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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橫兩豎王三豐

2024-12-31 00:00:00學群
青年作家 2024年7期

【作者簡介】學群,湖南岳陽人,20世紀60年代出生在洞庭湖邊一個農民家庭;種過田,教過書,做過金融;著有長篇小說《西西弗斯走了》《水來了》及《壞孩子》系列、《好孩子》系列,散文集《牛糞本紀》《生命的海拔》《兩棲人生》等;其中小說《壞家伙》獲《大家》先鋒新浪潮文學獎;現居岳陽。

在鐵路邊的菜市場,跟爹一起殺豬賣肉的王三豐人稱三豬仔,有事沒事喜歡拾一根棍子在地上畫,要不干脆拿一根食指對空比畫。人家笑他:你要寫字,得問問你爹那只握刀把的手,看它答應不答應。握刀把的手,不用問,先是抽他屁股后來干脆往臉上扇。三豬仔犟,他爹修理的效果并不好。三豬仔往大里長他爹卻在往下縮,有一天他找來報紙和毛筆,擺開架式往紙上刷起字來。他爹火不打一處來:斗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一個殺豬的還想畫大字!伸手就去收他的筆。三豬仔一聲嗥,聽著像牯牛。接著當爹的就看著那家伙操起一把刀,硬生生在案板上剁了十一下,橫橫豎豎剁出來三個字:王三豐。他爹看了看他那鼓鼓墩墩的身子,看了看那把刀,知道往后的事只能由著他了。

坊間傳說,三豬仔就這樣寫起了毛筆字。自打寫起毛筆字,但凡有人叫他三豬仔,他一聲不吭,像一頭被打過一錘的牛瞪著眼睛死死地往人家身上看。讓一個殺豬的盯著那感覺可不好,從此人家不再叫他三豬仔。

一般人說大字,只要毛筆落到紙上都管那叫大字兒。王三豐不同,好比一個人殺過豬而且殺過牛,殺雞殺鴨就不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張《臨江晚報》對折開,上面不知有多少筆畫,多少標點跟數碼,有時還有圖片和表格,他操起排筆三下五除二,一個版面只夠他刷下一個字。正面刷過了,翻過背面還能刷兩個字。刷字這個刷法,費紙又費墨。好在菜市場附近一個撿荒貨的老頭隔三岔五來撿些碎肉、爛骨頭,有成捆的報紙任他刷。墨汁不夠,他改用涂料。涂料刷過的報紙有些熏人,一些報紙破了洞,一些甚至成了條糊狀,回收公司要降低等級回收,撿荒貨的不干了,不再為王三豐提供報紙。

王三豐于是拿了毛筆往小里寫,才發現那好像跟刷大字不是一回事,好比一根繡花針大手大腳沒法弄。有人點撥他,真要學寫字,還得找一個老師帶進門。他說鼻涕蟲爬出來都是字,還用得著教?話是這么說,最終他還是跑去找了一個老師。老師說真要學書法,一筆一畫得入格。無規矩不成方圓,帖就是規矩,得臨帖。看過歐體看柳體,他都看不上。顏體呢?看著壯實,那就顏體吧。老師給了他一些畫了米字格的紙,叫他一筆一畫往格子里裝。

先寫一點,把喊叫與奔撞的沖動跟筆鋒一起收撿好。接著寫一橫,回鋒時想到豬骨頭牛骨頭到了關節處也是這個樣。寫過一橫再寫一橫,接下來是一豎,仿佛骨頭是一件橫豎都需要練習的事物。寫到一撇的時候,他心里那把殺豬刀一晃,刀刃渴著血,差一點朝什么刺過去。想起老師的話,想起這是在寫字不是在殺豬,趕緊收住沖動把筆墨框定在格子里。可是接下來那一豎,一不留神就一貫到底一腳踏進下面的格子里。不知道什么時候,那一捺搖身一變成了一把刀,砍刀砍骨頭,連案板都在跳。他猛地跳起來,什么寫字不入格神仙不認得,什么上緊下松寫字的祖宗,他連祖宗帶米字格統統扔到一邊,弄棍的弄棍,耍刀的耍刀,倒像是打架般打到一塊了。

他不是個一筆一畫往格子里填字的料。說是學書的過程也是修身養性的過程,他不知道要修出個什么樣來,細聲細氣見人面帶三分笑?他一張丑臉常常苦著,看人不順眼就只想找茬兒開罵。砍肉的刀就得砍肉砍骨頭,擱久了會生銹。刃口砍缺了不打緊,磨一磨接著砍。他娘說他是孽障,他說他心里裝著丘壑,水不平就要往下流。這樣一個人,陰錯陽差,天上的老爺子偏偏要弄一點墨汁擱到他身上,弄得他也想把圣賢書上的字往哪里刷。

不知道這家伙跟老師練字究竟練了多久,只知道練到后來他是無論如何也練不下去了。想自個兒刷大字又弄不到那么多紙和墨,他不知道拿身子里那點丘壑怎么辦。那天他在街上瞎轉悠,看到掃地的拿著竹掃把卷著落葉一路掃過去,他心里動了一下。接著走,東風湖廣場,一只拖把正在往下滴著水。拖把著地,一道濕印赫然從地上畫過,鋪地的石塊顏色變深而且有了光。拖把一來一去,風蘸著陽光一下跑開了。那個拖地的女人除了張嘴喘氣,好像什么感覺也沒有。王三豐立住沒動,仿佛身上有什么東西到了那個女人手里頭。過了一陣,拖地的女人才發現一個男人在癡癡地往她這邊看。她沒有太在意,她早已不再擔心會有人對她打什么主意。那人好像年紀并不大,他要是個流氓犯,她倒想看看能拿她怎么樣。她甚至有些竊喜,直起身笑了笑: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王三豐一向咋咋呼呼,說話像砍骨頭,他第一次聽到自己用糯軟的腔調在說話:看你拖地呢。尾巴上那個呢字像拖把上的布條帶著水。

接下來的事傳成了幾個版本:一說是女人那邊先有動靜,男的這邊應聲而起,拖地的女人跟刷大字的男人就這樣粘合到一起。女人手里的拖把到了男人手上,男人雙管齊下刷起了大字兒。一說是男人騙那女人說是拖地,拖把到手卻在廣場上刷起大字來。說的人繪聲繪色,好像他就在一旁看著,說他在書法老師那里抄小字(在臨江,人們戲稱寫檢討為抄小字)憋壞了,一身的蠻勁都到了拖把上,吼過一聲一下蕩開了,一口氣拖出來一個走字,跟著又在走字伸出的腿腳上刷了一個干。接著又是一個走,只不過這次寫到最后是一個超字。女人急了,說是環衛所要來查崗了,我不管你是趕還是超,拖把是用來拖地的不是用來寫字的,要寫字你到紙上去寫電腦上去寫。可是那一個呢,寫過趕和超好像還不過癮,還要寫。兩個人爭搶拖把一來二去就扭到一塊去了。這些版本都是要把三豬仔跟拖把女絞到一起,沒有誰去留意王三豐刷到地上的字。

