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了南國豐沛熾熱的陽光,蜀地陰冷多雨的秋季就顯得格外難熬。
我一向不喜歡潮濕陰冷的天氣,但仍在立冬前趕回了故鄉充北——一個坐落在四川西南的小鎮。說是故鄉,其實也只住過短短十年光景,初中未結束,已在他鄉扎下根的父母就將我像移栽植物一樣挪去了另一片土地。
離開故土時我年紀太小,闊別的歲月又太長,故鄉的景物大都拋卻腦后,只模模糊糊留了些大概的影像。別人問起故鄉,我總是訕笑著胡亂搪塞過去。只是過去的人和事還常常掛在心頭,像一場經久不愈的頑疾,以時不時地復發昭示著它的存在。
這次返鄉,不是為了追憶往昔,而是有正事要做。外公走了二十多年,外婆一直在桐米鎮的老屋獨居。去年正月,老漢回來給外公上墳燒紙,看著一夜發起的幾苗青干楊把墳包頂得歪歪扭扭,下決心說服外婆給外公重新壘墳。按我們當地話說,我的外婆是個“犟拐拐”,外公落土為安后的幾十年,她沒來上過墳、燒過紙,更莫說打理墳包了。有人問起,她就搖著那把大蒲扇,瞇著眼睛冷哼一聲,“有啥子好說嘞?他狗日嘞不管我們母女三個說走就走,他下墳那天各個都按到我不準我去,哪個愛去哪個去。”
約莫嘉陵江外的幾十公里處,窄窄的桐米鎮好似一汪嵌在深綠色丘陵中的桐油。鎮子因盛產桐油得名,早年間,十里八鄉的桐油就數桐米鎮第一,無數走商客不遠萬里、跋山涉水也要來這兒收購桐油。一缸疊一缸的桐油順著嘉陵江流向長江,再由長江走向全國各地。那時的桐米鎮,茶樓、酒館、當鋪、作坊,無數商人行販走街串巷、吆喝叫賣,繁華富裕得讓人咂舌。再后來,世事變遷,“繁榮”的桐米鎮現今只剩下漫山的油桐樹和守著幾個蕭索荒村的戀舊老人。
回鄉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起床立在院壩邊醒神。初秋的油桐樹早已掛滿了亟待成熟的桐米,晨風吹過山林,漫山遍野的油桐樹“簌簌”作響,外婆的念叨和著油桐樹響一齊傳來,“妹娃兒,外頭風大,快點回來吃早飯。”
吃過早飯,不由又念及此次返鄉要做的“正經事”。“外婆,老漢昨年去燒紙,那個墳包上遭好幾苗青干楊頂歪咯,再不重新壘一哈,萬一哪天頂開咯,啷個弄嘛?”外婆原本高興的神色隨著我的話漸漸浮現出一絲慍怒,“頂開咯也是他活該,自己造孽,哪個喊他走啷早?跟你老漢說,喊他想都莫想,我不得同意。”外婆沉默片刻,“妹娃兒,你以后再說這種話,你就莫回來咯。”屋內一片寂靜,只聽見后山的桐米子砸在林地里,微弱的“卟——卟”聲此刻仿佛也震耳欲聾。
外婆站起身,一言不發地出去了。無處可去的我只得做點什么來消磨時間,猶豫了幾秒,我決定把老屋堆滿雜物的閣樓收拾出來。
閣樓上堆的多是些比我歲數還大的老物件:外婆陪嫁的紅杉木箱子,雙開門帶大鏡子的香樟木衣柜,母親年輕時的毛呢大衣,外婆去趕場時用來背我的娃背篼,甚至還有我嬰兒時期穿的小罩衣……我艱難地在雜物里翻找,試圖挑揀出什么值得保留的物件,忽而兩個沾滿塵絮的老舊相框闖進我的視野,相框邊緣已經裂口起皺,里面的相片也開始泛黃褪色,顯然,它們在這暗無天日的閣樓里躺過了無數個春秋。
抹凈灰塵,相框里一張是約莫三十年前的全家福。年輕的母親和大姨微笑著立在外公外婆身后,那時外婆還是一頭波浪卷發,穿著新織的卡其色毛衣,笑容里洋溢著對未來的向往和期許。她還不知道,難以琢磨的命運將會在幾年后降下一場突如其來的災禍,讓原本幸福的家庭分崩離析,而她一夜白頭。
另一張是一位摟著個小女孩的女人。女人神色憔悴,雖在盡力微笑,笑里卻露出一絲淡淡的悲戚。照片上的小女孩正是上小學一年級的我,那個女人則是我家那時新雇的阿姨。
