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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爾巴鄂

2024-12-31 00:00:00余陣
青年作家 2024年7期

清早,褚求從床上坐起來,身上沾滿了新鋪毯子里夾帶著的細碎毛球。他跑到洗手間里對著鏡子漫不經心地打量裸露的上身,感覺自己恍若一只生病的鴕鳥。洗完澡慢吞吞地擦著腦袋從廁所里出來,他忘記自己把眼鏡放在了哪里。臥室的床頭柜上沒有,去廚房轉了一圈也沒找著,看起來很可能是丟了,但也并不十分確定,褚求尋找了七八分鐘發現無果之后決定暫時放棄。

八點半坐上通勤車的時候,褚求戴著一副左側鏡片布滿裂紋的備用木框眼鏡,腋下夾著一卷批改過的學生翻譯作業,右手食指上還拴著一個裝著等車時買的酥皮牛肉餡餅的塑料袋。大巴從樓下的停靠點開出去已經有三五分鐘,但他看上去仍然手忙腳亂的,恍若驚弓之鳥。縱使狼狽,褚求也一定要在加速行駛的汽車上扶著前排的椅背搖搖晃晃地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坐下來,塞上耳機才覺得安心,除非位置上已經有人了。這是他雷打不動的習慣。

下車以后,褚求直奔食堂。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表,九點十一分,這意味著目前正處于一個有早課的學生已經吃完飯去教室上課,沒早課的學生大多也不會特意起床下樓吃早飯的時間段,食堂在九點半關門歇業,因而接下來的二十分鐘,自己將享有一天中難得的清凈。他到快要收攤的飲品窗口買了杯現磨的紅棗豆漿,坐在靠窗的角落被用油膩抹布擦過的桌子旁邊,聽著羅斯特羅波維奇演奏的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慢條斯理地吃他的餡餅,直到食堂大媽不耐煩地走過來催他,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亞麻坐墊,同時用手掌將桌上的那些碎渣掃進膩著油花的塑料袋里。走出食堂,他特意繞到一條通往教學樓的相對僻靜的湖邊假山石后面的小徑上。路上褚求也并非在思考什么深奧的問題,只是頭腦空空地一味低著頭,期間仿佛聽見身后有人在呼喚自己,然而當意識到這件事時,他已經與對方錯開了六七米的距離。

連著上完四堂英語精讀和英國小說鑒賞課,又給自己帶的研究生開會布置完任務,褚求才得到了片刻喘息的時間。走出學院辦公樓,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表,決定抓住這寶貴的二十分鐘時間直奔食堂,先填飽肚子再去教室。就在褚求踏上食堂前面的倒數第二級臺階,做好投身于窗口排隊及與學生搶座并共同就餐的準備時,他接到了朱譽打來的一通電話。

電話里,對方平靜地一字一頓地說道,他們可親可敬的朋友,寬石社社長徐子期,近日于新西蘭南島坎特伯雷地區駕駛汽車時與一群綿羊不慎相撞,當場車毀人亡,享年三十三歲。隨后電話立即被切斷了。

就在褚求還沒有完全接受子期已經死去這個事實的時候,幾個朋友已經著手開始計劃葬禮方面的事宜。按照他們的構想,那應該是場別開生面又令人永生難忘的活動。根據死者生前的構想,在西班牙北部巴斯克地區,深夜的懸崖邊,子期生前這些最親密的友人席地而坐,圍成一個小小的圓圈。從十二點鐘開始,按照順時針的方向,人們依次點亮手中的蠟燭,沿著草叢掩映的蜿蜒小道,離開崖頂,趕赴寂靜的海邊。正值風暴來臨的前夕,青色的天空中濃云密布,僅有月亮透過云層散射出些微的光亮。陣風毫不停息地從海面吹來,又不費吹灰之力就爬上了崖壁。下坡時路很陡,因此每個人小心翼翼地一只手秉燭,另一只手罩住東倒西歪的火苗與燭光,緩慢地繞過一塊塊奇形怪狀的巖石,向腳下那片停泊著廢棄輪船的沙灘走去。遠遠地從島嶼的另一端隱約傳來嬰兒的哭聲,還有郊狼的嚎叫,但是誰也不在乎。他們聚精會神,心中只是默念里爾克的詩句,那是他們的朋友生前所喜愛的。這些秉燭夜游的人,如果誰手里的蠟燭熄滅了,誰就要返回到陡峭的懸崖上,重新再將蠟燭點燃。他們是塔可夫斯基《鏡子》里的主人公,有著西西弗斯般的信念,他們通宵達旦地站在岸邊,身披夜露但毫無倦意,每個人都靜默地面向大海,直到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

