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師》5

莊子說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

今譯

道是真實存在而可征可信的，道自身無所作為，也沒有形跡。道可以心傳卻不可以口授，可以得到它卻不能看見它。道是它自己的本，也是自己的根，沒有天地之前，道就已經存在了。鬼神上帝因道而有靈性，天地也因道而有生命。道在太極之上而不算高，在六極之下也不算深。道先于天地存在而不算久，長于上古而不算老。

說莊子

道，是莊子學說的靈魂。道不但是世間萬物的根本，也是莊子用來衡量天地萬物的一把尺子，用來應對現實世界的一把利器。莊子用它逢山開路，遇河搭橋，所向披靡，宇宙萬物、人類社會中各式各樣的難題，無一不在“道”的面前輕而易舉地得以化解。可是“道”究竟是個什么“東西”？我們在《齊物論》中，已經知道“道”的神通廣大，可以通萬物，齊物我，泯滅美丑，可莊子卻始終沒有給予道一個清晰詳盡的解說。直到真人以大宗師的身份登場傳道了，千呼萬喚的道才終于露出了自己的“廬山真面目”。

莊子在這一段中對“道”的描述，與其說是一篇理論小品，不如說是更像一首激情四射的“道”的頌歌。作為詩篇，相信任何人吟誦之后都會為莊子對道懷有的激情所感染，然而，作為理論著作，大部分人讀過之后很可能感到愈發迷惑了。一個道的含義，莊子肯定了再否定，否定了再肯定，翻過來調過去，先說道有情有信，似乎道是客觀存在的實體，可緊接著又來了一句道什么也不做，壓根兒連個形狀也沒有。然后又說道可以傳、可以得，再接著說道不可以授、不可以見。說來說去，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莊子的道是個極為抽象的哲學概念，它是一個超越時空而又真實可信的存在。

莊子的這段話是不是很繞？沒錯。不過，要論繞的話，這在《莊子》中還只能排在第二。最繞的還要數《齊物論》中的“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可是，當我們把這兩段最繞的話放在一起加以比較，不難發現，這兩段話原來是可以互為發明的，都在解釋同一個問題，那就是道與宇宙及天地萬物起源的關系。莊子要說的是，道不是一個什么東西，道就是道，道存在于連“無”也沒有的時間之前。道后來體現為“無”，在“無”中又孕育了“有”。無論是“無”還是“無”中之“有”，以及產生于“無”與“有”之后的宇宙萬物，都是道的體現。但是，宇宙萬物并不是道生出來的，而是道的不同形態的體現。道，存在于宇宙萬物之中，所以宇宙萬物中無不有道。

讓我們把莊子論道的這一段與《知北游》中莊子與東郭子有關道的對話聯系起來看，或許可以更形象、更具體地理解為什么莊子的道既不是什么“東西”，可真的又像是個“東西”。

一次，東郭子問莊子道在哪里？莊子說道無所不在。東郭子想問個究竟，莊子告訴他，道在螻蛄螞蟻之中，道在稊稗里面，道在磚頭瓦片中，道在屎尿中。對東郭子來說，這樣的道簡直不可思議。莊子所說的道應該是至高無上的，怎么可以呈現于這些賤物之中，甚至在屎尿之中？

其實，這就是莊子的道，也是莊子“道”的學說的靈魂。“以道觀之，物無貴賤。”（《莊子·秋水》）天地萬物都是道的體現：天地是物，人是物，屎尿也是物，道怎么會自賤自貴呢？

那么，又怎么理解“生天生地”這句話？很多注本解釋這句說是道生出了天和地。其實并不是那么回事。因為莊子的道根本就不會“生”，也不能“生”。一“生”，那就不是莊子的道了。其實，“生天生地”的這個“生”，既不是老子“道生一，一生二”的“生”，更不是母親生孩子的“生”。這個“生”與“神鬼神帝”的“神”的用法相同，說的是天地因為道而有了生命。

我們再來看看莊子的道的淵源，也許更能看出他的道的一些特點。司馬遷認為莊子的道是從老子那兒來的。這話也許是對的。因為老子、莊子的道的確很像。不過，莊子的道出了源頭，便分流了。比方說，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四十二章）。老子的道什么都能“生”。可是莊子的道不“生”，莊子的道的特點是“通”，通天通地通屎尿。所以，老子的道帶來的是社會的更為“不公”，是帝王馭人的權術；而莊子的道要抹平一切差異，帶來的是一個更“公”的世界。這，才是莊子道的力量。而老子的道又怎么比得了呢？

順帶提一句，莊子大概是第一位以屎尿入文的文人學者。屎尿雖登不得大雅之堂，可只要用對了地方，依然可以出彩。幾千年來，除了東郭子，有誰會覺得莊子粗俗？

莊子說

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云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于列星。