她不是桐米鎮人,大概十三年前,外婆日漸年老,每日送我念書,再兼洗衣做飯等家事已有些力不從心。外婆兩個女兒(我的姨媽和我媽)都在外地生活,兩姊妹一合計,干脆托人尋了位阿姨來照顧外婆和我的日常起居。
蜀地的秋日并不秋高氣爽,反而總是濃霧障目,秋雨綿綿。阿姨來到我家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秋日,無邊的絲雨籠罩著桐米鎮,來往的過路人都撐著傘匆忙前行,只有滿山的油桐樹,如同入定,亙古不變地保持沉默。蒙蒙煙雨中,她穿了一件米白色雪紡襯衫和一條黑色牛仔褲,外面套著卡其色薄夾襖,脖子上系著條黑色方巾,一頭長發用黑色發網兜住,牢牢地盤在腦后,沒有滑出一絲碎發。她年紀約莫四十出頭,臉色青黃,唇上抹了點艷色的口紅。
外婆把她迎進來,女人滿眼感激地沖我們笑笑,進屋剛剛坐定,她略有些無措地順了順頭發,“嬢嬢,你女子跟你說過了嘛,我叫秋雨,楊秋雨,是她們找起來嘞新保姆。以后煮飯、洗衣服,送妹娃兒去讀書那都是我來弄。”
外婆抿著嘴點了點頭,看向她的目光帶著一絲審視,她指了指女人脖子上的黑絲巾,“你這個……”
秋雨別過頭,用手抹了抹眼睛,胸口用力起伏幾下,好像在強忍眼淚。“嬢,我屋頭那個昨年過年嘞時候剛走。一月份,剛喝完酒,屋頂上明瓦遭雪遮到咯,喊他莫去弄,他非不聽我嘞,硬是要去,去嘛,去嘛,剛剛弄完,梯子都沒下到起,人就掉下來咯。送去醫院醫生說沒得法,人都涼透咯,說是啥子主動脈夾層破裂……”女人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外婆聽完秋雨的話,呆呆地望著桌上還在冒白煙的菊花茶,又好似穿過菊花茶看見了什么別的人和事,臉上流出一絲感同身受的悲戚。我知道,秋雨的話讓她想起了我早逝的外公。沒有人告訴我這件事,所有人都對外公的離世諱莫如深,我只能從父母聊天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事情的經過——外公走在了秋收前,剛剛下田,人就栽了下去,送到醫院沒多久就不行了,醫生推斷是急性腦出血。
那天,外婆和秋雨對坐沉默了良久,兩個女人無言的哀傷在室內流動。這之后,秋雨就正式成為了我家的阿姨,我平時叫她“楊嬢”。
楊嬢很快就和我們熟絡起來。
她的兒子——李順平,我們都叫他阿平。在縣城最好的中學讀書,每半月放一天假,等到放假那天,楊嬢總是早早收拾好鍋碗,向外婆請一天假,換上平時干活舍不得穿的好料子衣裳——她怕穿太舊了給兒子丟人——興高采烈地去鎮上的車站等著。一來二去,外婆干脆讓楊嬢帶著兒子來我們家吃飯。阿平人很瘦,個子極高,臉上一副粗笨的大黑框眼鏡好像把他硬生生壓矮了一截,不說話時他就站在原地,仿佛屋里憑空豎了根晾衣叉。他手里老是攥著本皺巴巴卷了毛邊的褐色單詞書,嘴上永遠嘟嘟囔囔念念有詞。幼時的我想找他看電視、玩跳棋,總被笑瞇瞇的楊嬢擋回來,“妹女子,他要念書嘞,你喊他一個人待到起,你各人去耍嘛!”阿平讀書用功,成績一向在學校里名列前茅,幾乎不用她操心,這點,楊嬢總是很驕傲。
阿平只有在楊嬢出門買菜時才能偷偷放松一會兒,把目光從書本移到別處。他在學校沒什么朋友,剛入學時還偶爾有同學來尋他出去玩,但楊嬢總認為他們會勾得兒子無心向學,便不許阿平同他們來往。久而久之,連那零星的幾個人也消失了。
我是個極其纏人多話的孩子,老師因此向外婆投訴過無數次,而我對阿平也毫不例外。在我堅持不懈的侵擾下,阿平有時也會憋不住回應幾句。
“阿平哥,讀高中好耍不?”