五月下旬,在一位精通風水的朋友的陪同下,褚求到西郊的墓園為朋友選擇墓穴。陽光照亮了身旁的大理石碑,鐫刻碑文留下的深深的凹槽像是冬季枯水期干涸的河道,正被初春時節經久不息的風的撫摸所填滿、熨平。放眼望去,午后的山坡陌生而寂寥,凝滯的空氣中緩緩流動著青草與松針的氣味。七八年前,也是類似這樣一個下午,他和子期行走在新奧爾良住所斜對面的公墓里。墓頂的雪花石膏恍若在天河中浣洗過的云朵,潔白的光芒歷久彌新,浮雕上那些天真爛漫的天使與圣母還在為久別人世的魂靈留存著永恒的淚水與悲傷。他們緩緩向墓園深處走去,直至停留在一個靠近圍墻的邊沿,像廢棄蓄水池般貼著瓷磚的墓穴旁邊。子期蹲下來伸出手撥弄了一下腳下曬干的草根和枯萎的康乃馨花瓣,又輕輕握起了一把荒穴里灌注的沙子。他們誰都不講話,只是出神地用耳朵捕捉著細沙流逝時的微弱之聲——熾烈的陽光照射著海浪,大量海水從海天相接處被疾速地、順時針地、螺旋式地汽化并虹吸進壓得很低的云層中,好像遠處正發生著一場海上龍卷風。這個過程中不斷有水滴飛濺出來,那些水汽先是將一道稍縱即逝的彩虹從天藍色的幕布中顯現,隨后又幻化為一座建筑在綠洲之中的有著高大厚實的土黃色城墻和瞭望塔的摩爾人城堡。海浪和狂風持續性地漸強了,驚濤拍岸時發出的猛烈而空洞的回響令他們得以確認自己的存在。當兩人再次抬頭遠望時,那條連接海洋與天空的銅墻鐵壁的白色通道以及沙漠中的遺跡已然無影無蹤,唯有鏡子的碎片和金色的沙子被循環往復的海浪沖刷到岸邊又退回海里——子期開始低聲吟誦瓦雷里的《濱海墓園》,他起初覺得很應景,但后來在雷暴來臨前陣風卷起的漫天塵沙中和愈加厚重的濃云下,為那些激蕩的詩情所搭建的奇景令他漸漸失去了對時間的把握,仿佛園中的這些墓碑、齊腰深的荒草還有墳冢中的骨骸都化作了某種閃爍的虛幻之物,在地球的登記簿中即刻便會被核銷掉記錄。他不安地望向朋友,發現對方只是機械地念誦著,瞳孔卻渙散如發霉的雞蛋黃,臉上不經意間也浮現出某種似乎已不屬于世間的神情。所幸這時朱譽已經穿著圍裙揮舞鏟子,站在閣樓上不耐煩地敲著窗沿,高聲催促他們回去吃飯,于是他極力按捺下心中的驚悸,跟在似已回過神來的子期身后一言不發地快步離開了。

事后褚求三緘其口,但長久以來,那句話一直盤桓在褚求的心里,像只晝伏夜出的蝙蝠,只是白晝與黑夜的間隔慢慢變長罷了。他多次玩味著記憶中那天的天氣、墓園門口踮起腳經過的黑貓、銹蝕的鑄鐵欄桿、掩埋在沙子里的枯萎的康乃馨花瓣和子期臉上驟然浮現的令人匪夷所思的夢游癥患者般的神情,也玩味著自己內心深處業已消散的由衷的恐懼。他感覺子期仿佛一下就被攫住了,有什么東西正拖拽著他的靈魂離開軀體,朝墓園深處的某個墳塋里奔去。不容辯駁,無可置疑,死亡在那一刻便已將他帶走,生命中剩下的時日不過是對留存于世間的某一段經歷單調刻板的重復而已。

放下電話,褚求在黑暗中猛然打了兩個噴嚏。臥室里不知何時開始彌漫著接骨木花的氣味,他對這氣味向來有點過敏。但是一切都無關緊要,他就這么默默地躺著,心里像個剛卸完貨的船艙。

早上外出時,微冷的清風不斷吹送著雨絲與濕潤泥土的氣息,他像只受了傷的袋鼠一樣,笨拙地在樓下從小區通往汽車站的那條年久失修的柏油路上的幾個小水坑與大水坑之間跳來跳去,避讓著深可沒到腳踝的積水。很多個霎那,褚求以為自己內心隱秘的熱情像陽光般死在了陰雨綿綿的深秋里。不是這一年的深秋,而是從前很多年里的很多個深秋。他的整個生命都像那座龐貝古城,被掩埋在維蘇威火山噴發后經年不散的熔巖與塵霾里,以一種毫無希望的姿態等待著未來某個得以重見天日的機會。因此當曾經的朱譽漫不經心地掀開了他暗無天日的世界的一角,褚求便迫不及待地邀請對方參觀并共同改造他的生活。

