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們似乎在與即將到來的寒流賽跑,趕在又一場大雪降下之前,從富蘊縣紅山嘴轉場來到庫爾特鄉杰特塔孜冬牧場。
待安定下來,短暫的休整后,他們將迎來一年中最重要的活動——冬宰。
冬宰是哈薩克族牧民每年入冬前的重大行動。它在哈薩克語里叫“索合木巴斯”,即嘗冬宰之鮮的意思。
常年在外游牧的人,必須要有高熱量的食物來幫助他們抵御嚴寒。之所以冬宰,是因為在寒冬臘月,原本養了夏、秋兩季的牲畜會一天天瘦下去,因此,在初冬牲畜膘肥體壯、又可凍儲的季節,宰牲畜正是再合理不過了。
宰好的肉類在招待過來幫忙的鄰居及親朋好友后,余下的,會被制成各種成品或半成品肉食。在接下來的整個春天和大半個夏天,這些肉食會成為哈薩克族牧民生活的最大安慰——他們說:“我們的生活不能沒有肉,一天不吃肉的話,會沒力氣。”
因此,一年一度的冬宰非常重要。
冬宰前,牧人先要根據自家情況,對牲畜進行選擇,多選擇膘肥體壯的牛、羊或是馬來宰,通常以馬最多。馬因為體格龐大,一般只宰一匹,一般以老馬為多;牛呢,一般選四到八歲的,最好是當年沒下小牛的母牛,就是牧人常說的“空胎奶牛”;而羊,則會宰兩到三只不等。
聽說,牧民家一般養三匹馬,一匹用來日常騎行放牧,一匹用來參加草原節慶活動,還有一匹則用來制作成熏馬肉、熏馬腸等。
在哈薩克族人聚集的村落,牧人家庭通常會輪流進行冬宰,每天一家,當一家宰牲畜時,其親朋好友及鄰居們會去冬宰的這戶人家幫忙。
在庫爾特鄉杰特塔孜冬牧場,冬宰是一場盛事,它在長者“祝您家冬宰肥美”的祝福聲中拉開序幕。
冬宰也是一場盛宴。
冬宰的那些天里,每一家都像過節一般熱鬧,大家一起宰牲畜,做馬腸子,腌制風干肉,之后,冬宰的人家會做好飯菜,招待前來幫忙的人,一起分享肉食。
眼下,一年一度的冬宰,使草原人沉浸在歡樂中,無數的馬、牛、羊,甚至駱駝,在這個季節完成它們的使命。一蓬蓬動物血濺開,猶如禮花,雪地被熱氣騰騰的血沖出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溝槽,雪白的大地龜裂出無數道血口,猶如血的來源不是那些刀下的牲口,而是大地本身。
這天,天真的是太冷了啊。
庫爾特鄉杰特塔孜冬牧場的曠野一片純白,鋪滿白雪的路被風吹得堅硬光滑。沿途有帶著暖意的炊煙,從蹲踞在雪原上的幾座氈房里升起。四野空曠蒼茫,沒有一絲聲響。這些牧人之家相隔遙遠。每家都享有幾十里的空闊前庭,又枕靠同樣幾十里空間的腹地。
遠遠的,雪原上有一大片灰白色的小圓點在蠕動——是羊群。它們在雪野茫茫的荒草之上邁著緩慢的步伐,在寒風中抖動著短而卷曲的鬃毛,偶爾停下來,緊緊地蜷縮一起,羊蹄重重地刨開堅硬的雪層,柔軟多毛的嘴唇撕扯著草莖:小針莖、沙蔥、駝絨藜、伏地膚、芨芨草、蘭刺頭、木旋花、樟葉藜……一道道黃褐色的草叢與白雪交錯著,在暮色中變得黯淡。
一個小黑點在移動——一位哈薩克族牧人騎著馬快速地向我們靠近。馬蹄在他的腳下濺起一片雪霧。近了,只見他滿臉臟污黑紅,穿著厚厚的羊皮襖、羊皮褲子,頭上捂著羊皮帽子,像一個古代的人騎在馬上,正向我垂下他的牧鞭——他說一口粗硬的哈薩克語,微笑的時候,凍得紅紅的臉上綻開一嘴冒著熱氣的白牙。
他叫努爾別克。他的家就在庫爾特鄉杰特塔孜冬牧場,對于終日騎在馬背上游蕩在冰雪世界的他來說,時間是一種靜止。他從14歲開始就在這里放牧了,每一天,他的生活只有一兩百只福海大尾羊圍著他轉動。
如今的他已步入中年,但是他的生活依然沒有什么改變。