“不好耍,很辛苦,等你讀高中就曉得了。但是媽和老師都說讀大學就輕松了。”
“那你想上清華還是北大?”
“我想去北京學醫,”阿平停頓了一下,臉上漸漸浮現出向往的神色來,“讀北京協和醫學院,中國最厲害的醫學院。人家都說,‘閻王要你三更死,協和留你到五更’。以后等我讀完博士,就回來桐米鎮當醫生,當初我老漢就是沒遇到個好醫生,才走恁個早。”厚重的鏡框遮不住少年人神采飛揚的雙眼,阿平如當空的旭日,曬干了秋季的陰雨連綿。
一提起兒子,楊嬢臉上總是洋溢著別樣的活泛氣息,話也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剎不住腳。1998年,秋雨26歲,結婚第8年才有的阿平,之前也不是沒有過,那個時候苦,早上天不亮就要起床挑糞、喂豬、整蠶子,中午飯都是焢一碗干飯下酸咸菜了事。晚上更是要跟著丈夫坐在陔上劃篾劃到半夜,深更露重,蜀地的霧氣把頭發浸濕得像從水里撈起來一樣。懷過好幾次都因為太累,沒到三個月就見紅流產。村里人背后說閑話,罵秋雨是母狗子走草,生不出兒子。秋雨的婆婆一面跟人對罵,一面又回來給秋雨施壓,再生不出來,她就要讓兒子另找一個。
秋雨常常夜里片著篾條,淚珠子就骨碌碌滾下來了,她心里有滿滿的苦水,卻沒有誰能承接,憋不住的時候,苦水就從眼里溢出來。就在這個關頭,阿平來了,到底是底子不好,阿平早產,才七個月就出生了,生下來跟一把細面一樣。“過去都說七活八不活,我生怕弄遭咯,月子沒出都抱到睡,不敢丟手,一晚上要喂三四次奶。”因為月子里辛勞,楊嬢的左臂只要一遇見陰雨天就酸脹難忍,這是剛出生的阿平留下的磨人印記。
“不說咯,不說咯,都是些老黃歷,現在平娃兒也大咯,”楊嬢擺擺手,“他爸爸走嘞早,以后屋頭就要靠他個人攢勁,要強些,做啥子事情都要做到最好,莫喊人家把我們孤兒寡母兩個看癟。”阿平總是沉默著聽楊嬢的念叨,目光落向別處,很少應聲。
楊嬢向來是要強不肯服輸的,不論是教育兒子,還是在我家做阿姨。每天早上,天微微見亮,桐米鎮的公雞剛扯著嗓子叫過第一聲,楊嬢就像陣旋風似地準時刮進灶屋了,叮鈴咣啷,稀里嘩啦,開火、做飯,收拾灶臺。外婆極愛吃紅糖醪糟面疙瘩、甜菜湯等甜口早餐,可我早上既不吃甜口,也不耐煩喝粥,楊嬢既要兼顧外婆的口味,又要照顧需要早早上學的我,時常絞盡腦汁琢磨合口的新東西,打五谷豆漿,炸蛋灌油條,烙肉末面饃,用饅頭片做中式三明治。短短兩三年時間,在楊嬢的喂養下,我的座位竟也從課室第一排挪到了最后一排。
夏天的桐米鎮總要斷幾次電,沒有電扇的夜晚對怕熱的我來說異常難熬,楊嬢便帶著我去天井里納涼,鋪一張曬席,點半卷蚊香,她就臥在曬席里摟著我慢悠悠地打蒲扇,暑熱消退,萬籟俱寂,天井外只有此起彼伏的鳴蟬昭示著時間的流逝,望不見月亮的天頂上,星星尤其明亮。那時桐米鎮還勉強支撐著昔日繁華,山上的桐油作坊不分晝夜地續著燈火,夜風順著山脊吹得滿山的油桐樹晃晃悠悠,星星點點燈火也和著山林搖曳起伏,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興盛的桐米鎮仿佛是說書人幻想中的“桃花源”,不知何時就要徹底消散。
孩童的興奮勁頭過了,昏昏欲睡的我馬上就要被黑甜夢境網走,沉默已久的楊嬢卻在此刻開口,絮絮叨叨的聲音忽遠忽近。