晴朗的日子里,他們會去中國美術館或者芳草地看一些裝置藝術、版畫和攝影展,然后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共同分享一只已經被陽光曬化的冰激凌甜筒。這時候朱譽會不顧形象地吸著拇指,隨意地和他說起哪個畫家。在春夜的公園,當兩人扶著晚櫻結滿淡粉色花苞的沉甸甸的枝條,低頭穿過草長鶯飛的林間,悄悄來到空蕩蕩的河邊,眺望著粼粼的水波從薄霧彌漫的山前的桃園深處緩緩涌來,將落英與嫩葉推送到岸邊的時候,他們也會談到巴赫與法國的新古典主義音樂。從肯普夫改編巴赫的《西西里舞曲》到威爾第的《西西里晚禱》和皮蘭德婁的《西西里檸檬》,他們的談話漫無邊際,也經常是沒有邏輯的。但朱譽總是輕聲笑著,心不在焉的語氣好像嬰兒的手指,不時戳動他心里最癢的那個地方。比如當褚求說起拉威爾《鏡子》組曲里的《夜蛾》,朱譽會附和并巧妙地將話題引到她更熟悉也更容易發表見解的德彪西《意向集》上去,但是最后她話鋒一轉,還會轉過頭認真地對對方說,我猜,你一定喜歡普朗克。然而當褚求第二百一十三次在心里將對方引為知己并興致勃勃打算和她分享對《加爾默羅會修女的對話》的看法時,她又輕而易舉地將他準備好的滿懷激情的長篇大論噎在喉嚨里,轉而說起南德烤豬肘和半年前的易北河見聞。不過褚求從不打斷或指責對方,哪怕此刻自己心懷委屈。他總是用力將旺盛的表達欲和分享欲溺死在海里,跟在朱譽身后,幫她摘掉發梢無意間沾上的草穗或是蒼耳種子。直到子期介入他們兩人之前,褚求在心里曾數度單方面宣布朱譽是最了解自己,最接近自己內心隱秘世界的人,但很多時候,了解僅僅意味著了解,就像褚求能輕易講出生活中看到的大部分昆蟲的名字,但他從沒喜歡過它們。

褚求穿著睡衣從廚房端來一杯菩提花茶,枕著灰色燈芯絨靠墊將腳搭在沙發扶手上,選擇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好整以暇地聽著朱譽一些斷斷續續的回憶,直到想象中子期死去時的臉龐在眼前浮現。他微微分神,這時聽筒那邊出現了短暫的停頓,停頓之后傳來了輕聲的啜泣。關于子期的死,全部消息都來自和他一同到新西蘭北島的農場剪羊毛的表弟和當年學社里的朋友慕圭。當兩人趕到醫院時,醫生們早已經放棄了對他冰冷殘破身體的拯救。他們說子期最后成為了一個海明威那樣的硬漢,他死得非常干脆,不留余地,使一切為了挽救這樣的生命所作出的所有努力都顯得多此一舉。

云下是萬畝良田,船只在林中擱淺。三年前,褚求走在葡萄牙南部夏日午后的鄉間小道上時接到了子期發來的短信,對方極力邀請自己和朱譽到西班牙北部的巴斯克地區游玩。雖然兩地相距僅三四個小時的航班,子期又將當地的教堂、博物館、運河和劇院描繪得足夠引人入勝,但他還是在旅程結束飛機落地紐約之后,才回復說自己人在美國,暑假有三篇文章需要投稿,還準備參加兩個國際會議,故無法成行。

或許是從自己出國攻讀博士開始,他們不再過著同一種生活,做著同一個夢了。對于這件事的發生,褚求沒有費勁地追溯,也沒有做出太多的挽回之舉,他就只是冷眼旁觀著他們逐漸疏離并對彼此變得客套,偶爾還會在心里無聊地自我追問,追問他們是否曾經真的有那么志同道合和親密無間過。

過了幾天,褚求從學校監考完剛剛回到家,還沒來得及坐下喝杯水就接到了朱譽打來的電話。

我后來才知道,即便當地政府沒有如此規定,將遺體運回國也是行不通的。我聯系了本市所有的殯葬服務公司,目前國際遺體接運業務均已無限期暫停,此刻沒人愿意乘飛機到國外去運回一具遺體。

