使用價值的作用，而作為可變資本的勞動力既要保存和轉移機器等不變資本的舊價值，又要在這一過程中創造出新價值從而完成價值增殖過程。使用價值的本質是物，價值的本質是抽象人類勞動，這種抽象始終是對市民社會中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抽象。因此，機器的運轉完全不同于人的勞動，勞動是人的本質屬性，利用機器進行生產所創造的價值始終只能是使用機器的勞動者的活勞動所創造的價值。如果將機器生產實現的勞動生產率提高視為機器生產創造了更多的價值，那便混淆了價值與使用價值，將價值錯認為一種客體或客體屬性范疇而非一種關系范疇，由此重新陷入拜物教的迷思。對于生成式AI在資本主義生產中的應用，須基于勞動二重性厘清生成式AI作為何種資本形態發揮何種作用。

首先，生成式AI在資本主義生產中始終是作為智能機器發揮不變資本的作用，它所生成的數字內容僅僅具有使用價值而非價值。當前，依托生成式AI技術的智能人形機器人Figure 01已然問世，它主要是利用生成式AI生成機器人具體應用場景的指令代碼，借助機載攝像頭與麥克風進行圖像與語音輸入，經由多模態模型處理內容生成文本，進而將文本轉化為語音回復給人類。從研發階段自動生成產品設計圖，到生產階段全程實時監測與及時調整優化，再到供應鏈管理中自動進行數據分析，精準預測消費需求從而優化供應鏈，生成式AI的產業應用將極大提高生產效率與質量。面對自動化生產在當代資本主義中日益突出的作用，奈格里認為，“財富的來源越來越不依賴于工人的勞動時間及其數量，而是越來越取決于參與勞動過程的各種力量，例如，勞動者在勞動過程中直接參與的勞動，已經被科學和技術的具體應用與運作狀態所取代”2。實際上，這種觀點混淆了財富與價值，價值、剩余價值與使用價值這兩對范疇。馬克思曾明確批判拉薩爾主義“勞動是一切財富和一切文化的源泉”的觀點3，認為其忽視了財富的社會形式規定性，將資本主義社會的財富混同于一切社會形態中的財富。“不論財富的社會的形式如何，使用價值總是構成財富的物質的內容”4，而資本主義社會財富的社會形式卻表現為價值基礎之上的剩余價值。從財富創造的角度看，勞動和生產資料都可以是財富的來源，機器作為生產資料只能是使用價值的生產要素，但從價值創造的角度看，雇傭工人的活勞動始終是價值的唯一來源與唯一生產要素。生成式AI的產業應用所實現的自動化生產線中的設計圖紙、基礎代碼、勞動產品等僅僅具有使用價值，并不具有價值，生成式AI的出現并非意味著當代資本主義財富有了新來源。

其次，率先利用生成式AI的資本家憑借技術優勢獲得超額剩余價值，伴隨生成式AI應用的普及，產業資本所獲得的超額剩余價值逐漸轉化為相對剩余價值。通過注資OpenAI，微軟獲得了ChatGPT的優先技術使用權。一方面，微軟將ChatGPT引入自身的Microsoft 365、Teams、Edge以及Bing等軟件產品，以生成式AI作為軟件產品的核心競爭力獲得了相較于其他科技公司的超額剩余價值；另一方面，它將ChatGPT嵌入其搜索引擎Bing后，Bing可憑借插件功能與第三方企業合作，比如與線上旅游公司Expedia、生鮮電商Instacart、房地產信息公司Zillow合作，通過收取租金的方式分割租用Bing這一平臺的企業所獲得的超額剩余價值。谷歌、DeepMind等公司也加速了生成式AI的技術研發，相繼推出了Bard、Claude、Sparrow等聊天機器人。由于生成式AI須依托于大量的云計算資源，OpenAI、Anthropic等AI初創公司不得不與掌握云計算資源的科技巨頭公司合作，比如ChatGPT與微軟搜索引擎Bing的結合突破了原先ChatGPT無法聯網的瓶頸，解決了靜態模型無法及時根據實時數據學習更新的問題。但是，這種結合將難以避免地造成科技巨頭公司對生成式AI的技術壟斷，這些公司可以憑借壟斷地位人為地制定遠高于成本價格的壟斷價格從而獲取壟斷利潤。然而，市場競爭使得超額剩余價值不可能長期存在，資本的逐利本性將驅使其競相涌入生成式AI賽道，從而打破少數科技公司的壟斷地位。隨著生成式AI在資本主義生產中的普遍應用，超額剩余價值生產將轉化為相對剩余價值生產，少數科技公司憑借技術壟斷攫取的壟斷利潤也將消失。

