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的愛好眾多,喜歡讀書由來已久。其《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中》寫道:“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便展現其性情恬淡,超脫世俗,極其愛好讀書的一面。如其所述,自少年到暮年,他讀書不斷,積累了深厚學識。誠如梁代蕭統《陶淵明傳》所稱:“淵明少有高趣,博學善屬文。”以下將聯系陶淵明生平及文學創作,來談談其讀書經歷、讀書特色和讀書影響。
游好在六經
讀書,是中國古代士人提高道德修養的重要方式,也是躋身仕途的必由之路,因此,大多數文人都有過飽讀詩書的經歷,陶淵明雖然超逸,但也不例外。
對于陶淵明來說,讀書不僅是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同時,也培養了閑適情趣,錘煉了思想品格,對其人生追求與態度更是產生了不小的影響。作為封建士人,陶淵明也和其他文人一樣,由于家族的傳承與現實的需要,懷抱理想,希望通過讀書躋身仕途,獲得發展機會,成就不朽聲名。從孩童時代起,陶淵明就飽讀儒家典籍,參悟儒家之道。《榮木·序》自敘云:“總角聞道,白首無成。”《飲酒》其十六亦自稱:“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陶淵明所讀的“六經”,即《易》《詩》《書》《禮》《樂》《春秋》這六部儒家代表性經典,頻繁出現于其現存的詩、賦、辭、記、傳、贊、述、疏、祭文各類作品之中。
陶淵明平時經常與來訪的村鄰、朋友研討儒家經典,探討其中的內蘊。《答龐參軍》寫道:“有客賞我趣,每每顧林園。談諧無俗調,所說圣人篇。”通過閱讀儒家經典,陶淵明熟悉了儒家推崇的堯、舜、禹等上古圣君賢臣的德行與功業,其《贈羊長史》云:“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黃虞。得知千載上,正賴古人書。”由此,激發起強烈的建功立業的理想與抱負,其詩愛用“猛志”一語,體現出一種豪壯的氣勢與激昂的氣度。《雜詩》其五自述少年時“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讀〈山海經〉十三首》其十自稱“猛志固常在”,《榮木》展現積極入世、志在千里的精神面貌,“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其他詩也多次展現意氣風發、充滿理想抱負的一面。《擬古》其八云:“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雜詩》其四云:“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只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到了晚年其理想和志向仍遲遲未能實現,便不免激憤、感慨,而這種情緒也見諸作品,《雜詩》其二發出苦悶悲憤的聲音,“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祭從弟敬遠文》談到自己苦讀六經,志向無所成就,不禁感慨不已:“余嘗學仕,纏綿人事。流浪無成,懼負素志。斂策歸來,爾知我意。”無論是“流浪無成”還是“懼負素志”,皆表明陶淵明雖然人生大部分時間隱居田園,但是其內心實際上并不甘心隱居,也并不甘于做一個寂寂無聞之輩。而這也正是他飽讀儒家經典,汲取儒家思想精華的結果。故朱熹說淵明:“欲有為而不能。”陸九淵也稱:“淵明有志于吾道。”
樂琴書消憂
陶淵明不僅愛好讀書,也享受讀書生活帶來的樂趣。他性情恬淡,“質性自然”,“少無適俗韻”,能夠忍受寂寞、孤獨的困擾,靜下心來安心讀書。同時,因為隱居田園,有意識地與世俗隔絕,擁有充裕的時間和安靜的環境,能夠從容讀書,感受讀書的樂趣。
陶淵明書寫讀書生活的樂趣,最為典型者莫過于常常將讀書之樂與彈琴之樂相提并論。彈琴與讀書,前者可以怡情,后者可以啟智,都有賴于恬靜的性情、安靜的環境。如其所述,二者如影隨形,從少年到暮年,一直陪伴著陶淵明,給貧困孤獨中的他,帶來無窮快樂。《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云:“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自祭文》回顧平生:“欣以素牘,和以七弦。”《答龐參軍》稱隱居生活簡陋困窘,然因為彈琴、讀書,平添了不少歡樂,“衡門之下,有琴有書”。《和郭主簿》其一稱隱居之后,與世俗隔絕,終日彈琴、讀書,生活優游自得,“息交游閑業,臥起弄書琴”。讀書和彈琴給陶淵明帶來了快樂,也化解了他的憂愁,使其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憧憬。義熙元年(405),陶淵明四十一歲。是年十一月,他決心辭去彭澤縣令歸家,于《歸去來兮辭并序》寫道:“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遺,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經歷幾次仕途的波折后,陶淵明領悟到自己不宜為官,決意回歸家庭,陪伴親人,他向往著未來可以彈琴讀書,躬耕田園,登覽游賞,拋開未來生活的隱憂,在此著重寫他渴望的生活場景,體現了陶淵明歷經坎坷之后仍然對人生保持著一種達觀態度,這是多么的難能可貴,這正是他深受后人喜愛的重要原因。義熙十一年乙卯,陶淵明五十一歲,于《與子儼等疏》云:“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面對五十歲之后貧病交加、疾病纏身、與藥石為伴、常受親戚救濟等種種困窘狀況,緬懷昔日琴書為伴、閑適優游的生活,情感真摯而沉痛。
