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節日

【作者簡介】劉佑，青海省湟中區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先后出版詩集《正午的太陽》《紅豆·黃花·紫丁香》，散文集《山野的馬蓮》，隨筆集《微笑的水滴》等。詩歌作品曾收入幾種選本，學術成果多次獲省部級哲學社會科學獎。

我們那個時候，沒有現在這么多節日，什么母親節、父親節、情人節，甚至圣誕節，再加上新中國增添的許多節日，新的舊的，土的洋的，實在名目繁多，讓人應接不暇。當年的農村，一年中大大小小的節日倒也不少，諸如二月二、四月八、六月六，等等。這類節日既可過也可不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就看自家的光景和喜好而定。但凡重要的節日，是不可不過的：春節，俗稱過年；中秋節，俗稱八月十五；端午節，俗稱端陽。家里再窮，這幾個節日都是要過的，期間還必須走親戚。

正月頭上過年，那可是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到了臘月年根，全部農事活動大都停止了，家家忙著宰豬殺羊，搟長面，炸馓子，蒸饅頭，烙油餅，全力準備年食兒，忙得不亦樂乎。有道是有錢沒錢，光光頭過年。年食兒準備得差不多了時，男人們剃頭刮胡子，女人們洗頭絞臉子，都想把自己打扮得精精神神、清清爽爽的。到了大年三十，還有兩件事情要做，即打燒紙和寫春聯——用銅模在黃裱紙上打印出冥幣圖案用于祭祀先人，請先生撰寫春聯以營造平安祥和的節日氛圍。等一切都準備停當，也就到了吃年夜飯的時候。首先是給先人們獻祭，酒肉、果蔬、飯菜，一應俱全地擺放在供桌上；點燈、燃香、禱祝，虔誠地表達對他們的敬意。敬過了先人就輪到款待自己，通常是一大鍋熱騰騰的肉面片；接著便是煮肉，單等諸事完畢后大快朵頤。吃過年夜飯后，黨家們集合起來，帶上燒紙和獻祭，到村里的大泉兒背后的高坡上給先人們叩頭、燒紙，以護佑家族的興旺和安康。做完這一切后輪到放炮慶喜——當年，山溝里的村莊沒有鞭炮也買不起鞭炮，便用名為“斗子鹽”的大顆粒青鹽替代：用松木片搭起“松塔”，點燃松塔后將斗子鹽投入火中，青鹽顆粒經高溫炙烤而猛烈爆炸，巨大的響聲不亞于當今的“二踢腳”！這天一般睡得很晚，一家人圍著火盆邊吃肉邊聊天，喜氣洋洋，溫情脈脈，是一年中難得的輕松快活時刻。男主人一邊喝著酩餾小酒，一邊談論年景收成；女主人輕輕搖晃著懷抱里熟睡的娃娃，孩子們嘰嘰喳喳地吃著鬧著。這叫“熬年”，實在熬不下去時也便睡覺，此時大致已到三更時分。過了大年三十就是大年初一，我們那里有“初一不出門，初二不串親”的鄉俗。從初三到正月十五，都可以轉親戚、訪友朋，盡可以把該辦的事辦妥；敘家常、聊友情， 盡可以把想說的話說個盡興。

在整個正月，最熱鬧的要數跳冒火和唱社火。正月十五晚上，家家大門外都要一溜兒擺上麥草堆，全家人到齊后便點燃草堆，娃娃們跑著跳著，爭著搶著，連續跨越冒火的火堆，比賽到底是誰跑得快跳得高。這項活動就名之為跳冒火，寄寓著避邪納福的美好愿望。正月里唱社火是我們那一帶的傳統，凡是較大的村子都有社火隊，年后不過幾天就開始社火表演。社火隊從這個村演到那個村，有騎馬擎旗的儀仗隊伍，有吹拉彈唱的音樂班子，有載歌載舞的表演班子，還有一些插科打諢的角色，俗稱溜瓜嘴、胖婆娘、啞巴子，實則是扮演中國古代歷史故事的人物形象。最耀眼的角色當屬“報兒”，豹皮坎肩，紅綢掛彩，醉熏熏地騎在馬上，在胯下坐騎的奔跑中表演各種高難度騎術動作，坐騎的脖子上戴一圈鈴鐺，當遠遠地傳來清脆的鈴鐺聲，就知道社火隊很快就要進村了。于是，村里的鄉親們就把酒肉飯菜擺在一處寬敞的場院中，恭敬地讓社火表演者們盡情吃喝，最先享受這種美味的自然也是“報兒”了。