“我是72年生嘞,也是這個時間,六月份,熱得沒法。我外祖婆那天不曉得啷個想的,非要在那天挪床,說床底下怕生了耗子窩。我們那邊都說,屋頭有女人懷孕是不能隨便挪床挪東西嘞,挪完我媽就摔了一跤,七個月就把我生下來了。我生下來人家都說活不成,那么一點點大的娃兒,活下來只怕以后連燈芯草都挑不起兩根。我爸爸他們都想把我甩咯。幺幺,你不曉得,那個時候活不下來的女娃兒,就是往村頭那個松樹林里面一扔。有些心狠板命的還要拿灶灰和銅錢把娃兒嘴巴填咯,不準她哭,把她鎮壓到起,不然那個娃兒的怨氣要影響子孫后代,以后就生不出男娃兒來。”
秋雨嘆了一口氣,“幸好我媽不愿意,她喊哪個敢把她女子甩咯,她就要跟哪個拼命。結果我五歲那年,我媽害急病,一哈子人就沒得咯,我頭上只有個哥哥,其他兄弟姊妹也沒有。沒得媽嘞日子苦噢,人家都背到書包去念書,我八歲就開始下地,扯棉花、打谷子、紡線……啥樣都做,男的做啥子我做啥子。女娃兒十幾歲來月經,連個問的人都沒得,還是那個時候鄰居姐姐,偷偷把我扯到一邊,帶我去拿票扯了半尺細棉布,教我把草木灰填在一張兩拃長的布里,臟了就換。那個年代,每個人都要去村里面嘞磨坊推大磨,腿桿一樣粗的木棍橫在肚子上,一推就是一天,有時候那個血把月經布浸濕了又干,干了的布硬得像刀片,磨得大腿桿的肉都爛了,血淋乎乎嘞。
“挨到十八歲,哥哥要結婚了,我嘞二姑婆,給他說了個隔壁村赤腳醫生的女子,人家嫌我們屋頭窮,連個磚瓦房都還沒蓋起。正好你李叔年紀大了急到起結婚,他人又生嘞撇,一口價給彩禮6666塊錢。那個年代的6666是很值錢嘞喲,差不多可以蓋個二層樓房。沒得法,我老漢和我哥哥兩個人背到我一商量,覺得可以,偷偷摸摸去城頭給我們兩個扯證咯。我不同意,但是又能怎么辦?沒得媽嘞娃兒過得苦噢。”
她的語氣很平靜,仿佛在跟我敘述別人的故事,或許這些話早就在她心里千錘百煉,咀嚼反芻,咂摸了無數個日日夜夜,才在現在吐出,砸在地下,發出沉重的回響。
“我跟你李叔剛結婚的時候,住的是個茅草屋,還是院子頭的偏屋,我跟你李叔養蠶、編篾,有時候他去跟人家送貨,半夜半夜嘞忙,有次冬夜頭回來累得尿血。好不容易在九幾年把房子蓋起來咯,燒磚燒瓦,挑石頭打梁,樣樣都是最好嘞,我跟他一手一腳親自修出來嘞,但是蓋起來有啥子用嘞?沒住到一兩年人就沒得了……”
臨近高考,阿平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留長的頭發遮住了阿平的雙眼,叫人越發看不清他的神色,每次面對楊嬢精心準備的營養餐,他只是匆匆扒幾口,便急著趕回學校復習。阿平的努力并沒有換來相應的成績,一次次下滑的排名讓楊嬢焦急萬分,她越發用心做營養餐,越來越頻繁地提及丈夫的早逝、對阿平的期望和孤兒寡母的艱難處境。
阿平越來越沉默,外套掩蓋下的手臂漸漸長出一道又一道長短不一的暗紅色劃痕,有時甚至還掛著新鮮的血珠。可心焦的楊嬢沒有發現這些變化,抑或是選擇了視若無睹。
日歷一頁頁撕去,不祥的預感如同烏云般越聚越大,淅淅瀝瀝的陰雨再次籠罩了這個家,緊繃的氛圍里醞釀著隨時可能降落的電閃雷鳴,只待在某刻發出巨響,給予楊嬢塵埃落定的一擊。
“阿平跳樓了!”
