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等候

一

李響洗完澡，對鏡子抬手鼓起肱二頭肌，這是一雙程序員少有的結實手臂。胡子拉碴，黑眼圈烏青，太糟糕了！他抹上剃須膏，沿唇角小心滑動。剃刀過處，皮膚恢復光潔，他滿意地把剃須刀小心塞進短褲口袋，套上背心走出浴室。在合租公寓，他常常最后一個洗澡。

還是得打理一下自己，他想。也不能總吃炒飯，喝速溶咖啡，五分鐘洗澡吧。他坐在電腦前，手指劃過鍵盤，“我開電腦是要干什么來著？”他盯著黢黑窗外。

凌晨還有一個電話會議。討厭的人總愛跑出來證明自己確實討厭。他害怕的不是新任務，而是冗長的議程和七嘴八舌。

“你好像很累啊，最近發生什么事了？”欣薇發信息問。下午她把頭像換成和他在新西蘭的合影。關于那個遙遠南半球夏天的記憶，他都快淡忘了。生活中每天源源不斷的新鮮事，比起回想往事，他對現在進行時的生活更有欲望和興趣。

欣薇在葡萄牙讀碩士，最近添磚加瓦地生氣，“我不能忽略自己的感受。”她言語隱含的情緒，讓他窒息。

李響今天回家吃的晚飯，老媽在炒蜆肉，大聲道：“欣薇有啥不好？”他假裝沒聽見。她有體面的家境、姣好的長相，卻勾不起他想愛的欲望。好不好又與我何干？他正盤算結束這段戀情。他和同事在外合租，周末才回家吃飯，邊吃邊吐槽公司的奇葩事。老媽愛聽八卦，笑道：“這些破事算啥，你們就該被社會毒打一下！”

“你們不也一樣！”李響放下筷子。

“誰和你們一樣？我們不會喝一杯奶茶放一個屁，都發朋友圈昭告天下。”

“行了！”他不耐煩地打個響指。

“別打響指，流里流氣的！”

李響搖頭笑。一直以來，老媽高估他的智商，低估他的欲望，擔憂他的將來。

“下周回來吃飯不？”

“不了，距離產生美。”李響低頭收拾球包。他清楚老媽的節奏，接下來就談欣薇，裝修，結婚。

吃完飯，他挎上球包回合租房。明天有球賽，他是“羽毛球時代先瘋”群主。出門前，老媽說下周回來吃飯吧，冰箱里還有只土雞呢。他說好吧好吧。地鐵站離家不遠，夜風清涼，他舒展胸廓，感受臺風登陸前的舒爽。才忙完月底，他心里并不輕松，一方面有些麻煩事要處理，更多是覺得生活沒達成期望的樣子。他也深感無奈。究竟想要什么？你堅持，你反悔。你想重生，你拒絕改變。你想被看見，你立起屏障。一次又一次，他看到，互相沖突的自我。做計劃時，興致高昂，一旦行動，何至于回避甚至恐懼呢？

二

都說IT男有獨居癖，李響在合租公寓里舒服自在。家具是他親手挑選的，米色布藝沙發，和地板同色的床頭柜擱著藍牙音響，落地燈的橘黃在夜晚將氛圍拉滿，比在家自由太多。除了那次張帥錯拿他的剃須刀，他沒和誰紅過臉。

合租三人里，張帥房間符合他健碩的塊頭，床寬大。他是計算機博士。俊輝房間偶有整潔，那是女友菲菲周末從廣州來團聚的時候。李響房間最小，即將26歲的他年紀也最小。三年前他們同屆入職，合租至今。

李響端著咖啡去廚房，張帥在客廳放下啞鈴：“主管說我帶的組工作量不飽和，昨晚有人八點打卡，就抓住一個倒霉蛋！”

“博士，這都能卷起來，人不跑才怪！”李響說。

“要驢拉磨，還自帶草料？再自帶咖啡不？”俊輝吃著面條。

“還讓我提醒組員，我真說不出口！”得到聲援，張帥臉色松弛，“主管說上面10點下班，領導29級，肯定往死里卷啊！”

“啥時候卷到醫院去？”俊輝把面條笑噴出來，“看工作量啊，看他寫多少代碼不就得了！”

“我都吐血！問誰帶的人，只能承認是我咯！”張帥又激動了，“卷得離譜，我先走為敬！”

李響找俊輝，球拍該換手膠了。俊輝房門緊閉。菲菲從廣州回來，俊輝房門就閉上。

張帥說：“我有新手膠，你去拿！”

李響不敢要他的手膠。張帥審美標準是鮮艷。逛街購物，琳瑯滿目的貨色里，他總能挑中最丑的那件。粉紅手膠，借一百個膽，李響也不敢用。

他回房戴上耳機，會議開始了。項目組成員來自海內外，夜半開會是家常便飯。當你陶醉于度假美景，沉湎于夢中溫柔鄉，可能電話會議正從上海、倫敦、圣保羅朝你奔來。“Welcome to the conference call（歡迎參加電話會議）”，每當手機響起接入會議的自動語音，李響就汗毛豎起。

有的會議十萬火急。最怕這種：拉你進會，沒你啥事，卻把你耗著，不敢掛機，突然誰冒一句：“李響，這測試咋回事？喂，李響，能聽到嗎？”全體都知道你開小差打瞌睡，明明你這邊凌晨，也沒人同情你。開會的人永遠理直氣壯，管你有無時差、坐在馬桶上，還是在醫院打吊針奄奄一息，電話一響就是圣旨，快接旨吧！

“我被邊緣化了！”打完球，張帥狠甩一下球拍。

“咋啦？”

“好久沒通知我開電話會議咯。”

“你沒病吧？”

張帥沒說錯。討厭電話會議，又害怕沒會議找你。角色互換，戲份沒變，打工人啥時出頭？

去年春節，俊輝和菲菲訂婚，拉上李響和張帥同游大阪，夜半睡夢正酣，李響被耳機里一尖銳女聲驚醒，以為又是會議Call，還讓不讓過年啊？懵圈中感到床搖晃幾下，翻身繼續睡。清晨手機彈出的日文意思是地震了，那個尖叫女聲是緊急通知。早餐碰頭，俊輝和張帥也直呼沒睡好，半夜沒被地震嚇死，倒是被預警地震的女聲嚇個半死，以為又是公司奪命會議Call。

讓李響郁悶的不是地震。他能想象欣薇遇到地震會怎樣，盡管她不會承認。他不想成為誰的依賴，也不想依賴誰。

三

“不許叫博士！”張帥再次警告李響。

張帥決定跳槽，他怕耽誤自己的才華。“信息數據意識敏銳！”這是研發總監對他的評價。

張帥不認同。青春被寫代碼耽誤了。不然他將是一代偉大的生物學家。最近他研究恐龍著迷。

李響理解張帥，他帶的項目沒進展。日子一天一天飛快，這個城市幾乎沒有春天，一夜可以進入盛夏。至少張帥懂得適應沒有成功的生活。誰不知道應該理性呢？誰沒有恐懼過生活不受掌控呢？只不過有人背后偷哭，人前淡泊。那也該尊重有人就是不擅克制和淡泊吧。

在食堂吃加班宵夜，李響指給張帥看：“紅衣女郎就是八哥！”八哥披頭散發，無精打采擠在領宵夜的人群里。李響苦于八哥的女高音，大廳就她電話會議最多，每天在電話里找人吵架，懟天懟地懟空氣。“八哥這些老深圳，賣掉深圳一套房，去惠州住海景房不香嗎？上啥班啊！”俊輝嚼著紅燒肉。

“她好潑辣額！”張帥扯烤串，“難怪別人說升官發財死老婆，額，雖然我沒老婆可死，好在單身，感謝我沒到中年就認清了！”

“她快40了，不敢不拼了。”俊輝同情八哥，她一直夠拼，績效拿A，年終獎豐厚，可以減輕房貸壓力。李響績效最好才B，這是他難言的痛。夜晚班車上，擠在搖晃的人群里，他又覺得自己并不孤單。班車疾馳，夜色中的樹枝往后退去，他抬眼掠過遠處的燈火，這是一天里最輕松的時刻。日復一日，他從車窗看到四季變幻。

前晚俊輝滿嘴酒氣回來，“馮博的獎金，你們猜多少？”他神秘地做個手勢，搖頭感嘆，“人比人啊！”

“天啊，這么多錢！”張帥正在洗護膝。為遮住大腿疤痕，球場上他愛把一只護膝扯到大腿三分之二以上，高低不對稱的護膝在跑動時有瘸腳的錯覺，障眼對手誤判。

“這種喜悅不用跟我講，”李響耷下眼皮，“和我這小人物沒啥關系，反正躺又躺不平，卷又卷不贏。”李響懶懶地頂回去。

“去球場卷嘛！”張帥球商極高，持球狡猾，常尋機偷分。

李響勾起嘴角笑。人家是高級別郁悶。張帥才不討厭博士頭銜，他是對項目業績不滿，渴望與博士匹配的認可度。大廠牛人多，程序員多如牛毛，李響自覺人微言輕。那次例會，組長征求意見跳過他，他一晚沒睡好，決意以后逮住表達機會。工作至今不能恰到好處地展現自己，他沮喪又懊惱。

