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了谷粒的稻禾,像沒有章法的草書,雜亂地躺在田野之上,等待農人在適當的時候將它們扎成草把。等秋天走到深處,密密匝匝的草把迅速立在風中,默默守候著荒蕪的田野。草把的孤獨,只有田野和風知道。
按照老家的農事安排,收完稻谷種蠶豆,蠶豆點了之后,堆草垛。
冬日的場院內,向陽的一面,陽光暖暖地被草垛接住,再慷慨地送給草垛旁的人——婦女們三三兩兩攢在一起,不緊不慢地納鞋底拉家常;男人們在不遠處,悠閑地小睡或吸煙;他們的孩子,乖乖倚著草垛,仿佛老僧入定,不說一句話。風聲被草垛擋在外面,所有的人都如貓般慵懶。
夏天,清冷的月光鋪滿一地,草垛就成了小孩藏身的絕佳地。我們時常在草垛里“躲貓貓”。“躲”的一方總是把自己埋得很深,以至于“找”的一方老也找不到,“躲”太久,難免呼呼睡著。“找”的人也終于沒了耐心,垂頭喪氣地回家了。
盡管結局不如人愿,這樣的游戲卻停不下來。
“抓人”游戲,似乎比“躲貓貓”更過癮也更刺激。游戲雙方,一方是“壞人”,一方是“警察”。沒有誰會主動充當“壞人”這一角色,于是我們想出了“揍揍嘿”(類似石頭剪子布)的辦法抽“壞人”。與此同時,“敵我雙方”各挑一名身強力壯者做隊長,以便場面看上去真實一些。“戰斗”打響,只見“壞人”隊長一聲“沖啊”,隊員們馬上憋著一口氣爬上草垛,誰要爬不上去,就會被“警察”抓走。為了不那么快被抓到,大家總是鉚足了勁兒,邊喊“沖啊,沖啊”邊扒著草垛往上躥。
稻草柔軟,但也有彈性,只要誰故意扯上一把,上邊的人就會咕嚕嚕滾下來。“警察”見狀,大喝一聲“不許動”,緊接著就將滾下來的人的雙手從背后反捆起來,丟到一旁的空地上,直到全部抓完才松綁。這樣驚心動魄的游戲,惹得一旁看熱鬧的我無比羨慕,懂得“憐香惜玉”的男孩子,馬上心領神會,用稻草為我綁一把“手槍”,“手槍”別在腰間,別提多神氣了!
我雖然沒有抓過人,更沒當過孩子王,但也有過幾次被同伴拉上草垛的經歷。坐在草垛上俯瞰一切,不覺間就生出“君臨天下”的豪氣。
夕陽醉了,我也醉了。
稻草這東西,本是谷子收獲后的副產品,不值錢,民間卻普遍稱之為仙草、救命草,甚至有人說,千層皮不如一層草。
如果說,谷物是農民眼中的珍珠,那么稻草一定是金條了,一把半把都是舍不得丟的。一則,珍惜和節儉,是勞動人民的品性,再則,稻草的用處也確實多。可以說,鄉下人的衣食住行,都離不開稻草。
在農村,稻草最廣泛的用途是燒火煮飯,燒過的草灰還可以用來當肥料,肥料作用于莊稼,莊稼又生出農產品和農副產品,如此循環往復,幾乎都是圍繞著“吃”這個字。
鹵腐是滇池南岸尋常百姓的下飯咸菜。老家人年年都要做。制作鹵腐,少不了稻草:先將稻草多余的草葉捋凈,切斷首尾,鋪在豆腐框里,再將小塊的又硬又厚的新鮮豆腐碼在上面,碼完一層,均勻地蓋一層薄草,如此反復,直到豆腐碼完。不出幾日,豆腐就生出白色的霉菌,也就是霉豆腐坯兒。此時,再將豆腐揀出來,放到草席上曬到半干,灑上鹽、花椒、辣椒,再裹些白酒,裝罐,扎好罐口,放在陰涼處,十天左右就可取食。
老家隔壁有個石寨村,石寨人做的臭豆腐,在十里八鄉都是出了名的,上村下鄰腌鹵腐用的食材,多出自石寨。石寨人做的豆腐,一層一層用稻草墊著,裝在挑籃里串村賣,有的還走不到河泊所“晚街”,就已銷售一空。我家剛好在路邊,買豆腐十分方便,這個事多半由我負責,錢肯定是不花的,我用大米或者蠶豆換,每次換的豆腐,夠一家人吃兩頓。沾染了稻草清香的臭豆腐,用花椒油或香椿油蒸出來,可謂人間美味。
稻草蓋房子,在我的老家河泊所很常見,稻草是就地取材的自家貨,經濟得很。草房子一般用來關豬、雞和牲口。條件差一點的家庭,也用來住人。從前的鄉下人,睡的床大多是木板拼組的,有的甚至用土基搭成。木板和土基架起的床鋪,結實,也生硬。冬天一到,床板和涼席與屋外凜冽的北風遙相呼應,此時的稻草卻繼續生長溫暖,幫助千家萬戶抵御嚴寒。我父親掌握做家具的手藝,自小我睡的床都是父親用精挑細選的木材打制的,既漂亮又容易打理。床上除了鋪“大邊席”(草席的一種),還鋪棉絮和氈子,因而,我沒有直接睡在稻草上的經歷。不過,我曾經見過鄰居大嫂在太陽底下一遍一遍暴曬、拍打、梳理稻草的樣子,專注又溫柔。當稻草變得干凈柔順,大嫂將它們均勻地鋪在床板上。我猜,有清香的稻草陪伴的夜,夢也是甜的吧。