話說那王三豐從東風湖廣場開始刷字,循著沿湖風光帶一路往前刷。一些在湖邊休閑散步的有時也會停下來看一看。拖把蘸水刷到石板、瓷磚、水泥地上,只夠看上一眼就沒了。有人說你不往紙上寫,寫在這兒一下就沒了,寫了等于沒寫有什么意思呀?這話有點傷到他。他直起身愣了愣。有人遞過來一支煙,他猛吸一口說他不寫就手癢身上脹。給他煙的那一個說那就寫。他接著刷。再有人在旁邊嘀咕說什么寫了就沒了,他就說人活過一陣就沒了活什么?人家拿眼睛朝他看,他不抬頭,只管拿拖把往地上刷他的字。他不再在意人家怎么看怎么想,也不怎么理會人家怎么說。要是有人從一旁遞過來一支煙,他倒是樂意接過來。他不客氣,有時接了煙連話都不跟人家說一句。

他爹讓他娘來悄悄瞧過他,瞧了回去老兩口干著急,不知道他還要這樣折騰到哪一天。他們不知道,命運的轉機正在沿著湖邊的風光帶朝三豬仔走過來。有記者過來拍新修的沿湖風光帶,順帶把正在刷字的王三豐也拍了進去。照片登在第二天的臨江晚報上,還配了一行文字:風光帶上書寫新風光。市委書記看過后畫了一個圈,批上好新聞三個字。

這天下午,王三豐像往常一樣到湖邊來刷字,突然發現好些長槍短炮一齊對著他,一旁還有一些人在那里看熱鬧。他愣了一下。有人在攝像機旁邊朝他嚷,叫他只管刷自己的字。他沒有吱聲也沒有動,他殺豬賣肉,手上就一只拖把,好像也不用在乎誰。他們要是以為拿了那些“長槍短炮”架在那里,他就得像條哈巴狗屁顛屁顛,他們就錯了。他一只手撐住拖把,自顧抽他的煙。事情好像僵在那里了。王三豐把身子偏向一邊,只顧抽他的煙,看熱鬧的越來越多,有人吹起口哨。

前幾天給他拍照的那個記者走過來,他下身穿一條牛仔褲,上身是一件攝影馬甲,脖子上掛著相機,以一副老江湖的樣子拍了拍王三豐的肩,說:書記說哪天要請你吃飯。一聽就知道是打趣,可他說得這樣親善,順手還遞過來一根煙,王三豐一笑接了煙。記者說:你先抽煙,我去打桶水。說罷拎上旁邊的桶到湖里去打水。

王三豐其實巴不得那些人把他跟他寫的字弄到報紙、電視上去。人家當記者的給了他煙抽,給了他面子,還給他打了一桶水,他身子一熱手上來了勁,蘸過水的拖把在地上翻飛,一些濕印顛來跑去,倒也龍飛鳳舞成了字。記者給他擬了一些詞句,他照刷不誤:什么臨江風光,什么風景這邊獨好,什么筆走風光帶書寫新時代。他一路刷下去,再也不用擔心干了就沒了,他刷的這些字將進到電視里,留在報紙上。臨江風光那幾個字,每天都在電視上出現。臨江晚報開設了一個書寫新時代的欄目,當頭就是他刷出來的那幾個字。

王三豐就這樣跟著新修的風光帶一起風光起來。

在臨江書法界,劉至冬是一種經典性的存在,他的地位就像他寫的臨江大橋那四個字。在那座一度號稱亞洲第一的跨湖大橋上,臨江大橋四個字高居橋塔之上,獵獵江風之中,自有一股巋然不動的氣勢。從小練下的基本功,再加上不錯的人脈,不要說臨江市,即便在省書協,他也是排在前面的那個副主席。省書協主席比他年輕,當選的時候沒有忘記提上一句,要多向劉至冬等書法大家名家學習云云。知道的都知道,劉至冬跟京城里的某位書法大師有著不一般的關系,不知道這層關系始于何時起于何種因緣,想來是在大師還不曾被人稱作大師的時候,這跟后來套近乎得來的關系自然不一樣。省書畫院成立,大師光臨,一開口就說這次來一是見證一家省級書畫院的成立,二是來看看劉至冬這些老朋友。

殺豬的王三豐一開始刷上字,就想托人找上劉至冬。先是找不到托的人,好不容易找到托的人,卻發現托的人找不到劉至冬。王三豐的土匪勁上來了:劉至冬不就住在臨江市嗎?哪有臨江人找不到臨江人的理!據說那天他搬了一大捆報紙擱在劉至冬住的小區門口,就坐在那上面等。他已經從電視里、從照片上把那個劉至冬認下了,只等一個人帶著他認下的面孔從這里經過。他看到一個人從小區里走出來,認定那就是他要找的人,按照人家事先的指點,迎上去叫了一聲劉老師。那人愣了一下,扔下他趕緊往街上走。王三豐火了:牛什么,人家好好叫你老師,吭都不吭一聲,你牛什么牛!那人罵了一句神經病,轉身上了的士,的士一溜煙開走了。王三豐氣不過,大罵劉至冬不是人。這就是后來人家說的拜師先罵人。

王三豐罵劉至冬罵得正起勁,有人過來問他罵什么人。我罵人關你什么事?你在我住的大門口罵我,我當然要問你罵我做什么。你是劉至冬?你不是坐車走了嗎?王三豐抬頭看看眼前這個人,還是覺得剛才走的那個更像劉至冬。

后來一致的說法是劉至冬當時并沒有生氣,問王三豐怎么知道他不是劉至冬。王三豐說他看過電視,還看了照片。劉至冬笑了:我是劉至冬,要是照片跟我對不上,錯的肯定不是我。

也有人說這是劉至冬那幫人添油加醋編出來的故事,以劉至冬的地位,有人罵他罵到家門口,他不可能還拿一張老臉朝著人家笑。也有人說人家慕名而來,對著照片來認他,罵人只是一場誤會,他怎么會生氣呢?見慣了場面上的奉迎與阿諛,這般獨特的場面卻是第一次,新鮮刺激,劉至冬對王三豐另眼相看也是自然的事。

劉至冬其實是懂得王三豐的,他甚至比王三豐還要懂得他自己。他知道這家伙是在亂寫亂畫,沒有章法,也談不上基本功。什么收與放、露與藏,什么留白、意在筆先,他不懂也不在乎。他有的就是一股盲動的力,像藏在身子里的洪水猛獸,它需要喊叫需要跳,需要撲騰需要撕咬,需要沖決堤防去奔撞、去咆哮。他殺豬,還殺過牛,似乎在這些事情上嘗到的尖鋒般的快感還不夠。是因為屠殺帶來的是赤裸裸的死,是終極的寂靜,是休止不動的肉?肉是蒼白的,一點生氣一點回應也沒有,他還需要別的,需要創造?顯然,刷字跟殺豬不一樣,刷過之后,一樣新的東西冒了出來,就像河水流過,即便河水沒有了,那種流動感還在,一眼看過去就會觸動到你。一個在地上刷字的人,仿佛也享受到了上蒼創造河流的那種快感。是的,刷到地上的水不會留存太久,可是什么是長久的呢?