他窩在工位寫代碼，訂好的午餐在樓下沒取，還有來自欣薇的懊惱。當年外教講《飄》，郝思嘉生存哲學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可重啟鍵對他不管用，那么多不確定，焦慮跟著日子走。他只有一雙手，手上有很多球要拋接。去洗手間，鏡子里是繃著的臉。可欣薇還說喜歡看他笑。

“你當我是下凡來打工的？以為我能接住三個球？”張帥難得謙虛。在李響看來，張帥的無為是一種自救，主打一個樂觀，不管多糟爛，今天一定會過去，明天永遠會到來，世界在顫動，人也要呼吸。“中午干了一碗好好吃的蘿卜燉牛腩，便宜哭了！”張帥咂巴嘴，“會員特價！我不能假裝看不到，所以就吃了！”

四

夜來風起，香樟落葉。這個城市的秋天歷來像饑餓營銷，姍姍遲來。李響最近迷上手機助手“Siri”，吃喝拉撒都咨詢：“嗨，Siri，今天下雨么？”

“今天應該不下雨。”Siri是溫柔女聲。結果李響被淪為落湯雞。幸虧深圳下雨就一陣狂下，立馬天晴，跟打工人一個節奏，講究效率。

洗完澡，李響對鏡子晃一下寬肩膀：“嗨，Siri，我身材好嗎？”

“對我而言，你是完美的！”

“嗨，Siri，八哥是潑婦嗎？”

Siri：“我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沒得到Siri援助，他去員工之窗匿名發帖，建議配發防毒面罩，電話會議必戴，堵住八哥們高分貝的尖牙利嘴。

他的帖子引來一片苦大仇深的呼應。中午一條最新評論：會議室預約難，不可能每人一間。我慚愧伙伴近在咫尺，卻少有連接。唯望彼此多些寬待。署名是許柚子。

李響在員工系統輸入“許柚子”，女生雙眸含笑，無線模塊HR。他怦然心跳，這不是入職培訓時一起做海報的柚子嗎？她漂亮愛笑，戴大耳環特顯眼。再讀她的跟貼，貌似謙卑自省，實則夾槍帶棒，他好氣又好笑。他點開內部通訊軟件：“柚子同學，好久不見啊！跟HR打聽個事，加班可否調休？”

“還在商議中，怎么啦？”

“想預定去檳城的機票。”下線前，他約柚子周五下班去G區食堂吃飯。入職三年，他倆只在班車上匆匆照面過，那天李響拎著吉他，她若有所思盯著窗外。時光像敲擊的代碼，一行替換一行。他已很少彈吉他了。一些微光仍在，一些念想漸漸熄滅了。

那是大四，最難熬的日子，李響臉上急出痘痘。他深夜獨自在籃球場來回運球。橙衣女生坐在階梯上，手機映出她側臉廓影。女生是生物系的，一起上過公共課。那些深夜，她在階梯上，守望球場上孤單的他。她說：“我們去看海吧！”在他面色猶豫間，她轉身離去。

后來，李響在操場見她褪下畢業袍，露出橙色衣裙，在灰藍畢業袍的人海里，她像個救生員。欣薇拉他去合影，他再回頭，橙衣救生員已消逝在人海。李響覺得，畢業典禮就像分水嶺，有的人突然消失了，就像他易逝的青春。

五

“25歲拿下牛津碩士，30歲做IT大牛、羽毛球大咖……”這些豪言留在畢業紀念冊上。下個月即將26周歲，此刻，李響加完班，拎著宵夜回來。

客廳堆著張帥淘的舊貨，他裸著上身修智能馬桶蓋，“咋現在回？餓死我，你們扛房租！”

“咋不開空調？”李響解開襯衣。

“節約電費不好嗎？”張帥胸膛淌汗，“你多給鐘點工20塊啊？”

“小費算我的，不用你倆攤了。”李響說。

“別以為你高大上！雖然我媽有錢花，還省吃儉用幫我攢首付。我不會學你，你別再跟我講話！”張帥火大，狠勁敲馬桶蓋。

對著這個來路不明的智能馬桶蓋，俊輝滿臉嫌棄：“你們敢用么，誰知道什么人用過？”

“消過毒了！”張帥申辯，“便后沖洗屁股，治愈痔瘡！”

俊輝宣布他打死也不用淘來的二手馬桶蓋。程序員天天坐著，十有九痔。張帥分享經驗：每天提肛三百次，便后智能馬桶沖洗，包治愈！某次項目會，領導詢問進度，張帥答230天！眾人瞠目，恰好他提肛默數到230下。

“這金碧輝煌的，咱要迎接你的小師姐來視察？”李響打量客廳，討好地問張帥。

“往事已成回憶，我被小師姐無情甩了！”張帥苦笑。

“我去，你和小師姐有開始過嗎？”俊輝也笑。

去年博導來深圳開會，招待導師飯局上，張帥初識師姐，得知她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博士后，頓生敬佩，脫口而出自己也申請過，視頻面試完，對方要求他去美國實驗室二面，他婉拒了。

小師姐問為何，他含羞道：“我沒有路費。”

“天哪！”師姐小眼圓瞪，望著英氣的小師弟，頓生愛憐，他竟天真又耿直地以為去面試要自己掏錢！她耐心解釋：去面試都是導師出錢，距離成功已前進一大步。“若導師在一面否掉你，就不會讓你去二面！”

“我也被要求去二面，機票當然是對方出！”小師姐抿嘴咬一口芝麻湯圓，瞇眼感嘆好香！她翹蘭花指拈勺的姿韻，活色生香。張帥粗壯的脖子泛紅，喉結滾動，咕嘟吞下一只湯圓。

他開始約小師姐吃飯，一廂情愿認為和小師姐在“進展中”。

張帥不承認沒談過戀愛。旁人給他介紹對象，多無疾而終。按菲菲的說法，他可能是無性戀，對誰都無感。張帥堅稱對師姐有點意思，也堅信師姐對自己有點意思。

“他經常有意思，他的腦子有豐沛的意思，他的身體不想動！” 菲菲快人快語。

“小師姐眼睛不夠大，額，只會做研究，沒情趣！”一旦被逼急，他就耍賴說33歲了，無欲無求，只想傳宗接代，給家里一個交代。他臉皮薄，半年來和小師姐除了吃飯，別說親昵曖昧，深入話題也不曾涉及。就這慫樣，師姐一直肯赴約，也是奇跡。怕被拒絕，又怕有進展無法撤退，拖著耗著，是他自覺最舒服的狀態。他咂嘴：“小師姐這把年紀不影響生孩子吧？”

“你確定自己能生嗎？”菲菲撇嘴。

張帥抱著馬桶蓋歡快道：“修好了！俊輝，你可以沖洗屁股了！哈哈！”俊輝從臥室跨出來，不屑地斜睨他。

“我計劃對師姐采取行動！”張帥做扣球狀。計劃的事，鬼才知道。當初李響老媽把錢抽去交首付，勸他放棄國外讀研，“別錯過買房機會呀，也是為你！”老媽以為名校本科夠吃一輩子。前陣子，組里來應屆生，上手之快，讓李響緊張又驚訝。他和應屆生吃飯，聊王者吃雞，覺得自己是和他們一樣的人。可研發復盤，人家的思辨力不輸他，又讓他恍惚自己屬于哪里，人家還恭敬叫他“師傅”呢。

六

雨后空氣彌漫著清新快活的微粒子。三人在陽臺吃宵夜，“洋蔥好香，鮮掉舌頭啦！”張帥舔嘴。

“記得一起入職的許柚子嗎？”李響啃著肉夾饃。

俊輝眼神復雜：“你小子春心蕩漾了！”

張帥很有興趣探聽內情，見李響沒透露更多口風的意思，立馬轉移話題：“什么柚子橘子，幫我想想怎么對付小師姐吧！”

李響呼哧吃著，盼著明天和柚子見面，盡管是食堂約飯，也足以讓他想入非非。

早晨班車上，他腦補和柚子相關的點滴。一天下來，八哥的女高音也不討厭了。

柚子在G區。他沿湖岸走，身體前傾疾行，這是打球習慣姿勢。臺風剛過，天空碧藍，蝸牛在濕潤步道爬行，他哼起歌來。一晃三年，當初掙到第一份工資，他開心換手機，看午夜電影，把酒精注入身體，熱情的觸角四處連接，又快速褪去。步入社會，他才意識到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但無一例外，人們都認為你應該知道。他為此付出代價，變得沉默和獨處。獨處時不用展示知道，也無所謂不知道。有的門踏入就是沒有回頭路的迷宮，是無法逆行的河流。此刻，他特別想和柚子聊一聊入職以來的際遇，她有HR背景，是一個好的溝通對象。

柚子在食堂門口，揚臉歡快招呼，領他進去。他對每樣菜都有興趣，喉結滑動很饞的樣子，不忘紳士風度地問她想吃啥。他拿了燒鴨、羊肉串，見她托盤擺著酸菜魚和菜心，他刷飯卡一起付了。

柚子說：“不行，你來G區，我是主人啊！”

李響笑：“我來請教HR老師嘛！”

臨窗坐下，夕陽下湖水如綢，白天鵝在嬉游，岸上荔枝林翠綠。李響感嘆：“真漂亮！”