懸在頭頂的那聲雷終于落下了。
聽人說,是在高三第一次模考的前一天,早晨六點出頭,蒙蒙的細雨籠罩著天地,剛入秋的風吹得人微冷。阿平獨自一人搬了把凳子,站在勤學樓四樓風雨廊上,靜靜地看著遠處起伏的山巒,十分鐘后,他像一只老式熱水袋一樣,“啪”地砸落地面,只余一雙黑色運動鞋整整齊齊地躺在凳子上,這是入秋后,楊嬢擔心他腳冷給他買的新鞋。
那時我還年幼,想不起醫院走廊上是否回蕩著秋雨凄厲綿長的哭叫,想不起阿平滲血的口鼻和扭曲的肢干,也想不起混亂后病房里亙古的死寂。但秋雨的眼淚牽著時間的繩索,長久地流淌在我心里,聚出小小一灣苦水。命運從不肯善待她。
秋雨日也想、夜也想,她想不通是誰在懲罰自己,母親走時她流淚,嫁人時她流淚,接連流掉幾個孩子時她流淚,丈夫意外死亡時她流淚,她以為她的眼淚早已流干。
秋雨直了一輩子的腰頹然彎折,她的精神也隨著阿平一躍而下,摔了個粉碎。
楊嬢的父兄只匆匆來見過一面就離開,阿平的父親也無其他兄弟姊妹。外婆不聲不響地接過了所有雜事,一面繳費、打單、開藥,和醫生溝通,一面照顧倒下的楊嬢和昏迷的阿平。
無人看護的我只得被迫學會煮粥做飯,自己照顧自己。外婆搭著我的肩膀,“妹娃兒,平時你楊嬢多照顧我們,哪個人沒得個有難嘞時候,我們也該搭把手。”我點點頭,心里卻總掛記著阿平的面容,他是否好了?為什么要跳樓?他還想去北京讀書嗎?生活什么時候才能像往常一樣?無數的問題縈繞在我心頭。我盯著窗外的鳥雀發呆,阿平那時在想什么?他是否也想同鳥兒一樣扇動翅膀在天空飛翔?
沒人解答我的疑惑,“這是你楊嬢嘞命,人一生都是遭上帝安排好嘞。”說這話時,外婆的神色很平靜。
幾月后,楊嬢帶著半身不遂的阿平返回桐米鎮。為了方便照顧兒子,楊嬢帶著阿平在我們家住下。癱瘓之后,阿平的脾氣變得暴怒無常,他不再看書,有次電視機里隨機播放到劉翔披著國旗接受采訪的畫面,國歌響起,場館內萬人歡呼,阿平卻猛地把手邊的水杯砸向電視,暴怒的面容上浮現出一根根青筋,密密麻麻的汗珠從額角滲出,摔打杯子的動作仿佛耗盡了他所有力氣。他像溺水的人一般張著嘴,胸口用力起伏,拼命想要在逐漸窒息的水下汲取生存的氧氣。
我嚇得僵在原地,不敢動彈。
楊嬢聞聲出來,看著如困獸的阿平、驚恐的我和滿地的玻璃碎渣沒有說話,只攬著我快步走進房間。房門輕輕合上,楊嬢瘦削的手指死死攥住我的手臂,不知何時她已滿臉淚水,散亂的發絲也被眼淚粘在兩頰邊,單薄的肩胛骨像兩座突兀隆起的山丘,將衣服頂出一道縱深的丘壑。此時山丘與深谷都在不停顫抖晃動,瀕臨崩塌,楊嬢無疑正在經歷一場長久的地震,什么時候才能結束,沒人知道。
這件事過去沒多久,楊嬢向外婆請辭了。我日漸長大,足以照顧好自己和外婆,而半身癱瘓的阿平住在我家始終不方便。楊嬢說,縣城的醫療太落后了,她決定帶阿平到北京上海去看病。
我的童年隨著楊嬢和阿平的離開而結束,我也如同南下的大雁,被父母帶著飛離了桐米鎮,飛離了外婆。
“妹娃兒,下來幫我搬個咸菜壇壇。”外婆的喊聲將我從冗長的記憶中拉回,“來咯——”我大聲應著,隨手把相框擱在紅木箱上。
返鄉幾天,外婆的態度依舊堅決,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得先去給外公燒些元寶紙錢,買些香燭供果。
