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寫作與鄉土小說：一種主觀抒情美學的初建

魯迅先生回到闊別二十余年的故鄉，看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不禁悲涼起來。他嘆道：“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故鄉的身影，在回望中，帶有一絲恍然與憂傷。由《故鄉》開啟的鄉土小說，經一個世紀的流轉，依然在流淌。從魯迅、廢名、沈從文、蕭紅到孫犁、汪曾祺，一種具有主觀抒情美學特征的鄉土小說也依舊在生長。它在結構和語言上都偏向散文化，在一種懷舊的敘事氛圍里，用諸多的細節淡化故事的情節。《青年作家》第7期“新力量”欄目里的三篇小說，正是一幅幅鄉土記憶的再現。他們在創作上承續了這一美學傳統，循著內心的抒情節奏，寫了一些童年的故事，或從自己的親身經歷出發，或從一個想象的夢境開始，徐徐試將筆觸深入到鄉村的底部，探究人物的內心與命運。

何苗的《秋雨》是一個典型的返鄉與回望的故事?！拔摇币蚪o外公修墳，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四川西南一個叫“桐米”的小鎮?！拔摇钡耐暝谶@里度過，而現在只剩外婆在一間老屋獨居。蜀地的秋日總是秋雨綿綿，往事也隨之密密織織地綿延開來。小說在兩條時間的并行線上講訴了兩個故事，刻畫了兩個女人無言的哀傷。外公已去世二十多年，而外婆對于外公仍有抱怨?！八龥]來上過墳、燒過紙，更莫說打理墳包了?！睂τ凇拔摇贝诵械哪康?，“犟拐拐”的她表示，這件事想都別想，她不得同意。有關外婆過去的故事，作者并沒有展開來寫，只言片語中，是苦難在一個鄉村女人那里的輾轉，大抵是一個曾被丈夫拋棄的傷心往事。這也使得外婆對于生死，有一種莊子筆下“其生若浮， 其死若休”的淡然。另一個故事是關于“秋雨”的。秋雨是我們家雇傭的一位保姆，“我”叫她“楊嬢”。她也是一個苦命之人，丈夫在屋頂鏟雪時不慎摔死了。秋雨的兒子阿平在縣城最好的中學讀書，成績很好。阿平的理想是去北京學醫。但高考前夕，阿平跳樓了，最后雖然命保住了但落了個半身不遂。秋雨要強，她說，“他爸爸走嘞早，以后屋頭就要靠他個人攢勁，要強些，做啥子事情都要做到最好，莫喊人家把我們孤兒寡母看癟?！倍⑵娇偸浅聊?，越來越沉默。作者在一種日常而零碎的筆調里，悄然鋪墊了這個原因。

何苗以非常散文化和口語化的語言，編織出了一篇現實感極強的小說。她寫鄉村的苦難，帶有一種平鋪直敘的樸素力量。對于外婆與秋雨這兩個人物，作者沒有魯迅鄉土小說中那種帶有啟蒙性的打量。她似乎只是一位時間的見證者與轉述者，而非時代與社會的審判官。當“我”再次回到桐米鎮，見到了她們，雖也有物是人非之感，但每個人最后都得以與自己和解。小說沒有刻意去講述一些跌宕起伏的故事，在結構方面，主要采用了穿插法， 在一條主線中又穿插進別的線索，由此不停地衍生出新的故事。這種創作傾向帶有一點自然生長的情態，但需指出的是，像作者在文中形容秋雨一提到兒子，“話也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剎不住腳”，稍顯有一點瑣碎和啰嗦，而缺少一點精簡與節制。

黃人厷的《回望之地》是一則帶有破碎感的田園牧歌式的鄉土故事。它有明亮和溫暖的一面，也有黑暗和殘酷的一面。小說從一個夢境開始講訴：“我試圖去做那樣一個夢：炎夏的村野里，一個女孩蹲在一條狗的面前，狗也蹲著。女孩細數著今天發生的事，狗時而吐舌，時而擺尾，但始終沒有吠出聲來……”作者以一個孩童的視角講述了一起丟烏龜蛋的事件，在一種童真的筆調里卻抽絲剝繭般地破解了一樁迷案。整個故事讀來有點類似美國作家羅恩·拉什的短篇小說《艱難時世》，這是發生在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期的故事。而在《回望之地》中，作家從自己的鄉土經驗出發，有了新的側重之處與新的語言表達。 “我”是一名留守兒童，與阿公、阿嬤一起生活。大多數時間“我”在沙坑里看烏龜聚沙、產卵，幫阿公清點龜蛋的數量。皖禾是“我”的好朋友，還有云朵——一條斷了半截尾巴的狗。它總是對著行人狂吠，唯獨除了皖禾。因為皖禾會講故事給云朵聽。在阿嬤眼里，皖禾一家人都是窮鬼、傻子。無論是丟甘蔗，還是丟雞，她首先會想到是皖禾她們家干的。黃人厷的鄉土書寫，當寫到皖禾一家被阿嬤質疑時，筆鋒陡然一轉。鄉村充滿傷疤的一面被凌厲地揭示了出來。皖禾爸的武斷與粗暴，“猛地一下揪住皖禾媽后背上的衣服，像是提一只烏龜那樣把她提了起來，我聽見了一聲尖叫，隨后是清脆的巴掌聲?！倍詈虌屖莻€啞巴，整個過程，從頭到尾她沒有說過一句話。故事的真相，還是直指鄉村生活的不堪與貧窮。小說的主題很沉重，但整體的敘事氛圍只覆蓋上了一層淡淡的憂傷。這里有一個悖論，小說沒有正面去刻畫人的饑餓。有一個細節是皖禾把學校吃剩的肉藏進口袋，拿來給云朵吃。而這一點與皖禾在深夜偷吃龜蛋顯得有點沖突。故事的最后，皖禾和她母親都“逃”走了。“我”小心翼翼地藏起這個秘密，這一切也在夢的隧道里結束。也許，這本身就是一個沒有邏輯的夢。黃人厷營造的一個有關鄉村的夢境，更如同是一則流淌于鄉村的心靈寓言。

