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葉被從河岸對面過來的熱風吹得嘩啦響,蟬在枝丫上嗡嗡地鳴。
“梅花兒,你姥叫你回家吃飯!”
遠處的墻頭上冒出了個毛茸茸臟兮兮的腦袋,只見他雙手扒著紅磚水泥砌成的墻,稍微一用力就翻到墻上。那是老劉家的二小子。
好幾天沒下雨了,黃昏時的天被落日染得金黃,沉悶的壓得人上不來氣,但這種難忍的天兒顯然影響不了在興頭兒上的孩子。劉鵬蹲在高墻上,像一只正在蓄力的雛鳥,輕盈地一躍,穩穩當當地落在土地上,飛奔向大樹,帶起一陣塵土。
樹蔭下有個小姑娘,套著小背心,穿著肥大的短褲,頭發用紅繩扎成兩個鬏兒,正趴在地上,聚精會神地盯著樹根的一角。
“看什么呢?”劉鵬湊到她的旁邊,也跟著趴下,順著梅花兒的視線看去——
“我以為什么呢,螞蟻搬家有什么可看的。”他又唰的一下起身,失望地拍著粘在腿上的土,而后將手在褲子上擦了兩下,伸手去抓梅花兒扎著紅繩的小辮兒。
梅花兒沒回頭就準確地躲過了他伸過來的手,上面黑乎乎的不知道蹭了什么東西,“今天要下雨。”
“螞蟻搬家蛇過道,大雨不久要來到。我們學過這個。”
劉鵬仗著自己高高的個子,一只手抓起梅花兒的胳膊將她拎起來。高墻的另一邊磚瓦房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升起的白煙呼喚著在路上奔跑玩耍的孩子回家吃飯,村口大巴車明亮的喇叭聲準時響起,梅花兒知道,她哥回來了。
幼兒園一放假,她就被媽媽送到姥姥家,除了梅花兒之外,這個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小院子里還生活著兩個小孩兒,是她大舅家的哥哥和小舅家的弟弟。梅花兒不喜歡那個總是哭著跑去告狀的小不點兒,所以在她暑假的開端,哥哥還沒放假的那幾天,她總是一個人蹲在大樹下,徘徊在小河邊,穿梭在兩列房子間狹窄的小路上,在每一個可以躲過毒辣陽光的陰影下。
黃色的大巴還未到村口,只見一個車頭從斜坡上慢慢爬升上來。梅花兒掙開劉鵬的手,大步向著村口跑去,兩個小辮子在腦袋后面一甩一甩的,鼓足了勁兒要在車停下時到達村口。車門打開,一群背著書包的孩子從大巴車的后門涌出,有的手上拿著零食往嘴里塞,有的臉頰上還沾著辣條的紅油。
哥哥長得又高又壯,比同齡的小孩胖了一圈兒。梅花兒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他,穿過擁擠的人群,直接撲在他柔軟的肚子上,像是抱了一只巨大的玩具熊。
“姥叫咱們回家吃飯。”
“劉鵬,你在這干嗎呢?你是不是又欺負我妹了?”
“張東暢你別瞎說,誰欺負她了,是你奶讓我叫她回家吃飯。”
劉鵬和哥哥是同學,因為兩個月之前爬樹把腿摔折了,干脆直接請假直到暑假,村里同齡的小孩兒都去上學了,沒人陪他玩。梅花兒剛到村里兩天頭發就被他拽散了好幾次,又被他拿著毛毛蟲從村東頭追到村西頭,嚇得她跑回家一天沒敢出大門。在那之后的好一段時間,梅花兒出門時都要先趴在圍墻上,看看他有沒有拿著毛毛蟲躲在哪個角落,等待她出來后把蟲子丟在她的脖子上。張東暢聽說之后直接把他拉出來打了一架,這件事最終以她哥哥的大獲全勝結束。
“再讓我知道你欺負她我揍你。”張東暢向他亮了亮自己的拳頭作警告。劉鵬因為有“前科”,也沒好意思再反駁,揉著鼻子跟在后面。夕陽從地平線的另一側照過來,將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哥哥把糖果塞進梅花兒褲子的口袋里,還不忘囑咐她別讓愛告狀的弟弟看到。
哥哥終于放假了,梅花兒再不需要為了躲著張東旭天天跑出去。三個小孩子睡在一起,但張東旭每天晚上都哭鬧著要人陪,所以大多數時間都是梅花兒和哥哥睡,張東旭和姥姥姥爺一起睡。
姥爺在村東面的一家豆腐廠工作,每天早上可以免費去取新鮮的豆腐和豆漿。姥爺在廠里吃飯,豆腐和豆漿都是張東暢帶著梅花兒和張東旭一起去取。張東旭是家里的小霸王,梅花兒只比他大一歲,但每次發生爭吵,不管原因是什么,姥姥總是向著張東旭。時間久了,梅花兒也能明白,姥姥更喜歡弟弟多一點,每當這時哥哥永遠站在她這一邊,在姥姥開口說梅花兒之前,直接把她帶出去玩,要么就是和她站在一起,陪她挨罵。