取餐時，他在她前后走動，他感到他走路帶風，現在面對面吃飯，似被圈融進溫煦氣息里，她低頭拿消毒巾擦勺，見他盯著，她赧笑說習慣了。

三年前，她穿長裙戴大耳環，笑聲爽脆。現在職業裝，長發扎成馬尾，眼眸依舊清澈。李響掩飾地望窗外，“你好像變了點。”他邊嚼邊說。

“哦，我以前很瘋吧？”她不好意思地笑，咽下食物。

“蠻好啊，活潑又自信！”

“哪有，我那時特沒自信，特怕湮沒在人群里。”

怎么會？高挑的她立在一群女生中，那么颯，長發飄逸，大耳環隨笑聲晃動，他甚至不敢多覷，“那你現在是自信了？”

“現在不在意了，”她擺手，“你呢？”

他望她，笑而不答。自信與否，不在他的關注里，他更關心快不快樂。“每天開一樣的會，做同樣的事，沒啥含金量。”他用筷子比畫，一線疾苦豈能幾句說清。

“你想轉型做解決方案吧？”HR太厲害了，講到他心里。李響訕笑：“解決方案是不錯啊，可我連項目經理都沒做過。”他臉熱，假裝專心吃東西。

“見過海外調回的，這人先去中東又派到非洲，從核心網工程師，做到無線云核主管。”她打量他的反應。

“辛苦也沒啥，就是不想做沒意思的項目！”

“好多人不具備勇氣啊！”柚子松口氣。

“如果討說法，我干嘛不找研發狗兄弟，他們點子不比你多么？” 他誤會了，太陽穴青筋敏感地跳動。

“哦，”她笑容有點尬，“李同學，我能做啥呢？”

他放筷子，脫口道：“別低頭看見都是自己的苦，多一些寬容就好啦！”他模仿柚子的跟帖。

“李響！你來復仇的吧？”柚子掩嘴笑，抬手點他。

見她沒生氣，他放心道：“一線艱辛，你們哪能感同身受？機關那些說要豁達的人，絕對體會不到前線疾苦，都站著說話不腰疼！不信你們試一試，事情到自己頭上，肯定不記得勸過別人要寬容！”

“你哪像需要寬容的樣子啊？”柚子笑，掃過他濃眉下的眼睛。入職時，他那么靦腆，時間是個神奇的東西。

“煩啊，好迷茫。”他放下筷子。

“有的人不是真迷茫，是沒勇氣改變現狀。”她說。

他盯著她。血流涌上胸腔。三年來，無法逃離的填滿。反復被質疑。只看結果無視過程的輸出。他經歷的迷失、孤寂和難解，她不知道。

他往窗外。暮色下白天鵝游向遠處。算了。有的事，說得越多，越復雜，越不清晰。他收回目光，低頭拿起最后一根羊肉串。

“阿姨收拾桌子了，咱換個地方吧。”他說。

走出食堂，月色清朗，夜跑者從他倆身旁穿過。湖畔公司健身房，落地窗里有帥哥擼鐵、美女跳操。“你瞧，都是打工人，總有人把生活過成期望的樣子！”李響感嘆，“這些人司齡普遍十年以上。”他羨慕地望著健身房，“他們的運動裝備，都不便宜的！”

見她眼神疑惑，他解釋：“新人哪有閑去健身房，我只去過兩次，看人家工牌號都00開頭的。”

“這也看司齡？我每天還健步五公里呢！”她說，“除了大風下雨，”她面向湖畫個圈，“工作日繞湖健步五公里，堅持三年了。”

“嚯，牛牛牛，了不起！”李響突然轉身，兩人靠得很近，她后退一小步：“太簡單了。”

“才不簡單！”他想起這些年放棄的東西，“一件事堅持三個月，就了不起，持續三年就不平凡。”

見他滿臉求知欲，柚子笑，在湖畔石頭坐下：“歇會吧！”

他坐下，伸展雙腿，覺得不雅又收攏膝蓋，挨她這么近，他提起勁，控制呼吸。月色下的湖泊和樹林，那么柔和。

“大三時家里出事了，這些年我的變化，都與此有關吧。”

“怎么了？”他有點緊張，手無意識地握成拳，期待地望向她。

七

“你看，現在湖水很平靜。”柚子緩緩地說。湖畔草坪四季常綠。冬天三角梅開花。五月木棉飄絮。七月雨季，步道積水三四天才蒸發掉。東岸杧果林的樹冠朝西南，光照強，花芽開得早，西岸的樹冠朝東北，開花遲。

“你觀察得好仔細啊！”李響感嘆。

“嗯，健步三年，穿壞過兩雙鞋子，換過一個發型，沿湖一圈5公里，大約消耗310千卡。

“讀大三那年，老媽身體出狀況，送重癥監護。那時老爸已經和陳阿姨一起生活了，他和我坐在醫院走廊，彼此不說話。

“從ICU出來，老媽宣布除了服藥，不再去醫院。我懵了，人怎能任由自己走向死亡呢？爭執時我撕碎過藥方，她砸爛過水杯。

“‘讓我無拘無束過一回吧！’老媽堅持去大理，找一個帶院子的民房度過余生。搬到大理那天，她笑吟吟環顧院子：‘你小時候最喜歡在外婆院子里摘花了！’

“我在夜里捂著被單哭。也許哪天她就走了。擔憂老媽，還焦慮學業和戀情。每天陪媽媽去河畔散步，大朵白云浮在金黃稻田上，人如此渺小，城市里俗念都不再重要。

“起初以為是陪伴一個生命枯萎。每天清晨，媽媽在灑滿陽光的灶臺旁哼歌，為我煎荷包蛋，滿屋香氣饞人。我在窗前洗碗，她給菜園松土，抬眼見小鳥飛過院子。

“我挽著媽媽游村子，逛小鎮。她的平靜緩釋我的不安。她不避忌聊起我爸，‘第一次見你爸，他在搶修動力設備，那高聳塔群的燈光好美呀，他就在塔下！’

“她閑著就隨性哼唱，將一生會的歌都唱出來。‘高二暑假你聊起動漫，我轉頭看電視，之后你就不再和媽分享你的事了。’

“我們倚著露臺，聽雨滴在屋檐和樹葉上，發出輕重不一的聲音。她拉住我的手，眼神復雜，‘媽交代這些，不是給你壓力，不用擔心，好好去過你的未來。’她平常笑呵呵，那天她哽咽抱緊我。”

柚子掩飾又有點費勁地描述著，語氣里混雜著鼻音，漸弱下去。他喉嚨緊，忙插嘴打斷她，“你們在大理呆了多久？”

“五個多月吧，從秋天到春天。學工程的老媽開始吃齋念佛，以求菩薩護佑女兒。那天從寺院出來，她突然捏緊我的手，‘孩子，媽求你件事’，她滿眼殷切：‘答應我，別再恨你爸爸！’那是回家路上，一大朵積雨云仿佛特意飄來，要淋濕我們。”

八

湖水在月色氤氳里閃著銀輝。

“我聽入神了。”他咽下想說的話。

“鍛煉身體是兌現對老媽的承諾。我現在每天健步，陽光曬熱身體，享受風吹頭發，越來越喜歡運動了。”

“我打球也超爽！”他拍腿，“那些日子，媽媽還對你講過什么？”他找話題，掩飾興奮和不安。

“她說，媽媽是別人眼里的賢妻良母，但是媽不懂得怎么愛自己。人生是一場倒計時，不要錯付了青春。”她眼里蒙著霧。他慌忙轉頭，“柚子，我以為你很快樂。”說罷就后悔了。

“我比以前快樂。”她望向前方，“媽媽囑咐，把愛自己放在首位，一定要明白自己真正需要什么。我現在走路笑，上班也笑。不快樂，媽媽會心疼，她在天上看著我。”

樹林從霧氣里探出樹梢。她快樂么？他不確定。后來，他回味這個夜晚，她的聲音仿佛從幽深隧道傳來：“要快樂呀，別不快樂。”

草叢間蟲子窸窣，植物彌散清香。“快樂可以選擇，你覺得呢？”柚子抱著雙膝，面容恢復沉靜。

“我鐵定不快樂了！”他揉著肩膀，“不喜歡的項目，又不得不做。”他與她目光交會，不明緣由的心跳涌向胸口。一只鳥從林子飛出，掠過湖面。

“你不恨爸爸了吧？”

“從大理回來，家里已無人等我。我滿月的全家福還在墻上，照片上爸爸抱著我，那是慶祝他的快樂吧，不是我的。”見他張嘴結舌，她最后用了笑的語氣：“每次回去，我都沒勇氣推開那扇門。”

他瞥她一眼。有的門可以打開，也不一定是你的路。這些年，有些門被橫沖直撞的他闖開過，并為此付出代價。現在他似乎不傷心了。那些門，他再也沒興趣和沖動望向它們一眼。

“那陣子失眠么？”他意識到說錯話了，轉臉望湖。

“后來好了。”她站起，拍褲子，沿湖岸往回走。他有點不舍地起身，跟上。柚子仰臉，“謝謝你請我吃飯。”