稻草的用處遠遠不止這些。老家人還喜歡以稻草為原料,編織許多生活用品,比如:草墩、草席、草鍋蓋、草鞋等等。
稻草柔韌性好,便于手工編織,并且松軟保暖,不容易生霉。稻草有谷物的香,把它編成坐騎,有“坐穩糧倉”的寓意。
編織草墩的原材料,必須是當年新收割的稻草。編之前,需要丟掉那些腐爛、瘦弱、干枯、短小的部分,留下干凈整潔、植株修長、顏色淡黃的進行晾曬,直到干透,才整整齊齊地捆扎起來備用。在老家,中秋之后,人們用一雙巧手,就著昏黃的油燈,開始編織草墩。不經意間,手的溫暖和油燈祥和的光亮就搓進了秸稈里,編進了草墩里,慢慢抵達村莊的內核。
此時,我的母親,也會在這一場鄉野村戶中再普通不過的景象中出現。散亂無序的稻草,沿著故鄉的小路走回家,在母親的手中舞蹈,最終成為一個個軟和結實的草墩,我和哥哥姐姐又循著草墩的柔軟軌道一天天長大。草墩不語,靜靜地坐在時間深處,溫暖著我們的生活,成為鄉野小路上一聲聲輕柔的呼喚,在無數的白天與黑夜,給我們的肌膚最長久的撫慰,也浸潤著我們的靈魂。
織草席在鄉村是傳統工藝,在我們老家則是一個主要的副業。這一門古老的手藝什么時候傳來河泊所的,無據可考。聽父親說,他很小的時候就在滇池邊的“小篆塘”(碼頭)那里,見過專門的船只將草席運往昆明海口、安寧等地;他的青壯年時代,也有過多次挑著草席去售賣的經歷。草席經濟對于河泊所家家戶戶都有一“席”之地,有句話說的是,但凡河泊所人,尤其是我們村的,剛學會說話,就會搓線;剛學會跑步,就能織席子。
草席其實是“打”出來的。在我們老家,沒有草席機的人家是要被笑話的。河泊所人稱草席機為“機頭”,一座“機頭”只有配上一只“梭鏢”,一把“筘”和兩個“楔兒”才算完整。織草席需要兩個人協作,實在沒有搭伴兒的,一個人也可以,但速度非常慢。一般來說,只有老年人才愿意一個人操作。織席子的兩個人,一人負責“抬筘”(壓稻草),一人負責用“梭鏢”(將稻草穿入緊繃的經線中)。一床草席,大約需要三千根稻草,每穿一根,都要提起來用“筘”壓一下,既費時又費勁兒。
大人們因為白天要出集體工,織草席這種家庭副業只能放在夜晚或雨雪天。母親20歲左右就在隊上當組長,領著她的兒女們織草席,往往是天黑以后的事情。
記憶中,總有這樣的畫面:幽暗的燈光下,母親雙手有節奏地翻轉席“筘”,姐姐,或者我,用“梭鏢”鉤住草線,送到母親那一頭。每當一根根席草平行穿過草線間,母親抬著的“筘”就會往下壓。“筘”抬起的一剎那,“梭鏢”幾乎同時,帶著席草穿過草線。一“抬”一“筘”,一“推”一“拉”,密密實實的草席慢慢連成一片。當最后一道工序——鎖席邊完成之后,一床透著濃濃草香的草席就織完了。
織草席這門手藝,工序繁多,每個環節都含糊不得。我小的時候,總愛胡思亂想。有時一分神,要么稻草梭不進經線里,要么直接將“梭鏢”抵到母親的左手上,嚴重的時候,會把她中指關節處的皮擦破,母親一面生氣地罵我干活的時候三心二意,一面又說,我的狗兒,注定不會和草席打一輩子交道。我哧哧笑起來,在響亮的“哐哐”聲中,尋找令我振奮的力量。
父親工資不高,大部分交給母親攢著,母親用賣草席的錢,供她的子女上學,讓我們的夢想在沉沉夜幕下伸向遠方。
織草席中,穿進“筘”里的經線用山草線最好。老家沒山,我們需要到六七公里外的州街(晉城)去買山草。買山草靠運氣,不一定次次都能碰到,算上來去的成本,織一床席子賺不了幾個錢。山草線精貴,只能零散地插在稻草線里用。比如說,二十幾條線在“機頭”上,里面頂多兩三條山草線。父親從他上班的鐵路邊,割了許多“老埂草”晾在宿舍外,干了之后帶回來給我們搓成線。“老埂草”類似皇竹草,在我們老家見不到,伙伴們覺得新鮮,不時有人抱著山草來換,我自然是舍不得的。
搓線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幼年時在腦海里藏著的那些與神魔精怪有關的故事,多半是在搓線時聽大人講的。往往是正聽到興頭上,大門忽然“咯吱”一聲,隨之帶進一股風,燈火東奔西走,人影明明暗暗,把人嚇個半死。有一段時間,我因為會講許多鬼故事,人也特別活潑,每次家中來客,我都要把知道的故事全部復述一遍。聽的人,被我霸道地要求必須一直看著我,不許插話,也不許笑。誰不專心聽,我就哭。那時的我,大約因為有幾分可愛,加上年紀小,誰都不會和我計較什么。