晚上的社火叫“黑社伙”，不過一般是不出村的，因為黑社火主要是耍燈籠，不便于出行游走；有舞龍、滾燈和頂燈等幾種。天麻麻黑，社火隊首先在大泉兒前舉行“接神”儀式，即迎接至尊的火神官，他是唯一主宰火的神靈。為此，首先要為火神官獻上一套龍舞，這是黑社火表演的序幕。十幾個漢子擎著一條“巨龍”，搖頭擺尾，上下翻騰，要的就是把一條“龍”舞得風生水起。這當口便有女人們抱著娃娃，靈活地在“龍”身下穿行；有膽子大的，還鉆到龍頭底下拽幾根龍須，這都是為了給孩子討個吉祥。耍龍耍到高潮時就要請火神“出宮”，只見他頭戴烏紗帽，身披大紅袍，足登厚底靴，頜下是一副垂至腰間的大胡子，在緊鑼密鼓的樂器聲的催促下，就聽得有人高呼一聲“請”，被抬進橋子的火神也就算是“出宮”了。于是，大隊人馬就向演出會場蜂擁而去。黑社火的壓軸節目是耍燈，又分為滾燈和頂燈兩項。滾燈是列隊表演的，每只滾燈都有長長的把柄，表演者手握把柄推動滾燈，時而齊頭并進，時而交叉穿行，前進后退，往復變形，能表演出不少花樣來；頂燈也是列隊表演，每個表演者頭上頂一盞燈，抖動旋轉，騰挪跳躍，火光閃爍，無論動作如何變化，頭頂上的那盞燈總是穩穩當當！這就是說，黑社火表演中的技巧，很有點玩雜技的味兒。

端午節恰逢青黃不接之時，家境好的人家吃韭饸，當年淺山地區不長韭菜，須從川水地區“進口”；家境不景氣的人家只能做蔥饸，即用剛露頭不久的蔥芽兒做餡，那叫陽九蔥餡兒，也是別有風味的。端午之際，正是氣溫轉暖、疫病或將露頭的時候，當天家家戶戶的屋門上要掛上一把艾草，為的是驅邪避害以保全家安康。對孩子們來說，最開心的是胸前佩戴香包兒，紅紅綠綠，香氣襲人。誰的香包兒更鮮艷、更香醇，誰就似乎更加揚眉吐氣。做香包兒，要提前備好布料，當然以鮮艷的綢緞為佳；要提前去山野采集香草，自然以石香為佳——那可是在深山的石頭縫里才能采集到的。佩戴香包兒，既是為了美觀，也是為了避邪，因為有害的蟲子最怕香料的味兒。過端午節也要轉親戚，所攜帶的“禮行”自然大多就是蔥饸兒。湟水流域不產稻米，故端午節吃不到粽子，但家境好一些的人家，會做涼面和涼粉兒，因為天氣熱了，涼面涼粉更為爽口；至于龍舟競渡的活動，更是無從談起，自然不能以騎牛賽馬之類的活動來代替。

《春秋繁露》中記載：“秋風者，陰陽相伴也，故晝夜均而寒暑平。”秋風是表征季節變化的節氣，從這天起北半球開始晝短夜長，北方地區先后進入秋季，中秋節很快就要來臨。其時，湟水流域的川水地區已開始大面積收割，淺山地區的青稞也開始收割，但小麥的黃熟尚待數日。熬過了整整一夏縮衣節食的日子，孩子們早就盼著八月十五的來臨，屆時可以美美地吃一頓白面饅頭了！為此，父親在自家的莊稼地里踅摸好幾趟，最終下決心割倒了一片即將黃熟的小麥，匆匆忙忙地把麥捆搬到家里，放在屋檐下的臺地上捶打穗頭，簸去糠皮，曬干糧食，拿到水磨上磨成面，由母親連夜蒸出饅頭。專為中秋節而蒸的饅頭叫月餅，除全家人享用外還要祭獻先人，同時要在拜月時祭獻。天黑后，一輪碩大的圓月早早升起，明晃晃，亮晶晶，月亮上的山影和桂樹清清楚楚，嫦娥、吳剛、玉兔的故事早就家喻戶曉。在庭院中擺上供桌，供桌上擺祭月餅和果蔬。有調皮搗蛋的年輕人，悄悄爬上人家的屋頂，用一根帶鉤的長竿偷取供桌上的果子，如被主人發現，雙方也便哈哈大笑一番。對于莊戶人家來說，過八月十五，一般不會享受到葷腥食物的，因為此時離告別青黃不接的日子不久。對于我們這些貪吃的孩子，除了能吃上大月餅外，或許還能吃上兩三個花檎或沙果子，這也就心滿意足了。農村過八月十五也要轉親戚，所帶的“禮行”無非也就是自家的大月餅。