羊是他生活中的另一片牧場。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庫爾特鄉杰特塔孜冬牧場,這里的冬天太過空曠,像一個清瘦的鄉村思想者,又像一個散于空中、雪之上、羊群與日影之間的傾聽者。這里的夜晚,靜謐得似乎能聽到幾里以外的羊的咳嗽聲。徹骨的寒風一直在氈房外喧嘩,把季節殘留的熱氣全都吹到冰雪里。
這天,是木合塔爾大叔家的冬宰日。
待進到木合塔爾的冬窩子時,我感覺自己還沒吐完兩頰邊的寒氣,呼吸里還有冰雪輝映的陰影。
面目清秀、穿著邋遢的女主人,從炕旁木箱里抽出一塊黑黑的磚茶,感覺它像石頭一樣硬——還真是的,哈薩克族人把這種色黑且堅硬的磚茶叫“石頭茶”。
她撕開磚茶的包裹紙,墊在布片上用刀背敲擊,捏出幾坨砸碎的磚茶,丟入滾著水的鐵鍋中,不斷攪揚茶湯,待整鍋茶水開始沸騰時,她提著塑料桶,往茶湯里加入當天擠好的鮮牛奶,還扔進一塊羊尾油,不多時,咸奶茶底煮好了。然后,加少許鹽,再反復舀起,瞬間,一股磚茶的異香沸騰。
她一直背對著我,紅色毛衣袖口脫落下一根毛線,偶爾回過頭,對坐在炕上的我,好脾氣地笑笑,又回過頭,繼續攪揚茶湯。過了一會兒,她端給我一瓷碗有著厚厚奶皮子的奶茶,又指了指桌上擺著的大盤有咬勁的包爾薩克(油炸面食),以及熱熱的厚馕,意思是讓我盡情吃,別客氣。
我一邊小心地捧著盛滿奶茶的瓷碗,感受著茶碗的重量、光澤、手感以及碗中茶湯的渾厚質感,一邊盯著她拎著手中的奶茶壺為同來的客人倒茶。
那是一把純藍色茶壺,壺上繪有一圈黃色花紋,壺是搪瓷的,頭小肚子大,圓圓的蓋子,上面帶有一個小把。壺嘴彎彎的、長長的,猶如大雁的脖子,奶茶從茶嘴里傾倒出來,線條流暢、好看。奶茶的熱氣如同乳紗般在碗口緩緩徘徊,深呷一口,整個人暖洋洋的像要化開了,再喝一口,滾燙的奶茶香在舌間及喉頭翻動,那滋味是新鮮的、熱鬧的,熟悉中帶著莽撞,豪放中又帶著體貼。
這時,她的老父親艾克掀開厚布簾進來了,剛放牧回來的他身上帶有沉甸甸的古老寒氣,以及羊油與殘茶混合的味道。他端起奶茶碗,猛呷一口說:“這茶就是我們最好的菜,給肉也不換。”
然后,艾克老人大口吃著哈薩克厚馕,大口喝熱奶茶,與屋中的我們——兩代人用半哈薩克語半漢語半手勢地交流著,笑聲和著奶茶偶然滴在爐邊上的“嗞嗞”聲,還有冬不拉悠揚唱起的哈薩克族走馬的調子,使我迷醉……
牧民常說,磚茶是穿在肚子里的皮襖,哪怕天再冷,只要一碗磚茶喝下去渾身就熱了。其湯如琥珀,滋味醇厚、香氣純正,獨具菌花香。
熬制奶茶所用的磚茶多來自湖南,它以優質黑毛茶或曬青的老葉子壓制成磚餅形狀,是所有黑茶類茶葉加工最復雜最獨特的產品,發酵后顏色黢黑、質地堅硬,茶堿含量很高。
磚茶是游牧民族地區特需商品。湖南人做茯磚茶,專在酷熱的三伏天,人們汗流浹背,嚴格遵循每一道工序,將茶制作成磚餅狀,故稱伏茶,但當地牧民多稱“磚茶”。
很多人光看其外表,就覺得它已失去了茶的本意和韻味,特別是牧民家那種放置久了的磚茶,多有塵土,在熬制奶茶前,要先把磚茶撲抖一番。有些人家,事先將磚茶磕爛、掰碎,裝在一個鐵盒子里,等到燒茶的時候,揭開壺蓋抓一撮放進去。有人會覺得它粗糙不堪,失去了飲的欲望。
可就是這塊“磚”,在歷史里砌了上千年,就知道它沒那么簡單。
至唐時,磚茶成型。由散而輕,到磚而重,茶作為商品,在運輸、流通、價值領域中,實現了質的飛躍。至今,一塊磚茶,演變出青磚、米磚、黑磚、花磚、茯磚等各種模樣。
喝磚茶時,必須用刀子破開,必須要放進壺里煮著喝,必須要夠濃夠釅,必須用碗。尤其是奶茶,也只有磚茶才能泡出味兒來。再配上牛奶、奶皮子、鹽巴、酥油,還有炒得半焦的炒米,主食要配上炸得金黃的面果子——包爾薩克。