那是一種原始的生命力,野性與美麗同在。凡高身上裝載的就是這樣一種東西,當那種毀滅性的沖動涌起時,它可以促使你去割別人的耳朵,也可以割掉自己的耳朵。一旦把這股熱火潑灑到畫布上,不管那是絲柏還是向日葵,都會轟轟烈烈地燃燒起來。記得第一次看到凡高的畫是在一本雜志上,被人拍成照片印到紙上的東西,透過攝影鏡頭穿越時間和空間,他突然感到那本美術雜志連同他的書桌一起在燃燒,他的書房里一下燃起熊熊大火。

多年來他按部就班一筆一畫把墨汁涂到紙上,仿佛那就是藝術。他涂上去的那些東西被凡高燃起的火光一照一下現出原形——那只是一些發黑的顏色橫七豎八躺在那里,藝術似乎并沒有在那些筆墨上。藝術需要凡高那樣的生命之光來照耀,沒有燃燒就沒有光,墨汁就只是墨汁。他試著以這種新獲得的目光去打量古人留下的碑和帖,他發現它們跟現在的書法作品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那些筆畫都深深根植在既往的生活之中,它們跟生活以及書寫者的生命是一體的,它們本身就是生命和生活的一部分,就像長在地上的樹承接雨露陽光,每一張葉片每一個枝丫都有生命在閃耀。而今這些被稱作書法的東西,連那些所謂的上乘之作也只是些盆栽植物,多半是些木匠按照墨線在拼接榫卯,試圖打出一兩件還算像樣的家具。

王三豐這樣一個殺豬的家伙,知識、地位、名頭、基本功,包括儀表,劉至冬有的他一樣也沒有。可是上蒼用的不是人世的目光,它偏偏把那種可貴的生命力放在這樣一具身子里,他自己也不知道拿身上的這股力怎么辦。他拿了拖把往地上刷,每刷一下都感受到一股釋放的快感。地呢,他說他好像感到地在顫動。地好像知道,就像它知道有蟲子從身上爬過去。他也說不清,他只是隱隱約約感受到這一層。劉至冬在一旁看到了,他知道。他還知道他缺少這個。他那些中規中矩從小習得的“書法”,缺少的正是這股野蠻勁,或者說酒神精神,一種燃燒的生命力。要說有,擦亮一根火柴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可那只是點上一支煙的功夫,燒到手指那兒就沒有了。

他知道這種源于生命的力對于藝術是多么重要。

王三豐開著摩托車一個勁往前奔。開摩托車的感覺真好,衣在飄風在響,感覺像騎在一把掃帚上飛。新鋪的柏油路又直又平,就像一筆寫出來的一豎一直寫到底。還有一些車和人,那像是報紙上的字與標點。王三豐突然間就有了寫狂草的想法,猛地一扭,一個拐彎,隨即擺回來,他一扭其他的車還有馬路也跟著扭起來,剎車聲喇叭聲被扭得變了形,一旁的樹木和房子也抖著身子跳起了舞。他知道有人在罵,他在笑……那時那個記者只是開玩笑,沒想到一句話成了真,市委書記真叫王三豐去吃飯,還把劉至冬也叫上了。

自打跟這臨湖風光帶連上了線,他刷的字就跟以前不一樣了。那個記者怎么說來著?他說以前你是拖拖把,刷到地上的水被風一吹太陽一曬就沒了,現在你刷出來的字跟臨江市的發展連到一起,進了電視、上了報紙和雜志,成了大地之書,成了行為藝術。這不,北京的書法評論家還為你寫了一篇洋洋萬言的藝術評論,刊登在國家級刊物上,似乎是在宣示一個新的書法品類的出現。這次那位書法評論家到訪臨江,書記請他吃飯,讓劉至冬把王三豐也叫了來。

王三豐一路飛奔,到了臨江賓館門口,摩托車被攔住。他大聲嚷嚷說是書記請他來吃飯。穿制服的保安一臉不屑,那意思是吹牛不怕膽大,總得照一照自己是什么人。王三豐想發火、想罵人,想起這是什么地方,只好把沖上來的火氣往下咽,咽起來有些難,一時說不出話。保安不管這些,叫他快點把沒有牌照的摩托車開走,要不交警一來會扣了他的車。他想這時候要是有一把刀,他就一刀剁在砧板上,可他手里連一只拖把也沒有。還好,劉至冬開車打門口過,放下車窗叫了一聲王三豐。劉至冬的一句話成了通行證,王三豐把摩托車擱到一邊,上了劉至冬的車。

王三豐從來沒有跟書記面對面過,突然一下來到書記面前,發現兩只手空著走起來有些難,要是手里有一支拖把可能會好些。書記跟北京來的客人在說話,看到劉至冬他們進來,朝他們招了一下手。王三豐想移動腳步發現力氣不夠,再一用力一個趔趄沖到了劉至冬的前面。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到了書記面前他不能直直地站著,他得做點什么,他能做的就是把刷字的手伸過去。書記正在跟北京來的客人說話,沒有注意伸過來的手。伸出去的手像一根砍斷的樹枝,他腦袋里一嗡就不會動了。劉至冬捏住他的手臂往后一拉,算是救了他一把。

先是在大門口,接著是在屋內,連著兩下把王三豐給弄懵了,半天回不過神來。他不知道怎么就跟書記握上了手,也不知道跟書記握過手接著還得握上北京來的客人那邊伸過來的手。還好,劉至冬在他腰那兒碰了一下,他沒讓那只手等太久。每次都是劉至冬在一旁幫了他一把。幸得有一個劉至冬。可是盡管劉至冬也是寫字的,卻把這些門路都摸得透透的,王三豐跟他一開始就不是一路人。一生中的尷尬事都讓他看到了,誰知道這個戴眼鏡穿西裝的家伙心里會怎么想!