“嗐，吃一個食堂，下次請大餐吧！”他提高音量。

“改天請你上山喝茶。”柚子笑，伸出手。他有點驚訝，不愧是HR！她的手有點涼。

他回去后睡不著。像經歷一場漲潮和退潮，他在船上起伏，她的笑容如潮水般涌來。她在大理多需要幫助呀。他靠在床頭翻她朋友圈。今晚不費吹灰之力就了解到她的過往和心事，她那么信任和坦誠。他朝枕邊手機呼道：“嗨，Siri，柚子喜歡我么？”

Siri：“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

“嗨，Siri，打開勿擾模式！”他翻身熄燈，睡意襲來。

九

球館空調壞了。張帥忙著去對付小師姐了。俊輝加班也沒來。閃電劃過，路面雨點飛濺，李響站在球館門口。街景寂寥。他發信息給柚子：“打完球，被雨困住了。”

柚子回：“今天也不順，蒙受羞辱了。”他皺眉，不知咋安撫。

“健步回來，發現一塊帶魚扔在我桌上！”

“那咋辦？”

“我不爭氣，吃了呀！同事可憐我，不信我能節食，你說氣人不？”他嗤笑。她應該是快樂的。涼爽的風，拂去打球后的潮熱。

雨停。街邊食肆恢復生機。買耳機花掉他不少預算，他只點了肉粥和腸粉，吹著滾燙肉粥，思忖著如何對欣薇說分手。“不能再磨嘰了”和“既然都這樣了”兩股思路在腦子里盤旋，他下決心今天必須要做點什么。

葡萄牙此時中午，一會欣薇就得去圖書館準備論文。他和欣薇是高中同學，被北京同所大學錄取。新生報到那天，欣薇媽媽一身灰白亞麻長裙，聲音有亞麻般的親膚質感，溫暖又真誠，她拉著李媽的手：“久聞你家李響大名，羽毛球冠軍啊！”

“他沾羽毛球光嘛，欣薇才是真本事考上來的呀！”老媽歡喜地望著欣薇。他煩老媽故作謙虛，體育特長有預錄，可他的考分也不低。

兩個媽媽一見如故，打得火熱。有一回李媽得知欣薇感冒，夜晚催他送感冒藥，如此尷尬的操作，幸虧欣薇解救，堅決不讓他送藥。欣薇善解人意，李響對她平添好感。后來明白，她不愿被人看到睡前蓬頭潦草。

老媽旁敲側擊：“畢業后，好女孩都名花有主了！”

一直以來，他享受著老媽關切，也巨煩老媽關切，兩只腳猶如在蹺蹺板上求平衡，讓自己的舒適最大化。他一直不冷不熱，欣薇當這是男子漢的冷峻。她這廂熱度俱增，李響表面脾氣好，喜慍不形于色，被推一下也會動一下，愈發增加她的成就感。

李媽和欣媽早已如火如荼，像在替倆孩子談戀愛，互相吹捧不肉麻，憧憬未來不停歇，彼此陶醉，不可自拔。

“老媽讓我請你吃飯。”李響語氣平淡，那是大一元旦。欣薇不介意他的態度。他凍得鼻子發紅，她挑出自己的絨線帽，笑吟吟道：“低下腦袋！”幫他扯平帽檐，冰涼額頭瞬間有了暖意。

兩個人吃完烤鴨去看電影，他快睡著了。散場出來，融雪后濕漉漉的街道，人潮熙攘，兩人無心再逛。他無意奉陪晚飯，問：“回學校么？”寒風吹著她身體打晃，她竟穿著絲襪和高跟鞋。

他打定主意不再接受老媽攤派的任務。欣薇卻不坐等，主動邀他去圖書館，拉他逛后海。他對老媽嚷：“別把你的愿望強加給我！”

“你喜歡誰，爸媽都理解支持你，只要你幸福！”

“理解支持”出于父母之口，他下意識提高了警覺——意即支持他走他們理解的路。青春期開始，老爸展現的隨和，老媽用心的親昵，似為創造朋友般的平等。讓他尷尬的不是不被理解，而是他們刻意地迎合、過度的理解。父母的努力，讓他難為情。鄰居阿姨羨慕：“你和孩子像姐弟又像朋友呀！”

老媽得意自喜：“我們不管他的，只要他開心就好啦！”

大二暑假一幫同學結伴去新西蘭，那次旅行他沒覺得欣薇有啥大毛病。只是去格雷茅斯的列車上，她捧著單反，像多動癥兒童在車廂來回跑，“咔噠”快門刺耳地響一路。

“我對她沒啥興趣！”

“你討厭她嗎？”老媽問。

“哪來討厭，連感覺都沒有！”

“薇薇人漂亮，家境又好！她不是一直都喜歡你嗎？慢慢就培養出感覺了。”

他和欣薇像校園那潭平靜的湖水。在新西蘭的庫克山下，她的眼神讓他心軟。旅行回來，他默認了兩人的戀愛關系。老媽的表情有一種瞎眼兒子重見光明的欣慰，當晚就給他轉了兩千塊錢。

肉粥涼了。他在快餐店編輯信息。“不能再拖”這個念頭出現時，他心一橫，把信息發出去：欣薇，你覺著咱倆合適嘛？

他在店里玩了半小時吃雞游戲，沒等到欣薇回應。他是老顧客，結賬時老板送可樂。他看到收銀臺后面的海報，降落傘是倒垂的。奇怪，它一直明晃晃在那，他之前竟沒注意到。有些事倘若起初能識別，結果會不一樣么？是沒識別，還是視而不見呢？

回到公寓，欣薇依舊沒動靜。“我好賤啊！”

“看和誰吧！和柚子就不賤咯！”俊輝搶白他。

“我明天要對小師姐行動了！”張帥舉起啞鈴。

作為對小師姐行動的熱身，張帥買了雙新球鞋。

十

菲菲周五從廣州回深圳，沒見著俊輝。李響在玩游戲，菲菲喚他去吃烤魚：“走，請你吃！”

兩人在烤魚店坐下，菲菲說：“我要和俊輝分手。”李響被嚇一跳。

“你也幫我勸他啊！”她和俊輝雖然沒領證，但已在老家擺酒。不領證是因為夫妻限購一套，俊輝之前按揭的小公寓還沒賣。新買的婚房落在菲菲名下，兩家父母幫了首付，俊輝家出大頭，小兩口一起供房，婚房租出去，減輕還貸壓力。

“他下班前放鴿子，說去出差。”菲菲點了花椒烤魚，“他現在對我毫不用心，買婚房是我跑樓盤，篩選租客是我，賣他那小公寓還是我，他不加班就打球！我一人挺好，沒啥是缺他干不了的！”

“他太忙了……”李響后悔來吃烤魚。

“他也不尊重我想法，現在就想要孩子！”菲菲被嗆一下，拿起水杯，“必須母乳喂養，我還不能有異議！”

“每次回來，衣服襪子亂扔一地。我做飯，讓他把抹布拿來，就他隨便一丟！讓他好好放，他就再換個地方一丟！讓他洗碗，就真的只洗碗，灶臺不知道隨手擦一下。我能想象將來的樣子，小孩哭，我哄，他在一旁癱著玩手機！

“跟他說啥，都像對著一團棉花。一定要罵要喊，他才像被戳的死魚動一下。”

李響心驚，想到八哥。菲菲臉色疲倦，“眼下有個問題，婚房在我名下，兩家出的首付，我倆償還房貸，未婚分手，這房子咋分割，有沒有律師可以推薦？”

“感情要磨合嘛！”

“我不想磨合了！”她語氣果決。

他給她添茶，“你快點調回深圳吧。”

“回來？我現在連和他交流的欲望都沒有！我可不想身材走樣，胸部下垂，抱著小孩沒日沒夜熬。他竟說：‘甭管你變成啥樣，我都不嫌棄你。’他以為他是誰！”

李響暗地為俊輝叫苦，菲菲的直白，讓他頭疼。

“他的領導說一切根源都是因為沒孩子，有了孩子，女人就沒那么多想法了！什么狗屁言論！”

趁菲菲去洗手間，李響在網上搜出：女人生孩子身心更完整，有利于乳腺健康通暢。他把網上內容轉給她。菲菲好氣又好笑，這些“程序猿”真是書呆子。“你有熟悉的律師推薦嗎？我付費。”

十一

每到周五，俊輝喜憂交織，周末是否加班成了他的心病。組里頭號“卷王”家明，桌下堆著泡面，恨不能吃喝拉撒都在公司解決。有他參照，人人自危。領導表揚家明，他露出一副永遠卷下去的表情。“咱們被家明綁架了！”俊輝對方太說。

“人家要養老婆孩子，家底沒你厚。”方太說。

俊輝自覺失言。方太也是“卷王”，剛生二胎，加班正起勁，為節約鈔票，從家里帶飯來吃，俊輝嘴饞跟著沾光。

溝通績效前，菲菲囑他臉皮厚一點，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這不是乞討加工資么！”

“想加工資還要客氣嗎？”

主管找俊輝談績效：“你上半年輸出有進步，給你B，是結合其他組員表現。”主管語氣誠懇。

俊輝聲辯：“很多客戶肯定我的項目。”

“結果導向，看輸出。”主管掏出評分表。

他想不通。在家干活不是加班？輸出比誰少？他咬住嘴唇，抓住重點：“我認為客戶滿意度最重要！”

“滿意度是其一，你還有啥要反饋的？”

