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宋代;顏真卿;碑刻;蔡襄
一、“宋之魯公”蔡襄
《宋史·蔡襄傳》記載:“襄工于手書,為當世第一,仁宗尤愛之?!盵1]10400宋徽宗也曾說:“蔡君謨書,包藏法度,停蓄鋒銳,宋之魯公也?!盵2]蔡襄的書法在當時深受帝王的喜愛,甚至在徽宗眼中,蔡襄更被視為唐代的顏真卿?!缎蜁V》有記:“以至本朝,則有八人其間,如宋綬、蔡襄、石延年之徒,皆與古作者并驅爭衡,為一代法?!盵3]在蘇、黃、米之前,蔡襄的書法就被時人作為典范,可與古人并駕齊驅。歐陽修云:“唯以翰墨之妙,中間寂寥者久之……而君謨書特出于世。”[4]自五代至宋初,書壇近百年無璀璨之星出現,歐陽修認為“抑亦難能而罕至也”,因為難,所以很少人能夠做到。在歐陽修看來,開國之后精于書法的只有蘇舜元、舜欽兄弟和蔡襄三人,蘇氏兄弟過世后僅存蔡襄。歐陽修評價蔡襄筆精墨妙,下筆有師法,在當時尤為珍貴。蔡襄對顏真卿的師法,歷代多有稱道。葛立方云:“君謨始學周越書,其變體出于顏平原?!盵5]楊賓又云:“《萬安橋記》,則幾與《中興頌》方駕矣?!盵6]莫是龍更謂:“蔡君謨真書卓冠一代,大者端莊秾艷,在魯公伯仲間。”[7]5646他們都指出蔡襄學書以顏魯公為法。蔡襄不僅在書法方面推崇顏真卿,在為官之道上對顏真卿更是推崇效仿。
仁宗天圣八年(1030)蔡襄登進士第,與同年進士歐陽修結為摯友,二人在政治主張與文藝思想上有著高度的一致?!端问贰げ滔鍌鳌份d:“范仲淹以言事去國,……襄作《四賢一不肖》詩,都人士爭相傳寫?!盵1]10397范仲淹因事被貶,余靖等為之辯護,歐陽修致書責備高若訥,亦遭貶謫。蔡襄義憤填膺,作《四賢一不肖》詩,頌揚范仲淹、歐陽修、余靖、尹洙四人,抨擊高若訥。此詩在當時被爭相傳誦,蔡襄不畏被卷入政治浪潮的風險而作此詩,雖不及顏真卿英勇殉國的壯烈,但也體現了他正直不阿的忠義精神。
二、 蔡襄碑刻書法的魯公之風
錢泳曾經評價蔡襄:“學魯公者,惟君謨一人而已。蓋君謨人品醇正,字畫端方,今所傳《萬安橋碑》,直是魯公《中興頌》;《相州晝錦堂記》,直是魯公《家廟碑》?!盵8]錢泳把蔡襄的《萬安橋記》比作顏真卿的《大唐中興頌》,《相州晝錦堂記》比作《顏家廟碑》,不僅稱贊了蔡襄的書法與人品,更對其書法風格的來源做出了細致的分析。
《萬安橋記》為蔡襄于嘉祐五年(1060)撰并書寫的楷書碑刻。孫承澤《庚子銷夏記》載:“忠惠以一太守,不費公帑為之,事舉而民不怨,此忠之所以為忠,惠之所以為惠也。橋成,公召還朝,乃大書刻石。雄偉開宕,堪與橋稱。”[9]由此可見,蔡襄《萬安橋記》的雄偉氣象以及他在民眾心中的忠惠形象。鄭杓《衍極》載:“取古今十三人,謂蔡公書起五季之衰,《萬安》為摩崖之苖裔,可謂確論。蓋大書不難于矩矱,而難于得天真趣。今以此觀之,只似作蠅頭小楷,此固其過人者耶!”[7]2170王世貞亦云蔡襄書:“萬安天下第一橋,君謨此書雄偉遒麗,當與橋爭勝。”[10]寫大字并非宋人所長,蔡襄寫擘窠大字,竟像寫蠅頭小楷一樣輕松率意,這是蔡襄書法的過人之處。
