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湯一介先生從總體性的視角審視中國文化,認為文化的發展分為“認同”與“離異”兩個階段,基于此對春秋戰國、魏晉南北朝以及五四運動三個具有代表性的文化轉型時期進行了剖析。湯一介先生認為必須承認文化的多元性,激進主義、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之間的相互作用構成了推動文化發展的合力。應當以中道的觀點對待三種不同的文化陣營,對其優點和不足進行綜合考量,文化轉型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就多元文化的相互交流而言,文化的雙向選擇是彼此之間融合的前提,它存在文化的異地發展和文化的單向流向兩種方式,在此過程中應該強調“送出去”同樣重要。
關鍵詞:湯一介;文化轉型;文化合力
中圖分類號:G122;B2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21-0096-04
On Mr.Tang Yijie’s Thinking on the Internal Mechanisms of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Pan Shaohui
(School of Philosophy,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150006)
Abstract: Mr. Tang Yijie examines Chinese culture from a general perspective and believes that the development of culture is divided into two stages: “identification” and “divergence”, based on this, he analyzes the three representative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periods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d Warring States Period, the Wei, 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and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Mr. Tang Yijie believes that it is necessary to recognize the diversity of culture, and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radicalism, liberalism and conservatism constitutes a joint force to promote cultural development. It is still necessary to treat the three different cultural camps with a middle-way viewpoint, and comprehensively evaluate their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and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is a long process.As far as the exchange of multiculturalism is concerned, the two-way choice of cultures is the premise of integration between each other, which exists in two forms: the development of culture in different places and the one-way flow of culture, in which it should be emphasized that “sending out” is equally important.
Keywords: Tang Yijie;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a joint force of culture