他想一下，直接飆一句：“組里誰拿A？方太嗎？”

“你加油追上來嘛！”主管神神秘秘，更讓他確定是方太。

回到工位，給菲菲發信息：“剛溝通了績效！”

菲菲半晌才答：“今晚不回深圳，公司有活動。”

“咋不早說？”

“上周你出差，提前說了嗎？”

俊輝垮著臉去茶水間。方太也在，笑瞇瞇問他要碧螺春不，俊輝不搭理她，他全然忘記中午才吃過人家的油爆蝦。方太啜口茶：“阿胖下半年合同到期，現在到處投簡歷呢。”

俊輝苦笑。關方太啥事？難道方太不得A，自己就能拿A嗎？他郁悶：自己已經很拼了，為啥總有人處于比自己更有利的地位呢？

俊輝加班回來，鼾聲如雷。李響懷里揣著燙手的烤魚，烙著胸口難受。他推醒俊輝，把烤魚扔出去：“菲菲前天談你倆的事了。”

俊輝聽完，不吭氣，瞥眼李響，嚷道：“她想咋樣就咋樣吧！”李響陪笑緩和氣氛：“輝哥，我和張帥是不是第三者呀？”

“她還諷刺我打工打出了主人翁情懷。”俊輝答非所問。

“你們愛情平淡了？誰拍拖后面跟倆電燈泡？她能忍受啊？”俊輝和菲菲吃飯看電影都拉上李響和張帥，外出旅游也是。

“張帥呢？”俊輝問。

“把那豬叫來，你自己問！”

張帥在玩吃雞，趿拉拖鞋進來，搞清狀況后，不以為然：“你倆吃飯不好點菜，點少不夠吃，點多吃不完。四人吃剛好呀，可以多點幾樣菜嘗嘗鮮嘛！”

“你是罪魁禍首，每次看電影坐俊輝旁邊！”李響指著張帥。

“這也怪我，難不成我坐他倆中間？你不也坐菲菲旁邊？唉，別對婚姻期望太高，能維持住婚姻就是了不起的成就！”

李響問：“小師姐那邊咋樣啦？”

“如果項目不評優，我就辭職！” 張帥低頭繼續吃雞。

俊輝躺下，揮手趕李響走：“滾！我現在好焦慮，新項目不曉得能不能按期交付！”

李響走到門口，意猶未盡，“俊輝！”

“又咋了？”

李響咧嘴笑：“你說我打呼嚕，真的嗎？我呼嚕聲大嗎？”

十二

“別吃宵夜！別學你爸那副油膩樣！”老媽發來信息。李響收起手機。趴在陽臺發呆。樓下是布滿綠植的花園，小區外一條僻靜馬路，馬路前方是城鄉交界處稀疏錯落的燈火。

對他分手的試探，欣薇沉默，有點反常。他嘆氣。柚子在干什么呢？睡了沒？想發信息給她，看一眼手表，忍住了。

李響半夜去洗手間，見張帥房門半掩，正捧著手機努力吃雞，拇指狠掐屏幕，眼神直勾勾的，有點嚇人。

張帥睡了一天，恢復精神，拉上李響去紅樹林遛彎。深圳灣沐浴在燦燦余暉里。

“菲菲也懶得做飯了。愛情最后都會厭倦。”張帥說。

“你哪懂愛呀！”

“那你說，什么是愛？”張帥問。

“你只關心師姐能不能生孩子，愛是兩個人互相吸引。”

“瞎扯！愛不一定發生在人類，也不一定雙向！我愛擼貓，愛狗，愛游戲，這都是愛！”張帥提高嗓門，“沒愛情，可以活下去，不吃雞，不打球，不行。”

“博士，你說得對。”

一只白鷺滑過海面，扇動著翅膀躥向天空。張帥目光追著白鷺：“愛也是雙向啊，我擼貓，貓讓我擼！我遛狗，狗讓我遛！我玩游戲，游戲讓我玩，這不都是雙向嘛！”他臉泛紅，“愛也是生理反應，如果生理反應是愛，愛就不一定是雙向，我有反應，人家不一定有。”

“你就別放屁了！”李響不耐煩。

張帥最后結論是：“愛可以單向，不管我愛不愛老媽，她都愛我。”

周末的深圳灣洋溢著喜樂，孩子們舉著氣球和風箏歡叫追逐。張帥是山東人，肩寬背闊，骨架撐得起，這讓他很愿意穿背心短褲示人。球場上也肯跑動，就是戀愛不主動。

“有沒有愛，都得結婚！”張帥很干脆，“老爸去世就我這年紀，生孩子對我來說是家族任務。”他望著遠處風箏，“錢也改變不了啥，老子現在有點錢了，還是習慣買特價面包，是不？”

“你夠出息了，順其自然吧！”李響說。

“我沒有順其自然的本錢，我和你們不一樣。”

李響想到欣薇，搶回話題：“喜歡一個人，最在乎她什么？”

“你問俊輝不就得了！”

“我一點都不享受這份感情。”李響望著夕陽，“算了，不說了。博士，你覺得我怎么樣？”

張帥露出一副什么是怎么樣的表情。

“反正我這樣的小人物，也沒人在乎。”李響臉熱解釋。

“額，你自找的啊，上周還去爭新項目！”

“怎么做也入不了頭的法眼，上頭只盯著你們這些牛人！”

“你這種造謠就該抓起來！”張帥哼道，“內耗個啥，想要啥？”

“啥也別給我，啥也不想要！”

“有人就愛找罪受，賤不拉嘰的，”張帥翻白眼，“你和欣薇都是深二代，強強聯合，你還要到玻璃渣里去找糖吃。”

明知張帥開玩笑，李響還是不爽：“滾，找你最愛的小師姐去！”

“我很難愛上誰，我只愛自己！”張帥晃腦袋。他望著余暉蕩漾的海面，又脧了李響一眼。他欣賞李響兩個優點：一是共情，二是給予。合租頭天，李響把蚊帳讓給他。來南方水土不服，李響送涼茶給他祛濕。他覺得李響和俊輝瞧得起自己。在大學，他不愛談自己，更不愿談家庭，獨來獨往。父親早逝后，他的情緒向來自行處理，別人參與不進來，做錯了什么，也是私下琢磨著去糾正。

在大學，他沒喝過奶茶，也鄙視朋友圈秀奶茶的矯情。第一次喝到同事請客的奶茶，滴滴香濃，他第一次認識到原來奶茶真能給人帶來幸福感。

天光漸暗，海邊人群散去。張帥說：“我請你吃椰子雞唄？”

“好！”李響無所謂。張帥鐘情椰子雞，一是清淡，二是衛生，筷子在滾燙火鍋里夾菜，不會交叉感染幽門螺旋桿菌。關于養生，他有一套自成體系的邏輯。

椰子雞湯鮮美，張帥喝下三碗。回去路上，他打著飽嗝艷羨道：“那家陽臺好寬敞，還放了秋千椅，這家人一定很有錢！”

“將來你也能買！”

“有錢是不是就有了一切？”張帥盯著李響。李響噗笑搖頭。

“不快樂，啥都沒意思。”

十三

李響的小屋靠窗有一盆吊蘭，悄然冒出柔軟新芽。早晨他們在公寓等電梯，又遇到那個長睫毛學妹。李響對她印象不錯，有禮貌，說話會笑，長睫毛是天然的。她和三個女生合租。

“學長也是研究恐龍進化的？”

“不，他才是。”李響與姓張的“生物學家”撇清關系。

“他說，對生物學的研究有助于養生！”長睫毛笑了。

“那是。”李響點頭。

“他還說，越往地球深處，微生物越小，生長就越慢，壽命就會更長。”

“然后呢？”

“那些微生物，一個世紀都分裂不到一次。他的結論是：長壽的關鍵在于無所事事！”

李響吁口氣。長睫毛又笑：“他正在琢磨發明洗澡機！加班累了不想洗澡，人往洗澡機里一站，自動噴沐浴露，機器毛刷在身體上搓呀刷呀，最后噴水烘干，三分鐘洗澡完畢！”

“這不是來自不智能馬桶的靈感嗎？”李響大笑。

“他是生物學博士？”長睫毛疑惑一閃。

“你覺得現在誰愿意冒充博士嗎？”

“他一點不像博士！”長睫毛不屑，“上次地鐵站遇見，一起吃快餐，他不曉得日式燒牛肉飯。”

“這就不像博士？”

“他還覺得那家快餐店很高檔，很豪華！”

李響忍笑，低頭捂著肚子。

“他穿著黃色短褲、綠色背心去上班……”

李響停下來，嚴肅盯著學妹，“他說沒吃過日式燒牛肉飯？”

“嗯！”

“他覺得那家快餐店很高檔？”

“嗯吶！”

“穿衣不修邊幅？”

“對呀！”

“這才是真博士。”李響說，“人的精力有限，忽略瑣碎，聚焦重點，才能成為大牛。”