是書記的聲音,書記在叫王三豐,王三豐不就是他么?他一驚,應過才知道聲音太響了,進來添茶水的女服務員吃驚地張大眼睛望著他,他居然紅起了臉。書記開玩笑:你這家伙,人家大評論家給你寫評論,我來給你請客。屋子里的人都笑起來,他跟著笑,笑過之后總算自在下來。

從臨江賓館出來,他騎到摩托車上,一腳把油門踩到底。一個殺豬殺牛的跟市里的書記還有北京來的客人一起吃了飯,沒準兒桌上的肉就從他的店里來,他割肉的時候可沒想過要跟書記一起吃!他的興奮勁都到了摩托車上。可是,在不該伸手的時候他把手伸在那里,一開口聲音又是那么響,尤其是他居然可悲地紅起了臉——他克制不住,他得做點什么,他要做的好像不是拿起拖把往地上刷,他要做的都在摩托車上。他騎著摩托車往旁邊的岡子頂上沖,摩托車代表他又粗又重地吼起來。光是摩托車還不夠,到了山岡上他又朝著下面的湖狂吼幾聲,之后身子就空了。

王三豐很快成了書法家協會的理事和副主席。在這之前,劉至冬推薦他成了書協會員。劉至冬一句話,連會費都免交,就有人把會員證送了過來。有了這本證書就意味著他已經成了臨江的書法家,不再是那個甩拖把的殺豬匠。送證書的小伙子有些興奮,殺豬匠變成書法家,就是他往上面蓋的印。好幾次,他給人家把證書送過去,對方總是免不了有些激動,一連串的謝謝不知在哪兒斷句。他倒想看看這個刷字刷到電視上去的家伙會怎樣。

王三豐就在東風湖廣場上,小伙子拿著證書朝他走過去——深藍色封皮,抬頭就是一行:臨江市書法家協會,會員證三個字立在封皮中央,下邊是臨江市民政局監制幾個字。廣場那么寬大那么美,王三豐就像一只丑陋的螞蟻弓著背在那里爬。螞蟻小,拖把拖出來的字很大,螞蟻就喜歡銜著大宗物件在地上爬。

請問您是王三豐嗎?廣場太大,小伙子的聲音顯得有些小,可是他分明看到王三豐三個字一出來,那邊的身子動了一下,接著照樣刷他的字。小伙子隨即想起該加上老師兩個字:王三豐老師,我找您有點事!

那人停了拖把直起身,小伙子快步走過去,在剛拖濕的地方踉蹌一下,送上會員證。遞證的手懸在那里,王三豐彎下身去繼續刷他的字,頭也沒抬拋過來一句話:就放那里。廣場這么大,不知道那里是哪里。小伙子回去說起送證書的事,劉至冬笑了笑說了一聲這家伙,心想這家伙不只是要當會員,還想當別的。

劉至冬其實也想讓王三豐一上來就當理事,只是民政部門有規定,理事人數只能占會員數的10%,按這個比例算下來,書協眼下增加一名理事已經超比例,要增加的理事有好幾個,排在第一的是現在秘書處的副秘書長。上次增補他沒能進去,就說一有名額就把他補上去。關鍵還在于書協的事務主要靠秘書處,秘書長由副主席呂秦兼著,做事主要靠這個副秘書長。市一級書協沒有編制,做事純屬義務,劉至冬不能連一個理事都不給人家。凡事總有個先來后到,何況這個小伙子的書法作品最近還在省里獲了獎。

王三豐在臨江賓館跟書記和北京來的大評論家吃過飯之后,事情就不同了。理事超比例的問題,民政那邊知道了來龍去脈,也就沒有多說什么。

王三豐成了書協副主席,不成文的規矩,他的名字排在呂秦之后。一般來說,新上來的總會謙讓一些,比方說走路讓人家走前面,開會發言等人家講過再講,人家講長一點自己講短一點。恭敬一點的,說話時還會引用一下人家說過的話,在這個基礎上再做些發揮,名之曰我的理解我的體會。古來傲者如李白,也知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你王三豐何許人也?無非是一個殺豬的拿拖把拖了幾個字,憑著風光帶風光一時罷了。他呂秦什么人?臨江大學藝術學院教授、院長是也。吃飯喝酒,第一杯酒敬劉至冬沒有錯,第二杯酒就該敬一敬他呂院長呂秦了。

呂秦是這樣想,其他人也這樣認為,可他王三豐不這樣想不這樣認為。他王三豐是什么人,不用他來說,去看看人家評論家怎么說,報紙電視怎么說吧。如今的臨江書法界,除了他還有誰?劉至冬資格老,瞧著還是個老好人,眼下當著書協主席他還不好說什么。至于那個呂秦,毛筆字一個也沒見著,說起寫字來嘰哩呱啦一大堆,就憑著一張嘴來當這個書協副主席?他最應該做的是到黑板前去練他的粉筆字。他知道呂秦是什么人,呂秦也應該知道他是誰:三王的王,比二王還要多一個王,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三,三橫一豎的豐。他創立了一個新的藝術門類,他是行為藝術三豐王,他跟市里的書記跟北京的大評論家一起吃過飯,他已經上了省里的報紙和電視。

那天一家衛視來拍攝他的大地之書專題片——都有專門稱謂了,大地之書,寫在紙上寫進格格里無非是裹著小腳在走,寫到黑板上就更不用說了——他拿著拖把掃來掃去,橫掃千軍如卷席,掃著掃著就進入了癲狂狀態:想到被攔住的摩托車,一加油門拖把下面嗖的冒出一把大刀砍將過去;想到那只伸出去的手,一個抖擻握成一只拳砸過垃圾箱,隨即又一坨打在花帶上;想到小時候他爹扇過來的巴掌,他一個筋斗翻進了西游記,奪過芭蕉扇,扇起燃字下面那四點熊熊大火燒成火焰山;想到他爹一次次把手揍在他的屁股上,他大吼一聲,冬雷震動,滴水的拖把把一片吶喊潑灑到地板上……隨著電視的滾動播出,他的書寫引來更多圍觀,生發出更多的話題。各種媒體及時跟進加柴添火,媒體和觀眾交相影響、交互推動,各得其所需,臨江的風光帶一時風光無限。至于那個刷字的家伙,他怎么想怎么來,越刷越來勁,越來勁刷出來也就越像那么回事,風光帶上刷字怎么刷怎么風光。

對這個熱鬧一時的王三豐現象,呂秦保持沉默。在藝術學院講藝術課,講到書法他會講二王、顏真卿,講當代書法和本土書法家,他提到劉至冬這里就打住了。王三豐的大地之書傳得最火的時候,有學生問如何看待這類行為藝術。他說現在太熱,得等它冷一冷,觀察觀察。

呂秦跟王三豐是如此不同,差不多每個方面都是反著的,可他們在執拗這一點上又是這樣相近。打一開始,兩人就天生地帶著敵意。

同在一個協會同是協會的理事和副主席,兩人不可避免要碰到一起。開會的時候,多半是王三豐一拿到話筒別人便沒了說話的份。連環炮,別人就是想插一句多半也瞅不出空當來。一開始,呂秦閉上眼睛免得看他張牙舞爪口沫四濺的樣子,后來干脆離場,到外面找一坐的地方做自己的事。有時候,劉至冬會用力咳兩咳,想叫王三豐停下。王三豐照樣說他的,劉至冬只好打斷他讓別人也說一說。