那就目前來看,將子期的骨灰運送回國應該是最好的辦法。褚求用肩膀夾著手機,歪著腦袋站在廚房里泡茶。

沒錯,我也這么想。這件事我已經和子期的表弟商量好,托他和慕圭去聯系國際快遞公司了,全部費用由我來承擔。

嗯,有什么我幫得上忙的盡管聯系我。

你那邊——現在天氣怎么樣?初夏時節西南部多陰雨,你自己記得添減衣物,務必多保重。

放下電話,褚求對這突如其來的柔情仍然感到有點不知所措。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講話了,久到他以為最初與朱譽相識時對方的溫柔與嬌嗔都是權宜之計,為的就是讓自己最終將她帶到子期的身邊。長久以來,他們一直與那種與生俱來的淡漠和虛無做著斗爭。這點他再清楚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極力地試圖使自己對生活發生興趣,其中便包括離開一個和自己同病相憐的人,不顧一切奔向另外一個看上去健康、熱情、有力的靈魂。

你為什么認為這個人會讓你得救呢?在新奧爾良的最后一天,望著子期跟在一支北方來的旅行團后面排隊買冰激凌,不時地還轉過頭向他們微笑甚至朝朱譽拋了個滑稽的媚眼,他驀然回想起前天下午發生在墓園里的一幕,語氣平淡地問道。

至少我愿意試試。朱譽認真地看著他說。

也許你只是在飲鴆止渴——你很早之前就已經明白你們兩個并不合適。但這樣做可以減輕你的孤獨感不是嗎?

此時此刻我沉浸在愛意中,并且這一瞬間可以無限持續下去直到永遠,我以為我擁有了長久以來期望中的愛。人生短暫,過去我總是痛苦地追尋意義和真相,拒絕背叛和欺騙,還有虛假的繁榮與泥沼中的溫暖,結果只是得到了加倍的痛苦,所以現在我決定放過自己。能夠心無旁騖地耽溺在一種哪怕是自欺欺人的美好的狀態里,其實也很不錯。說完她提起裙擺跑到了子期的身旁。

從子期與朱譽的一見如故開始,在之后幾年的相處中,褚求感受到了兩人日常給予自己的充分關照與尊重,因而起初他以為他們可以將一種三角關系很好地維持下去。不過以一個成年人的目光來審視,褚求認為子期和朱譽的愛情更像是在扮家家酒。他們雖然都是頗具魅力的年輕男女,但他們的愛情里充斥著一種兒童式的愛不釋手與情緒化無原則的分分合合。對于他們兩人的感情和日常的相處褚求并不怎么感興趣,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其中扮演著一個無聊又尷尬的角色。于是當他開始思考如何能既謝絕對方時常發出的善意的邀請又不傷害到彼此的感情時,很快那件事情就發生了。

朱譽與子期交往的第三個月里,他們之間爆發了第一次嚴重的爭吵,兩人鬧得很厲害,且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互不相讓,褚求不得不在其中斡旋,低聲下氣地做著和事佬,同時也了解到兩人對對方諸多的不滿與抱怨。子期指出朱譽的蠻不講理、愛使小性子與胡攪蠻纏,但是更嚴酷的指責來自朱譽一方。她毫不留情地指責對方無法給予自己渴望的支持,也從來不會為自己而改變,一切不過是虛以委蛇得過且過罷了。悲涼的宿命底色從她的臉上再度浮現出來,她冷冷地講述自己八歲時怎樣被母親帶著去捉父親的奸,然后又被母親打發哭著去求第三者放過她們娘倆,不要再破壞這個家庭,不遺漏任何細節。最后她說,說實話,我完全不在乎這件事,不想離婚的是我媽媽,但是她卻假借我之手來避免自己的難堪。一切都糟糕透了,我那個時候就暗地里發誓自己長大之后絕不這樣茍且……

無論子期表現得再不拘小節、寬宏大量、樂善好施、幽默風趣,以及內心充滿理想主義,褚求打心底里也不相信這樣的人是真實存在的。通常,細節上無懈可擊的人本身往往存在著更大的問題。而他非常確定,子期、朱譽以及自己,患上的是同樣的疾病,那就是對世界的冷漠和虛無。只不過有人已經學會了接受疾病的存在并與之共處,有些人還處在諱疾忌醫或者病急亂投醫的階段。無論你如何用綠色的油漆遮蓋白墻,了解前因后果的人也還是不會忘記那堵墻的底色。就像褚求無論怎樣努力用樂觀開朗、壯志豪情去掩蓋他的孤獨與脆弱,他也還是不會忘記他談及不堪回首的過往時,目光流露出的那種仍然尖銳的痛楚與永無可能和解的恨意。故而他想子期之所以創立這個社團,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招兵買馬建立自己的圈子,并在其中扮演一個領導角色,在世間所有的不可控中牢牢抓住并把握一些至少可以為自己所影響的事物。

