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主語省略是文言文中常見的語法現象,即便第三人稱代詞“他”字成熟并在古白話中廣泛用作主語后,省略仍然是文言文中主語的重要表達方式。
【關鍵詞】 文言文 主語 省略
省略是古今漢語中常見的語法現象,只要語言環境提供相應的支撐,省略不僅不會影響對于文意的理解,反而能夠收到簡潔明快的表達效果。文言文中的省略主要指某種語法成分未出現卻又可以補出的現象,而且這一省略成分不經補出則無法進行語法分析;無法補出或無須補出相應內容的那些結構,多已形成普遍存在的通行形式,則不必視為成分省略。看待這種成分省略,應該用歷史的觀點進行分析,不宜根據現代漢語標準來作判定。還應交代的是,這里的文言文是指以先秦口語為基礎進行加工的書面語言,以及后世古文家模仿先秦兩漢書面語言而使用的古文,而不是魏晉南北朝之后以北方話口語為基礎進行加工的書面語言,也即通常所說的古白話。文言文的成分省略可以分為主語省略、謂語省略、賓語省略等多種,又以主語省略較為常見,本文主要討論文言文中的主語省略。
文言文的主語省略從位置上看,又有蒙前省與探后省兩種。例如:
1.楚人為食,吳人及之。□□奔,□□食而從之。(《左傳·定公四年》)
2.郤子至,請伐齊,晉侯弗許。□□請以其私屬,□□又弗許。(《左傳·宣公十七年》)
3.鄒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麗。……旦日,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客曰:“吾與徐公孰美?”(《戰國策·齊策一》)
這三例屬于蒙前省,句子結構中的某一成分因上文已經出現而省略。前一例依次省略“楚人”與“吳人”,中間一例依次省略“郤子”與“晉侯”,后一例省略“鄒忌”。
4.□□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詩·豳風·七月》)
5.沛公謂張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 (《史記·項羽本紀》)
6.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風雨也。□必死是間,余收爾骨焉。(《左傳·僖公三十二年》)
這三例屬于探后省,句子結構中的某一成分因下文將要出現而省略,這是相對于主語通常出現在第一分句句首而言的。前一例省略“蟋蟀”,中間一例省略“公”,后一例省略“爾”。第一例中的“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兩句,可以看作“(蟋蟀)七月在野”后續的順承分句,“七月在野”之前既需補出主語,這里就不必再視為省略主語。
有人在蒙前省、探后省之外,又另立一類“對話省”。例如:
7.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 □□曰:“何器也?” □曰:“瑚璉也。”(《論語·公冶長》)
這類“對話省”是不應與蒙前省、探后省并列設類的,完全可以并入蒙前省之中。這一例依次省略的就是前文已經出現的“子貢”與“子”。
值得注意的是,對話中以“曰”字居于句首而省略主語的現象,有時并非二人之間對話,而是某一個人的自問自答。例如:
8.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曰:“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孔子曰:“諾,吾將仕矣。”(《論語·陽貨》)
自問自答的說法源自清毛奇齡《論語稽求篇》引明人郝敬說,后世常被征引。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二援引此例說:“有一人之言而自為問答者,則加‘曰’字以別之。”換言之,文中三個居于句首而省略主語的“曰”字,其實表示陽貨一個人的自問自答。
主語省略在文言文中較為普遍,甚至有連續幾個分句省略不同主語的現象。例如:
9.□□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左傳·隱公元年》)
第一分句“請京”的主語蒙前文“亟請于武公”“為之請制”的主語“姜氏”而省;第二分句“使居之”的主語蒙前文“(莊)公曰”的主語“公”而省;第三分句“謂之京城大叔”,據文意,省略的主語似以泛指莊公、姜氏在內的“時人”或“國人”為宜。
至于文言文特別是先秦時期的語言中,為何主語省略的情況更為多見,這或許與其時尚未產生可以自由充任主語的人稱代詞有密切關系。如此一來,處理主語的變通方法就只有重復名詞主語或省略主語兩種。重復名詞主語的方式當然不可取,至少是不可普遍使用,因為其時的書寫條件受到極大限制,加之重復名詞主語帶來的啰唆、拖沓,乃至干擾原本流暢、清晰的表達,于是省略主語自然就成為首選。
需要說明的是,先秦時期使用人稱代詞主語以避免主語省略可能帶來的混淆,尚未具備充足的條件。雖然其時語言中已經產生第三人稱代詞“之”與“其”,但是它們的語法功能卻是不健全的。“之”字只能充任賓語,絕不能充任主語,而充任定語、狀語的“之”字則更是具有指示代詞的性質。“其”字主要充任定語,偶爾可以充任非獨立句的主語,例如用作偏正化主謂結構中的主語:“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孟子·公孫丑上》)用作分句主語:“若其不還,君退臣犯,曲在彼矣。”(《左傳·僖公二十八年》)用作兼語式中的兼語:“不能自使其無死,安能使王長生哉?”(《韓非子·外儲說左上》)但是此時的“其”字絕不能充任獨立句的主語。至于“彼”字用作主語時也可以表示“他、他們”的意思,例如:“彼又使譎詐之士,外假為諸侯之寵使。”(《韓非子·說疑》)由于“彼”字的指示性很強,主要用于遠指,又常常帶有輕視的感情色彩,因此一般不用作表示人稱的主語,通常將它歸入指示代詞中。