在牧區人家,待客必須端出茶來,這是起碼的草原禮性。有些人喜濃茶,有些人喜咸茶,為了照應餐桌上每一位茶客的口味,倒茶的女人要記住席上所有人的喜好,有些講究的人家,會用一口鍋專門燒開水,另一口鍋用來燒奶茶。端起碗,把它在虎口之間轉著,舌頭一舐,奶茶一沖,嚼上幾口炒米,燒奶茶的水不斷地注上,火苗舔著罐底,人們圍坐在一起,吃著飲著,空腹飽暖了,疲乏退去了,消息交換了。
冬窩子外面,是零星的房屋、毛茸茸的窗門、枯干的屋檐以及雪中靜止的氈房。
白茫茫的冷雪繼續涂抹大地的車轍。
寒風吹徹大雪,但滿腸熱茶,人不知冷——
草原嚴酷的又一個冬日,就這樣開始。
喝完奶茶,木合塔爾拿著一捆粗粽繩,以及磨好的刀具來到后院的暖圈,查看待宰牲畜的情況。
今天,他家要宰的是三只羊,以及一匹老馬。再過一會兒,幾位親友和鄰居在他家喝完了奶茶后,就要開始干活了。
羊圈里的近百只羊被分成了兩部分,大圈里的羊是要繼續養下去的,墻角小圈里是幾只待宰的羊,它們或許已經知道自己的命運,當看到木合塔爾進到暖圈,便“咩咩”哀號著擠在一起,驚恐地看著他。
木合塔爾從墻角的干草堆里捋了一大把干草,扔進圈里,“吃吧,這是你們的最后一頓了。我不能讓你們餓著肚子上路。”
也不知這幾只羊聽懂木合塔爾的話沒有?這些被他看著長大的生命,它們諒解他了嗎?他曾親手把它們從春牧場上的胎盤旁拾起,小心裝進準備已久的氈袋,再小心系在馬鞍后帶回家。這個宰它們的人,曾漫山遍野帶著它們四處尋找最茂盛多汁的青草,當它們迷路時,冒著雨雪把它們找回。他曾一次又一次給它們抹滅虱的藥水,處理發炎的傷口……在寒冷季節,領它們去往開闊暖和的南戈壁……
這些,它們都記得嗎?宰它們的人,又有什么仇恨和惡意呢?大約生命的事情就是這樣的吧:終究各歸其途,安心就好。
在牧區,走的地方多了,我也開始學會用牧民的眼光看待草原上的動物:它們不是可愛的需要被保護的生物,而是牧民自有的財產。在牧區,一切都是坦蕩的,按照今年的行情,一只羊一千元左右,一頭牛一萬元左右,而一匹本地品種馬,則一兩萬元起步。若牧民家有百余只羊,那家就是一個草原上的“流動銀行”。
看著這些羊,我想起瑞典人貢納爾·雅林有關中亞的一部游記里有這樣一個細節:當雅林先生所雇的馬車夫一路顛簸著,來到某個荒涼的草場,安下帳篷后,馬車夫用隨身攜帶的小塊羊肉和一小口鐵鍋做起了羊肉抓飯。讓我們想象這樣一個場面,在疲憊、饑渴難忍的沙漠旅行中,一頓香噴噴的抓飯是多么治愈!
羊作為一個世俗的祭品,此刻成了他們唯一的慰藉。
無論多少個世紀過去,有著鮮美味覺的羊,是草原及荒原中最耐寒的群居動物。游牧人走到哪兒,羊就跟到哪兒。羔羊被宰,成為牧人饑腸轆轆時的慰藉。羊的潔白、可憐和弱小,與荒原的堅硬、寂寥、野蠻摻雜在一起,天使般無助的最后的咩叫聲回蕩在空中——
宰畜之前,哈薩克族人的祈禱儀式,算是牧民對自己的寬慰,也是對與他們相伴遷移在牧場上的牧畜最妥帖的告別——“你不因有罪而死,我們不為挨餓而生。”
此刻,羊們木然地嚼食最后的餐食——每到冬天,羊的食物大多是七八月打下的草——曬干,再把粉碎的棉花稈以及未被拾干凈的棉花一團團摻雜進干草里。相較于春夏秋三季鮮美多汁的青草,這些干草缺少些水分。
木合塔爾捧著一捆干草走出畜圏。
積雪的峰岳前是陸地狹長的裂痕形成的谷地,底下有山上雪水流淌形成的溪流——細小蜿蜒的河水結了薄冰,冷風中的陽光,如同熔鑄白銀的火焰一般明亮。
遠遠的,木合塔爾看見自家的棗紅色老馬在安靜地飲水,聽任身后的樹林發出沙沙聲。主人一聲呼哨,它仰起頭來。
木合塔爾似乎第一次認真地看這匹老馬飲水的姿勢。
馬飲水的樣子是很美的,纖長柔韌的脖頸給人一種靜止的舞蹈感,渾身線條都被拉長了,松弛、柔軟,卻有力量。