湯一介(1927—2014年)先生是中國近現代著名的哲學家,早年從事馬克思主義研究,后轉向魏晉玄學與道教的研究,晚年更加重視儒學乃至中國傳統文化的當代發展問題。他以唯物辯證法為自己思考的基本立場[1],汲取多元文化的不同優點,亦不失中國文化之固有精神。本文從三個方面闡釋湯一介先生的中國傳統文化轉型問題研究:其一,他以“認同”和“離異”的辯證文化觀劃分文化發展的不同階段,深入研究“離異”的文化轉型時期不同文化派別的相互作用及對中國傳統文化發展的重要意義;其二,他在其文化觀的基礎上,揭示中國傳統文化發展歷史中文化轉型時期的作用機制,為當下的文化轉型發展提供重要的參考;其三,他采用跨文化比較研究的方法探討佛教同傳統文化的關系,闡釋異地文化相互交流的可能性,為新時代中國文化的發展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一、湯一介先生的文化觀
湯一介先生著眼于中國文化的發展歷程,從總體性視角去審視中國文化的不同階段,他認為文化的發展分為“認同”與“離異”兩個階段,“認同表現為主流文化的一致和闡釋”,“離異表現為文化的批判和揚棄”[2]214。文化的“認同”體現為對主流文化的延續與深層次發展,同時呈現出對異質力量的排斥。文化的“離異”則指對主流文化的質疑,其占主導地位的階段被湯一介先生稱為文化的轉型時期。中國歷史上的文化轉型時期主要包括春秋戰國、魏晉南北朝以及五四運動三個具有代表性的時期。
在文化的轉型時期社會上存在著三種不同的文化陣營,分別是文化的保守主義、文化的自由主義以及文化的激進主義。三種不同陣營代表的力量相互作用,推動著文化和社會的發展。湯一介先生以總體性的眼光審視三種不同的文化陣營,不單單只有激進主義對文化的發展是有貢獻的,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同樣存在著自身的一定價值,是值得我們去認真思考的。
在春秋戰國時期,儒家以孔子、孟子為代表,主張維護傳自西周的禮樂制度,故此被視為保守主義,雖然孔子認為對歷史的發展應有所損益,但是他也認為不能忘掉歷史上流傳下來的傳統,故對其進行繼承是必不可少的。孟子將對傳統的接續看作是儒家不可推卸的責任。老子對仁義禮教持摒棄的態度,提倡自然無為的“小國寡民”和“結繩而用”的原始狀態。莊子自由主義的氣息要遠勝過老子,他所倡導的是一種“逍遙自適”和“與物無累”的自由境界。
先秦時期,正是在各家各派思想的相互撞擊和牽制影響所產生的張力中發展出百家爭鳴的多元文化局面,以儒家、道家、墨家、法家等對傳統文化的繼承和打破的不同態度和踐行方式,共同形成了文化轉型時期。湯一介先生認為,“正因為有先秦這樣‘百家爭鳴’對傳統文化的‘離異’現象,才有漢以后的‘定于一尊’的文化‘認同’階段的出現”[2]29。他從總體的角度切入,在對文化激進主義打破固有傳統思想的桎梏給予肯定的同時,贊許文化保守主義和文化自由主義對正面價值的保留,同樣認同其對傳統價值傳承的重要性,并對其做新時代文化意義上的重新解讀。湯一介先生認為文化上的保守主義與政治上的保守主義并非完全相同,文化上的保守主義指的是在傳統文化的延續中尋求新的發展和進步,而非簡單地堅守原有的文化形式。先秦儒家思想的保守性在于強調傳統價值觀和道德準則的傳承與弘揚,它意味著在保持傳統基礎上進行新的發展,而不是停滯不前。先秦儒家思想雖然呈現出保守的一面,但對于后世中華文化的傳承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湯一介先生在對魏晉玄學的文化轉型時期的分析中,提出了一種獨特的思考方式,即是否將佛教的傳入看作這一時期所形成的文化格局的因素,如此文化陣營的分布便發生了些許變化,從印度傳入的佛教則為激進主義,王弼、郭象等學者宣揚的玄學則成為自由主義,裴頠等代表的對傳統儒家思想的繼承仍為保守主義,這一情況下,文化的“離異”體現在外來的佛教文化與中國本土文化之間的沖突。湯一介先生指出了佛教傳入中國后所遇到的一系列問題,例如“神滅與神不滅”“因果與自然”“空與有”“沙門與王者”以及“夷夏”等爭論。無論如何劃分,魏晉玄學之間的“離異”問題是在儒、道或者是儒、釋、道之間的矛盾張力中發展的,然后逐漸趨向儒、釋、道三教合一的“認同”階段。
五四運動是近代中國文化發生變化的轉折點,這一時期的文化格局大致可分為以李大釗、陳獨秀等為代表的激進主義陣營,以胡適、丁文江等為代表的自由主義陣營和以嚴復、梁啟超、梁漱溟等為代表的保守主義陣營。該時期論爭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如何對待中國傳統文化以及如何接受外來文化。有鑒于當時的社會背景,激進派對民主、科學極為提倡,反對當時為主流文化的封建禮教等,希望以此來幫助舊中國走出落后挨打的困境。同樣,自由主義中也有主張全盤吸收西方文化的提法。
二、文化轉型時期的文化發展模式