朱熹《蔡忠惠像贊》有評:“經綸其學,高明其志。立論中朝,盡心外寄。嗟公之忠兮,三陳有詩。誦公之功兮,萬安有碑。楷法草書,獨步當世。”[11]188張世南跋云:“蔡端明此書,大得顏平原、浯溪摩崖刻筆意。世人但知其端嚴有法度,而不察其操縱運用妙處,何異趙括讀兵書乎?前輩評端明正書為本朝第一,蓋不誣也?!盵12]朱熹稱贊蔡襄楷法獨步當世,張世南則認為《萬安橋記》取法顏真卿浯溪摩崖之筆意,觀此碑如同讀兵書中的排兵布陣之妙。蔡襄取法晉唐,在楷書方面尤為推崇顏真卿,張世南和錢泳共同提到《萬安橋記》取法魯公《中興頌》。南宋葛立方云:“君謨始學周越書,其變體出于顏平原……君謨泉州橋柱題記,絕過平原;……藝至于此,亦難矣?!盵5]在葛立方看來,蔡襄《萬安橋記》的書法價值甚至高于顏真卿。今將《萬安橋記》與顏真卿《大唐中興頌》進行風格對比,如表1所示:
從表1中的若干字可見,蔡襄《萬安橋記》和顏真卿《大唐中興頌》在結字上總體都是外拓的,如“之”字的上收下放,以及捺畫的走勢?!笆薄捌洹钡茸秩缫蝗怂鶗?,可以明顯地看出蔡襄對顏書的借鑒。就結體而言,顏字更為寬闊,氣勢宏大,如“有”“功”等字,顏字均有外拓之勢,而蔡書多呈內擫。蔡襄書法雖與顏真卿近似,卻不乏獨造之處。在用筆方面,蔡書較為含蓄蘊藉,橫畫多藏鋒用筆,如“其”“有”等字長橫皆為圓起圓收,不僅單字看來如此,觀《萬安橋記》整體亦透露出圓融的篆籀氣息。而《中興頌》用筆提按分明,點畫剛勁有力,起筆、收筆藏露并用,長橫起筆多以頓筆斜切,收筆處右下停頓。如顏書“功”字的長撇,較蔡書變化更為豐富。蔡襄學顏,但不拘泥于顏書,相較于顏書的勁健疏朗,蔡襄的書法更加緊結圓融,有著中庸平和之美。
《相州晝錦堂記》,治平二年(1065)刻立。宰相韓琦修建堂舍,歐陽修撰文《晝錦堂記》,蔡襄書丹,時人稱此碑為“三絕”。董逌《廣川書跋》記載:“蔡君謨妙得古人書法,其書《晝錦堂》每字作一紙,擇其不失法度者裁截布列,連成碑形,當時謂百衲碑本,故宜勝人也。”[7]6704此碑并非蔡襄直接書于石上,而是每字書寫數十遍,一字數紙,挑選其中最合法度的字連綴成篇,可見其十分用心。梁曾言:“蔡忠惠公為有宋一代大家,……其所書《萬安橋碑》字較魯公《中興頌》尤大,及《晝錦堂碑》皆學顏書,乃其佳者?!盵13]梁提到《萬安橋記》和《晝錦堂記》皆學顏書,是蔡襄楷書的代表作。今將《晝錦堂記》與顏真卿《顏家廟碑》進行風格對比,如表2所示。
通過蔡襄《晝錦堂記》與《顏家廟碑》里的單字對比,發現二者整體的用筆與風神較為相似,二者用筆皆為藏露并用,詳細對比長橫,如“其”“而”“士”等字的橫畫收筆,《顏家廟碑》收筆銜接自然,橫畫并無大的起伏變化,而蔡襄《晝錦堂記》收筆處右下頓筆明顯,有明顯重壓的痕跡。二者的豎畫如“士”“而”等,均由粗到細,粗重有力。雖能從此碑用筆看出取法《顏家廟碑》,但蔡襄書相對筆畫跳宕明顯,頓挫收筆,如“其”“士”二字長橫提按豐富。“公”字點畫和“之”字捺角更為鋒銳。可見蔡襄《晝錦堂記》在用筆方面模仿《顏家廟碑》的同時,有著自己的創新之處。在其結構方面,二者字體皆呈外拓之勢,雖多字結體相似,但也有著細微的變化。蔡襄書《晝錦堂記》相對魯公《顏家廟碑》字勢更加寬扁,蔡襄書轉折內收的角度更大,如“而”字的橫折鉤,相較魯公書的外拓,蔡襄書呈現出的內擫之法顯得更加精緊俊朗,而《顏家廟碑》形體外拓方整勁健。
由上可見,《晝錦堂記》僅與《顏家廟碑》有些許相似,并非完全接近。經過對比發現,相較于《顏家廟碑》,《晝錦堂記》的風神面貌與《多寶塔碑》更加一致。由表3可見,不僅兩碑字形極為相似,甚至提按及方向等細微處也十分類似。如“于”字豎鉤的提按點畫的對應關系,“也”字提鉤畫的方向,左收右放的結體,“業”字點畫的位置如同一人之手所寫,角度、變化基本相同,“遺”字捺角出鋒的用筆也較為一致。