桐米鎮不小,但早年繁華不再,年輕人幾乎都背井離鄉,只留下老人守著些年代久遠的老宅子,不少房屋都空置下來,街道空蕩蕩,缺乏人氣,顯得愈發荒涼蕭索。鎮上只在每年的春節熱鬧一回,定居他鄉或搬到城里的游子返鄉探望老人,妻兒老小,熙熙攘攘的人群短暫地把桐米鎮填滿半個月,隨即又歸于常俗的、永久的寂寞。
鎮上衛生所邊有著喪葬一條街,沿街擺著許多小攤,賣些黃白菊花、金銀元寶、黃紙香燭諸如此類。外婆提及燒紙祭拜就要撇嘴,一臉不屑,“有啥子好燒嘞嘛?活到起不攢勁,死了才來賣力。這哪是燒給死人嘞嘛,都是燒給這些活人看嘞。”外婆不愿掃墓祭拜,父母又遠在他鄉不能經常回來,每年外公忌日、清明中元等大日子上墳祭拜的任務自然落到了我頭上。楊嬢在我家的時候,每到上山的前一天,總會帶著我來到這條街,教我如何選購黃紙、如何討價還價、如何選購合適的供果不被小攤販蒙騙。
走進喪葬街,我一個攤子一個攤子逛過去,花花綠綠的“天地銀行”吸引著我的目光,現在的紙扎不單單有傳統的黃紙香燭,甚至還有“紙手機”“紙電腦”“紙豪車”。楊嬢帶著我來買紙扎時,這條街的攤子排成一隊長龍,五顏六色的花圈,黃黃白白的菊花,各式各樣的紙錢,人來人往的街道被擠得水泄不通,討價還價的聲音、互相寒暄的聲音會合成了喪葬街獨有的“交響樂”,時常令年幼的我目不暇接。“妹娃兒,人家都說‘事死如生’,掃墓祭拜是人一輩子嘞事情,你要學會咯。”楊嬢就這樣帶我學會了如何“事死”。
現在的喪葬街店鋪大都關著門,稀稀拉拉的攤子零星擺在街道邊,攤主也大都窩在棚下低頭看手機,不斷切換的抖音熱曲一遍遍地回響,過去的人聲鼎沸早已不見。
突然,一座疊得極為精致的元寶塔吸引了我的目光,金燦燦的元寶每個都大小一致,疊放整齊如一支待放的蓮花。“這個怎么賣?”我一面詢問,一面抬頭看向攤主。
“楊嬢!”我不可置信地脫口而出。
隔著擺紙扎的攤子,楊嬢和阿平就坐在我面前。楊嬢老了,原本光滑烏黑牢牢盤在腦后的長發不見了,只余下花白的短發用細夾子別著。她套著件半新不舊的棕色夾襖,戴了雙灰黑色的帆布袖套,手肘處磨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小毛球,大概是長期疊元寶紙花磨出的痕跡。灰黃的臉頰上爬滿細細密密的紋路,從前那雙活泛的眼睛也變得蒼老而渾濁,嘴唇因為干燥開裂,翹起一圈白色死皮。她整個人縮在攤子后面,坐在一只窄窄的木板凳上,正手指上下翻飛地疊著銀箱。
我很興奮,隨即涌上來的卻是心酸,“楊嬢,是我啊,我是佳慧——”
楊嬢從攤子后抬起頭,瞇著眼睛打量半晌,臉上先是一陣恍惚,再是不敢相信,最后才化作激動又有些凄涼的神色,“天吶,是慧女子,你啷個回來咯——”
我忍不住向前幾步,楊嬢黑黃枯瘦的手像一對樹根緊緊纏住了我的手。兩雙手交握,一個粗糙干瘦,一個白皙圓潤,酸澀的情感在胸腔中翻涌,許多話盤旋在腦海里想問,卻又哽在喉口難以吐出,我咬著牙不肯在此時流淚。
半晌,楊嬢才緩緩松開我的手,別過頭,捋了捋鬢角,動作有些不自然。她略有點踟躕地開口,“妹娃兒,外頭還在落雨,我們去那個鍋盔店里頭坐到說。”說完又轉頭拜托隔壁的攤主幫忙看會兒攤子。
我好像又回到了楊嬢來我家的那個秋日,如霧氣般的陰雨籠罩著整個桐米鎮,就在這樣的蒙蒙煙雨中,楊嬢來到我們家,也是在這樣的蒙蒙煙雨里,楊嬢帶著阿平離去,我也跟隨父母南下讀書。如今,又是這樣飄飄灑灑的細雨,我再度遇見楊嬢與阿平。