無所事事的下午,他長久地凝望著窗臺上的一盆蘆薈,肥厚的葉片不知何時從中間折斷了。褚求拿起桌上的小刀走過去,試圖將那已經開始隱隱發黑的組織剔除,然而壞死的部分仍與殘剩的肉質葉和主莖藕斷絲連。滲出的兩滴黏液延展出幾十厘米長的透明的蜘蛛絲般的繩索,它們在幽暗而逼仄的空間里潛行著,像一種細細的無鱗蛇,時刻警覺,并對空氣嘶嘶地吐著信子。縱使什么都沒有發生,在長期居無定所的遷徙中生活著的褚求仍然覺得危機四伏、風聲鶴唳。過去需要擔心和防范的是搶劫、偷盜、入不敷出和突如其來的災厄,如今那些風險因素已不再對生活構成威脅,但他始終沒辦法真正讓自己放松下來,這點常常令褚求感到沮喪。

暮色緩緩落下,黃昏的微風撥動著對面屋頂陽臺上彩色葉片的風車,松弛而平靜的氣氛悄然將房間里浮游著的內在的警惕性與緊張感置換。隔壁飄來洗衣機甩干衣物時的轟鳴聲與平底鍋煎魚的油煙味,雖然褚求不甚喜歡,但此刻他也被生活的熱氣騰騰所感染,放下手中的哲學書,從毯子里坐起來,摸索著換上另一副眼鏡下床準備去廚房做飯。從學校決定對本學期剩下的所有課程采取線上教學模式開始,他躺在家已經連續訂了四五天外賣了。

留學五年加上工作一年,六年過去,褚求的廚藝仍然停留在能吃的水平。肉末炒得有點糊,本該切成條的茄子現在看上去切得更像是茄子塊,不過所幸料酒、蠔油、醬油和鹽加得還算適量。將肉末茄子裝盤放進微波爐以后,他又手忙腳亂地刷鍋、燒水、洗菜,做了一道白灼芥蘭。撒上蒜末,鍋中花生油燒熱,他忽然想起家里沒有蒸魚豉油,于是他只得勉強澆上生抽。沖了碗速食的味噌湯,坐下來用筷子撥弄著又干又咸的鯪魚和看上去并沒有顯得更加油潤的米飯,褚求的食欲頓時減半。他覺得自己被關注了三個多月的美食博主給騙了,縱使家里沒有油麥菜,用豆豉鯪魚罐頭炒芥蘭肯定也比現在這樣好得多。

褚求勉為其難地吃了幾分鐘,這個時候,媽媽打來電話了。

你已經兩個多禮拜沒有給媽媽打電話了。他聽到她的埋怨里似乎帶有一絲嬌嗔。

我最近很忙。

再忙也要記得打電話啊——媽媽前幾天把腳扭傷了,想著你要是在身邊就好了。褚求搖了搖頭,熟悉的溺水般的無力感再度襲上心頭。

我在你的腳就不疼了嗎?他無聊地用筷子扒拉著肉末和茄子,然后鬼使神差地拿起勺子吃了塊飽蘸著醬汁偽裝成茄子的姜。

你都兩個多月沒有回過家了。兒子的語氣中隱隱透出的不耐煩迫使做母親的換了種說法。

你和叔叔怎么樣?姜辛辣的味道在口腔和舌間驟然打開,他想喝一口湯,但是究竟沒有抬起手或者低下頭,也沒有把姜塊吐掉,就只是含著它,同時聚精會神地盯著客廳沙發旁邊的吊鐘形玻璃瓶里斜插的一枝葉片開始泛黃脫落的馬醉木。

我們都還好,想我們了就回來看看我們——褚求聽見他的孩子們在叫自己的媽媽,便可體會她此刻內心的局促。于是他靜等著她主動結束對話。

我還有點事,我們就先不聊了——再過半個月是你爸爸的三周年,你總會回來的吧?

嗯。

在他們經年累月的相處中,“嗯”就是不確定,“嗯”就是可能回去也可能不回去。褚求可以想象他的媽媽極力克制和掩飾著心里的失落,放下電話即刻去給她另外的孩子們端水喂藥的場景。丈夫病逝后的一段時間,她將泛濫過剩、無處安放的精力和愛全都投射到自己兒子的身上,幾乎構成他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現在,自己頭頂上方那盞五十瓦的聚光燈終于照向了別處,但他不知該為此感到高興抑或是哀傷。在這天晚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都只是一言不發地坐在桌前,徒勞地用一根筷子戳著碟子里煎得像錫箔紙那樣硬的茄子皮,想著她曾經如何手把手地教自己把茄子弄熟,還有告訴他白灼生菜淋蒸魚豉油味道更鮮的情景,過了很久才驀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把整塊姜都嚼爛咽了下去。

早于朱譽的電話,在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公墓方面率先與他取得了聯系。上次和朋友一起去看的那個風水、環境、服務均屬上乘的墓穴忽然變得緊俏起來,公墓管理局人員提出想要占位必須提前繳納五千元的留位費,否則不保證屆時還有位置。褚求思忖了一番,最后還是婉言謝絕了。