木合塔爾向這匹馬招了招手,然后走過去把干草放在它腳下,用他關節粗大的手,拍了拍馬脊。黑紅色面孔生出的兩塊被凍傷被太陽灼傷被風刮傷的黑紫色圓疤,疤痕長時間僵在了上面,使他的皮膚看起來有些堅硬。再細看,他的臉上已遍布細小的皺紋。
“我已然是個老人了。尤其是這幾年,體力大不如前。”他說,“你這個老伙計,也是個老人了。”
這匹即將被宰的馬,清晨還在曠野中自在奔跑。它可能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肉身待中午前就將散成一堆骨肉。此刻,它無精打采地低下臉,嚼了幾下干草,聽天由命地看著不遠處的馬棚。
黃昏,夕陽從他家三間歪斜的平房后面的山坡落下——門前一張完整的馬皮上面,堆滿了大塊骨肉分離的肉塊。它們被均勻地抹上粗大的黑鹽,堆放在皮子上準備裹著捂一夜,腌出肉中的水分。
此刻,馬的四只腳伸向了四個方向,馬頭在正中間,已看不清它的表情,閉著眼,微張著嘴,或許在最后的瞬間,它還想祈求主人能刀下留情。
木合塔爾與鄰居及親友們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才將這匹老馬及三只羊宰割完畢。他告訴我:“動物的皮,是最好的案板。盡管我們在地面上宰殺牲畜,但我們不會讓肉沾上一點泥土和草末。”
我很佩服冬宰主刀人傲且的技術。見我們紛紛夸贊他,他笑著指著腳下的羊塊堆說:“比如,羊分解后有112塊,每只羊骨骼生長都有固定特性,分解羊體時,頭腦里必須要知道羊的生理結構,每一刀下去都要有目的性。如挑筋、拉骨、剝膜、拉肉等,刀子力度的大小,及刀的轉向都要拿捏好。”
木合塔爾從12歲開始就幫助家里宰牛羊,他能利用好骨頭與骨頭的間隙,骨頭與肉之間的隔膜,輕松做到大畜骨肉分離。
我沒能親眼看到他們是如何捆綁住這匹老馬的四條腿,將其放倒,頭朝西。冬宰主刀人——那個叫傲且的牧人,用鋒利的刀尖分開馬的鬃毛,甚至用那美麗牲畜的皮毛擦拭了一下鋒利的尖刀,便用力插入馬脖,喉嚨處鮮血噴涌而出,然后,解開綁住馬腿的繩子,任它四腿亂蹬,這樣會使它的血液流得更加干凈——哈薩克族人不食血制食物,牛馬羊的血,任其放掉,肉才會更加鮮美。
最后,被丟棄的一大盆子血,在遠處的雪地里全凍成了冰坨子。
哈薩克族人分解畜肉的技能是有一些講究的,絕不亞于科教書上記載解牛的皰丁。傲且告訴我:“宰殺牲畜只能用小刀,忌用刀斧砍肉。”
可以想見,傲且刀起刀落間,那手法像舞蹈一般嫻熟流暢、游刃有余,要不了多長時間,便使其骨肉分離,五臟清理有致——當然,圍看熱鬧的小孩子們也不會閑著,在大人剝馬皮時,能拽一會兒馬腿,也算是幫了忙。
馬皮旁的墻角下,堆著幾捆富含松香的干松樹枝,木合塔爾告訴我,這是為了延長肉類的存放時間,用天山深處的果木熏制馬肉、馬腸,再讓它們自然風干,馬肉會散發出一種特有的果香味。
太陽完全落山了。天灰蒙蒙的,將雪未雪,帶著刺骨的陰寒。此時的山,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像一匹黑駿馬,靜默在那里。
忙活了大半天的男人們,聚在屋子里喝茶聊天,等著晚餐開始,笑聲中時而夾雜著冬不拉的樂聲。
木合塔爾家的屋門前,烤肉的鐵架子上正揚起陣陣白色焦煙,在寒夜中隔著老遠就能聞到。街頭鐵架子里燃起的煤塊,這種游牧民族最后的、火熱交加的空氣樣式,顯得過于古老了。
主人請我們進屋做客,讓我們坐到里屋土耳其式的炕床上。室內裝飾酷似色彩斑斕的敖包。墻上、床上處處鋪有厚實的毯子。茶有奶茶和普通綠茶兩種。
來木合塔爾家幫忙的女人們,有的正在清理收拾畜類雜碎、灌腸,有的在切肉,準備晚餐。屋子里彌漫著熱氣騰騰的動物內臟特有的味道。
他家鄰居艾其麗正用力將一根長長的馬肋骨塞進馬腸,我驚訝地問:“這怎么吃啊,這么長一根骨頭?”