十四

李響在食堂劃手機，手機彈出欣薇信息：

忙不？

她終于來了。不等他回神，信息又跳出：

這封信寫了好久。

晚上回到宿舍，做完飯連吃的力氣都沒有。里斯本不適合我，一切都不順。地中海陽光這么好，我卻總想哭，還掉頭發。原來事情都有先兆。

說出來也好。你瞞我瞞，就能天荒地老嗎？

那次你媽說這些年你的不容易，被你目光阻止，我就感到咱倆隔著一堵墻。你對什么都很包容，我想你也會包容我吧。和你在一起，我變得敏感，猜忌，沒安全感。講起這些，還是很難過，自己的熱情沒得到接納和珍惜。

還記得在庫克山下嗎？風那么大，你敞開大衣扯我進去，冷風從咱倆嘴唇間穿過，直到我們緊緊貼在一起。

如今我提醒自己，非要愛的話，要跟一個愛我的人。

我們需要交流，這對雙方都是負責。希望最后，這份感情是經過彼此深思熟慮后的選擇。論文下月完成，我飛回來，期待那天到來。

今晚做了一份意面，撒了一些你不喜歡的羅勒。你看，不管你喜不喜歡，我還是堅持吃自己喜歡的。希望你也是。

李響鼻子一酸，在湖畔坐下。欣薇的模棱兩可，讓他心煩。這段時間忐忑等著興師問罪，她的溫和出乎意料。恍如他騰空躍起，準備擊球剎那，球被風刮走，揮拍擊一個空檔。

十五

李響額頭冒汗。月光斜照床榻。他起床去洗手間，大口呼氣，對馬桶暢快地小便。

俊輝在黑黢黢的陽臺抽煙，兩腳搭在茶幾上。李響揉眼走到陽臺，身體往藤椅一倒。“喝酒！”俊輝把啤酒推過來。

“輝哥，我心里好亂！”他撐住腦袋，“幫我一下！”

“人總會欠下點什么，你還不清的。” 俊輝彈煙灰，“戀愛和吃肉包子差不多，一個吃不飽！”

李響望陽臺外。遠處山腳有施工焊接的火花飄落，像成群螢火蟲飛舞。這座城市迫不及待地改變面貌，城中人趕不上它的速度。“想找啥樣的嘛？”俊輝吐出煙霧。

李響頓一下，認真作答：“有感覺的，皮膚白點，眼睛大點，個頭高一點，開朗……”

“就是許柚子！和你互補！” 俊輝看透一切地笑，“你是悶騷！”俊輝酒后話多，假醉裝瘋。李響情愿和他喝酒，也不敢和張帥喝酒，張帥是真喝酒真發瘋。

“你現在和柚子算是腳踏兩只船。”

“我和她啥也不是！”

“好吧，算出軌未遂！”俊輝吞下一口啤酒，“菲菲兩周沒來。我也給不出啥了，不像別人家里有礦。”他嘆氣，“她再不來深圳，我去趟廣州吧。”

“對呀，就說你想她了。”

“她不幫我按摩肩，我就知道她變了，”俊輝叼煙，笑瞇瞇拉住李響，“陪我坐會！”

小區外，急剎車劃破寧靜。遠山模糊在夜霧里。一架航機閃爍北飛。李響喜歡紅眼航班，睡一覺抵達一個新城市。他放下心事，想著怎么幫一把俊輝。

俊輝低頭看煙，“菲菲找你聊什么啊？”說罷盯住他。李響被瞪得沒了困意。

俊輝別臉望向陽臺外。夜靜黢黑，誰家無眠人在彈鋼琴，節律輕緩，一下一下敲出傷心音符。“我不理解她為什么分手……”俊輝支吾著含混的鼻音，抖手半天，點燃煙。

李響鼻腔難受，揮手驅趕煙霧，“哪個女生不想要自己的天空？想旅行、買化妝品、買包包，你拖著人家還房貸，又催生，還不尊重人，你隨便問個女生，誰高興啊？”

俊輝笑了，大笑，如暗夜驚雷，回響在小區上空。李響驚慌去扯他胳膊。俊輝陡然停住，閉眼嘆：“好想瀟灑瘋一回！”

羽毛球先瘋群，有個打球不要命的瘋子，球場總有他的駭叫，贏也喊，輸也喊。

“我要戒煙戒酒戒熬夜戒麻將！”俊輝重拍一下藤椅扶手。

十六

李響終于等來柚子邀請，上山喝茶。

青瓦古厝掩映在半山林間。茶坊院門虛掩，李響頑皮地指著銅環：“咱得像古人，輕叩門環吧？”柚子笑著推門進去。

“歡迎來喝茶！”慈眉善目的女主人引他倆坐榕樹下，端來茶點，問是否午餐，柚子答允：“這里菜好吃！”

青石板的開闊院子，翠竹搖曳，柚子品位果然不俗，李響贊嘆：“在這搬磚，也心甘情愿啊！”

“你跟公司建議呀！”

“HR去反映基層呼聲啊！”兩人嬉笑互懟。

柚子左手托碟，右手拈杯，風拂動劉海，柳眉下眸子明澈。他心跳喉嚨緊，目光輕快拂過她，轉臉望向院外青山。

“你愛喝茶？”他找話。

“好茶回甘，你試試。”

“有的女生為啥抽煙？”他瞥過她潤濕的紅唇，赧然掩飾道，“她們覺得抽煙很酷？”他原想說她跟某些女生不同。

“可能覺著好玩吧！”她嘴角掛笑，他眼里藏不住心事。

“呵，我該放下這支煙啦！”女主人端來一碟青李子：“自家腌的！”兩人都夸味道好，柚子邀女主人落座：“阿姨，我好喜歡這里！”

女主人呵笑盤腿坐下：“客人不多，來的都說喜歡！”

鳥從屋檐飛出，啾啾鳴叫，“好想這是我家呀！” 柚子四顧而嘆。

“這是光緒年間村里廢棄的老宅，以舊修舊，借鑒了漳州古厝風格。”女主人語氣自豪，“偶有去寺廟的香客來喝茶，我雇了村里阿姨做菜掃院，我閑來寫書法，坐禪，學做點心，打發時間。”

“這才是向往的生活。”柚子說。

“我也愛清靜。去年在大阪，俊輝他們去心齋橋，我獨自去寺院發呆打坐，聽雨聽風。”他覺得該講點什么。

“愛賞雨的人，可能有慧根呢！”女主眉眼含笑。

柚子靈動，李響溫良，女主人歡喜道：“叫我璇姐吧！兒子高興就喚我璇姐，不開心管我叫媽。瞧我都六十了，如今淪落為茶坊女掌柜了！”她笑，特意坐到下風口，兩人略覺煙味逼近時，她已捻熄煙頭。

璇姐氣韻溫舒，讓人親近。“姑娘好美，小伙子好帥氣！”

李響臉紅：“我綽號是黑皮。”

“不算黑，頂多算小麥色哈！”

“璇姐不會太掛心孩子吧？”李響放下茶杯。

“掛心也沒用呀，當年我追隨他父親來深圳，老爸以斷絕關系相逼，也攔不住我呀！”

“一定是他值得！”柚子眼神欽羨，李響被她響亮的篤定震一下。

十七

璇姐起身：“我去廚房瞧瞧，廂屋有藏書，你們隨便看。”

阿姨上菜了，香芹燒豆腐，苦瓜炒雞蛋，鹽姜蒸河魚，滋味鮮美，李響大呼好吃，“璇姐真的有故事！”

“你也有故事。”

“我哪有！”他忙聲辯，“你覺得不，璇姐了不起。好多人要么不敢嘗試，要么活在別人期待里。”他瞄她，夾起一塊煎蛋。

“你想活成啥樣？”

“環游世界去打羽毛球。”他得意地用筷子敲下飯碗，“你呢？”

“小時候好羨慕模特，穿各式漂亮衣服！初中還沒箍好牙齒，我那個急呀！”她起身，雙肩后擴，兩腿交叉，目視前方。

“你知道國際上最先鋒的走秀是怎樣嗎？”沒等他開口，她繼續：“要走得酷一點，頭頸直挺，脊背仿佛被一塊板釘住，只有下半身朝前移動。”她愁苦著臉，學走幾步，他被逗笑，像欣賞一個凱旋者，“我全力支持你！”他豎起大拇指，由衷而毫無玩笑的意思。

“我特喜歡她們眼神里天馬行空的樣子！”她小跑回餐桌旁，往碗里夾魚，也夾一塊給他，“魚要趁熱吃，冷就腥了。”

午后風過，普洱溢香，陽光穿過搖曳榕葉在杯碟上跳躍。柚子啜茶輕嘆：“璇姐，我要常來！”

“人見多了，想看山，是不？”璇姐笑著燃起檀香。

柚子點頭，看著李響，他嚼著米糕笑，似為自己嘴饞不好意思。她翻著璇姐贈書，“我帶回去好好讀。”

“璇姐，”柚子面頰飛紅，目光迎上，“我喜歡像您一樣。”

璇姐笑著沏茶。李響停止嚼動，手握半個米糕。風吹下榕葉掠過茶桌，一只小鳥落在青石地板，蹣跚幾步，倏然振翅，飛出院墻。

十八

張帥做了一件讓人驚艷的事。他把李響的長睫毛學妹，拉進群里。“她請我修電腦！”張帥說，“你不是學長嗎，應該你幫她呀！”