有很多事情過去想不明白,那是因為當時沒有這樣的機會。但是到了現在,褚求仍然偶爾為昔日的疑惑所困擾,就像拇指上扎進了一根刺,雖不致命,卻也時常痛得發癢,令人坐立難安。就像過去他搞不明白當時子期為什么會在熱戀期拋下朱譽突然遠走新西蘭,現在他也搞不明白朱譽為什么執意要將子期的骨灰安葬在他的城市,而不是一個離自己更近的地方。所謂山清水秀、空氣清新自然是不足為信的,想來應該是別有隱情在心頭。另外按理來說,子期的喪事本不該由他們來操辦。雖然子期的父母早年因意外去世了,但他的叔叔舅舅姨媽表弟表妹和堂弟等親屬尚且在世,想來也不會坐視不理。朱譽既與死者的表弟通了信,或許應該已經明晰子期家人的態度,這樣的大包大攬義不容辭,顯然不是明智之舉。但兩人每次通話時褚求只是聽著,不對朱譽的作為發表任何意見,在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上仍然愿意盡心盡力,權當是為昔日好友所盡的最后一樁情意。

接到朱譽電話的時候,褚求正在寫一篇討論關于《米德爾馬契》中主人公道德觀的文章。聽到手機鈴聲,他沮喪地揉了揉額頭,不得不暫停手上的工作,遏制住泉涌的文思,準備好花上兩三個小時聽她關于運輸和安葬死者骨灰進程的最新匯報。

所以你是說,將骨灰郵寄回國的希望也非常渺茫了,是嗎?

子期的表弟和慕圭說他們這些天聯系了所有能夠聯系到的國際快遞和貨運公司——我再三請求他們,哪怕有一點機會也要盡可能地爭取。

但是你也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我去新西蘭將他的骨灰帶回來。

那子期的表弟怎么說呢?

他——自然是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但考慮到他們曾經因為子期父母的遺產而打得不可開交,他會這么想也很正常。

你們已經分開很久了,還值得你這樣去做嗎?褚求沉吟片刻之后說道。倘若你們相愛,或者說你們彼此間的愛是對等的話,當年他為什么又要毅然決然拋下你遠走他鄉?追問完這一句,褚求忽然就有點后悔。他感覺自己可能有點越界了,或許還會讓朱譽感覺到難堪,但已覆水難收。

說實話,我曾經也很介意這件事,到現在也可以說沒有完全釋懷,但是——我記得跟你講過,愛上子期,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讓自己對生活發生興趣。遇見子期以前我過得很慘,認識他以后也沒有覺得能就此得到真正的幸福——但是我起碼感受到了一些幸福的幻影,那些幻影足以讓我沉溺其中,體會到前二十年未曾有過的踏實與安心。很早以前我便決心一定要愛上真實而具體的存在,不然沒辦法讓自己在死亡到來之前得救。

可是如今看來,你也沒有真正得救。

將子期的骨灰帶回國內,為這件事而努力的時候,我就是在拯救自己。說完朱譽便掛斷了電話。

后來的一段時間,朱譽沒再聯系他。有兩次他忍不住想打電話給她,但最終也只是想想便作罷了。想到之前每次通話至少都要花上兩三個小時,且話題全部圍繞子期,他就失去了大半的興致。在許多個深夜,褚求以逸待勞地回顧著他們昔日相處的點點滴滴,試圖借此打發無所事事的時光。然而結果就像是漫不經心地用指甲在尚未完全結痂的傷口上刮來刮去,稍不留意就會嵌進肉里,最后不得不再度承受那些陳舊的無妄之痛。對于這樣無益的玩味或者說自我折磨他早已習慣,記憶中的人物與形象也在反反復復的濯洗和打磨中永遠光亮如新。就像他無法忘懷或者假裝忘懷,當陽光平等地照耀著每個人時,子期在沒有被陽光照射到的墻壁背后,周身散發著陰涼河水般的氣息。然而縱使他很早就注意到子期身上顯現的這樣一種特點,后來的結局似乎也是無可避免的。這樣的認知使他很難對子期的死抱有過分的疑惑不解與哀慟,因為一種叫做宿命的東西早已為他的離世作了更加有力的注釋。