再次，生成式AI的資本主義應用實際是資本剝削相對剩余價值的手段，其發展趨勢是使資本有機構成不斷提高，一般利潤率日趨下降。舉例來說，ChatGPT的產業應用會使大量從事機械性、重復性與程式化工作的勞動者失業成為產業后備軍，比如“美版頭條”BuzzFeed宣稱將以ChatGPT協助員工撰寫新聞稿件，借此裁員12%以緩解資金壓力。面對AI的發展對人類勞動的替代，尤瓦爾·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曾深深地擔憂：“人工智能的應用可能會使無產階級喪失經濟價值與軍事價值，從而成為無用的階級。”1事實上，這種觀點未能從唯物史觀的視野理解價值范疇的發展，以及AI等技術為這一發展所提供的現實可能。在馬克思看來，伴隨機器自動化水平的提高，單位商品內所含的活勞動的價值量相對于生產資料的價值量減少，使資本有機構成不斷提高，造成一般利潤率呈現螺旋式下降趨勢，大量相對過剩人口的出現將使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的有效需求不足，商品價值難以實現，資本主義的商品價值體系趨于崩潰，資本主義生產難以為繼。生成式AI雖然可以替代大量人類勞動，卻始終無法替代具有人類想象力與創造力的勞動，而這種勞動所創造的正是取代商品價值的社會價值與個性價值，即馬克思所設想的共產主義的自由勞動的題中應有之義。赫拉利關于AI使無產階級淪為“無用階級”的論斷，忽略了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的私有制前提，不理解馬克思考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勞動價值論實際上是抽象勞動創造剩余價值的理論，從而混淆了資本主義商品價值與共產主義社會中的社會價值與個性價值。因此，生成式AI的資本主義應用具有一定限度，這本質上緣于資本主義生產與流通的內在矛盾。

最后，資本利用生成式AI進一步實現了對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入侵，資本對一般智力的占有與利用節約了不變資本，在一定程度上延緩了一般利潤率的下降趨勢。“資本喚起科學和自然界的一切力量，同樣也喚起社會結合和社會交往的一切力量，以便使財富的創造不取決于（相對地）耗費在這種創造上的勞動時間。”2作為一般智力對象化的科學不費資本家分文，然而體現科學原理的機器卻要花費資本家價值不菲的不變資本。精明的資本家之所以引進機器是由于使用機器獲得的價值量遠勝于購買機器的花費，機器在資本主義生產中的應用極大地提高了勞動生產率，由此實現了資本生產力的躍升。數字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使資本家在更大范圍內將社會的一般智力應用于資本主義生產，在很大程度上節約了不變資本。從達拉斯·斯麥茲（Dalls Walker Smythe）提出的“受眾商品論”1內蘊的“注意力經濟”模式，到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主張的“平臺用戶的‘數字勞動’也為資本創造價值”2，其實質都是在強調當代資本主義對于社會范圍內一般智力的無償占有和使用。以ChatGPT為例，訓練ChatGPT的海量數據源于平臺用戶，資本家一方面借助用戶數據訓練ChatGPT的生成功能，另一方面通過用戶的反饋數據更新升級ChatGPT，用戶數據作為原料被資本家免費占有與利用，在很大程度上縮減了不變資本量。而這正是當代資本主義借助數字技術實現的全新剝削形式，即“資本通過機器對自然力的占有進一步擴展為通過智能技術對科技力和數據資源的占有，資本對活勞動的占有變得更加泛在、隱蔽和深重”3。當代資本主義正是通過數字技術控制作為非謀生勞動的社會活動，無償利用社會成員的一般智力實現了相對剩余價值生產的優化，這是勞動對資本實質從屬的深化與進階，亦是資本主義向非資本主義的入侵與擴張。一方面，資本邏輯要求不斷向非資本主義領域擴張，將其全部納入資本主義生產中，數字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將其轉化為現實；另一方面，資本的擴張不斷激化生產與流通的內在矛盾，資本的自否性邏輯必將使其走向揚棄。

三、勞動自主還是勞動異化：經濟人的勞動發展前景之辨

在馬克思看來，勞動從市民社會中人的異己存在轉變為人類社會中人的第一需要，根本在于經濟的社會形態的變革，技術則為短缺經濟向過剩經濟的變革提供了手段。生成式AI的產業應用所帶來的生產力解放為經濟人擺脫謀生勞動提供了現實可能。對于生成式AI的發展究竟能否取代人類成為新主宰，抑或成為賦能人類發展的新可能這一問題的解答，不能片面地陷入“被AI取代的無產階級淪為‘無用階級’”的技術悲觀主義論調或是“技術崇拜”“技術救世”的技術樂觀主義論調，而是要基于唯物史觀的發展視野明晰生成式AI在經濟的社會形態演進中發揮何種作用。