朱戀淮的《玉作精神雪作膚》細致入微地描摹了一幅鄉村生活的圖景。群山之中，雨水將山林輕輕圍起來，一間被梨花圍著的老木屋，一張陳舊的樅樹桌子，一盆洋芋燒雞、一碗豆花，父親與牛圍著水田一圈圈轉著，姐姐在木盆里淘洗衣服，楠樹上飛下來一只白鷺，貓兒趴在黑色灶臺上，又噌噌噌幾下爬到房梁上……這些流動的畫面一一在我們的面前鋪展開來。小說以別致而恬淡的筆調書寫了鄉土人家的溫情，母親與姐姐的淳樸和善良。父親是作者在這篇小說里著力刻畫的一個人物形象。當兒子對父親說，梨花把房子都圍成了一個圈，鄰居們都笑話是住在花圈里時，“父親咧出一口煙牙說：‘狗屁，哪里有那么多文縐縐的東西，什么事情擺在那就是那，這伙人就喜歡添油加醋?！眱鹤优c父親一起下田，想去撈一些青蛙和小魚，卻被泥湯濺了一身，因而受到了父親的苛責與厭棄?！案陕锩矗K，你回去吧，不要在這了，看著心煩?！边@些語言日常而真實，將一個鄉野父親的粗狂而嚴厲的一面展現了出來。一個夜晚，三姥爺來“我”家擺龍門陣，提起了在山上與父親看見“龍”的事情，這勾起了兒子的好奇心。于是在一個漆黑的下雨天，父親為兒子出了門，就再也沒能回來。

這篇小說的巧妙之處在于，以抒情化第二人稱的敘事手法代替了第一人稱視角的敘事。雖然通篇里都是“你”的言說，實則是關于“我”的傾述。敘述視角的選擇與文體本身、敘述者的身份以及情感蘊藉都息息有關?！队褡骶裱┳髂w》的散文化特征也很明顯。假想如果通篇換成“我”，在這里，不僅是對小說性的削減，更容易造成“我”的堆砌。最重要的一點是，這篇小說更像是一頁自白書。主人公對于父親的死始終懷有愧疚，即使多年后，他來到了城市工作，這些過往的鄉村記憶還是如潮水一般將其包圍與傾覆。第二人稱在這時的介入，以一種相對陌生化的視角來審視自我，也對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事有著更為深刻的洞察。在一種自我的敘事里，不失為一種寫作的策略。

這三篇小說，在過去和現在雙重時間的結構之下，懷戀鄉土，追憶逝去的童年與家園，有對于苦難的悲憫，也有對于死亡的凝望，其中氤氳著憂傷的氣質，具有濃郁的抒情性。三篇小說雖都寫鄉村，但所表現出來的是迥然不同的語言風格?！肚镉辍分惺褂昧舜罅康氖竦胤窖?，具有一種自然而不加雕琢的特點?！痘赝亍酚幸环N馳騁在孩童世界里想象的輕盈?！队褡骶裱┳髂w》是另一種詩化的敘事。風格之下，體現出了青年作家各自對于鄉土差異化的審美感知與復雜的情感交織。

有關故鄉與鄉土的書寫，成為無數作家寫作的一個原點，也保有一種如同原漿式的醇美。近一兩年，《青年作家》雜志先后推出了多篇青年作家書寫鄉土題材的小說。如許曉敏的《大雪降至》、加主布哈的《無根的臉》、盧鑫的《巷陋途窮》《故陵》、吳洋忠的《四月的玫瑰》等等。在這些小說里，青年作家們帶著與生俱來的天賦與激情，在直覺化的書寫中，同樣在找尋抵達鄉土之路徑。和這一期的三篇小說一樣，都凸顯出極其內在化的敘事風景，在感性的文字和詩意的空間的營造之下，一種主觀抒情美學正在建立起來。

【作者簡介】張語婷，畢業于四川大學；有文學作品和評論發表于各文學報刊；現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