顏真卿書《多寶塔碑》時年44歲,《多寶塔碑》是其流傳下來較早的作品,用筆遒勁豐潤,結體繁密。此時顏真卿正值壯年,與其晚年沉雄渾厚的書風有很大區別。而《顏家廟碑》為顏真卿72歲時的作品,個人風格早已形成,達到了人書俱老的狀態。通過對比,顏真卿《多寶塔碑》與蔡襄《晝錦堂記》無論是用筆還是結體都更為相似,可見蔡襄《晝錦堂記》取法《多寶塔碑》更多,其書風更加趨近于顏真卿早期的書法風格。同樣取法《多寶塔碑》的還有蔡襄的《劉蒙伯墓碣文》,為嘉祐六年(1061)刻立,現存于福建福州于山碑廊。這篇一千余字的碑文,筆筆有法度,中鋒的用筆使其帶有樸拙的意味。通篇觀之,該碑的“尚”“外”“郎”等字都有明顯的《多寶塔碑》風格,其提按頓挫明顯。尤其是長橫的收筆和橫折的轉折處,于俊朗的筆姿中增強了骨力。結字方面,亦與《多寶塔碑》寬扁的字形十分接近。
總體而言,顏真卿楷書莊重渾厚,氣息肅穆,正體現了他忠義賢良的正直形象。蔡襄楷書法度精謹,所書《萬安橋記》《相州晝錦堂記》《劉蒙伯墓碣文》等皆有明顯的顏書風貌。蔡襄對顏真卿各個時期的書法風格都有所涉獵,更可貴的是,在學顏的同時蔡襄也保留了自己清朗峻拔的獨特面貌。
三、 蔡襄學顏對時風的影響
歐陽修曾云:“自蘇子美死后,遂覺筆法中絕。近年君謨獨步當世。”[4]1979稱贊蔡襄的不僅有歐陽修,蘇軾也說:“自顏柳氏沒,筆法衰絕。……獨蔡君謨書天資既高,積學深至,心手相應,變態無窮,遂為本朝第一?!盵7]5634南宋朱熹亦云:“字被蘇、黃胡亂寫壞了!近見蔡君謨一帖,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盵14]由此可見,無論是提倡“無意于佳乃佳”的蘇軾,還是贊賞儒家中正平和的朱熹,都對蔡襄的書法給予了高度的評價。
蔡襄在《告身帖跋尾》中寫道:“魯公末年告身,忠賢不得而見也?!盵11]139蔡襄推崇顏真卿不僅學其書,更在為官之道上學其人。蔡襄云:“顏魯公天資忠孝人也,人多愛其書,書豈公意耶?”[11]163《宋史·蔡襄傳》載:“襄工于書,為當時第一,仁宗尤愛之,制元舅隴西王碑文命書之。及令書溫成后父碑,則曰:‘此待詔職耳。’不奉詔。于朋友尚信義,聞其喪,則不御酒肉,為位而哭?!盵1]10400宋仁宗命蔡襄書寫墓志銘,蔡襄則認為這是待詔的工作,因此婉拒仁宗。蔡襄雖然擅長書法,但并不以書家自居。
蔡襄所書碑刻《萬安橋記》《相州晝錦堂記》《劉蒙伯墓碣文》皆為學顏典范。在為官之道上,蔡襄更是體現了對道德品格的追求,《四賢一不肖》詩的忠正,拒寫《溫成后父碑》的勇毅,被賦予了更高層次的意義。因此,蔡襄被徽宗皇帝稱作“宋之魯公”,可謂當之無愧。
蔡襄對顏真卿的推崇和學習是全方位的,蔡襄不僅在為人為官方面被顏真卿忠正賢良的儒家精神品格所吸引,而且將士大夫的精神氣節作為自身的要求準則。在書法方面,更是有著明顯的顏書特征,在蔡襄之前,北宋沒有哪個書家對傳統做出過如此全面深入的繼承。蔡襄在宋代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在蔡襄的引領下,宋人對顏真卿書法的接受學習不斷演進,對顏真卿的書法與人品推崇備至,也直接推進了學顏之風在楷書碑刻中的盛行,開宋代書法興盛之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