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風箏的人

前些日子，父親掐著時間回來一趟，黑黝黝的臉上如果沒有白鬢，差點兒淹沒在黑暗里。“閨女，咱們去放風箏，好不好？”

我心頭一顫，回憶傾瀉而出。

幼時愛哭鬧，風箏是父親哄我的看家法寶：“閨女！咱們去放風箏去，好不好？”哭鬧霎時就啞了聲，濕漉漉的眼睛重又變得亮晶晶。

那時夕陽喝得大醉，扯碎一團一團的云撒向天空。風箏摻著靛藍、橘黃，一齊被父親粗糙的大手捉住。我歡快地繞在父親被拉長的背影左右，百般掙脫他的大手想牽住風箏的鳶尾。父親把線放長了些，任我兩只嫩手捉住風箏的腰，然后喊：“閨女，你舉著風箏，爸爸跟你一起跑。”我便踏著粉紅的涼鞋在綠地上舉著風箏吃力地跑。父親滿心歡喜地看著撒開腳丫子快跑的小小身影，胡子被嘴角擠在兩鬢：“閨女！放手啦！”他笨拙地扯著絲線，邁著大步踏過草叢，我則在原地歡快地鼓著手掌：“飛嘍！風箏飛嘍！”

父親走遠又折返，輕輕把風箏柄握在我的手心，教著小手認真地放線。我心急，恨不得一口氣就把線放完。風箏越飛越高，線越拉越緊。我向往地望著高處的風箏，小手漸漸松開，出神地望著一動不動。

不知何時大手握得更緊了，還沒父親膝蓋高的我并不能察覺到，追風箏的人似乎生怕風箏飄遠。

時間靜默，轉眼淌過一汪歲月。那日，父親拖著行李箱駐在門口，撫著我的頭：“我不在家要好好聽話，爸爸以后回來陪你放風箏。”于是呀，我掰著指頭數著日子，盼著追風箏的人歸家。一年，兩年，三年，見面的時日卻屈指可數。也不知從何時起，歲月砌下了一堵厚厚的墻，隔開了整個世界。

“閨女？”父親蹙眉，打斷我的思緒。“好，咱們去放風箏。”我應聲。

父親眼尾的溝壑深深地陷進去，開心得像個孩子。于是，在大片大片的云之下，我捏著風箏的骨架，輕輕地踏過零零碎碎的一片雜綠。我松開手，仰頭便撞見了那個追風箏的人，一如往年：他笨拙地邁著步子，一頭豎發匍匐在頭上，碩大的手緊緊揪住絲線；風箏高高地掛在空中，兩翼時不時晃動。我在心里暗暗說：“飛嘍！風箏飛嘍！”

可是，我無法專注地望著那高飛的風箏，總忍不住朝父親看。父親的背脊被時間越壓越彎，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突然像是在鼻子上種了青梅，酸澀得叫我想落淚。我抬腳邁步走向父親，輕輕地握住那雙始終溫暖的大手，不忍風箏顛簸，小心往回收著線。

父女四目相對，一怔，然后，一笑。

他知道的吧？不論時間怎樣的行走，風箏都不會飄走，會系在心頭，永久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