激進主義和自由主義打破傳統思想的束縛,促進中國思想文化發展的積極作用是極為重要的,但是提倡全盤西化存在著負面作用。“大海對岸那邊有好幾萬萬人,愁著物質文明破產,哀哀欲絕的喊救命,等著你來超拔他哩!”[3]梁啟超先生在游歷歐洲之后,發現西方社會也存在著很多科學所不能解決的問題,而我們國內卻還有人在相信這種科學萬能論的觀點。梁漱溟先生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明確指出,“(科學與民主)這兩種精神完全是對的,只能為無批評無條件的承認,即我所謂對西方化要‘全盤承受’。怎樣引進這兩種精神實在是當今所急的;否則,我們將永此不配談人格,我們將永此不配談學術”[4]。保守派并非完全拒斥西方文化的民主科學,而是在尋求接受民主科學的方式,以及怎樣處理原有文化與外來文化的關系。無論是梁啟超還是梁漱溟等并非反對西方文化的傳入,保守主義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對“反傳統”和“全盤西化”的牽制作用。西方文化是以自然科學為基礎的,發展到一定階段就會產生一些精神、倫理道德等一系列有關人自身的問題,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關注點是不一致的,未來所指向的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復興。
根據以上歷史經驗教訓,湯一介先生認為,首先,必須承認文化的多元性,激進主義、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之間的相互作用構成了推動文化發展的合力。其次,應當以中道的觀點對待三種不同的文化陣營,同時納入對其優點和不足的綜合考量。對文化激進主義、自由主義打破固有傳統思想的桎梏給予肯定,這意味著應該重視激進主義的突破性,但也需要避免其可能導致全盤西化的危險性。在面對文化保守主義時,應當分析其保守性,同時不吝贊揚其對傳統文化的傳承,對文化保守主義的正面價值的保留,認同其對傳統價值傳承的重要性,并對其做新時代文化意義上的重新解讀。最后,通過前述的三個文化轉型時期的經驗教訓,湯一介先生認為文化轉型必然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百家爭鳴、正始玄風(三國魏晉時期,由于戰亂頻仍和政局動蕩,儒學漸受沖擊,取而代之崛起的是玄學思想。玄學興起于曹魏的正始年間,因此史稱“正始玄風”。編者注)這兩個時期的文化轉型歷時三百余年,而自五四運動過去至今也僅一個多世紀,因此,我們必須認識到文化轉型任務的艱巨性和長久性,當今時代的文化建設仍任重而道遠。
三、文化的雙向選擇
文化轉型時期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文化發展的重要時期,文化轉型的突破點就是文化激進主義陣營和自由主義陣營,以外來文化資源作為重要的養料,以此實現文化發展質的突破。湯一介先生著眼于中國傳統文化發展的歷程,對多元文化的相互交流予以闡釋。中國文化以儒家文化為主要代表,由于在發展的歷程中面對外來文化的傳入,因此儒家文化的發展問題即如何吸收外來文化的優點,豐富自身的理論基礎,這是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之后中國傳統文化發展的主要問題。文化與文化之間存在著“雙向選擇”,針對中國傳統文化與馬克思主義的融合這一問題,湯一介先生以文化的“雙向選擇”作為二者之間融合的前提,一種外來文化在傳入一個地區后,必須適當地做出相對適合于本土文化的改變,在經歷外來文化傳入的沖擊之后,本土文化應發現自身的缺點,在吸收外來文化精華的基礎之上,實現新的蛻變。
以佛教傳入中國為例,佛教般若學的理論所討論的是玄學問題。“涅槃佛性”問題,與中國傳統的心性學說有相似之處。“至隋唐后,印度佛教之中國化逐漸興起,天臺之‘一心具萬法’,華嚴之‘離心之外,更無一法’,禪宗之‘識心見性’‘見性成佛’等,上可接先秦之‘心性學說’,下可開啟宋明之‘心性學說’(或謂‘性即理’,或謂‘心即理’)。特別是禪宗不僅吸收了老莊(特別是莊子)的‘任自然’之思想,而且也把儒家的‘忠孝’思想納入其體系之中。”[2]328
佛教借助魏晉玄學以及道教、儒家思想等中國本土傳統文化中的部分理論以實現其在中國的傳播,如湯一介先生考證所講,佛教心性之論上接先秦,下啟宋明理學,其融匯老莊逍遙、無為的思想,開啟中國歷史上文化融合的新階段。經過中國本土化的發展,佛教已經不僅僅是一種外來傳入的宗教文化,佛學漸漸成為經過本土化改良的佛教思想。
從湯一介先生對亨廷頓文明沖突論的批判可以看出,他的文明觀具有包容性,以一種全球化的視域審視新時代文明的相互關系,這種包容的態度表達了文明之間可以相互融合的可能。湯一介先生通過對不同文化之間相互融合的歷史實踐的深入分析,得出了文化融合過程中“雙向選擇”的觀點。“原有本土文化在外來文化傳入后有一個選擇過程,外來文化對所傳入的民族的文化也有一個適應和變化的過程。”[2]329文化的雙向選擇存在著兩種不同的方式,即文化的異地發展和文化的單向流向。