一大早張東暢和梅花兒起來去豆腐廠拿豆漿,在他們已經穿好衣服準備離開的時候張東旭才剛剛起床,看到門口已經準備出發的兩人急得吱哇亂叫。在姥姥的命令下,梅花兒和張東暢不情愿地站在門口,等著他穿衣服。梅花兒不高興地噘著嘴,起了個大早就是希望能夠早點出去,哥哥安撫地捏捏她的臉,在她耳邊說:“一會兒緊跟著我走。”梅花兒看著他不懷好意的表情,心情瞬間明媚起來,這個表情她再熟悉不過了,每次要“整”張東旭的時候,哥哥都是這樣笑的,雖然事后總少不了一頓罵。
“我拿著豆漿,梅花兒拿著豆腐,張東旭你最小,什么也不用拿,后面跟著走就行。”哥哥將裝著豆腐的袋子遞給梅花兒,張東旭見到只有自己沒有東西拎馬上就鬧了起來。
“我也要拎!梅花兒都能拎,我也要拎!”眼看他就要在豆腐廠里面撒潑,張東暢連忙將自己手里的豆漿塞給他,然后又去拿了一份。
手中有東西拎著的張東旭高高昂著頭,像一只驕傲的公雞。走出豆腐廠后,有一段鋪滿了形狀各異石子的小路,孩子們喜歡在這里撿石頭到河邊打水漂。
“那兒有個彩色的石頭,妹兒,撿起來帶回去。”張東暢張大嘴巴,夸張地指向左手邊的地面。
“哪呢?哪呢?”梅花兒還沒說話,張東旭就搶先一步走到左邊,低頭找著彩色的石頭。
“跑!”哥哥從梅花兒手里接過袋子,一只手拎著豆腐和豆漿,一只手牽著梅花,在張東旭低頭找石頭時兩人向前方狂跑,等張東旭回神的時候兩個人已經跑出一段距離了。
“你們等等我!”張東旭在后面邊追邊喊,這時候那袋子豆漿發揮了它的用處,熱豆漿隨著他跑動不斷地撞在小腿上,讓他很難跑快,更別說追上前面兩人了。
于是在寬闊的大路上出現了這樣的一幕,一個小男孩兒邊跑邊哭,臉上沾滿了鼻涕和眼淚,豆漿被他扔在地上,前面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哈哈大笑。
預料之中,張東旭回家就向姥姥告狀了,梅花兒和張東暢心虛地站在門旁邊,看見姥姥拿起手邊的笤帚,張東暢拽著梅花兒撒腿就跑,大樹下兩個人氣喘吁吁地笑成一團。
張東旭遲早會來找他們的,除了他們兩個根本沒人愿意和一個動不動就告狀的小孩兒一起玩。果然還沒到中午,張東旭就來找他們倆,手里還拿著姥姥留下的午飯錢。
看在錢的份上,哥哥勉為其難地帶上了他,小賣部里煙霧繚繞,麻將碰撞的清脆響聲伴著打麻將人的出牌聲形成了奇怪的交響曲,雜亂而和諧。梅花兒不喜歡煙味兒,在市里的家中沒人抽煙,煙味夾雜著汗味在悶熱的夏天捂出了一種不好聞的味道,她用小手捂住嘴巴和鼻子,藏在哥哥身后,躲避著周圍人投射來的目光。姥姥也是打麻將人群中的一個,沒時間給他們做飯時就會給十幾塊錢讓他們自己買點東西吃,幾包干脆面、三袋面包只要幾塊錢,梅花兒恨不得姥姥天天去打麻將,這樣就沒人管他們了。
下水摸魚、找蝌蚪,上樹摘葉、抓知了,一個夏天在奔跑中隨風消散在時光里。
梅花兒有個傳說中的大舅媽,是哥哥的媽媽,她沒有見過她,從姥姥的只言片語中得知,她好像是個韓國人。梅花兒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哥哥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連家里的小白狗圍在他腳邊討好地要吃的他都不理,此時梅花兒還不知道哥哥為什么不高興,只能拉著他的手,哥哥努力卻依舊揚不起的嘴角讓她不安。
兩天之后,這種不安變為現實,一個妝容精致、打扮時髦的女人光臨了姥姥家,帶著大包小包的禮品,其中還有給她的零食和衣服。面對姥姥姥爺的時候,那個女人端莊優雅,還有一些不自知的高高在上,但梅花兒總覺得她和哥哥說話時小心翼翼地,哥哥也是一副不想理她的樣子,一看見她,他就拉著梅花兒避開。再之后,梅花兒知道了,這位就是那個活在飯桌上大人們口中的大舅媽,這次來,目的是把哥哥帶走。
對梅花兒來說,這個消息是晴天霹靂,她把所有收到的禮物都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以為這樣做哥哥就不會被帶走了。她趴在哥哥懷里,五官揪成一團,哭得和張東旭一樣丑,哥哥的眼睛被她哭紅了,向她再三保證不會走,但在一個夢醒的清晨,這間屋子里只剩下她一個人。
在哥哥走后沒多久,梅花兒也要開學了,她坐在校車上,頭發被好好地扎了起來,身上穿著漂亮的小裙子。
老師站在講臺前照著名冊點名“楊冬陽”。
“到。”她舉起手,聽到自己的聲音。
哥哥走了,她再也沒回去過,再沒人叫過她梅花兒,就如那個夏天過去了,再也不會回來。
(作者系長春師范大學文學院2022級漢語言文學2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