河泊所人的生活中,處處離不開草線。女人們搓線時,喜歡扎堆。不做農活的日子,她們各自搬個草墩在某一家的墻根坐成一排,在張家長李家短的閑聊中,就把夠兩三天用的草線準備好了。
小孩子也喜歡扎堆。我和姐姐們,一般情況下都扎在同學家,打著“學習小組”的招牌搓線。那時好像沒什么家庭作業,即便有,也是三下兩下就能完成。我們除了完成自己的功課外,還帶了四五個學習困難的同學。一邊搓線,一邊幫忙答疑解惑,這樣功課完成后,也多了幾個“幫手”。
我喜歡在黃昏來臨時,繞著關圣宮高高的圍墻搓線,轉一圈,草就搓光了。沿著來路,倒回去,把線理好,繞成團,那一天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為了找伴搓線,別的地方,比如小咀頭、下村、橫街,我也經常出沒。那些單調的年少時光,因為每天在外游蕩,我結交了不少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子。盡管長大之后大家各奔東西,多數人不再往來,但往事的許多細節,總與她們有關。
農村的孩子早當家。也許是做慣了苦力活,搓線這種事像做手工玩具一般輕松,愉悅的歌聲也隨之飛揚:“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 阿嫩阿嫩綠地剛發芽/ 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歌聲響了一遍又一遍,草線也一團又一團地繞起來了。
每隔一段時間,我們都要熬一次夜。怎么熬——各自湊些沒加工過的蔬菜,帶到指定的伙伴家里,比賽誰搓線搓得最快。比賽的時候,誰也不許吭聲,吭聲就是犯規。然而,不久之后就會有人哧哧笑了起來,引出一屋子的歡笑聲。
半夜里,我們就將帶來的瓜啊豆啊茄子啊,放在鍋里一起煮,熟了之后用醬或腐乳蘸著吃,完了再接著搓線。多數時候晚上12點剛過,我就嚷著肚子餓,其實并非真餓,而是我坐不住了。我總以為,吃了夜宵,精力就會旺盛一點。但“飯飽神虛”這種情況,時常會出現在我們身上。在我們將所有食物一點不剩消滅完了之后,基本上沒有誰還想著搓線一事,也沒精神繼續干活了。
屋外有風。屋后的小樹林沙沙地響。無數靜謐溫馨的夜晚,我和伙伴們擠在草席拼成的寬敞地鋪上,感到異常香甜,在星星月亮的愛護下,幸福地睡了。
包產到戶沒多久,我的哥哥姐姐先后離開村莊,不再與稻草為伍。到最后,就連想一生站在南滇池的土地上,站成一棵稻子的我,也離老家越來越遠。母親開始選擇和老姐妹們搭伴織草席。爾后近二十年的光陰,母親大多在“機頭”前度過。母親用生命的經緯線,織出一床床柔韌的草席,也織出一家人樸素安穩的生活。
多年之后,我的出生地——河泊所,承受的東西越來越多。比如,稻草不用再搬回家里,人們用一把火就將它們變成灰燼,將田野燒成“海”,稻草化作肥料,融入了泥土。再后來,村中人或外出尋找門路,將農田外租;或改為菜地、花圃,蓋上透亮的塑料大棚……場院曬滿金色稻谷,稻草摞成垛,變成拔地而起的山丘,雞仔在地上刨食,灰白光線下織草席的場景,不知不覺間淹沒在歲月的長河。天與地仍然保持著亙古不變的緘默容顏,田園生活卻已悄悄淡去。
七年前的國慶長假,我們一家三口到昆明近郊游玩。車至七星鎮,一大片裸露的農田忽然出現在眼前。當我看到田埂上、泥土里列隊的稻草,耷拉著腦袋向著田野虔誠俯首時,心一下子軟了,終于忍不住走下車去,奔向它們。
十月的天空下,沉默的稻草仍然在田野的懷抱,在田野的肋骨邊上,抱團取暖。那一刻,我在心中鋪上了一層層稻草,我讓我的思想睡在上面;我希望稻草上可以長出一棵芽兒,它是綠色的,或者是金色的。
【作者簡介】李汝珍,生于1970年,云南晉寧人,畢業于云南師范大學歷史與行政學院。有作品見于《詩刊》《邊疆文學》《滇池》等刊物;著有散文集《葦岸弦歌》《云淡風清就夢里》、詩集《與君書》,長散文《在歷史的字詞里回望》;現居云南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