李響沒心思抬杠。他拖著沒回復欣薇，又不時掏手機看她那條長信息，這成了他的心病。況且他也做了一件更魯莽的事。

那天他和柚子走出茶坊，夕陽下山野如黛。望著身邊的柚子，他心中滿是溫柔。順著溪澗下山，他有心想扶柚子，可她一直走得很穩，牛仔褲襯出修長身材，微汗的面龐鮮美動人。

返程地鐵上，他問柚子晚飯吃啥，柚子說吃不動了，下午茶吃飽了。柚子準備下車。“我送你！”他堅持跟隨起身。

從車站出來，她停下，示意別送，笑指前方：“過馬路就到家了！”

李響不舍，沒理由再堅持。街面僻靜，偶有外賣騎手馳過，兩人四目相對，她被罩在他身影里。

“真不餓？”

“不餓，”柚子笑，拍肚皮，“還飽呢！”

她拍肚皮的模樣好可愛，他喉結一動。夜風清涼，她眸子閃亮。“那再見啊！”她笑擺手，轉身間，他伸出雙手扳回她肩，俯下身，她低頭，他下頜頂到她額上，感到她掙脫的力量。他臉熱地松開了。

李響洗完澡，顧不上張帥吆喝吃雞，爬上床就抓起手機，想對柚子說點什么。側身，仰躺，再趴著，都不舒坦，說啥都言不盡意。他突然覺著那晚在湖畔清晰的柚子，今天上山后變模糊了。

她頭發氣息好聞，眼神慌亂，快步過馬路，像快閃在他腦海回放。魯莽了點，但他不悔。“下次帶你去吃好香好有味的炭烤羊肉，好扎實一大串，灑上孜然，一盤肉串都冒肉香。太好吃了！”他想了半天，覺得這樣輕松點，發信息前，自己先咽下口水。

陽臺上沒俊輝。張帥房間燈關了，他幾乎不談恐龍了，偶爾談起恐龍，像談論前女友，語氣惆悵而溫柔。

李響翻身摸出手機，沒欣薇消息，輕吁口氣，可一團東西還堵在胸口。窗外，星子掛在暗藍天幕。他對手機喚道：“嗨，Siri，柚子生氣了嗎？”

十九

早晨等班車，老媽來信息：崽，欣薇哪不好？他知道兩個媽媽又通氣了，愈發氣惱，下決心不睬欣薇。

李響和張帥并排坐在班車上。

“你上班不好穿這么騷吧。”他斜覷張帥。

“你學妹請我吃飯了！”

“長睫毛？恭喜啊，使啥招數了？”

“她建議，我應該穿低飽和度的。”

李響打量他這身裝扮，“你對低飽和度是不是有什么誤解？”

張帥笑而不語，望車窗外。

食堂午飯，李響收到老爸信息：怎么這樣？你媽生氣了！

他回：她應該關心我為何這么做，而不是質疑我怎么可以做她不喜歡的事！

晚上下班，李響把張帥的喜事告訴俊輝。俊輝叼著煙，“昨晚見他倆從外面回小區。”

“送上門的桃花運呀，”李響拍手，“你去廣州和菲菲咋樣啊？”

“沒救了。”俊輝抓起啤酒，“她說感情基礎坍塌了，我就不懂了，感情基礎，不就是開始互相吸引的那些嗎？沒變啊！”

俊輝想起那些幸福時光。他喜歡菲菲漂亮又善解人意的笑容。喜歡她婷婷走路的樣子。她喜歡看他打球的帥氣模樣。

“時間變了，人也變了！”俊輝恨恨道。

李響對菲菲印象不錯，她心思細膩，注意邊界感，淋浴間不會留下掉落的長發，洗護品用過都收起來，不像欣薇大大咧咧，更不像張帥，他的毛巾散發濃烈氣味，崇尚天然養生，清水沐浴，從不用沐浴露。

“你們的房子呢？溢價賺的咋分？”

“她說賺的歸我。”俊輝抿嘴，“以前覺得騙感情比騙錢讓我傷心。后來覺得，還是錢重要。現在她不要我的錢，我咋還難受呢？”

李響突然想起：“那天她說，有什么辦法把戀愛的愉快保持下去，而不是因為慣性在一起。”

“哦。”俊輝把煙從嘴角移開，掠他一眼。

李響退回房間。吊蘭長出更多芽苗，一簇一簇垂下，在晚風中飄動。去年別人丟棄的，他撿回來，養活了。俊輝說時間會改變人。李響覺著，時間對每個人都公平，人是其中的變量。無力感也常困擾他，但是，總歸要探出手向前。時間飛馳，他不能等。

“我覺得，”俊輝站在門口。李響轉身望他，屏息等著。

“認知三觀才是根本矛盾，及時止損，也是人間清醒。”

“你這是對我說，還是對自己說？”

“都是。”

“你和菲菲也不至于……”

“我沒說過不下去。”俊輝頓一下，“博士和我都覺著欣薇不差。柚子也不賴。你多看看吧。”

“嗯。”他想起那天，張帥說玻璃渣里找糖吃。

李響靠床頭翻書。睡前，他決定接受腦子里產生的第一個想法，而不是從眾多想法中去篩選所謂更好的。

二十

欣薇像是消失了。李響打球走神，被張帥罵。

周末張帥請吃海鮮自助，這前所未有的豪華做派，撩動李響俊輝的心臟。張帥有事晚到，他倆先去。自助餐在頂樓，兩人被引至張先生預訂的餐臺，震撼到了，這是觀景極佳位置。灣畔的車河蜿蜒在霞光下，城市閃耀著動感活力。他倆拍照贊嘆。服務員點蠟燭，餐桌是四人位，兩人相視而笑，張先生開竅了！

張帥捧著彩紙大禮盒匆匆趕來。“今晚女主角呢？”俊輝問。

“就咱們仨！”張帥放下禮盒，“幫小師姐買的禮物！”

“開吃吧，記得拿烤生蠔！”張帥指揮他倆取餐，頗有主人風范。夜景壯麗，海鮮美味，兩人受此款待，有點心虛，大快朵頤之余，由衷地傾聽張帥的愛情故事，義不容辭地獻計獻策。

張帥分享出奇制勝師姐的故事。上周請師姐吃飯，表達想確定戀愛關系。小師姐又喜又驚。他不時掏出小本本翻一下，師姐好奇抓過本子，里面這樣記錄：

1. 單獨跟異性相處，你怎么看？

2. 家務誰干，不喜歡叫外賣。我希望能share到老婆的廚藝！

3. 理想的家應該怎樣？財政如何管理？ 一起share家庭支出？

4. 孩子要不要？啥時候要？要幾個？ 一個是要的，理想是2-3個！

5. 贍養老人，我希望母親過來住，她習慣山東，估計不肯來。

6. 如果同居，住誰那邊？

別的姑娘可能拂袖而去。看師弟人畜無害的憨樣，本著對己對人負責，師姐現場審問，把他的來龍去脈摸個底兒清。

“師姐和我聊到半夜。幫我分析，表面上我不喜歡現在的生活，不相信愛情，其實是不喜歡自己的狀態，不相信自己會遇到真愛。”

張帥舔唇，把蝦肉塞嘴里，“我算明白了，不停攻讀學位，是在逃避。研究恐龍也是！找一樣事做，回避另一件要緊的事。不想面對現實，抗拒有責任在身。我需要逐步去治愈童年。”

“你這個師姐一套一套的！”

張帥抹嘴，“要自愛，一切厭世，其實是自我厭倦。”

“小師姐講的？”俊輝冷笑，“網上都是這種雞湯。”

“能端一碗雞湯幫人，有啥不好？她學過心理學，我的毛病就是想太多，太在乎別人眼里我是什么樣的博士！”

“你把長睫毛妹妹甩了？”

“我幫她修電腦，她幫我挑衣服，”張帥扯袖子，“這身低飽和度，不錯吧！給師姐的禮物，也是她參謀的。”李響有點心疼長睫毛師妹，她的百轉千回，終究是錯付了。

張帥放下筷子：“完了！我擔心項目績效，主管天天追進度，可申請經費就像擠他的奶一樣！”

“沒想到你這么市儈，剛才還在討論什么真愛，這會都快為錢號啕大哭了！”俊輝笑了。

三人肚子盛滿海鮮，快吃不動了，張帥得意地瞅俊輝：“你以前說我不合適結婚呢！”

“你現在被師姐改造好了，”俊輝把生蠔往嘴邊送，討好的笑容，“師姐不錯！一物降一物，你倆般配，小師姐為民除害，你就別再去禍害別人了！”

“這環境不錯吧？額，我下周請師姐來吃飯，把禮物送給她！”兩人點頭，夸贊此處是絕佳浪漫之地。

“今晚彩排不便宜呀！”買單時，張帥驚呼，那兩人摸著油嘴，贊不絕口：“值得！值得！”

張帥去洗手間。俊輝感嘆：“小師姐厲害呀，辨識出張帥這塊璞玉。都說脫單難，小師姐能創造兩人關系的相處模式，這本身就是一種能力呀！”

“你和菲菲咋樣啊？”

俊輝：“發信息，她會回了。”李響放下心來。落地窗映著他倆的笑臉。彩排成功，張帥掩不住興奮，憧憬和小師姐的浪漫之夜，一副陶醉思春模樣，“在美國那會，一個藍眼睛小妹超喜歡我！”

“那你回來干啥？”