見我一臉吃驚的樣子,她笑著告訴我:“馬肋骨才是制作馬腸的精華材料。對于我們哈薩克族人來說,最好的馬腸就是這種帶有肋骨的,它通常都是給家里的小男孩或小伙子吃的,希望他們長大后健康、強壯。”
屋子外面,雪落了下來,雪的聲響像鳥兒起飛時空氣發出的聲音。
木合塔爾家妻子庫麗娜孜與妹妹,正在現炒哈薩克族傳統美食“胡爾達克”(炒肉),以此來犒勞參與冬宰的人們。
庫麗娜孜麻利地切好了幾大盆子羊肉、牛肉、馬肉的肉丁,一邊剔著一大塊羊油,一邊對我說:“胡爾達克也叫‘團結肉’,主要以羊肉、牛肉、馬肉為主,炒制之前還要配一些肥油,這樣肥瘦均勻搭配,一起切成丁,炒出來的肉才特別香。”
待一切準備工作就緒,庫麗娜孜開始起鍋放油,油燒熱后,她將所有的肉放入鍋內翻炒均勻,炒出肉里的水分,然后蓋上鍋蓋燜制,等肉七成熟時加入鹽,再次翻炒使其入味,再燜,一股濃郁的肉香撲鼻而來,我的饑餓感更深重了,幾位小孩忍受不了這肥美的肉香,不時地跑過來,擠在廚房門口探頭探腦。
等胡爾達克完全炒熟時,庫麗娜孜將準備好的一大盤皮牙子(洋蔥)絲放入鍋內攪拌均勻后,起鍋入盤,熱氣騰騰地端上桌。人們立刻舀起一勺肉放入嘴中,我也舀了一勺,在咀嚼、吞咽中,一股特有的肉的異香從我的齒頰間升起,胃里也像升起一股熱氣,漫過全身。
碎肉和肋條灌入馬腸后,再用融化的雪水燉煮、切片,和著皮牙子裝盤后,也被端上了桌。這些有著肋條的馬腸,很快被家里的幾個小小男子漢們分食,直接手抓著吃掉。再往后,大盤雞、手抓羊肉、烤包子、哈薩克土豆、烤肉串一一端上了桌。
廚房里的鼓風機的聲響,間或冬不拉的琴聲,與主婦熬奶茶時的身影,還有水蒸汽、煤煙、霜雪以及冬日的寒流和在一起,組成了冬牧場溫情的畫面。
米哈扎布說:“今年這個冬天有些反常,雪落得晚,來得急,才十一月光景就已經下到往年二三月的降雪量。”
他看著窗外的雪皺眉,似乎有些憂心忡忡。
不同于需要每日照管的牛羊,在冬牧場,馬兒大部分時間在野外自行覓食。雪下得厚,在野外放養的馬能不能順利找到吃的?能刨開雪吃到殘草嗎?還有沒凍上的冰面嗎?馬能踏開冰面喝到潔凈的水嗎?去年降生得晚的小馬,還需要母乳,母馬有足夠的體力同時支撐母乳和為自己儲存過冬熱量嗎?勞作了一整個夏天,累得瘦骨嶙峋的馬,還沒來得及貼上秋膘,有足夠的脂肪抵御嚴冬嗎?
但很快,這個稍顯沉重的話題,被一陣歡快、悠亮的冬不拉弦音滑了過去。人們臉上的表情,又重新像大自然本身那樣單純、直接:“明年,大概會好起來的吧。”
他的話,同樣也像冬不拉的弦音,被淹沒在夜晚稍顯濃稠的睡意中——其實,牧人一年中有大半年時間與嚴寒暴雪打交道,世代游牧,生兒育女,從一開始就超越了時間及空間。只有古老的生存堅不可摧。
第二天一大早,木合塔爾與庫麗娜孜帶我們去看暖圈里懷孕的母羊。
冬牧場靜悄悄的,承受著靜謐的霜凍,我看見山對面有了許多奇異的影子,在晨光中宛若刀劈斧砍。
暖圈里,七八只妊娠的母羊被單獨圈在一角,皮毛光亮,看起來有些懶洋洋的,有一只羊不時地用前肢刨地,發出咩叫。
庫麗娜孜指了指其中一只正伸腰、翹尾巴的母羊說:“看到嗎?這只羊懷崽三個月了。”
木合塔爾對我說:“庫爾特鄉杰特塔孜冬牧場的春天一般來得比較晚,待暖陽把草地上的厚雪化掉,到處都在稀里嘩啦地流、淌、涌,這片草地將布滿縱橫交錯的臨時溪流,腳一踩,擠紫紅色膏脂樣的污糟糟的泥濘——那是我家門前屠宰牲畜的地方。”
眼下正是冬天,這片草地厚實的偽裝把一切都遮住了,包括所有胚胎的成形步驟,它們在被封死的世界里,不動聲色地潛伏在這片草地。冰雪猶如一只孵卵的巨大白色禽類,守護著每一個生生不息的生命。
“明年春天來臨,我家這些羊也下了崽,我們一家子又要轉場到春季牧場了。”木合塔爾補充說。
幾天里,我們一直在這個冬牧場小住。
冬宰日過后,我們打算在這個冬牧場隨處走走。這天中午,我們在雪原中沒走多久,就看見一座孤零零的 “霍斯”(氈房)蹲伏在茫茫雪海上。這種簡易的小氈房多為圓錐形,沒有房墻,房桿是直的,用數根木桿斜撐成骨架,木圈頂一般是正方形或圓形,房桿直接插入木圈頂的洞眼內,它周圍不圍芨芨草墻籬,只圍帡氈。輕便,易于拆卸、安裝和攜帶,只是里面的空間太窄,多用于牧人轉場途中的臨時住房。