在構建于商品價值關系之上的市民社會中，人始終只能作為經濟人而存在。資本主義私有制使得經濟人的勞動不僅是謀生手段，還成為反對勞動者自身的異己力量。經濟人的勞動既包括物質生產勞動，還包括其他服務性勞動。囿于19世紀資本主義的發展水平，物質生產勞動在當時的經濟活動中占較大比重，而其他服務性勞動“同資本主義生產的大量存在相比是微乎其微的量”4。伴隨自動化機器體系在物質生產領域的普及，服務性勞動逐漸呈現雇傭化趨勢，即馬克思所言的“隨著資本主義生產的發展，所有的服務都轉化為雇傭勞動，所有服務的執行者都轉化為雇傭勞動者，從而都具有這種與生產工人相同的性質”5。而今，數字技術的不斷更新迭代推動資本主義生產自動化水平日趨提高，由服務性勞動構成的第三產業已然成為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支柱性產業。自動化機器體系的普及并沒有使原先的產業工人得以從事發展自由個性的勞動，反而使那些幸免于淪為相對過剩人口的勞動者投入實現資本增殖的服務業勞動中。“自由王國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規定要做的勞動終止的地方才開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來說，它存在于真正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6換言之，唯有擺脫了謀生勞動對人的發展的束縛，使物質需要之上的更為高級的需要得到滿足，才有可能從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在沖破了市民社會的枷鎖后，第一階段的勞動區別于市民社會中經濟人的異化勞動，是主體自覺駕馭與掌控的自主勞動。唯有完成短缺經濟向過剩經濟的過渡，才能使勞動徹底擺脫謀生性質，成為自我塑造與自我實現的自由勞動，經濟人才真正轉變為自由全面發展的個人。

判定生成式AI對經濟人勞動發展前景的影響，關鍵在于生成式AI能否使整個社會擺脫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對其他一切生活方式的支配與控制，使社會生產由片面追求物質產品的生產轉向社會關系、自由個性與精神財富的全面生產，這正是潛藏在技術發展演進背后的本質所在。以生成式AI的發展為契機推動經濟的社會形態變革，就是要實現生成式AI的資本主義應用向社會主義應用轉變。在資本主義應用中，生成式AI充當的不變資本提高了使用價值的生產率，但使用價值的生產始終從屬于剩余價值的生產，服務于資本增殖。與之相反，生成式AI的社會主義應用則是作為新質生產力，以滿足人民的美好生活需要為目的。生成式AI在社會主義物質生產中的應用可以極大地替代勞動者生產滿足謀生需要的物質生活資料，進而創造除物質需要之外的社會交往、自由個性等更為高級的需要，這為經濟人的勞動從異化狀態走向自主自由狀態提供了契機。

一方面，要利用生成式AI發展新質生產力，以生成式AI賦能社會主義生產。當前，我國經濟已然邁入高質量發展階段，經濟領域的單純數量增長顯然無法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迫切需要發展新質生產力以適應新要求。新質生產力既不同于以實現資本增殖為目的的資本生產力，亦區別于著重追求數量擴張的社會主義傳統生產力。“新質生產力是創新起主導作用，擺脫傳統經濟增長方式、生產力發展路徑，具有高科技、高效能、高質量特征，符合新發展理念的先進生產力質態。”“科技創新能夠催生新產業、新模式、新動能，是發展新質生產力的核心要素。”1生成式AI作為新一輪科技革命的核心動能，無疑能成為發展新質生產力的重要引擎。在生成式AI“數據+算力+算法”三位一體的技術體系中，數據、算力與算法均是人類一般智力對象化的結果，卻在私有制條件下被資本攫取并壟斷，致使人類的一般智力難以造福自身。數據是支撐生成式AI訓練與運作的基礎資源，是數字經濟的全新生產要素，須厘清數據的權屬與分配問題，“應當設定數據原發者擁有數據所有權與數據處理者擁有數據用益權的二元權利結構”2。全體社會成員作為數據原發者擁有數據的所有權，但由于原始數據并不直接具有商品意義的價值，因而數據原發者的權利回報主要體現為獲得數字化服務與體驗。生成式AI的生產者將原始數據整合為數據生產要素用于生產，因而擁有數據的用益權，他們按照數據生產要素的市場貢獻參與分配。除數據外，生成式AI的本質是大算力與強算法的結合，其在算力與算法方面均存在較高的技術壁壘。以ChatGPT為例，其大算力依托于微軟的Azure云計算平臺所構建的超級計算集群，其中楔入了大量來自英偉達的GPU。當前生成式AI模型硬件以GPU為主，美國的英偉達、AMD兩大企業占據了全球96%的GPU市場份額，在全球GPU市場中居于壟斷地位，其他GPU研發企業與之還存在較大差距。在算法方面，ChatGPT以Transformer為底層算法，基于預訓練機制實現了多模態數據協同，其規模精準度與參數復雜度遠勝于同類型的生成式AI。然而，“ChatGPT及其前身的基礎訓練數據集與大語言模型并非公開的，科技公司可能會隱瞞生成式AI的內部運作”3，這本身與一般智力的公共性背道而馳。唯有打破資本對生成式AI的技術壟斷，以開放共享的精神推廣生成式AI的公開使用，才有可能重新恢復一般智力的公共性特征，賦能社會主義生產。在社會主義生產中，生成式AI既可促使傳統產業提質增效，實現物質生產力層次的躍升；亦可催生具有創新性的新產業，發展新質勞動并培養新質人才，創造出超脫于物質需要的社會需要、個性需要等更為高級的需要。