另外,倘若追溯起來,到底還是自己將朱譽引薦給子期的,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了。當時他只是不經意間提到說自己本科的時候加入了一個名叫寬石的社團,里面有個朋友,也就是社長,學問極出色,在哲學、歷史、文學、藝術,甚至中醫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詣,而且對于做飯、打游戲、打高爾夫、沖浪和跳傘這些也很在行,同時頗具領袖氣質。沒想到朱譽卻對他的無心之言上了心,不時向他提及,表現出一副耿耿于懷或是心馳神往,很想與之結識的樣子。褚求被纏得沒辦法,只好在下次團體活動時將她帶去與大家見面。等到兩人在一起很久以后,有時他還會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對朱譽旁敲側擊,暗示她與自己的相識或許別有用心,然而朱譽每次都一笑了之。

褚求帶朱譽第一次參加寬石社團活動的那天下午,七八個人坐在子期就讀的那所學校的一間小教室里,黑色的天鵝絨窗簾將室內遮擋得透不進一絲光線,子期在講臺上放映根據切·格瓦拉《南美叢林日記》改編的劇情片《摩托日記》。

褚求一年多以前在小西天就已經看過這部電影,事前他對朱譽說這部電影有點無聊,不如等下次放映《鯨魚馬戲團》時再帶她去。隨后朱譽不客氣地指出這部影片講述的是關于切·格瓦拉年輕時騎摩托環游南美并因此產生了革命理想的經歷,而她非常喜歡切·格瓦拉,這讓褚求有點懷疑或許她早已經看過這部電影了。

當天晚上他們去學校西門外面的小攤上吃燒烤,朱譽一躍成為社團里除了子期之外最光彩奪目的存在。他們從切·格瓦拉的家世聊到他的死不瞑目和被砍下的雙手,又從革命談到愛、婚姻與自由,繼而是波伏娃。

所以,我需要的是一種能陪伴我一生,而不是吞噬我一生的愛。她的眼神滑過褚求然后定格在子期被啤酒沾濕的嘴唇上,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褚求覺得她在明目張膽地發送信號,或者可以直接說在釋放求偶的信息,而期待的接收對象顯然不是自己。

所有人都屏息靜氣地在等待子期的回應,然而他神色自若地繼續談起切·格瓦拉的戰斗意志,津津樂道地細數著1965年革命家如何決定離開古巴來到剛果和玻利維亞,試圖領導當地游擊隊奮起斗爭,最后又以失敗告終的過程,之后又興致勃勃地談起自己在哥倫比亞割香蕉和去新西蘭打工旅行的計劃,仿佛完全沒有意識到目前正在發生的事。

那晚過后,所有人都以為子期已經默拒了朱譽,除了因為朱譽和褚求似乎已經相處了一段時間,還因為當時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已經熱烈追求了子期八個月之久,而子期很可能已經開始被其打動。令人大跌眼鏡的是,子期很快便與朱譽走在了一起,每次社團活動時他們都坐在一起,在活動結束后出去約會,并且還總要拉上褚求作陪。大家搞不懂這種相處模式,唯有言不及義地安慰或是打趣一下褚求,褚求也唯有苦笑而已。

真的打算這樣嗎?深秋時節的紫竹院公園里,褚求小心翼翼地試探。

我想是的。

你知道,子期之前交過很多個女朋友,私生活并不簡單。

我不在乎。朱譽站到對面的一株快要掉光葉子的白蠟樹下,迎著陽光對他露出了一個笑靨,好像一只剛剛在春天的草地上打完滾的小熊。

作為朋友,我有必要奉勸你一句——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過去我覺得孤獨,哪怕是跟你在一起。現在,能夠填補我心靈空洞的人出現了。

其實我不太明白,你、我還有子期仿佛得上的是同一種病,但是子期總愛自欺欺人,而你則是病急亂投醫。坦白地講,我不相信你們這樣極力使自己對生活發生興趣,即使違背自己的本性也在所不惜,就會得到什么好的結果。褚求終于下定決心,將盤踞心中多時不吐不快的話全盤托出。

那不然呢?要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不作掙扎,直接等待死去嗎?

所以,愛是重要的,而愛誰是不重要的,子期可以有很多個。只要能夠讓自己對生活發生興趣,你完全可以不計后果,而這對于子期和你自己來說都是不負責任的。

生命原本是場消遣,淺薄的歡愉倒也未必不是一種真正的快樂。說完,她從褚求身旁側身而過,徑自走向枯索的竹林。

一個多月后某個細雨蒙蒙的傍晚,晚飯后褚求坐在客廳里慢慢地喝一杯蘇格蘭威士忌,架子上的音響放著安東·布魯克納的《第八交響曲》。在那個漫長壯闊而又震撼人心的柔板樂章開始以后,他很快陷入了一種無謂的緬懷的心緒。那是自己離開北京出國求學的前夕,秋天里一個多云的下午,在地壇公園,他們剛逛完齋宮,正走在去西門的路上。夾道上銀杏的黃葉紛紛落下,更遠處遒勁的側柏與檜柏卻還沉著靜穆,泛著深邃的綠意。秋天只會帶走世間的一部分生命,另外那些處于時間之外的事物從不參與無聊的更替與輪回。走在最前面的子期忽然轉過頭看向他們。這只是地球的新陳代謝。褚求含糊地答道。朱譽察覺到再任由子期說下去,談話只會滑向一個感時傷世的悲哀境地,于是在子期再次開口前找準時機將話題引向銀杏樹,開始抱怨地上腐爛的銀杏果是多么臭不可聞,簡直熏得她頭疼。然而子期不為所動,兀自繼續與褚求講起馬勒的《大地之歌》中詩歌、四季時序與死亡的關系。