呂秦總是擺一擺頭,說他沒什么要說的。劉至冬覺得老這樣不行,那天他開過場之后,就直接把話筒交給呂秦請他做主講。呂秦謙讓了一下,就對著話筒接著往下講。沒想到那邊那位不用話筒聲音也那么響,硬是把話筒的聲音壓下,聲言他只講一句話。呂秦收住話頭讓他講。那邊一句話一講就是二十幾分鐘。劉至冬直接叫停,讓他聽呂教授講。呂秦說沒關系,他在學校有的是機會講。王三豐說他馬上講完,可他越說越來動,先還只是揮手動臂,后來干脆站起來,仿佛那是在風光帶上刷大字。呂秦在一邊等了一下就不再等了,轉身到外面抽煙去了。

吃飯的時候,王三豐恰好坐在呂秦對面,剛才在會場講了一個多小時似乎還嫌不夠,在飯桌上又講開了。他說他口無遮攔,要怪只能怪老天爺在他的鼻子下面開了一道口子,有這道口子他就得說話,想叫就叫想罵就罵個夠。吃飯喝酒嗎?吃不了還可以兜著走,話可是半句也藏不住。說到當代書法,一口一個他瞧不上,不是沒有血性就是沒有骨質,大面積缺鈣,該到他的店里弄些牛骨頭燉湯喝,要么就是猥瑣庸碌,裝模作樣裝神弄鬼西裝革履還要架副眼鏡弄得滿像那么回事——垃圾,都是垃圾,要不就是渣滓、是嘔吐物。說到臨江書法界一度風行的大字報體,他說他一看就生氣,氣得不行。他說得口水四濺,沒有人插得上嘴,插上嘴也會被他打斷:你聽我說!

一開始,大伙兒還會抬頭看看劉至冬的臉色,見劉至冬頂多笑笑不把他說的當回事,大伙兒也就聽由他一頓亂說,有口水濺過來順手擦一擦,到好笑處就一齊起哄樂一樂。他說的那些呂秦可以不去聽,可是他沒有辦法阻止口水從桌子對面飛過來。他是個愛潔凈的人,他可不想把那個人的口水跟菜一起吃下去。口水濺到他臉上,他不加掩飾地要了一張餐巾紙,擦了一把臉起身離開了。王三豐只顧說話沒來得及品咂,等到他明白過來,只有桌子還在,他一掌拍在桌子上,罵了一句他娘的。這次好像沒有上次那個藥效,罵過之后還有些意猶未盡。

或許是由于年齡增長,劉至冬好像越來越感覺不到早年執筆懸腕把墨汁揮灑到宣紙上的那股興奮勁。是的,那時候他寫不出現在這份精細這份雅致,可是捏在手里的筆管跟筆管下的毛發是活著的,好像有著不可遏制的沖動,墨汁傾瀉到紙上,像河水在流像風吹過曠野,有時甚至會仰天長嘯,會哭會笑,會把生命的熱力揮灑到酣暢淋漓,書寫讓他感到痛快。那時候他不會去想,這樣一筆一畫把墨汁涂到紙上有什么意義,也不會去想人為什么活著這樣的問題。他只管活著,青春在枝頭閃耀,它不需要任何理由,是風就得從葉片上吹過,是鳥就得把身子里的東西唱出來,一個人手上碰巧有一支毛筆,不管毛筆下面是地是墻還是紙,就往上面寫好了。不寫就憋得慌,寫了就好了,就像關在身子里的水放出來就舒坦了。那時候很少去想書法家、著名書法家、書協主席這些詞,寫字就是寫字,就只是把身上那股子勁宣泄到紙上或者別的什么上。

現在他越來越找不到那時候的感覺了,他有很好的硯臺,有黃山那邊來的松墨,知道把筆畫擱到哪個位置上,孰重孰輕,何時停駐,什么時候一筆帶過,這一筆寫下去跟前頭寫下的如何搭配,下面要寫的筆畫又如何呼應,某一橫某一豎它的源頭可以一直追溯到哪里,最終會歸向哪一脈,每一個字甚至每一個筆畫好像都存活在家族的譜系中,他知道剛剛寫下的那一點連接到誰,也知道這一撇冒犯到了誰,接下來那一捺他會收一收向剛剛冒犯的那一個致一下歉或者問一聲好,他會把一個個字寫得四平八穩恰到好處,就像開會坐臺上不打瞌睡不講小話不做小動作,更不用說隨地吐痰隨地大小便。就這樣一個字接著一個字往下寫,寫字也跟他過的日子一樣無痛無癢,一切都是那么順手,幾乎沒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不,也不是完全沒有問題,有時候夜間醒來,突然就出來一個問題:一輩子就這樣了?你寫的那些叫書法的東西究竟意義何在?他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問題,那種黑洞般的虛無感讓他驚懼不安,繞不過去,像影子一樣跟著他,弄得他有時甚至想朝什么砸上一拳。砸什么呢?硯臺他不能砸,毛筆宣紙他不能砸,協會的牌子他也不能砸,上頭砸不得下面不好砸,難道他要拿了東西往自己身上砸?

看著王三豐和呂秦身上帶著電力,或明或暗較著勁,遠遠的,他有時候覺得好玩,有時覺得沒有必要,有時還有些羨慕。有時他還真有些羨慕王三豐,想罵便張開嘴罵幾聲,想擠兌誰就一下拱過去,想開殺戒就往肉案上剁幾刀,橫豎剁出來都是王三豐。

春節快到了,書協聯歡,吃飯喝酒寫春聯。大伙讓劉至冬寫第一筆,劉至冬說我還沒想好寫什么,你們先寫。有人說主席要等一下,那就副主席開頭吧,主席留在后頭唱壓臺戲。眾人把目光轉向呂秦,好像除了劉至冬就是呂秦,他王三豐不是副主席。沒錯,他一般都是把字寫在地上,寫很大很大的字。可是,一個人連豬連牛都殺過,還怕殺不了一只雞?他今天就要拿牛刀來殺一只雞!

呂秦還在謙讓,說他做文藝理論,只會講白話,實干不行。人家說你的漢碑體可不一般喲。他說他不會做對聯,他們說對聯不對聯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在那里的字。

那邊還在說來說去,這邊王三豐已經在地上攤開了紙,整張宣紙,攤過一張又連攤了三張。眾人見他一副殺豬的架勢,便放低了嗓門,不遠不近看著。王三豐板著一張臉,拿起一大瓶墨汁擰掉瓶蓋,一股腦倒進一只盆里,再擰再倒,手操排筆在盆中浸過,斗架一般張開腿寫開了。寫出來的字足夠大,離得再遠也看得清:無師甚好,有筆自通。接著食指著墨,落款九橫兩豎王三豐。劉至冬沒有說什么。呂秦在抽煙。得有人說話。有人走過去,沒話找話:

有筆自通,這個筆字……

有人過來打圓腔:過年了,要寫春聯,春聯。

好,那就寫春聯。

拿來專門用來寫春聯的紅紙,上面還印著金色花邊。王三豐挑了一對長的攤在地上,抬筆就寫: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寫完把毛筆往地上一擲:

呂教授,輪到你啦!