回頭再說那些可以忽略不計的節日。

農諺說：“二月二，龍抬頭。”此時春回大地，萬物復蘇，隨著氣溫和地溫的日漸升高，冬眠蟄伏的蟲類便紛紛出土活動，傳說中的龍也從沉睡中醒來，這便是俗稱的“龍抬頭”。農諺還說：“二月二，咬蟲兒。”也正是由于氣溫升高，地里的蟲兒們開始出土活動，其中少不了有一些害蟲，有的或可傳播病毒，有的則直接危害農作物。而所謂“咬蟲兒”，喻意為對付乃至消滅害蟲，其方式就是吃炒豆，有炒大豆，也有炒豌豆。到底炒什么種類的豆兒，仍須視家境不同而有所不同。家境好一些的炒大豆（即蠶豆），大豆大都來自川里的親戚家，因為當時我們那里不種大豆；家境差一些的則炒豌豆，我們家窮歸窮，蟲兒還是要咬的，豆兒還是要炒的。

在西納川地區，時值二月二時還有一項競賽活動，那就是賽走馬。這是一項很有特色的競技體育活動，它不僅講究速度，尤其講究騎術，即騎手并不是靠賽馬奔跑的速度來取勝，而是憑借標準走勢下的速度定輸贏的。賽馬的走勢又分“大走”和“小走”兩種。所謂“大走”，就是高抬腿邁大步，很有些快速“整步走”的味兒；所謂“小走”，則是小碎步移動，猶如河水的疾速流動。“大走”和“小走”是兩個競賽項目，是分開來進行的。無論哪一項，在賽馬奔馳途中絕不能亂了腳步而出現狂奔現象，那是要取消比賽資格的。到了賽馬的日子，騎手們把自己心愛的走馬打扮得花枝招展，提前在空地上遛馬，人人勢在必得，那坐騎也不時地昂首嘶鳴。賽道兩側早就人頭攢動，擠擠挨挨站滿了觀眾。當每一輪競賽決出贏輸，早有熱心人遠遠地等候在賽道終點，搶先為獲勝的走馬和騎手披紅掛彩。走馬是悉心調教出來的，而并非所有的馬都可以成為走馬。一匹優秀的走馬要歷經挑選、壓馬、走步等嚴格的訓練，所享受的“生活待遇”也與普通的馬大有區別，那就是嚴格按“食譜”喂養，做到營養均衡熱量充足，始終保持旺盛的體力和充沛的精力，還要培養強烈的競爭意識。當年，騎走馬似乎是一種社會風尚，尤其是富家子弟追求的時髦；時移俗易，如今的年輕人喜歡的是騎摩托乃至賽車跑車，騎走馬也就成了人們對農耕文明的追憶。不過我卻覺得，騎走馬較之騎摩托和賽車跑車，更為灑脫優雅些，更富于文化意味些。行文至此，忽而想起一句“少年”唱詞：“打馬的鞭子閃折了，走馬的腳步（兒）亂了；尕妹妹越來越俊了，心高著把阿哥（哈）忘了。”

