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毛衣

冬季的一個午后，天空好似被一層迷蒙的紗幔所遮掩。陽光竭力刺破那層層疊疊的清寒，款款落在窗前。我悠悠然蜷在溫馨的小窩里，手中緊握著一杯熱氣裊裊、香霧繚繞的奶茶。那濃郁的奶香與茶的芬芳相互交融，飄來醉人的溫暖。那奶茶上方升騰的煙霧，如夢如幻，似那織女手中的絲線，飄忽不定，又似帶著某種神秘的牽引。恍惚間，這霧仿佛幻化成外婆手中正在編織的粉色毛線，那毛線隨著外婆的巧手上下翻飛，編織著無盡的關愛與溫暖。

我靜靜地翻閱著手中的小說，紙張的觸感和文字的魅力讓我沉醉其中。在這寧靜而愜意的時光里，仿佛塵世的喧囂都被隔離在外，只剩下我與這一方小小的世界相擁。

輕輕翻過書頁，小說中一個外婆擔憂遠行的外孫兒，不斷忙活著鉤織毛衣，好賺錢補貼外孫兒。這情節映入我的眼簾，猶如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打破了我內心的平靜。霎時間，我的腦海中出現了那件未曾穿過的粉毛衣。

五歲時，鄰居家小姐姐常穿著一件粉毛衣，那毛衣款式很別致，領口處精心編織著一圈小巧的蕾絲花邊，袖口點綴著潤澤的珍珠紐扣，毛衣的下擺則是俏皮的荷葉邊設計，那小姐姐穿上就像從童話世界里走出來的小仙女一樣。我每次看到，眼睛就像被磁鐵吸住了一般，挪不開視線，心里滿是渴望，手也不自覺地伸出去，輕輕觸摸那柔軟又漂亮的粉毛衣，滿心都是羨慕。

大外婆把這一切都瞧在了眼里，不知從哪天起，她的手中就多出了幾團粉色的毛線。只見她整日里忙忙碌碌地織著毛衣，我滿心好奇與期待，總喜歡湊到跟前看。每當我靠近，大外婆總會停下手中的活兒。有時，她會小心翼翼地放下那正在快速織動的毛衣針；有時，她會溫柔地讓身旁的人幫忙抱抱我。我偶爾會任性地耍個小無賴，緊緊纏著大外婆不松手。每當這時，大外婆總會立刻放下手中的毛衣針，然后像變戲法兒似的，不知從哪個兜里變出一顆糖果來，滿臉慈愛地塞進我的嘴里。那顆糖果，帶著大外婆暖暖的體溫和深深愛意，成了我記憶中最甜美的滋味。

大概一兩個月后，粉色的毛衣成型了。但當大外婆滿懷欣喜地將它遞到我面前時，我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心里像被澆了一盆冷水，一點兒也開心不起來。我皺著眉頭，把毛衣往身上比了比，嘴里不停地嘟囔著：“這袖子怎么這么長啊，都快拖到地上了！還有這衣擺，大得能把我整個人都裝進去！”我生氣地把毛衣扔在一邊，噘著嘴，滿臉的不情愿。

大外婆一臉慈愛地解釋道：“孩子，外婆特意往大了織，想著能讓你多穿幾年呢。”媽媽也在一旁附和著：“是大了些，等你長大了再穿。”

我卻不管不顧，跺著腳，大聲叫嚷著：“我不要！現在穿不了有什么用！我就想要一件現在能穿的漂亮毛衣，像鄰居小姐姐那樣的！”我一邊說，一邊委屈地哭了起來。

這件粉毛衣，沒有鄰居小姐姐那件毛衣精致的領口花邊，沒有漂亮的袖口裝飾，更沒有獨特的下擺設計，就是普普通通的樣子，還大得離譜。最后，它就這樣被我無情地丟進了衣箱底。

直到初中時，因為要搬家，不得不去整理衣物。我就在那一堆雜亂的衣物中，突然發現大外婆織的粉毛衣靜靜地躺在那里，依舊如新。然而，那時的我，滿心只想著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對于這件粉毛衣，是滿不在乎的。我隨手拿起毛衣，心里想著：它不過是一件過時的毛衣，大外婆肯定還會給我織新的，這件舊的算得了什么。隨手扔在要丟棄的舊衣服里，只是出于對粉色的喜愛，才多看了幾眼，又順手放進了收納袋里。

現在想起來，那抹粉，大概是這世間最能觸動我心弦的顏色。它不是那種張揚的艷粉，亦非那種黯淡的淡粉，而是一種恰到好處的、宛如初綻桃花般嬌嫩的粉。

高考后的那個暑假，我滿心歡喜地推開家門，本想著與家人分享喜悅，可話還未出口，就被告知大外婆已經在病痛的折磨中離去了。那一刻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有一塊巨石重重地砸了下來，砸得我喘不過氣。重物砸下，總有些余震吧。我沒能見到大外婆最后一面，那種遺憾和痛楚，越往后，越如同一把鈍鈍的刀，一下又一下慢慢地剜著我的心。

我知道那個總是笑著喚我小名、給我塞糖果、為我織毛衣的大外婆，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面前了。

當我整理衣物時，再次緩緩打開衣柜，那扇柜門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故事。那件粉色毛衣赫然入目，它依然無聲無息地靜臥其中，毛衣的針腳細密而整齊，每一處都彰顯著織者的用心。