湯一介先生認為印度文明的傳入是文化異地發展的一個很好范例,由于文化交流,佛教文化得以傳入中國,并借由中國傳入朝鮮半島與日本。他由此得出結論,“這也是文化交流的結果。蓋甲種文化移植到乙種文化中,往往會對甲種文化增加某些新的因素,這種新因素或者是甲種文化原來沒有的,或者是在甲種文化中沒有得到充分發展的,當新的文化因素加入甲種文化,從而使甲種文化在乙種文化中得到發展”[2]330。從對歐洲文化歷史的分析以及印度佛教文化在中國的發展這兩個文化發展案例出發,湯一介先生認為文化是存在著異地發展這一現實性問題的。
印度佛經傳入中國后被翻譯為漢文,但至此其對印度的影響是微乎甚微的,甚至可以算是消失了的境況。湯一介先生認為,文化除了異地發展,還有著單向流向的可能。他指出對這一問題應予以重視,并應詳細地研究和解釋,如若不然,文化交流的不平衡現象將會變得極為常見。對于文化單向傳播的解釋需要面對復雜的文化現象和多種因素,這些問題涉及文化傳播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以及文化相互影響的多重因素。湯一介先生以印度佛教傳入中國,而中國佛教并未傳入印度這一問題進行分析,認為這不僅僅是宗教特性和印度宗教的問題,我們更多地要去思考中國傳統文化中所具有的包容性等一系列的特性。
湯一介先生對中國傳統文化同西方外來文化的交流碰撞表達出深切地憂思,中國在吸收學習外來文化的同時,我們優秀的傳統文化被其他民族所認同的有限。至此,他分析了文化上的“拿來主義”與“送去主義”這一對問題。運用腦髓,發揮我們的才智,拓寬眼界,選擇性地拿來我們所沒有的那些優質資源,用于我們的國家、文化、自身等的建設。同樣,在此過程中應該強調“送出去”同樣重要。他認為,拿來有利于我們汲取發展的養料,使我們更好地發展,同時也要注意“送出去”的問題。沒有任何一種文化能夠涵蓋并解決人類所面臨的全部問題,每種文化只能針對特定的問題提供一定的解決方案。沒有一種理論或原則可以普遍適用于所有人和所有情況。因此,我們應當理解并尊重不同文化的多樣性,并從中尋找適應當下需求的解決方案。我國的傳統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在處理倫理層面的問題,尤其是在處理人與人以及人與自然的問題上有明顯的優勢,對傳統文化進行新時代的闡釋,我們責無旁貸,要致力于發揮傳播中國傳統文化的主動性。湯一介先生認為,歷史上中國傳統文化雖然對朝鮮、日本影響很大,但是并非我們主動傳播所致,而是他們以派遣專門人員學習、傳播等方式主動求得而來的。中國傳統文化對西方的影響是在傳教士帶來西方文化之后,將中國傳統文化帶去歐洲的。由此可見,在“送出去”這一方面,我們欠缺的是文化輸出的主動性。
四、結語
湯一介先生關于中國傳統文化轉型時期問題的思考,是其文化研究的理論基礎,面對新時代的文化發展態勢,探尋中國文化的發展出路,應需更加關注文化轉型時期不同陣營的文化相互作用的合力——“文化自覺”[5]。湯一介先生指出中國自古就有著文化自覺的傳統,百家爭鳴時期就已經有了文化上的自覺意識,儒、墨、道、法等各家學說紛紛針對當時社會面對的時代問題,自覺地在文化層面上提出創造性的解決方案,力求推動所處社會的進步與發展。五四運動在推動近現代中國文化的覺醒方面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新時代,文化自覺依然十分關鍵,實現文化自覺首先要對自己國家和民族的文化進行細致的認知和梳理,并對其進行深刻的反省,同樣也應知道其他國家和民族的文化,跳出“全盤西化”與“文化本位”之爭,做到熔鑄古今、匯通中西,形成開放、包容的中國文化新格局。在吸收其他民族優秀文化精髓的基礎上,認真地分析我國文化發展存在的問題,在全球化的視域下推動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發展,并對其進行現代化的闡釋,為全人類的生存發展貢獻更多的價值。只有在文化相互交流中秉持文化自信與文化自覺的交流底線,才能使中國文化在湯一介先生所提出的“新軸心時代”的全球文化浪潮中披荊斬棘、砥礪前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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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景海峰.湯一介哲學研究:紀念湯一介先生誕辰90周年學術專題[J].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2):62.
作者簡介:潘紹輝(1995—),男,漢族,黑龍江綏化人,單位為黑龍江大學哲學院,研究方向為文化哲學。
(責任編輯:馮小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