從陶淵明的敘寫來看,無論是獨自閱讀,還是與人共賞,他大多數時候都以一種閑適輕松的態度讀書,字里行間流動著歡樂的情趣。《讀〈山海經〉》其一談到勞作之余,以一種輕松愉悅的心情信手翻閱《山海經》《穆天子傳》之類書籍,于一俯一仰之間,怡然自樂,“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移居》則展現了他與來訪的村鄰與朋友共賞古書奇文、解析書中疑義,其樂融融的場景,“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綜合來看,對于陶淵明來說,讀書與彈琴在其生活中占有特殊的分量,象征著一種詩意的人生與理想的境界,也因此,使其作品于樸實平淡的風格中煥發出理性的智慧,獨具深厚的底蘊。
詩書以寄意
陶淵明生活于玄學盛行的時代,當時的玄學家們經常圍繞言語是不是可以完全表達人的意思展開討論,相關的觀點分為兩派:一派認為言語不能完全表達意,可稱為“言不盡意論”;另一派認為言語能夠完全表達意,稱為“言盡意論”。兩相比較,陶淵明受“言不盡意論”這一派影響較深,讀書重視對于書中之意的理解與品味。湯用彤先生曾稱:“魏世以后,學尚玄遠,雖頗乖于圣道,而因主得意,思想言論乃較為自由。……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所會,欣然忘食”(《魏晉玄學論稿》)。陶淵明在創作上也受到“言不盡意論”影響,表現在重視意象的運用、意境的構筑,有意識地增強詩文蘊藉的意味。具體表現為常運用歸鳥、浮云等意象,或運用“寄意”“忘言”等詞語,采用托物寓意、借詩寄意的方法,抒發對自然的體悟、對生活的感嘆,使作品具有言外之意、韻外之味,讀來回味無窮。《飲酒》其五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寫道“寄意一言外,茲契誰能別”。陶淵明借詩寄意的特點,受到蘇軾關注,其評點《飲酒》其五說:“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清人陶必詮評《飲酒》詩:“驟讀之不覺,深求其意,莫不中有寄托。”
針對陶淵明讀書注重意會、創作重視寄托的特點,后人解讀其作品時,也不妨以意逆志,透過其創作內容和創作主題,還原其讀書的種類、內容。歸納起來,陶淵明生平讀書,主要表現出如下三種特征:
一是熟悉隱士傳記,了解隱士文化,贊美歷代隱士的風度。陶淵明被鐘嶸譽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不是偶然的,其表現出獨具一格的隱士風流,很可能與他研讀過上古以來眾多知名隱士的傳記,熟悉古代的隱士文化有密切關系。其筆下的隱士類型豐富,歸納起來至少有五類:一是遺世獨立者。如許由,《示周續之祖企謝景夷三郎》云:“從我潁水濱。”又有長沮、桀溺,《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云:“遙遙沮溺心。”二是安貧樂道者。如榮啟期,《飲酒》其二云:“九十行帶索。”《飲酒》其十一亦云:“榮公言有道。”三是忠貞不渝者。如伯夷與叔齊,《擬古》其八云:“饑食首陽薇。”《飲酒》其二:“夷叔在西山。”四是待時而出者。如商山四皓,《贈羊長史》云:“路若經商山,為我少躊躇。多謝綺與甪,精爽今何如?紫芝誰復采?深谷久應蕪。駟馬無貰患,貧賤有交娛。清謠結心曲,人乖運見疏。”五是先仕后隱者。如張摯,《飲酒》其十二云:“長公曾一仕,壯節忽失時。杜門不復出,終身與世辭。”
二是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熟悉圣賢事跡,追慕上古以來的圣賢。在陶淵明的思想體系與文學世界里,清晰構筑了一個由黃帝、神農至堯、舜、禹等組成的圣賢群體,這些上古以來的圣君賢王多次受到他贊美,反映其熟讀儒家經典,熟悉古代圣賢的傳記與神話。如《神釋》提到天皇、地皇、人皇,《贈羊長史》提到黃帝、虞舜,《戊申歲六月中遇火》提到東戶季子,《飲酒》其二十提到伏羲、神農,《讀〈山海經〉》其四提到黃帝軒轅氏,《勸農》贊揚后稷、舜、禹的美德。對于孔子,陶淵明反復表示謹記遺訓。對于顏回,陶淵明敬慕有加,或贊其安貧樂道:“簞瓢謝屢設。”(《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或贊其仁德:“顏生稱為仁。”(《飲酒》其十一)
三是對于勇士與義士多有肯定,表現出對勇敢頑強、重情重義等品格的欣賞。如《擬古》其八稱贊荊軻,“渴飲易水流”,《讀〈山海經〉》其九、《讀〈山海經〉》其十分別贊揚夸父、精衛和刑天,“夸父誕宏志”,“精衛銜微木”,“刑天舞干戚”。他還借俞伯牙與鐘子期、莊周與惠子的典故,表達對知音的贊賞與知音難遇的苦悶,《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稱:“慷慨獨悲歌,鐘期信為賢。”《擬古》其八云:“路邊兩高墳,伯牙與莊周。”
通過對陶淵明讀書及創作的探討,可以看出其隱居田園并非都是和諧、安寧的生活,還包含三餐不繼、衣食匱乏的困窘和光陰虛度、壯志蹉跎的困擾。陶淵明廣博的知識視野和深厚的思想底蘊,為其人格與創作增添了魅力,成為其接受史發展的內在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