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去形容,獨標真素,此詩家最上一乘。”在陸時雍看來,詩歌創作應摒棄繁復的修飾,注重性情之真,崇尚真淳天然之致。陶淵明作詩不存祈譽之心,以筆耕心田,將生活感悟凝于簡素詩行,為后世開啟了一道靈光絡繹的詩學風景。探尋其詩作之根,陶詩的創作情感主要源自他思鄉懷歸的情懷,如同一條晝夜不息的河流,潺潺流淌的是說不盡的鄉愁。
一、歸鄉之“真”:自然與真意的探尋
歸鄉的行動中隱含著尋找的初衷。不同于地理上的簡單遷徙,陶淵明的歸鄉是對生命本質的深刻領悟,一種超脫世俗紛擾的超然態度。“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在陶淵明看來,真正的幸福源自內心的滿足,而非物質的堆砌。在他的詩中,可以看到他對儉樸生活的熱愛和滿足。在《歸園田居·其三》中,“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南山之下,陶淵明手持豆種,輕輕播撒,仿佛在繪制一幅田園畫卷。可雜草竟比豆苗更為茂盛,肆意生長,似乎在嘲弄他的辛勤。然而,這又何妨?那片綠意盎然之地,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中,成為他無盡期待與深情的寄托。縱使雜草叢生,也掩不住他對這片土地的眷戀與熱愛。
故鄉對陶淵明而言,不僅是人生的起點,更是靈魂的清凈之所。在他的詩中,可以看到他超凡脫俗、融然遠寄的生命境界。在《歸去來兮辭》中,“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俗的交往如同浮光掠影,轉瞬即逝,留下的只是疲憊與空虛。他選擇歸鄉,旨在追尋生命本真,探索在人生羈旅中聊以寄托,保持自身淵清玉絜的途徑。
二、歸鄉之“情”:心系與情牽的歸宿
故鄉是陶淵明情感的寄托。陶淵明筆下的歸鄉,是對家鄉的無盡眷戀,流淌著對歸鄉的迫切心情。在《歸去來兮辭》中,“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曉月未落,清輝灑在石板路上,歸鄉的腳步聲在寂靜中回響,他在心中盼望著清晨的曙光能盡快照亮歸鄉的路途,每一步都踏在回憶與現實的邊緣,心中那抹淡淡的鄉愁,如同晨霧般繚繞不去。
不同于賀知章在《回鄉偶書》中“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抒發歸鄉后的疏離感與隔閡。陶淵明歸鄉后的田園詩作,則洋溢著對歸鄉生活的熱愛與滿足。“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揭示了他與生俱來對自然的親近和對世俗的疏離。他的審美情趣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經歷了一個逐漸覺醒和深化的過程。在早年,田園生活的淳樸與自然,對他來說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存在,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狀態。然而,隨著步入仕途,現實與理想的差距逐漸顯現,這種對比促使他對自然山水和田園生活的價值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領悟。在官場的紛擾與田園的寧靜之間,他開始自覺地反思并追求一種更加符合內心渴望的生活——隱逸。
這種轉變不僅是對生活方式的選擇,更是一種審美意識的成熟。他深知自然之美是無需雕飾的純粹之美。在他的筆下,自然不僅是背景,更是主角。如《飲酒·其五》中的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詩人無意間的抬頭,目光便與南山不期而遇,“悠然”二字,既是他的怡然心境,也是山的閑適姿態。菊花的清香與南山的寧靜相映成趣,詩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描繪了一幅動人的田園晚景圖。山間飄蕩著一層若有若無的嵐氣,在夕陽的余暉下,顯得神秘而不可名狀。成群的鳥兒,正結伴向山中飛回,仿佛是歸家的游子,帶著滿心的歡喜與期待。仿佛在南山之下,一切的凡塵瑣事都煙消云散,只剩一份寧靜和自在。
三、歸鄉之“韻”:意象與情韻的交織
陶淵明的詩歌,以其“韻”深藏于字里行間,言有盡而意無窮,展現出一種超越語言的藝術意蘊。他的語言如同未經雕琢的璞玉,簡潔而深邃,透露著本色,正如元好問所言:“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陶詩的語言自然而不造作,平淡中見真章,讀來如同清風拂過水面,波瀾不驚。他的詩歌不僅是語言的表達,更是精神內涵的傳遞。陶淵明善于通過自然意象引發讀者的聯想,使詩作的意境不僅限于文字所描繪的場景,更延伸至讀者的內心世界,形成一種“韻外之致”。
陳師道曾評價:“淵明不為詩,寫其胸中之妙爾。”陶淵明的詩歌是民族文化審美心理的積淀,凝聚著時代的文化內涵。他的詩中沒有對權貴的媚俗,沒有對貧賤的鄙視,只有對自然的真摯熱愛和對生命的深深尊重。陶淵明將自身的情感與氣韻灌注于萬物之中,使尋常的花草樹木、山川河流發出別樣的生機與情趣。同時,他也從這些自然之物中汲取生命的養分,豐富自己的內心世界。這種對生活的深刻感悟和對自然的熱愛,使陶淵明的詩歌不僅是一種藝術的享受,更是一種精神的滋養。在陶淵明的詩作中,讀者能根據個人的理解和想象,賦予詩歌更多的藝術層次。這種藝術的再創造,也是韻外之致的一部分。詩意不僅有內在美,更觸及了更深遠的美感。其詩篇中的自然意象如“菊”“南山”等,富于隱喻意味以傳遞情感,成為文學鄉愁中充滿詩意的象征和情感的載體。
然而,現代鄉村已非昔日模樣,歷史環境、文化背景和文學語境都發生了轉變。其雖不同于往昔,但依舊保持著古老的“集體無意識”。“集體無意識”可以理解為一個民族的普遍心理,榮格稱之為“原型”。故鄉便是歷代文人筆下抒發情感的“原始意象”之一。羈旅客居、宦海浮沉、四季更替、地理變遷等都會引發作者的情感變化。人們對故鄉的依戀早在我國的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中便顯現出來:“豈不懷歸?畏此簡書。”現代也有各類鄉土文學與尋根文學作品涌現,故鄉的山川、人情在藝術作品中化為永恒。鄉愁往往寄托于烏托邦式的幻想之中,借助傳統意象來隱喻和表達現代人的鄉愁。故鄉的意象也因此被賦予新的現代性內涵,變得更加生動和充滿活力。陶淵明的田園牧歌,雖然在現實中難覓蹤跡,但其精神在現代語境中得到了新的詮釋和傳承。
歸鄉,如同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輕輕地旋開塵封的心門,游子的心隨之蕩漾起層層漣漪。喜悅者,懷揣著歸巢的倦鳥之夢,憧憬著故鄉的溫馨;憂愁者,似是秋風中飄零的落葉,歸途迷茫,不知所終。更有甚者,明明已經乘上了歸鄉的小舟,卻被命運之手輕輕一推,便永遠地停留在歸來的半途。時光荏苒,歲月更迭,故鄉或許已非舊日模樣,我們亦在歲月的洗禮下悄然改變。歸鄉的真諦,始終不在于地理位置,而在于那顆永不停歇追尋的初心。“吾心安處是吾鄉。”陶淵明的歸鄉情懷,超越了時間的界限,已經成為中華文化中一個重要的符號,牽動著每一個游子的心。
(作者系長春師范大學文學院2021級漢語言文學4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