好些目光閃躲著從呂秦看到劉至冬。劉至冬面無表情。他知道王三豐跟書記之間沒有什么,他只是恰好在那個時間點出現在風光帶上。可是他能拿他怎么樣?他要是拿他怎么樣,誰知道人家會怎么說,傳到書記那里又會是什么樣?還有,這家伙像頭野獸,弄毛了就會一頭撞過來。以前光是看著王三豐寫的字,現在他愈來愈感到不知道拿這個寫字的人怎么辦。有一陣書協的這間活動室沉默得叫人悶得慌。呂秦抱著兩臂朝劉至冬看,劉至冬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我來寫一副吧。

呂秦立起身,有人在桌子那邊拉著紙,他只管往紙上寫:

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禮義廉。

有人問什么意思,呂秦笑了笑:看看《聊齋》就知道了。

包括呂秦在內,眼見著劉至冬把一個在路上胡亂刷字的家伙拉進書協,緊接著當了理事、副主席,不知道劉至冬與現在的書記跟這家伙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劉至冬也曾試著解釋,他跟王三豐其實沒什么特殊關系。如果非要說有什么關系,那就是王三豐跟他爹開肉鋪,賣出去的肉和豬下水他或許吃過。即便吃過也不知道哪些是從他那里來的。

劉至冬看王三豐,多多少少總覺得那是一個不曾實現的劉至冬,一個他想要卻已丟失而且再也找不回的他,一個他在夜半醒來時渴想過的他。他幫他,有些像是在幫著他自己。可是越往后走,王三豐好像離他在他身上認出的那一個自己越來越遠,離在人群中走來走去的劉至冬或許還有呂秦越來越近了。他在協會里跟這個鬧別扭跟那個起齟齬,那是因為他跟他們成了一路貨色。王三豐成了劉至冬成了呂秦成了瞎王留和趙忙郎,這些他們全都有,干嗎還要一個王三豐變的劉老二或者呂老三呢?

想來王三豐壓根兒就不認識住在他身上的那一個他。王三豐只是他的客店,他搭乘的車和船,他借了王三豐在舞在動在釋放,王三豐并不懂得他寫到報紙寫到地上的是什么。他既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寫也不知道寫出來為什么是這樣。他不懂得要去懂得身上的那個他,不知道他從哪里來,也不知道他要的究竟是什么,他像是住在他身上的陌生人。以前他什么都不是,就只是一個殺豬的,現在他有了好些名頭,好些東西跑到他身上來入住,留給那一個的地方也就越來越少了。

王三豐呢?他覺得他一樣是書協的副主席,他寫的字不只是上了電視、報紙,他的大地之書,北京的大評論家不是都寫了評論嗎?他坐在家里,一打開電視就可以看到他的字在電視上閃;他走在街上,會有人指著說他就是那個在風光帶上寫大字的人。可是到了這里,這個叫書協的地方,人家好像看不到他寫的字,要不就裝作沒看見,要看就看他是個殺豬的。呂秦那家伙憑什么在那邊當院長還要跑到書協來做副主席,憑他架著一副眼鏡一張嘴巴兩塊皮?最要命的是,他明明是來講話來了,還要擺出個樣子說我就不講了吧——光是那個吧字一聽就叫人想嘔飯,裝模作樣推辭一下,結果一講起來就一二三講個沒完。那邊偏偏向著他,說是三豐你等一下,今天我們好好聽呂老師講一講,好像字不是動手寫出來的,而是憑嘴講出來的。講話是這樣,寫字呢,寫字也是呂老師你先寫。好像他呂副主席是領導,王副主席什么都不是。好像寫字不是看字,而是看誰戴著眼鏡端著架子像那么回事。

他最看不得姓呂的一副知識分子的架勢高高在上的樣子,每次看那模樣他都涌起一股沖動,恨不得一拳打過去,魯提轄拳打鎮關西,直接在臉上開一家雜碎店。要不就往下面踢上一腳,那只裝過不少精飼料的肚子倒是很適合踢一腳。呂秦的肚子其實并不凸,劉至冬那只凸起的肚子不知怎么就到了呂秦的臉下面。

他知道劉至冬待他并不差,有時還真有些礙著那張和善地望著他的臉。可他總覺得劉至冬跟他終歸不是一路人。他窮其一生也沒法跟他扯平,就像他沒法跟他爹成為同一輩,雖然有一年過年他爹喝高了朝他喊:干了,兄弟!劉至冬的和善里面總有些居高臨下的味道,他看過來的眼神好像在暗示在提醒:你的斤兩我知道,你在菜市場如何在書記面前咋樣我全知道。雖然不肯承認,他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怵著這張臉。正是這一點讓他憤憤不平,心里窩著火——不知他身上哪來那么多戾氣那么多火,他爹早年在他身上種下的,或者那些死去的豬把這些返還給了人?他在地上、紙上刷著字,把一豎豎成長矛把一撇撇成刀,豎心旁立著像一桿戟,刷著這些想的多半還是呂秦那張臉。有了呂秦,他和劉至冬之間就還隔著一道防火墻。

王三豐最終弄清了聊齋里的那副對聯,知道橫披是王(亡)八無恥,而他正姓王。呂秦信手拿來,正好打中他。血直往臉上涌,他說了一聲好。

王三豐騎著摩托車去找呂秦,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要找他說聊齋,還是要耍拖把動拳腳,他只知自己一身的火往摩托車上一坐車就點著了。一道煙沿著王氏肉鋪纏了半圈,一頭栽進鐵路橋洞,隨即從那頭沖了出來。那輛寶馬——寶馬又怎么啦?他一個急轉彎閃到前面,寶馬像只鴨子笨拙地擺了好幾擺。他不管。他已經盯上那個拎公文包的家伙,徑直朝著那只公文包沖過去,那家伙剎住腳,朝著他張大了嘴——在最后一刻他往邊上一擺,扔下那聲驚呼跑開了。

臨江大學的大門像牌坊,越近越覺得高而且大,它一大,摩托車和人就變小了。臨江大學四個字高高在上,一看就知道是劉至冬的手筆。你寫的字再大也只能躺在地上,水一干就沒了,就算上了電視上了報紙又怎樣,人家一點一畫全都立在你的頭頂上,他大字一趴你要進門就得從他的胯下過。

喂,摩托車,哪里去?

一個保安嗓門跟他人一樣粗。王三豐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他就是保安說的摩托車。

找呂秦!

保安一點不掩飾他的懷疑與不屑:

找誰?