在中國民間傳統中，三月初三是上巳節，這一天人們結伴去水邊沐浴，于是就有“曲水流觴”的游戲——那只是文人雅士們的喜好。在我的記憶中，湟水流域的人們并無上巳節，這或許是因為在農歷三月，這里的氣溫仍然較低，不適應開展戶外洗浴的活動。不過，畢竟早已大地回春，蟲兒鳥兒們的日子已經過得不錯了。農諺曰：“三月三，打下的麻雀兒油蛋蛋。”這是因為隨著氣候日漸溫暖，早已蘇醒的蟲兒們正忙著繁衍后代，這為麻雀們提供了充足的食物和豐富的營養，它們自然也就變成“油蛋蛋”了。這就引出了新的話頭——人們發現自進入農歷三月，雀兒屎就貴重起來：用它煮水喝，感冒會很快好轉；將其泡軟敷于凍瘡處，瘡面很快就會痊愈；最為靈驗的是用濃稠的雀兒屎水擦臉洗手，能讓粗糙的肌膚白嫩細膩。因而，大人們就讓我們這些孩子去后院的李子樹下去揀拾雀兒屎，那幾棵李子樹枝繁葉茂，是大群麻雀經常棲息的去處，樹下地面上密密麻麻地撒滿了雀兒屎。雀兒屎也分公母，公雀兒的屎渾圓直挺，就像又白又胖的粳米粒，療傷、治病、擦臉的效果最好；母雀兒的屎有些扁平，就像普通碎米粒似的，其藥用效果大不如前者，所以我們睜大眼睛專門挑選公雀兒屎。

四月初八不算是一個節日，但湟水流域從事農業的牧民，卻有在這天吃萱麻餅的習俗。在山區的溝坎低洼處，生長著一種名為萱麻的植物，開細碎的白花，渾身長滿了尖銳的小毛刺，如果不慎被它扎了一下，被扎處便會迅速紅腫起來并瘙癢難耐。農諺云：“四月八，風擺麻。”說的是每當這個時令，莊稼人種的麻（學名苧麻）正是生長的盛期，肥大的葉片迎風擺動，離結籽成熟的日子不遠了。也就是這個時候，山野里的萱麻也長得莖葉嫩綠，正是人們采摘食用的最佳時機。把采來的萱麻嫩葉剁碎拌勻，然后炒熟做成餡兒，繼而把餡兒攤在寬大的薄餅上，再把面餅卷成細長的圓棍，名之為“驢臭棍”，雖為美食，卻起了一個不太雅的名稱。這一不雅的名稱采用了借代修辭手法，即借一物來代替另一物。“驢臭棍”是一種挽具，將一根連接鞍薦、兩頭系以繩子的短棍夾在驢子尾巴根底部位，用以騎驢下坡時防止鞍薦向前滑脫；天長日久，木棍上難免沾染糞便臭味，故名之為“驢臭棍”。萱麻餅圈成圓棍狀，因其長短和粗細都與驢臭棍相似，故而借以代用，這也是湟水流域的民間語言往往風趣生動的具體表現。

農歷六月初即將入暑，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南宋詩人楊萬里有一首題為《六月六日小集》的詩，表現了詩人的生活雅趣：“青李來禽已眼明，新瓜入夏見何曾。酒邊忘卻人間暑，消盡金盆一文冰。”詩人這是在說，農歷六月初，瓜果也已經成熟，為消暑氣便小酌幾杯，不知不覺中身旁的一盆冰已經融化為水了。在古代，六月六被稱為天貺節，意為上天的恩賜，這天要翻曬久已被梅雨季節浸濕的衣被、書籍等物品；又被稱為“姑姑節”或“蟲王節”，人畜要洗浴，婦女回娘家——這都是內地尤其是南方的民俗。在湟水流域的山區，氣溫也是一天天升高，地里的洋芋正在長大，早熟作物已抽穗揚花。這是一個相對的農閑時期，于是“六月六物資交流會”就熱熱鬧鬧地搞起來了。這是很吸引年輕人的一個準文化節日，期間一般都有廟會，土臺戲班子唱大戲，老年人們一邊吸著旱煙，一邊感嘆李彥貴坎坷曲折的人生（《李彥貴賣水》）；年輕媳婦們懷里抱著娃娃，含著淚水傾聽秦香蓮撕心裂肺的哭訴（《鍘美案》）；戲臺周圍的空地上，行人密集的路口處，賣釀皮涼粉涼面的，賣針頭線腦紅綠布料的，各色雜貨攤密密麻麻地連片擺設，叫賣聲、嘈雜聲此起彼伏。更有“拉猴兒”也趕來湊熱鬧，表演“猴兒爬竿竿”和“狗娃鉆圈圈”，那滑稽的表情和動作，逗得觀眾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