今譯

狶韋氏得到道，得以治理天地；伏戲氏得到道，就能調合元氣之本；北斗得到道，永遠不會改變方位；日月得到道，便始終運行不息；堪壞得到道，能入主昆侖山；馮夷得到道，就可以游歷大江大河；肩吾得到道，從此穩居泰山；黃帝得到道，便可登上云天；顓頊得到道，就能安居于玄宮；禺強得到道，從此立足于北極；西王母得到道，坐鎮于少廣山上，沒有人知道她的起始，也沒有人知道她的終結。彭祖得到道，壽命延年，上及有虞堯的時代，下至五霸的時代；傅說得到道，得以輔佐武丁，安撫天下，后乘著東維星，跨著箕尾星，并列于眾星之間。

說莊子

莊子把這個“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的道說得那么玄，難道是要把“道”搞得像陽春白雪，讓普通人可望而不可即？或者讓人感到與之無緣？還真不是這樣。

莊子的真實想法恰恰相反，他的主張是，道，人人皆可得之。所以我們看到莊子在描述過“道”的基本特征以后，一口氣列舉出了一大串神話傳說中的人物，說他們如何得道，如何由于得“道”而大顯神通。好像這些人之所以能成為人們耳熟能詳的神話傳說人物，首先就在于他們都理解“道”，都能得道，都與“道”同在一樣。

這的確是莊子的高明之處，也是他別出心裁的地方。看來莊子很早就懂得如何利用名人效應，讓文化名人為自己的學說站臺，擴大影響了。

粗粗瀏覽一下這份神話傳說人物名單，似乎沒有什么奧秘。但是如果你讀了這一段，又讀過韓非子《解老》中“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維斗得之，以成其威；日月得之，以恒其光；五常得之，以常其位；列星得之，以端其行；四時得之，以御其變氣；軒轅得之，以擅四方；赤松得之，與天地統；圣人得之，以成文章”，或許你就可以從中發現點兒什么了。

這兩段話的文字十分相似，很可能莊子與韓非子都采用了當時流傳極廣的神話傳說。相比之下，顯然，莊子列舉的得道者更富于代表性。其中狶韋氏、伏戲氏、黃帝、顓頊、武丁，都是歷史傳說中的人間帝王；堪壞、禺強、西王母是相貌丑陋，堪比支離疏、哀駘它、闉（yīn）跂（qǐ）支離無脤（shèn）、甕?（àng）大癭（yǐng）的“妖魔鬼怪”，順便說一句，西王母變成美婦人那是道教將她許配給東王公之后經過了長期的演變才成型的，莊子時代的西王母還是位人見人怕的怪物；還有馮夷是位村夫，傅說后來雖說位至相國，出身卻十分低微。

而韓非子所列舉的人物，除了莊子也提到的天地、日月、星辰、帝王之外，便是來自精英集團的文人士子，再也見不到下層人士，更不用說殘疾人或者相貌丑陋之人了。可見莊子的道，不管你是帝王將相也好，販夫走卒、丑八怪也罷，人人皆可得之。在道的面前，人人一齊，道通為一，絕沒有身份地位的不同，也沒有美丑之別。

也許有人會問，莊子的得道者的理想境界是逍遙游，為什么這些得道者卻個個忠于“職守”，在自己的崗位上一干就是一輩子？

其實這不難理解。逍遙游，不等于人就不需要吃飯穿衣了。神人干的不就是使五谷豐登、萬物不生病的營生？所以，得道者依然需要勞作，只是閑下來的時候才會去“游乎四海之外”。

莊子這份得道者名單，還有另一個耐人琢磨的問題，那就是得道者的職業。讓我們看一看在這里從事哪類職業的人數最多。其中五位，竟然都是帝王！我們已經看到《莊子》一書的主要人物之一是得了道的圣人堯，莊子還以大量的筆墨寫了與得道者相處過了頭的衛靈公、齊桓公，是不是可以從中得出這樣的結論：實際上，莊子把實現他的理想世界的希望更多地還是寄托在了君王身上？雖然這里莊子只是把幾位君王列在了他的得道者名單上，但莊子下文著重描述的，恰恰是一位有才的君主怎樣在真人大宗師女偊門下得道，從而成為像從藐姑射山上下來的堯一樣的圣人君主。

如此看來，這一段有關道的描述，并不像一些莊學家所認為的那樣，完全游離于莊子思想之外，屬于篡入的文字，應當刪去。相反，這段話同樣屬于莊子，是莊子“道”的學說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沒有這一段文字，不但下文中有關女偊傳道于卜梁倚的記述，顯得十分突兀，而且有關圣人的段落也都變成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無法貫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