另一個保安也走了過來,個子稍小,看架勢至少也得是個小隊長。這一次不會有劉至冬開車從這里過。這一次只有劉至冬的大字立在頭頂上。他知道要進門就得換一種腔調來說話。他取下頭盔矮下聲音:呂秦跟我都是書法家協會的。

后面來的保安認出他來了: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你,你就是拿拖把刷字的那個人。

世界在那一刻變得美好起來,面前的墻和墻上的字好像也帶著某些親善,攔在面前的欄桿打開了,摩托車開進校園。陽光從樹葉上篩落下來,他和他的摩托車一會兒晴一會兒陰,讓他想到花豹這個詞。這地方與他無緣,從一開始就無緣。與它有緣的是呂秦,還有劉至冬。在大門上面寫上臨江大學那幾個字的為什么是劉至冬,不是王三豐?因為拖把是用來拖地的。看看那些竹枝,扎成掃帚一輩子就只能在地上掃啊掃。

他看到藝術學院那幢樓,劉至冬肯定到這里講過課,什么時候王三豐也到這里來講一講他的大地之書他的行為藝術?劉至冬可以,王三豐不行,英語怎么說來著——no,想到英語的時候他想到呂秦那張戴眼鏡的臉,接著想到古漢語——一只王八還想站到大學的講臺上!他想起他為什么到這里來,一股怒氣從下腹那兒往上爬過胸脯一直沖到嗓門。眼前的樓頃刻變了臉,在幕墻玻璃后面不懷好意地看著他。開著的大門更像是一張長著大牙的嘴,保安就是那顆大牙,穿著制服在等著他。他突然就覺得,在這里呂秦不只是一個人,他是一幢樓。樓里邊有保安、有老師、有學生,一個人怎么也打不過一幢樓。

在書協就不一樣了,呂秦沒法把他的藝術大樓帶到書協來。到那里,兩個人都只帶著嘴巴、牙齒和拳腳。

馬麗娜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她在下面的一個縣里上班,想調進市文聯來,編制辦那兒卡了殼。文聯主席找到劉至冬,想請他到書記那兒說說話。劉至冬說你是管我們的,我有事都得找你們。文聯主席說誰都知道你是大書法家,說得上話。你莫笑我們,我們只有拿本子做筆記的份兒。接著把嘴放到對方耳朵邊:大美女一個,什么時候我把她領到你這兒來。劉至冬笑了笑,沒有說什么。

這天劉至冬正在寫字,聽到文聯主席說話,也聽到高跟鞋敲在地板上的聲音。抬頭從文聯主席那張經典的笑臉一路看過去,心里一動,筆頭就有了春江水暖的意思。文聯主席示意他把字寫完。剛剛寫的那幾句: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再看時無論筆意還是詞所表達的東西都是那時的,此時的心境已大不同了。一伸手就把那張紙揉了,擲到一邊。再寫,想都沒想就寫起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寫過無數次,這次寫起來好像不一樣:大字一下就打開了,像一座山要孕育一條江那樣打開了。以前還以為只有那個殺豬的家伙兩條腿一邊一下就打開了,現在他自己也打開了。不,他們打開得不一樣,他打開的是沉積的冰川,從甲骨文到大篆、小篆,再到行書和狂草,他打開的是有關方塊字的那條河。文從字順江水滔滔一氣呵成,在風字那兒連著扭了好幾扭,筆墨翻卷勢如江水委地,從風到流酣暢淋漓。接下來,英雄二字如江面浮起的浪花,英雄之后人小物大。后來劉至冬看著自己寫的這幅字,想起人們看這首詞時,往往把自己當作那條江,忘記自己也是那里面的人。此刻的劉至冬像一條漲滿的江。

劉至冬知道他寫出了以前一直想寫卻不曾寫出的字,寫完擲筆立在那里沒有吭聲。文聯主席噢了一聲,沒有再說什么。馬麗娜看看文聯主席又看看劉至冬,踮起腳仿佛只有這樣才夠得著,說了一句寫得好耶。這話要從一般人嘴里跑進劉至冬的耳窩,多半牛頭不對馬嘴,顯得又蠢又笨。可是它來自一個美麗動人的女子,每一個字都是那般柔軟,到了耶字那兒更加曼妙,像春風拂過柳條,在寫字的人聽來,這是世界上最美的贊語。他開心地笑了笑。女人看出她說的話在她要找的人身上起了反應。那人伸了伸手,她立刻明白他還想再寫,隨即把剛寫的那張挪到一邊,那份輕巧勁,明顯帶著呵護的意韻仿佛那也是她的孩子。拿起筆的男人受了感染,他開始寫了:

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影東頭?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飛鏡無根誰系?姮娥不嫁誰留?

他也不知怎么一沖動起來就像愣頭青似的,朝著一切發起問來。寫過之后才想起,最后那句姮娥不嫁誰留倒像是在試探馬麗娜似的。稍稍有點難堪,他咽了一下口水,沒敢往那邊看。可是他的整個身子都在感受她的存在,他甚至感受到她移過來的目光,他還感受到她的身體一點也不拒斥他釋放的生物電流。他以前好像不是這樣,可那時他也寫不出現在這樣的字。可旁邊還有一雙眼睛,怎么就把那雙眼睛給忘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誰知道他跟馬麗娜是什么關系?他會怎樣看他跟他剛才寫下的字?

哎呀,接著寫呀!

兩個呀拉得有些搖曳。劉至冬問寫什么?馬麗娜說:寫什么還用我來說?他說:你說寫什么就寫什么。那就寫上同意兩個字。同意什么?同意調動呀。一邊的文聯主席先笑,那兩個一齊笑。劉至冬說我寫沒用,得有用的人寫才成。說罷,稍稍一運氣,在紙上揮灑出馬到成功四個字。

這邊兩個的眼光慢慢就有了來去,那邊那個看在眼里,趁著女的去洗手間,知道有句話得把它說明:

真人不打誑語,實話實說,我女兒畢業想分到銀行,銀行那邊就把這個推了過來。文聯是個小廟,書協現在跟書記聯系多說得上話,我沒有別的,只求老哥幫老弟一把。

說話的把話說得坦誠,聽話的聽得明白,他說:我找機會試試。

書法家協會設在一所閑置的小學里,位置有些偏,地方足夠大。書協的人都歡喜有這么一個去處。一條水泥路通到城鄉接合部,一抬頭,迎面就是劉至冬寫的牌匾:臨江市書法家協會。又是劉至冬,到哪里都是他——為什么就不能是王三豐?哪天我拿一只拖把,從大門口一路刷進去,刷過操場刷進教室,統統刷上王三豐!用油漆,就像街上的交通標志線,老子刷給你看!