望著這件毛衣，我的心猛地一揪，難過如潮水般涌來。我從未穿過它，我知道大外婆當時滿心期待我能穿上她精心織就的溫暖，只是年幼的我什么也不懂，一壓箱底就是十幾載。

奶茶的熱氣緩緩飄散，我仿佛又看到了大外婆坐在小賣店門口，手中緊握著毛線針，全神貫注地編織著。那雙手，雖歷經歲月的滄桑，皮膚變得粗糙，關節微微腫大，卻依然靈巧得令人驚嘆。大外婆的手指正微微彎曲，熟練地操縱著細長的毛線針，仿佛它們是聽話的精靈，在她的指揮下有序地舞動。陽光柔和地灑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專注的側影，為她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她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手中的粉色毛線，目光中滿是溫柔與耐心，每一針的穿插，每一線的纏繞，都顯得那么有條不紊。即使她不時地和旁人閑聊幾句，雙手也未曾有過片刻的停歇，仿佛那手中的毛線和織針有著一種無法抗拒的魔力，牽引著她不停地勞作。線團在她的腳邊，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滾動，毛線均勻而順滑地從線團中抽出。她會時不時地停下，仔細端詳一番織好的部分，用手指輕輕摩挲，檢查是否有疏漏之處，還不時地拿起毛衣在自己的手上比一比袖子。

陽光總是慢慢地灑下，金色的光輝為大外婆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毛衣針有節奏地舞動著，發出輕微的“嗒嗒”聲，仿佛在與陽光合奏著溫馨的樂章。而我，就依偎在大外婆的身旁，感受著她的溫暖，享受著這無憂無慮的快樂。愛的人在身旁，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幸福，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時光。

暑假回家，看到粉毛衣，摸著那密密匝匝的毛線，我忍不住把它抱在懷里，好像跌入了一個熟悉而又溫暖的懷抱。

陽光宛如輕柔的綢緞，輕輕地披在我的身上。當我緩緩抬頭望去，恍惚的瞬間，仿佛又瞧見了記憶深處的小賣店。灰蒙蒙的卷簾門前，仿若正端坐著織粉毛衣的大外婆，她的面龐綻放著如春日暖陽般慈祥的笑容，那眼神之中，盈滿了對我無盡的疼愛，宛如一泓溫潤的清泉，滋養著我的心田。在我滿懷渴望地伸出雙手，試圖去觸摸這無比熟悉的場景時，卻悲哀地發覺，這一切不過是虛幻如夢的泡影。那曾經的溫馨畫面，如同易碎的琉璃，在現實的冷風中支離破碎，徒留我在這空寂的時光里。

大外婆的身影，那溫暖的笑容和飽含深情的眼神，終究只能在回憶的長河中閃爍，而我，卻再也無法真切地感受到那曾經觸手可及的溫暖與愛意。此刻，我的心墜入了無底的深淵，被無盡的思念和痛苦所吞噬，只能在這虛幻的泡影前，默默哀悼那永遠逝去的美好時光。

歲月匆匆，宛如無情的風，悄然帶走了大外婆那熟悉而溫暖的身影，徒留下綿綿無盡的思念與回憶，在我心海深處洶涌澎湃。那些往昔被我懵懂無知地視為理所當然的關愛，此刻皆化作我心靈深處最為珍貴的熠熠生輝的寶藏。

我于時光的長河中慢慢領悟，美好其實始終如一地環繞在我們身旁，只是我們常常深陷于忙碌的泥沼與無盡的追逐之中，從而漠視了它的悄然綻放。

在這光怪陸離、紛繁復雜的世界里，我們總是如同脫韁的野馬，不停地奮力奔跑，狂熱地追求著那些被外界定義為所謂的夢想和成功。然而，在這倉促匆忙的人生旅程中，我們往往會錯失諸多近在咫尺的美好。那些一直默默陪伴在我們身邊的親人，他們所給予的關愛，恰似那無處不在的空氣，平淡無奇卻又不可或缺。當我們擁有之時，或許未曾敏銳地覺察到其珍貴無價；而當失去的那一刻，才會刻骨銘心地體悟到那份難以彌補、直擊心靈的遺憾，這種遺憾常常會在心湖泛起層層漣漪，一圈一圈，無休無止。那是在寂靜深夜，當思念如潮水般涌來，淚濕枕頭時心底的痛；那是在熱鬧的節日里，滿桌佳肴卻缺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歡聲笑語中突然涌起的落寞；那是在人生重要時刻，回首張望卻尋不見那鼓勵的目光，滿心喜悅無人分享的孤獨。

曾經，我以為時間還長，相伴的日子還多，那些溫暖的懷抱、親切的笑容、耐心的叮嚀，都被我當作理所當然，未曾好好珍惜。如今，親人的身影只能在回憶中找尋，那未完成的陪伴、未實現的承諾，都成為刺痛心靈的毛衣針。遺憾的漣漪不斷擴散，一圈一圈，泛起往昔的疏忽與此刻的悔恨。

這漣漪，是歲月無法撫平的傷，是時光難以抹去的痕，它時刻提醒著我，親人的愛如此珍貴，而我的疏忽卻造成了永遠無法彌補的空洞。那是一種痛徹心扉的悔恨與無奈。

眼角的淚珠在閃爍，合上書本，仰起頭靠在躺椅上，陽光溫柔地撫著我，天空中的云朵也好似一雙柔和的大手，輕輕拍著我的脊背，抬手，好像為我穿上了心底深處的粉色毛衣。

（作者系長春師范大學文學院2022級漢語言文學3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