鍋盔店被煙氣熏得黑黢黢的,能聞到鍋盔烤出的面香和熱涼粉的辛辣酸麻,這是外婆最喜歡的氣味。從前楊嬢帶我買完祭拜的黃紙供品,會來這家店坐上一會。我們一起吃鍋盔,并不說話,靜靜地望著街外的梧桐樹和摩肩接踵的人群,再提著一塊灌滿熱涼粉的鍋盔帶回家給外婆。
但是現在,店外破舊掉灰的磚墻上畫著一道大大的“拆”,門口的老梧桐只剩下齊根削平的樹樁。
“嬢,你咋個突然回來了?還有阿平哥……”我這時才注意到阿平,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跟在楊嬢身后,頭發剪得很短,簡直要成了寸頭,蒼白的臉依舊消瘦。兩只銀色拐杖擺在凳子邊,上面用紗布纏著厚厚一層,剮蹭的痕跡昭示著拐杖的使用時間。聽到我的話,阿平抬頭沖著我笑笑,臉上仍是一副粗笨的大黑框眼鏡,眼睛里卻沒有了剛癱瘓時的躁郁。
“治了啷個多年,現在好歹能勉勉強強拄個拐拐走咯,”楊嬢稍稍嘆了一口氣,“妹娃兒,我們差不多也有十年沒看到咯,當時也不曉得你爸爸媽媽嘞電話,啷個多年,沒給你外婆打過,也沒跟你打過……”
“那個時候我還小嘛,阿平哥現在走得就好,走得就好……楊嬢你咋個想到起回來嘞?”
“之前帶到你阿平哥到處看病,那么多年,醫生說最好就是現在嘞樣子咯。我們也沒得地方去,屋頭,他爸爸死嘞早,當時退耕還林,現在也沒得啥子地咯。我老漢哥哥他們,那么多年也沒聯系。想來想去,還是這兒最熟悉,干脆就回來了。”
我點點頭,一時竟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鍋盔涼粉端來了,我捧起來左轉右轉地啃,多年未吃這樣的食物,好像也忘記了當初食用它鍛煉出的技能。
“妹娃兒你現在還在讀書沒?啷個突然回來了?”
“大四,馬上要畢業咯。昨年我媽老漢去給我外公上墳,后頭那個青桿楊把墳包都頂歪咯,我媽想給外公重新修墳。我外婆就是不同意,你曉得,她這個人犟得很。我媽就喊我回來陪我外婆住一段時間,順便勸一勸她。”
楊嬢臉上綻開一絲放松的笑意,“你莫急,今天落雨沒得啥子客人,我跟著你去看看她,那么多年沒見到了。”說完她又轉頭叮囑阿平把攤子看好。
阿平拄著拐站起身來,他的身量似乎因長期癱瘓縮短不少,腿靠著拐杖勉強立直。“幺妹,我等兩天去看看婆婆。”阿平朝我點點頭,一瘸一拐地慢慢挪回攤子。
“外婆,你看哪個來咯?”我攙著楊嬢爬上院壩的臺階。聞聲而出的外婆愣在了原地,兩個相隔近十年未見的女人,眼里都噙著激動的眼淚。
回到堂屋坐定,菊花茶的裊裊白煙又一次在屋內升起。屋內寂靜,誰也沒有開口說話。我又想起帶楊嬢回來勸外婆的“要緊事”,忍不住開口打破沉默,“楊嬢——”
楊嬢扶著杯壁,沉沉地嘆了口氣,眼神落在屋外連綿起伏的青山上。雨又漸漸大了起來,敲在油桐樹葉上發出“撲簌簌”的響動。
“老姐姐,當年我辭工,一開始聽人家說,上海有大醫院,看得好。我就帶到阿平先坐車去上海看,剛開始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闖。上海我們也沒得認識的人,他們講上海話我們又聽不懂,后來還是慢慢打聽到哪個醫院好,就半夜半夜去排隊掛號,上海的號太不好掛了。
“一去就住院,先是做了兩次手術,后頭又是針灸,又是理療。阿平那個時候稍微能扶著人走一兩步了,我高興得沒法。想著繼續看,但是做手術花了不少錢,那幾年攢的錢很快就折騰沒咯。沒得法,我就去醫院后頭租了個小平房,一邊帶到阿平去醫院做復健,一邊去打零工、做鐘點工、做計件,去后廚洗碗打短工。