大約到了魏晉時期,“其”字用作主語的現象開始多見起來。例如:
10.曹公眾弱,其得我必喜,其宜從二也。(《三國志·魏志·賈詡傳》)
11.正爾自問臨賀,冀得審實也。其若見問,當作依違答之。(《宋書·元兇劭傳》)
12.臣累遣書信喚法亮渡,乞白服相見,其永不肯。(《南齊書·魚復侯子響傳》)
13.其見卿等入石頭,無異云霄中人也。(《魏書·島夷桓玄傳》)
魏晉之前較少見及的“其”字用作兼語的現象,這時也多有使用。例如:
14.王茍子來,與共語,便使其唱理。(《世說新語·文學》)
15.北土多有名兒為驢駒、豚子者,使其自稱及兄弟所名。(《顏氏家訓·風操》)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魏晉南北朝時期“其”字用作主語的語法功能有了重要發展,但這種新興用法仍然不多見。這固然是“其”字用作定語的傳統用法根深蒂固,使得它的新興用法無法充分發展,同時也是由于此時新產生的第三人稱代詞“渠、伊”等具有自由充任主語、賓語的功能,使得它的新興用法無須充分發展。
“渠、伊”二字本是指示代詞,魏晉時期轉用為第三人稱代詞,可以充任主語、賓語等成分,主要見于當時江南方言。下面是充任主語的用例:
16.驚言失之,云:“女婿昨來,必是渠所竊。” (《三國志·吳志·趙達傳》)
17.既還,王長史語劉曰:“伊詎可以形色加人不?” (《世說新語·方正》)
18.不敢復近思曠傍。伊便能捉杖打人,不易。(《世說新語·方正》)
19.有人以王中郎比車騎,車騎聞之曰:“伊窟窟成就。”(《世說新語·品藻》)
到了唐代,第三人稱代詞“渠”字才逐漸流行;第三人稱代詞“伊”字也在唐宋時期繼續使用,并且在金元人的曲文中又可用作第二人稱代詞。但總體來看,二者在表達上受到某些限制,使用地區、使用范圍較為狹窄。
現代漢語中最為重要的第三人稱代詞“他”字,來源于秦漢時期的指示代詞“他”,魏晉時期開始有了萌芽性質的使用。例如:
20.吏曰:“夫人鼻高耳口低,豈能就嚙之乎?”甲曰:“他踏床子就嚙之。”(《古小說鉤沉·笑林》)
21.他自姓刁,那得韓盧后邪?(《晉書·張天錫傳》)
不過,這兩例語料的產生時代還不是十分明確。《笑林》是魏邯鄲淳撰寫,而《古小說鉤沉》卻是后人所輯錄,《晉書》的成書時代又滯后至唐代初年,故而從學術研究角度來看,均不能算作魏晉時期的確切例證。時代可靠而又發展成熟的第三人稱代詞“他”字,當是初唐《寒山子詩集》:“可貴天然物,獨一無伴侶。覓他不可見,出入無門戶。”只是此詩中的“他”字用作賓語。用作主語的較早例證見于時代稍后的張鷟《游仙窟》:
22.嘴長非為嗍,項曲不由攀。但令腳直上,他自眼雙翻。
23.元來不見,他自尋常;無故相逢,卻交煩惱。
饒有趣味的是,第三人稱代詞“他”字成熟以后很少用于文言文,而主要用于接近口語的文字,在宋代之后的古白話中常可見到它的身影。例如:
24.開賭坊的閑漢柳大郎,名喚柳世權。他平生專好惜客養閑人,招納四方干隔澇漢子。(《水滸傳》第二回)

25.正值有個當案孔目,……喚做孫佛兒。他明知道這件事,轉轉宛宛,在府上說知就里。(《水滸傳》第八回)
26.惇曰:“秦琪是蔡陽之甥。他將秦琪托付我處,今被關某所殺,怎肯干休?”(《三國演義》第二十八回)
27.孔明大笑曰:“……司馬懿之計,安能瞞得過吾?他每日令人在前交戰,卻教汝等襲吾軍后。” (《三國演義》第九十九回)
而唐宋以及其后的古文家,則嚴守秦漢時期遣詞造句的規律,盡管不經意間偶或流露其時口語的某些痕跡,但總不肯輕易將新生的反映口語的語言成分納入自己的文字中。我們從蘇軾的《東坡志林》中見到的“他”字,仍然是秦漢時期的指示代詞“他”字。例如:
28.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東坡志林》卷一)
29.他人或茍以藉口,公發于至情,如饑者之念食也,顧勢有未可者耳。(《東坡志林》卷二)
30.性之便,意之適,不在于他,在于群息已動。(《東坡志林》卷四)
古文家的仿古文字在考慮主語時,也是遵行秦漢時期的主要方式,寧可省略,也不愿使用第三人稱代詞“他”字。例如:
31.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于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范仲淹《岳陽樓記》)
文中用方框標示的主語省略,蒙前文“滕子京”省,倘若補上第三人稱代詞“他”字,則與全文語體色彩不相協調,顯得不倫不類。
32.一日,大母過余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比去,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歸有光《項脊軒志》)
文中兩處用方框標示的主語省略,均是蒙前文“大母”省,文中唯一的一處用作定語的“他”字,也是秦漢時期指示代詞“他”字的沿用。
33.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師乘風雪,歷齊河、長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長城之限,至于泰安。是月丁未,□與知府朱孝純子潁由南麓登。(姚鼐《登泰山記》)
文中用方框標示的主語省略,蒙前文第一人稱代詞“余”省。順便說及,這里作者并未使用漢語中歷史最為悠久又極具口語色彩的第一人稱代詞“我”字,卻選擇書面語中慣常使用的“余”字。
現代漢語中的主語省略也極為普遍,盡管情況更為復雜,分類更為細密,但究其源頭,大多可以追溯至文言文。只是這已逸出本文的闡釋范疇,這里就不再贅述了。※
(柳士鎮,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國家教材委員會語文學科專委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