我掀開厚厚的霍斯氈簾,里面坐著一位面容沉郁的牧人。他的腳下有兩只濕漉漉的剛降生一兩天的小冬羔。他不停地用手撫摸著冬羔身上柔軟蜷曲的細毛。
他叫毛勒提別克,不到30歲的樣子,脖頸上有被紫外線灼燒后結下的兩塊紫紅色的疤。他坐在鐵爐子對面,不時用鐵叉鉗起幾塊干羊糞填進火焰里。爐子上架著一只搪瓷盆子,里面盛滿了雪塊,枯黃的火苗活潑地跳躍。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腳下一盆子雪塊在緩慢地消融成渾濁的液體。
霍斯一角的地上鋪著羊毛氈子。在這里,無論窮人、富人全躺在氈子上睡覺。累了或無聊的時候,可隨時撲倒在這張“床”上。氈房里沒有女人,沒有電視、電話、收音機,甚至沒有冬不拉。空蕩蕩的氈房一到生火做飯時就煙熏火燎的,所有漏風的地方都用羊毛團子堵死。但還是感覺奇冷。
無比漫長的冬日里,毛勒提別克獨自一人在這個偌大的雪原上是怎樣生活的?
他的腳下擱了一只平底鍋,火爐旁有一只塑料盆,盆里有一大團發酵好的面團,為了醒面,盆子用羊皮襖包裹住了。他說自己每隔三天烙一次“厚馕餅”,每次只烙兩只。
他的話題全在羊身上。
兩只渾身濕漉漉的小羊羔蜷縮在爐子邊取暖,身下鋪著破爛的布條。它們是我們來的前一天晚上出生的。是他今年在冬牧場上迎來的第六只新出生的家畜。母羊早已把這兩只剛出生的冬羔舐得干干凈凈,被毛勒提別克帶到了生著爐火的“霍斯”里。從那一天起,這兩只小冬羔就是毛勒提別克家的新成員了。
在寒冷的冬窩子,當一只濕漉漉的渾身沾著血、羊糞和黏液的小冬羔降生,這對牧人來講是一件大事。
天亮了,它在晨光中睜開了惺忪的雙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目光清亮,眼睛顧盼著四周,吞下整片晶瑩的雪海。
聽牧人們說,轉場至春秋牧場的路上,好些有孕在身的母羊們自然分娩,將殘缺不全的羊胎盤丟棄在路上。它們舐凈胎衣,把羊羔弄干凈后再喂以初奶,然后趕上羊群,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地繼續吃草。
黃昏來臨。霍斯外傳來幾聲遙遠的犬吠與羊咩,隔了一層氈子,我聽到了外面沙沙的大雪落在氈頂上,有如牧草上的潮聲。
在富蘊縣極其寒冷的游牧地區,物競天擇,留下來的都是耐寒品種,“阿勒泰大尾羊”(原稱福海大尾羊),是阿勒泰畜種的當家品種。人們津津樂道于大尾羊的優點,贊美它的耐力、耐寒,善長途跋涉。
在庫爾特鄉杰特塔孜冬牧場的短短幾天中,我向哈薩克族牧人請教了不少有關游牧方面的知識。比如說,哈薩克族牧人把羊耳朵的形狀分成三種:寬而下垂的耳朵叫“透克”,直挺挺的呈筒狀的長耳朵叫“克固烏斯”,向兩邊突起的短耳朵叫“求納克”。牧人們靠羊耳朵的形狀便能一眼辨認出自己家的羊,一點都不會錯。除了這三種形狀外,有的羊向兩邊長著突出的、耳幅略寬的耳朵,叫“沙日班”。
毛勒提別克說,“沙日班”是“透克”和“求納克”的中間形狀。好多畜群在經常遷徙的地方,能夠覺察出遷移的大概時間。隨著九月的寒氣上升,羊群開始變得躁動不安。
他還說,十幾年前,冬牧場上流傳著這么一件事:冬天過去,即將向達沙爾布拉克春秋牧場遷移的前一天夜里,一位牧人的羊群突然不見了,人們想盡了各種辦法尋找,遷移推遲了十來天,但還是沒有找到。無奈之下,牧人們帶領剩下的羊群繼續向冬牧場轉場,卻意外聽到了這群沒有牧羊人帶領的羊往北走的消息。
當牧人到達沙爾布拉克春秋牧場的時候,發現這群失蹤的羊正在牧場上悠然地吃草。
原來,羊群熟悉這幾百公里的遷移路。
每年的八月至九月,是哈薩克族牧人們上山給家畜們打草、儲備冬糧的季節。之后,意味著可怕的嚴冬來臨。
這一帶的冬牧場,大概和古代冬季一樣寒冷。在茫茫雪原里走上近千米,也看不到一個人。只有零星幾座灰黑色的氈包,沒有電。到了晚上,冬牧場靜得可怕,靜得有如一根尖銳冰涼的銀針,懸而不落。在這樣嚴寒的天氣中,牧人們的放牧卻是一天不少。