院子里有人在笑。

早先,劉至冬打電話給王三豐,說要開個理事會,有幾件事我們幾個先商量一下。電話里有些鬧,好些聲音像在煲粥,一個女人在笑。劉至冬的注意力顯然在那頭,他好像沒怎么往這頭聽,說一句下午到了書協再說就把電話掛了,感覺就像一到手隨即把他扔了。他說我們幾個——我們幾個都是誰?從劉至冬想到呂秦,他立馬就成了一桿上膛的鳥銃。

往操場那邊走,一個人一個白鶴亮翅,一眼就看出是姓呂的那個家伙。接著,接著他沒去看劉至冬,他看到一個女人張開軟綿綿的手臂,像是要跟著那一個起飛。他一下忘了自己曾經是一桿鳥銃,忘了呂秦也忘了劉至冬,仿佛世界上只有一條水泥路,水泥路通往操場。翼動的手臂,飄飛的頭發,水蛇一樣閃動的腰身,他心里整整有三七二十一只拖把在攪。劉至冬喚他,他翻起兩只死魚眼睛半天還不了魂,像是一點也不想回到這個有著劉至冬和呂秦的世界里來。望著面前的眼鏡、西裝、領帶,他心里涌起一股敵意:再穿也是那個樣,里頭的腸腸肚肚跟一頭公豬差不多。

劉至冬說明天的理事會,一是馬麗娜入會做理事和秘書長的事……他沒等劉至冬說二,就說他舉四只手同意,一下把馬麗娜惹笑了:

你明明只有兩只手,另外兩只手從哪里來?

我這樣,這樣,他往操場邊那把椅上一坐,豎起兩只腳。他只有一個目的,把馬麗娜的注意點吸引到這邊來。那邊的太極拳打不下去了,他成功了。他找到一只破拖把:來來來,我們不打拳,我們刷字——刷字!

沒有水,就這么布擦著水泥地沙沙響。從左往右一橫掃過去,沙子朝著呂秦那邊一陣跑,呂秦偏了偏身子,望著劉至冬不易察覺地笑了笑。劉至冬沒有笑,他對那個刷字的家伙生出一股嫌惡,這是以前沒有的。刷字的刷得正來勁,口沫四濺邊刷邊叫馬麗娜看。馬麗娜看了看呂秦,又看看劉至冬,一個起勢跟過去,王三豐刷一下她就來一個動作,一會兒野馬分鬃,一會兒手揮琵琶,一會兒雙峰貫耳,一會兒又如封似閉,驚險處,不光是一旁看著的眼睛,連那只拖把都被牽扯著跑偏了。

劉至冬叫了一聲小馬。馬麗娜收了身段,朝著王三豐和他的拖把:主席有事要說,我們聽主席的。王三豐說沒事,我們接著來。馬麗娜順手捉住他的手腕一牽:大哥——馬麗娜在前,王三豐像一名俘虜跟在她后面,那只拖把跟在后頭磨磨蹭蹭,最后被人扔下,跟操場一起不動了。

劉至冬說明天的理事會主要有兩項內容:書法比賽的事到時我來說說,大家一起議一議。小馬入會的事剛才你表了態我們都同意,那就由呂秦簡單介紹一下,會上過一下。

那我干什么?你們都有說話的份兒,我在那里傻坐著?

他的聲音這樣大,劉至冬皺了皺眉。呂秦站得稍稍有些遠,正朝電線桿上望,一邊的樹上好幾只喜鵲嘰嘰喳喳想把烏鴉趕走,烏鴉立在電線桿上沒有動。

你說你能做什么?

我來主持!美女加入書協,我來當主持!說著朝馬麗娜揮了一下手,仿佛有千軍萬馬從他手下奔過。

你要主持會議那就得注意,不要自個兒說個沒完,讓別人沒法開口。

我就說馬麗娜必須當理事,必須當秘書長!他說罷朝呂秦那邊看了看,仿佛不同意的就是這個呂秦。呂秦望著電線桿在笑,那只烏鴉架不住喜鵲的噪擾,飛走了。

第二天的理事會,人齊了,大伙就拿眼睛往劉至冬那兒望,接著又朝呂秦望。王三豐坐在那兒不吭氣,他讓他們去望,直到劉至冬朝他說可以開始了。他清了一下嗓子,一下清得不理想,又清了第二下。從開始開會到請協會副主席呂秦介紹一下馬麗娜的情況,都沒什么問題。呂秦照著紙念了一遍,一個字都不多。該主持人了,他說:馬麗娜當秘書長當理事的事,你們有誰反對嗎?我想應該沒有人出來反對,她現在是市文聯的專干,還是個大美女……從來還沒有人把這作為理由拿到會上來說,會場里騰起一陣笑。你們都笑了,王三豐有些得意,我看這事就這么定了,沒有意見就鼓掌!

他帶頭,其他人正要跟上,劉至冬有些生氣,直接叫了停:

三豐,事情不是這么搞的,程序不對,先得表決通過馬麗娜入會的事,再……

我說劉主席,這會是我主持還是你主持?開始開會你說了算,我怎么說話還是要你說了算!我不搞虛的假的那一套,是什么我說什么。我是個殺豬的,我只知道一刀剁下去,不管骨頭還是肉全剁了。

有一陣,用作會場的教室空蕩蕩靜得只剩呼吸聲,劉至冬沒想到會這樣,紅著臉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王三豐一副斗雞的樣子,像是誰敢動一下他就要朝誰啄過去。神經脆弱一點的,既不敢看劉至冬,也不敢看王三豐。這時候呂秦說話了:

至冬老師說得沒錯,事情得辦,程序還得講。

一聽呂秦開口說話王三豐就火冒三丈高,一拳捶在桌子上:

老子不管!我主持就我說了算!

呂秦不急不躁依舊是那副調門:這是協會,又不是你開的肉店。

王三豐一下從椅子上躥起,拳頭比人先到,直取呂秦。呂秦稍稍偏過,一個摟膝推掌,接著聽到倒地的聲音。馬麗娜在另一間屋子里,說好等那邊好了再過去跟大家見面。聽著不對勁過去看了看,一眼看到倒在地上的王三豐。呂秦立在那里,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市博物館新館落成,劉至冬寫的臨江博物館五個字已經做好上了墻,劉至冬過去一看,驚訝地發現五個字齊刷刷都帶著王三豐的印記。這寫法擺在地上不明顯,分開來擱到墻上總覺得有些立不住。他說不行我得重寫。再寫,寫回原先的方正,寫過之后不免想起王三豐。

據說離開書協之后他跑去找過書記,書記正在處理一個突發事件,問他是干什么的,他竟說不出話來。隨即就有兩個穿制服的把他帶到一邊去問話,弄清他與剛發生的事無關才放他走。

后來聽說他瘋了,拿一把大砍刀見到什么就砍什么。先是砍了一條凳子,一扭頭見到他爹。他爹喊了一聲三豬仔,他大喝一聲呂秦一刀砍下去,他爹身子一歪被他砍掉一條手臂。他在他娘身上看到馬麗娜,他說小馬你莫叫。一轉身又在一條狗身上看到劉至冬,他想給它一刀,狗叫著跑開了。他追著狗一路砍過去。

警察趕來的時候,他已經到了樹上,嚷著要把上面的天砍下來。有人在邊上喊:瘋子,警察來了!

他停下手頭的事,看到帽子跟制服,舉在手里的刀隨即落了下來。接著人就到了樹下,兩只手一并伸在那里,等著手銬來銬他。事情原來這樣簡單,大伙兒多少都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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