樂章接近尾聲的時候,褚求接到了朱譽打來的電話。

抱歉,我已經買好了去新西蘭的機票,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搞定了簽證,這些天一直在收拾行李,今天才有時間打給你。電話里聽上去她似乎有些疲憊。

你真的準備去新西蘭將子期的骨灰給帶回來?

是的,我已經決定了。

到時候我們給他舉行一場葬禮吧,葬禮上就放布魯克納的《第八交響曲》第三樂章。

好。褚求感覺她好像恢復了一點力氣。

如果從頭來過,你還會選擇和他在一起嗎?

我還會選擇和他在一起。電話那頭,她輕輕地打了個呵欠,接著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但是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我的確感受過痛苦,但我也曾執迷不悟,以至于忘卻了痛苦。他的理想主義和竭力使自己對生活發生興趣的熱情讓我產生了一種很想認真生活下去的感覺,并且相信自己會一直這樣生活下去。于是即便是錯的,我覺得好像也錯得很對。

如果你在那邊遇到什么事情,隨時聯系我。說完褚求便掛斷了電話。

這次他們僅僅聊了不到半個小時,但褚求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撐不到把那一樂章聽完,他便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清晨時分,室內溫度因夜間持續的一場暴雨而驟降,他被凍醒了,身上的毛毯大半已經滑落在地。褚求撓了撓頭,想不起自己昨晚什么時候從床上抱來的這條毯子,唯一記得的是夜里依稀做過的一場夢。吃完早飯,褚求感覺自己有些不舒服,可能是發燒了,于是吃了藥重新躺回床上,裹緊身上的鴨絨被,昏昏沉沉地再度睡了過去。

夢中他如約來到那片微微隆起的開滿白花的草地,那里很像過去大學校園里的情人坡。他還是一眼就瞧見了草地中央正席地而坐相依為命的他們,于是便有點自嘲又賭氣地走過去和他們坐在一起。三人照舊高談闊論,但是他們似乎已就接受自身不再具有那種為人稱頌的潔凈赤誠的靈魂的現實達成默契,因而談話中的一切,包括他們的臉龐都是灰蒙蒙的。起初一切尚可為繼,忽然間天昏地暗,大地裂出了一道寬闊的縫隙。那道黑色的裂縫仿佛閃電在草坪上蔓延,將草葉下的土堆劈成兩半。許多人猝不及防掉入深淵,之后便再無聲息,他眼疾手快,在抓住草皮的同時另外一只手緊緊拉住了差一點也墜入深淵的朱譽,而回過頭來,子期已不見了蹤跡,大概和其他人一起消失在那道看不見光芒的裂縫中。轉眼間那道裂縫迅速閉合,這次所有幸存者終于放下心來,繼續之前的露天宴會,心照不宣地對彼此訴說著自己的有驚無險,然后便有恃無恐地將方才的經歷深埋。告別時沒人再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祝愿對方永遠年輕,生活幸福,但劫后余生的二人卻并不為子期感到惋惜。早在子期出國之前的最后一次告別宴上,他就幾個并不新鮮的話題再度向業已解散的昔日寬石社的成員們發表了一些觀點。他說大地經常無故開裂,總有人因躲閃不及而墜入萬丈深淵,被其無情地吞噬,但其實這樣的事情早有預兆。不過還有很多人縱使躲過了一次次無休無止的毀滅性的掠奪,他們也依舊不能真正在世間像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那樣生活下去。那是因為他們的心里沒有僥幸。有的人就是不堪忍受世界的污濁,不能接受生命的熱忱被不斷銷蝕磨損、希望和信心日漸枯萎凋零的命運,縱使是死亡也不能迫使他妥協。對于這樣的結局,你不應該為其感到悲痛欲絕、肝腸寸斷,最好的辦法就是幫助他完成最后的遺愿,將他安葬在心目中的應許之地。

【作者簡介】余陣,本名劉家赫。1993年12月生于黑龍江哈爾濱。2018年于美國杜蘭大學取得碩士學位。2017年開始發表作品,小說發表于《山花》《西湖》《青年作家》《香港文學》等刊。現居哈爾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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