每日清晨,牧人們推開氈簾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氈房后面圈羊的木圍欄,嘴里含混著魔咒一樣的特別用語。羊群聽懂了呼喚,一只只奔出圍欄,裹挾著雪粒的晨風將它們身上的毛吹得蓬松,它們就像是一串串白色棉毛球飄了出來……
牧人們早上出去放牧,到了晚上才回到氈房中。他們穿上厚厚的用生羊皮縫制的羊皮大衣、羊皮褲子,戴上羊皮帽子,哈著一嘴白氣從氈房外進來,肩上落了一層晶瑩的雪粒,笑容同這個民族一般古老……
在這個庫爾特鄉杰特塔孜冬牧場,我們來到了另一個牧人家里。
與別的哈薩克族牧人不同的是,賽力克與妻子帕娜爾住的是“地窩子”。
他們把老人們留在沙吾爾鄉定居點,讓他們在溫暖的磚房里過冬。自己則趕著羊群從300公里以外的蘇木凱木夏牧場來到庫爾特鄉杰特塔孜冬牧場放牧,在這片平坦的阿勒泰南部地帶,他們將忍饑耐寒,在這里度過整整大半年的寂寞時光。
不過,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年,賽力克與帕娜爾身邊多了一個新的家庭成員——阿爾曼。他才剛剛出生五個月,是一個面目清秀的男嬰。
阿爾曼出生在綠油油的蘇木凱木夏牧場上。經過春牧一季的辛苦后,夏牧場眼見的都是青草茂盛,牛羊肥壯。牧人們住得安穩,消磨著豐腴的盛夏。很快,初秋來臨,從蘇木凱木夏牧場向庫爾特鄉杰特塔孜冬牧場轉場的時間到了。牧人們趕著羊群沿途顛簸整整兩個月的時間,要搬二十多次家才能到達冬牧場。一路上,牧道羊群歡叫,煙塵騰起。而后,寒潮逼近,便進入了四野茫茫的冰雪世界。
賽力克與妻子帕娜爾從蘇木凱木夏牧場轉場出來,阿爾曼才剛滿三個月,一路上,山麓的松林中蕩漾著草潮。路途中,剛剛出生不久的小牛犢走不動路,蜷伏在路邊上,帕娜爾便把它背起走,因為轉場的路太難走,只好把小牛犢馱在駱駝背上的筐子里,駱駝的背上,一頭是小牛犢,另一頭是三個月大的阿爾曼。
馱著嬰兒的駱駝,背著小牛犢或小羊羔的哈薩克族婦人……這些奇妙情景,在哈薩克族牧人轉場的途中常常可以看到。
兩個筐子在駱駝背上搖晃著,小牛犢與小嬰兒各自從筐子里伸出頭來東張西望,小牛犢看著路邊的景色,一臉神秘的表情,還不時地與筐子里的嬰兒阿爾曼對望。而小牛犢的媽媽——一頭花斑母牛則一直跟在駱駝身邊,遲遲不肯離去,常常在駱駝休息的間隙,湊上去舐小牛犢的臉。
這個情景讓我很感慨:哈薩克族的孩子,他們從一出生開始,就有著這樣的視野,對生命有著屬于自己的理解。
對于哈薩克族牧人來說,家,就是一座氈包,或一組氈包,更是一個男出牧、女留守的牧人小組,一個天生自然的游牧單位。
為了迎接這位新的家庭小成員,年輕的父親賽力克與哥哥用了四天時間挖了一個“地窩子”——這埋入凍土下的土房子拙樸的模樣快要被外界遺忘了,卻出奇地結實、御寒。
一扇窄窄的木門釘上了厚實的毛氈,粗糙的木樁支撐著低矮的、泥面的屋宇。柔和的光束——就好像是自己能發光一樣,從一片巴掌大的窗玻璃上斜射進來,筆直地打在泥墻上,可以看見光的粗大顆粒在移動。泥屋子里含著酥油、泥土、薄雪、柴火、嬰兒的奶香以及親人之間的深刻氣息,溫暖而又熾烈。
地窩子木門的開合間,升騰起一股濃重的水汽,女主人帕娜爾低下身子,往爐膛里放入剛打好的梭梭柴。晶瑩的冰粒的碎屑還停留在灰黑的枝干上。火爐子里飄著淡藍色的火焰。長長的鐵皮筒的一端伸向爐口,另一端通過呈直角的拐彎伸向窗外。煙霧已經將屋檐熏得發黑。在這穴居的陋室里,她時不時輕盈地彎下腰去,端去鋁鍋,用木棍從爐子里夾出了將要燃盡的木柴。
午后的空氣中,一點點地彌散出某種細碎的甜蜜,且越來越濃。那是一種久違了的生活的甜蜜味道。
從去年九月到現在,這個地窩子都沒有客人來造訪。
我們來到她家時,看得出來年輕的女主人很激動。待我們坐定后,她抱來一個布包裹,“嘩啦”一下,魔術般地攤開一大堆用羊油炸好的包爾薩克。
“帕娜爾”在哈薩克語里是“馬燈”的意思。她與賽力克曾是兩家氈包相隔20多公里的“鄰居”。他倆在各自放牧、轉場的途中好上了,后來,他們干脆把兩家的羊群合在一起——結婚了。