另一方面，要以價值觀轉型為先導推動價值體系變革，利用生成式AI重塑人文價值觀。在“人類社會的史前時期”，價值范疇的豐富規定性在短缺經濟語境中被片面地歸結為經濟價值，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以經濟價值為主導的貨幣價值觀與資本價值觀。伴隨短缺經濟向過剩經濟的轉變，價值范疇將發生根本性轉變，商品價值將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建立在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基礎上的社會價值與個性價值。要實現這一轉變，必須徹底改變僅僅將價值歸結于經濟價值的貨幣價值觀與資本價值觀，重建以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主導的人文價值觀。生成式AI的產業應用可以替代勞動者生產滿足謀生需要的物質生活資料，這為勞動擺脫謀生性質提供了契機。遺憾的是，在貨幣價值觀與資本價值觀指引下，資本主義生產中的產業工人在物質生產勞動中被替代后，或是淪為相對剩余人口，或是被投入于服務性的勞動之中，成為第三產業的勞動者，依然從事著具有異化性質的謀生勞動。事實上，“第三產業仍然是‘產業’，也就是說，它仍然把所有價值歸結為錢，試圖用貨幣價值和資本價值去衡量不能用錢衡量的政治價值、文化價值和生態價值”1。毋庸置疑，生成式AI的應用將實現生產力的極大解放。在自動化工廠的生產線、計算機基礎代碼撰寫、AI繪畫設計、AI廣告營銷等領域中具有重復性的工作被替代后，經濟人的必要勞動時間將逐漸減少。在以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主導的人文價值觀的引領下，生成式AI的社會主義應用將不再作為服務性勞動產業化的助推器，即“并不是為了獲得剩余勞動而縮減必要勞動時間，而是直接把社會必要勞動縮減到最低限度……由于給所有的人騰出了時間和創造了手段，個人會在藝術、科學等等方面得到發展”2，從而真正縮短經濟人的異化勞動時間，相應地延長發展自由個性的自由時間，使被經濟價值壓抑與束縛的社會價值與個性價值重新得到釋放。

四、結論

以ChatGPT、Sora為代表的生成式AI所實現的智能化生產是當代資本主義自動化生產的新樣態，其本質依舊是資本借助機器解構勞動過程從而進行相對剩余價值生產的手段。在馬克思看來，作為人的本質屬性的勞動是主體能夠自主掌控自身完整的勞動能力并實現對象化的過程，機器不過是從主體中獨立出來的智力作為一般智力的對象化結果。因而，機器的運轉根本無法談及“主體性”“自主性”的問題，“智能化”的表達實際模糊了自主勞動與自動生產的區別。事實上，資本家極力提升生產的自動化水平從而提高使用價值的生產率，根本是由于價值與剩余價值必須附著于商品體，作為資本主義商品經濟中人與人的關系而存在。縱使資本主義生產的自動化水平日趨提高，依舊無法改變活勞動是價值與剩余價值唯一來源的事實。當前，生成式AI所實現的智能革命的核心點在于使機器“學習”從而實現自動生成功能，呈現為愈加類人的特征。但究其根本，生成式AI所依托的數據、算力與算法無一不是人類一般智力對象化的結果，其自動生成的內容也不過是海量數據資源的重新排列組合，其中并無自身的原創內容。因而，生成式AI鸚鵡學舌般的自動生成功能只能代替具有機械重復性的程式化的部分人類勞動，無法完全取代人類成為獨立的生命體。面對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數字技術帶來的數字化新現象，需要回到馬克思主義進行祛魅，科學考察數字技術在人類文明發展演進中的作用，思考如何利用數字技術賦能經濟人的勞動轉型，方能以生成式AI激活新質生產力發展，凸顯一般智力的公共性特征，為經濟人擺脫具有謀生性質的異化勞動，實現勞動的自主、自由提供現實可能。

責任編輯" "倪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