“額，每天都想，我咋跑美國來了？在那邊吃個中國菜館都掂量半天，一瓶老干媽可貴咯，錢包疼啊！回來又想，咋天天996？”

二十一

吃飽海鮮，俊輝撐得第二天只能抽煙。李響當晚打嗝，喝水屏息都壓不住，醒來繼續打嗝，罵張帥好狠，吃他一點東西，留下如此綿長的紀念。

晚上李響和柚子在食堂吃飯，聊起組里同事申請去北非做支撐，李響不屑：“為了鍍金吧。”

她不認同：“你不知人家經歷了啥，就無法用是否值得去衡量。”

他笑，覺得她是行政線思維。研發是一步一個腳印做出來的，不是天馬行空飛出來的。

“水深水淺，蹚一下才知道啊！”柚子讀出他心思。

李響反問：“你們HR怎么不去？”

“我就愿意去，我還是想看陌生的風景。”她說，“那個漁夫和富翁的故事，你覺得漁夫真能天天躺在海邊曬太陽？”見他皺眉，她補充：“卷就不可能舒服，卷也是改變現狀的一種選擇。”

“你那么美，還那么努力，本廢柴一定加油！”

“哎，還美！這幾天我不是跳舞嘛，我跳的時候感覺自己是舞王，然后看錄像，像個瘸腿恐龍。”

午休時間，李響伸長腿歇著。手機滴響，聽到欣薇的信息：

上周和同學們抵達冰島，今天到阿克雷里。運氣不好，還沒看到極光。昨晚，前臺說看到極光的機會很大。我們超興奮！晚飯后開車到城外，熄了車燈，以便看清極光。冷得要命，等了兩小時，毫無收獲。回程睡著了，忽然有人大喊：“有小鹿！”

一群小鹿靜臥路邊，我們車燈趨近時，小鹿騰空而起，在荒野跳躍奔跑，美得令人驚嘆！沒見著極光，邂逅了小鹿。但愿每一段路途，都是好的旅程。

李響讀了兩遍。

冰島。極光。大三他在英國當交換生，假期去了冰島。他曾對欣薇說，為了極光，冰島值得去。極寒，純凈，物像自成境界，一路不是地廣人稀，是地廣無人。比起都市喧鬧后的失望，孤獨的旅行讓他更踏實。

欣薇說論文完成后，飛回來給兩人感情一個機會。李響擔心沒情緒面對，又盼她回來，好早點釋懷。生活中取走一樣不快樂，是否會快樂一些？不快樂當中，就只有不快樂嗎？

想了一會。他決定遲一點再回復。他有程序員的清晰邏輯，做事喜歡有流程。就像寫代碼，他必會注釋清晰，方便定位，注重可維護性。不喜歡像張帥那樣無厘頭地發散性思維。

今早等班車，李響又遇到長睫毛學妹。

她做輕松狀，大方問：“張帥最近好嗎？”

“很好啊，能吃能睡。”

她一臉擔憂：“他這樣，會有朋友嗎？”

“有呵，博士和博士一起玩。”

“你也是博士？”

“你才是哦！”

二十二

初冬的深圳，晚風有寒意。

下周五是李響26歲生日，他邀請了俊輝和張帥，當然還有柚子。共同慶生意味關系有質的飛躍。他可不想一直處于食堂約飯狀態。柚子已答應赴約。她會準備什么生日禮物呢？

加班結束，李響點開OA公告，季度榮譽榜上，俊輝獲得客戶評出的服務之星獎。“得讓他請客！”李響回到公寓，張帥喊：“就等你了！”

張帥獻寶般展開一幅書法卷軸：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小師姐回贈的禮物！”

俊輝哭笑不得：“我去，人家讓你另覓芳草吧！”

“我和師姐飯后去深圳灣散步，還拉手了！額，她夸我在數據建模方面很有潛力！”這話耳熟，研發總監也評價過。“喝酒！你們都不準跑！”張帥回房搬啤酒。李響要俊輝請宵夜，抬眼見他面色黯然，“輝哥？”俊輝擺手，掏香煙，指一下房間，“她早上搬走了自己的東西。”

李響怔眼，合不上嘴。“這是她留下的鑰匙。”那片鑰匙躺在俊輝寬大手掌上。張帥捧出啤酒箱“砰”一聲放客廳地板上，也許凝滯的氣氛和李響的表情太過驚駭，張帥也愣住了。

“師姐書法不錯，力透紙背。”俊輝別過頭，佯裝欣賞卷軸。

二十三

李響的生日定在音樂餐吧，那家店每晚都有歌手助興。柚子肯定會準備生日禮物，自己也應回贈。思來想去，手鏈是最能表達親密的信物。下班后，他趕到福田中心去買手鏈。

他掏手機發信息：柚子，好期待生日會！想你！

發完信息，訝異自己的熱烈，那么自然！毫不猶豫！他沉浸于自豪眩暈里。踏上扶梯，手機響，她的信息躍上屏幕：李響，半年前，我和他出現不同步，互相妨礙，無法繼續。我一直在調整自己，別重蹈覆轍。我覺得還沒準備好新的開始。明天從老家回來，生日會上見。

他臉僵住，捧著手機看了又看。他知道“他”，但從未打聽過，她也絕口不提。“他”像影子亙在他倆之間。那又怎樣呢？她眼里的溫暖是真實的，笑容也是真誠的，開什么玩笑啊？他弄不清哪里出了狀況。上星期在食堂，她還舉起湯碗預祝他生日快樂呢！

他翻開她的朋友圈，點開最新一條：

一回到家鄉，我去看我媽了。她身邊多了好幾個新墓碑，也讓我一下沒找到我媽，我像三歲的孩子，內心焦急：怎么找不到我媽了！那種害怕在我心里翻滾。在掛了幾枝青松后，看到了我媽的笑容。那一瞬間，我號啕大哭。我害怕找不到媽媽的感覺。

他收起手機。她只是沒準備好新的開始。他理解她。擦去額頭汗，安慰自己沒那么糟糕。生日聚會要讓柚子開心，不能再有閃失。

低峰期的地鐵六分鐘一趟，他靠在站臺廊柱，耳機放著音樂，漫不經心刷手機，微信有紅點顯示未讀，是欣薇的信息：

給你一個驚喜！論文完成，剛抵深圳，飛來為你慶生！有倆同學隨我一起來，那個男生很喜歡中國！還記得冰島邂逅小鹿嗎，那晚“有小鹿！”，就是他喊的。累死了！我先倒時差休息，后天生日見啊！

信息發送于一小時前，當時他正為柚子挑手鏈。他盯著手機，雙腿似被縛住。列車進站又離開，他杵在站臺上，想到生日，頭皮發麻。

欣薇提到“他”。李響腦子混沌，像通宵加班后又倦又亢奮又迷糊。他恍惚地從地鐵站返回購物中心，來到燈火絢麗的大街上。

一場大雨剛過，街面彌漫著潮潤氣息。紛雜的音樂從店鋪襲來。他在便利店門口立了一會，行人撞他肩膀，首飾盒掉地上，他彎腰拾起，心疼地撫去盒面的水漬。

他漫無目的地穿過斑馬線，折向一條僻靜小街，街面散落著雨后黃綠色碎葉，他踩過被千百雙鞋子踏過的碎葉，往前走。超市、菜館、粥鋪、咖啡店沿街鋪陳，書店櫥窗里一雙眼睛攫住他目光，封面上的老人寬額飽滿，鼻高目深，深邃地盯著他。

“我曾遠渡重洋，踏上過許多地方，見過一個女人兩三個男人……”李響隔著櫥窗，回味封面文字。大三去歐洲做交換生，機場送行時，欣薇把這本書塞進他行李箱。她試圖影響他，一再將他拉扯，希冀把他扯上和她共鳴的軌道。

他欠缺文學細胞。這本留學時唯一的中文讀物，他還記得書頁間囈語的字句，掩藏著錯綜的疼痛和希望。異鄉景物，男女，一閃而逝，不可知的命運和未來，契合當時的孤獨。那些迷茫的夜晚。

他進店翻開扉頁，喚醒的記憶撲來。他甚至能回憶起在什么地方讀過哪一段，教學樓草地，圖書館燈下，宿舍窗前。

那些年，走過一些城市和鄉村。于午夜在另一座城里尋找歸宿，掮著行囊與模糊的欲念。于奔馳的夜色里，蜷縮在火車上睡去，枕著不明朗的未來。黎明時分，搭第一班地鐵回學校。

時間永遠分叉，通向無數未來。

他走出書店，街燈暈黃。他挺一下胸脯，在迎接寒風的動作中體會肩膀和肋骨舒展的感覺。抬腕看表，辨識地鐵站方向，踏過街面散落的碎葉，大步前行。

周末等你回家吃飯！老媽發來信息。

最后一班地鐵進站。一閃而過的車窗站著一個橙色衣裙的女孩。他對著轟隆進站的地鐵喊出那個名字！列車轟鳴撕裂了他的聲音，像撕裂開一個傷口。

他沖進車廂。地鐵載著他，朝下一個站臺飛奔而去。

【作者簡介】謝龍，1965年出生于江西贛州；畢業于香港理工大學；曾在報刊發表散文若干；《無人等候》為作者小說處女作，現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