嬰兒降生,羊只增多,一幅平凡而溫暖的人間圖畫。賽力克對新蓋好的“地窩子”很滿意。畢竟,不再像以前那樣在冬夏牧場費力地來回遷移了。
“這也算是正式‘定居’了吧。”
賽力克特意強調“定居”這兩個字。
的確,牧人們在庫爾特鄉杰特塔孜冬牧場的游牧生活不是那么舒服的。在這里,經常會遇到暴風雪和寒潮天氣。這樣的天氣,對靠天吃飯的牧民來說是巨大的挑戰。
賽力克給我們說起一件在冬牧場剛剛發生的事情:一位19歲的年輕牧人不聽父親的勸阻,賭氣趕著羊去了很遠的地方牧羊。不想遇上了暴風雪。羊群四散,追著風跑。不一會兒,羊群的蹄印兒被風吹得無影無蹤,極目之處,再不見它們的影子。
年輕的牧人在茫茫雪原上辨不清回家的方向,在找羊的風雪途中迷路了。在大風呼嘯的暴風雪中,平常熟悉的山脊變得無比恐怖和陌生。牧羊人和二百多只羊失蹤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沙吾爾遠冬牧場。當地干部和牧區的男人們都連夜出動尋找,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在一座背風的山脊后面,找到了這個快被凍僵的年輕牧人。
還好,他依靠有限的牧人經驗,緊緊依偎著大綿羊傳遞的溫暖體溫,僥幸度過這可怕的風雪夜。
不知為什么,我聽了后卻感到心里有一種尖銳的刺痛——源于這個古老的民族在這片草原上生息,源于個人的過失、錯誤、期待以及痛苦……就這樣。
其實,當我們在談到哈薩克族游牧歷史的時候,往往會想象這是一個沒有駐足的世界,一個與永久的家園毫無關系的世界,一個從不在此處停留也不會去到別處滋生枝蔓的世界,一如哈薩克族牧人在大地上生,在大地上死,他們循季節逐水草的轉場,在路途中看到了更多的大地。
但是,關于牧人一生要走的道路,很像是博爾赫斯的“沙之書”,它擁有無限數的頁碼,一個牧羊人在大地上撒下了多少只羊,在冬天的暴雪中又死去多少只羊,沒有人知道。轉場的一路上,笨拙的、遲緩的、膽小的、猶豫的、易受驚嚇的羊只和牧人們在一起行走中,實現了他們各自的存在。牧人的生活因此變得單純而又無比豐富。
如此,我不得不尋找語言來描述這一切。適于表達的人不能僅僅只傾聽自己的步履,還應該看看牛羊的道路、牧人的生計、異樣的習俗、歷史的風塵遠影以及難言的心境……
庫爾特鄉杰特塔孜冬牧場——無限的冰雪世界。羊群在沒有障礙的牧場吃草。它們不會想到人間復雜的關系和事情。是的,人類之間復雜的事情真的是太多了。再過幾個冬天,它們還能不能在這片牧場上吃草呢?
晚暮的庫爾特鄉杰特塔孜冬牧場將黑還亮。
無邊雪野中,地氣廣闊的絲縷使我看到了大地所隱藏的哺育者的力量,凜冽的冷風中,一炷灰白色的炊煙從地面上裊裊升起,讓我感到震動和驚訝:只要有炊煙升起,就沒有什么可怕的。只要能吃飽肚子,烤暖身子,就能夠安心歇息,就能夠養老生幼,就能在這孤寂的遠冬牧場生活下去。
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牧人們趕羊的聲音。一會兒,其他方向也傳來了趕羊的聲音……在寂靜中,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吞沒這響亮有力的聲音。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聲音。
一切的歸途都在時間中。
【作者簡介】 南子,作家、詩人,生于南部新疆;著有《奎依巴格記憶》《蜂蜜獵人》《綠洲之歌》《洪荒之花》《西域的美人時代》《精神病院:現代人的精神病歷本》《樓蘭》《驚玉記》《游牧時光》《綠洲辭典》《游牧者的歸途》等15部;曾獲“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西部文學獎詩歌獎、華語青年作家獎非虛構作品獎等;現居烏魯木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