“后頭治了一段時間,阿平還是那個樣子,餐館頭的同事都喊我去協和看,說沒得協和治不了嘞病。我們那個時候哪有那個錢?沒得法,我就干脆喊阿平莫去醫院,先在屋頭躺到起,我給他買個輪椅,他白天就坐在輪椅上。我早上給他煮一大鍋肉稀飯,鍋灶就擺在床邊邊上,他中午熱一下就得行。我一開始給他買成人紙尿褲,但是那個太貴咯。后來沒得法,就待屋頭擺個尿桶子算了。
“我去寶山那個電鍍廠打工,其他嘞也不會,就只能去擦架,廠子貨多,早上八點上班,經常加班加到晚上十一二點。擦架那個地方,一直埋到頭用眼睛,時間久了,眼睛慢慢就看不清咯,滴那些眼藥水也沒得用。手上又要摸那些油漆架子和擦架水,一雙手皮都脫過好幾遍,經常冬天手指頭就起小水泡泡,一片一片嘞,又紅又痛,后面手都要爛完,指甲蓋蓋都脫好幾個。”
說著楊嬢伸出手,讓我們看她脫落變形的指甲蓋,右手的大拇指指蓋泛著灰黑色,扭曲得像塊結痂貼在手指上,左手中指的指甲蓋完全脫落,沒有指甲蓋保護的手指起皮皸裂,傷痕累累。
“電鍍廠工資高,做了一兩年我們就去北京,北京嘞號比上海還難得掛,治治停停幾年,好歹他現在拄到個拐拐,能自己走一哈哈兒。看病那么多年,花出去十好幾萬,我也年紀大咯,實在不得行,就想先回家待幾年看看,攢點錢……”
屋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屋外不知何時刮起了大風,風把雨絲吹得歪歪斜斜,雨飛進門,澆濕了堂屋邊擺著的條凳鐮刀。我連忙起身合上大門,只留一窄窄的門縫透出一線光。
“姐姐,我曉得妹娃兒為啥子回來,”楊嬢轉頭看了看我,“我這個人,啥子都要爭強,爭先。當初阿平他……也是怪我,怪我非要逼他讀書,逼他考大學。這是我嘞心病,他老漢死得早,我怕我們孤兒寡母兩個,遭人家看不起,結果呀?都是一場空。”
楊嬢說著說著,兩滴淚珠子滑落下來,滴在杉木桌上,暈出兩點深色圓印。“你看我們兩個,一個太念到起活人,一個太念到起死人。老姊妹,我曉得你那么多年放不下,有心結,但是人嘛,都是要往前看嘞。你看現在阿平,腿是瘸嘞,結婚也結不到,工作也找不到,連個高中都沒讀完。我都不強求那么多咯,活到起就行。”
我遞過去一張紙巾,楊嬢低著頭擦干眼淚。
外婆無言良久。天色在此時暗下來,外面忽然一聲驚雷炸響。楊嬢起身,說等下還要回去收攤子,等幾天再來看外婆。趁著這個當口,我憋不住再次開口,“外婆,那個壘墳……”
外婆著急進屋給楊嬢裝些香腸臘肉帶走,聞言不耐煩地沖我擺擺手,“滾滾滾。”
“我就當你同意咯,外婆!我等會兒跟媽老漢說。”
鞭炮噼里啪啦地放完,山腳掀起一片霧蒙蒙的黃煙,一行人從山上四散離開,自山腳望去,外公的新墳顯得格外醒目。我沿著蜿蜒的小路返回老屋,隔著幾條田埂,遠遠看見圍著罩衣的外婆獨自立在院壩邊,望著墳山方向出神。院邊三層高的梨樹綴滿了只只青皮香梨,山風拂過,送來淡淡的梨香。這是四十年前外婆和外公一同種下的,約定等到他們年老力衰,干不動農活時,就靠果子樹掙些油鹽錢。
堂屋里,干凈亮堂的全家福再次掛上了正壁墻。

【作者簡介】 何苗,出生于2001年10月,四川西充人,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本科在讀;現居廣州;《秋雨》系作者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