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溯中國古代詩歌的淵源,《詩經》開創了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的先河,而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開創了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先河。二者凝結而成的文學精神傳統,在后世合流并稱為“詩騷傳統”,其蘊含的思想、文化等具有典范意義。
后代文人志士賡續古典文脈,續寫“詩騷傳統”,推動中國古典文學繁榮發展。唐代詩歌的輝煌得益于文人士子對前代文學的繼承與發展。李白廣泛學習和借鑒前代優秀的文學遺產,在此過程中他不斷接受“詩騷傳統”文化、思想與精神內涵的濡染,尋求與“詩騷傳統”相契合的文學精神,最終形成自己獨特的浪漫主義格調。
一、李白對“詩騷傳統”的接受
《詩經》熱切關注現實,展露作者對現實生活的真情實感,奠定了我國詩歌面向現實的傳統。詩歌中體現了作者強烈的政治和道德意識,真誠積極的人生態度,為后世文人樹立了正確的人生觀念,培養了良好的審美習慣和道德情操。其“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創作原則和精神,啟發和引導了后世文人對百姓生活的關心,對現實與國家命運的密切關注,如漢樂府緣事而發的創作特點,建安詩歌的尚質崇實與詩人的慷慨之音,陳子昂的詩歌理論提倡“風骨”與“興寄”,李白心系國家社稷,有報國憫民的濟世情懷與強烈的憂患意識,以?儒家“兼濟天下”的思想為旨歸。《離騷》是屈原經歷政治、現實生活、人生歷程的獨特生命體驗的寫照。他在詩歌中用形象的語言描述自己的身世之感,探討美政理想,抒發忠誠愛國、不屈不撓的堅定信念,塑造了具有崇高理想、高潔品格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其傲岸人格和不屈的斗爭精神,激勵著后世文人。
《詩經》中蘊含著政治倫理思想、道德修身理念等豐富的文化內涵,是士大夫重要的文化資源。立足于當時的文化背景和社會交往規則,士大夫們在外交場合會通過賦《詩》言志來表明自己的觀點、立場與情感。與此同時,《詩》在士大夫君子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加之孔子以《詩》為教,《詩》逐漸被經典化,成為社會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離騷》是屈原獨特的人生遭際、個體人格和情操的體現,作者用浪漫的筆調書寫自己的人生歷程,個體生存與集體之間存在的利益、價值、矛盾關系,以及自我內心的痛苦和精神世界的苦悶。屈原以拳拳愛國之情反抗黑暗現實,其堅定理想信念為后世文人提供了精神指引。后世仁人志士表達了對屈原的贊美與敬仰之情,如李白《江上吟》有云“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展現了對屈原及其作品的高度贊揚;杜甫《戲為六絕句》所云“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表達了對屈原、宋玉文學精神與才力的贊美,詩人以屈、宋自勉,展現其文學追求與高尚品格。“詩騷傳統”所體現的文學精神蘊含著古代文人士大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格規范,為歷代文人所推崇,代代相承。
唐代文學的繁榮一方面得益于文人士子們對前代文學的總結與反思,另一方面文人們善于繼承,勇于創新。初唐之始,有識之士有感于自六朝以來不良的文風,對南朝齊、梁文風持批判態度,士人們集南北文學的特點,提出“各去所短,合其兩長”。“初唐四杰”有著變革文風的自覺意識,提倡剛健骨氣的審美追求。陳子昂的詩歌創作傾向為復古,主張復歸風雅,提倡有風骨與興寄的作品。李白在時代的召喚下,自覺改革詩風,反對梁、陳宮掖之風,稱頌和提倡《詩經》中所表現出來的關注現實、有感而發的創作精神。他在《古風·大雅久不作》中有言:“大雅久不作,吾衰競誰陳?”他感慨詩歌的衰落,推崇《詩經》中的“風”“雅”。“風”“雅”中的詩篇大多能反映文學作品對社會現實的關注,有些詩篇還能夠揭露統治者對底層百姓的壓迫,表現百姓的苦難生活,反映社會的真實面貌,對時政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李白看似浪漫不羈,但他始終以儒家的用世理想激勵自己,心系天下,深切關注勞動人民的生活。李白詩歌多因事而發,書寫現實感受,表達對百姓苦難命運的同情,如《丁督護歌》:“云陽上征去,兩岸饒商賈。吳牛喘月時,拖船一何苦。水濁不可飲,壺漿半成土。一唱督護歌,心摧淚如雨。萬人鑿磐石,無由達江滸。君看石芒碭,掩淚悲千古。”此詩描寫纖夫在炎炎烈日的夏天拖船過壩,運輸石頭的艱難情形,展現了百姓生活之困苦,表達了詩人對底層百姓的深切同情。《唐宋詩醇》評價其:“落筆沉痛,含意深遠,此李詩之近杜者。”李白在《宿五松山下荀媼家》中描寫農家“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的艱辛和困苦,訴說勞動的艱難,表達了詩人對農民的同情。
學者韓高年曾言:“《詩》是對維系群體利益的‘禮’‘義’和‘孝’‘敬’‘德’等倫常的形象再現,而《騷》則是對支撐個體存在的理想、信念、情感的浪漫表述。”(韓高年《論“詩騷傳統”》)“詩騷傳統”既包含了對個體價值和情感的追求,又指向群體價值和群體關照,是個體與集體精神的體現。李白續寫“詩騷傳統”,將個體意識與群體意識融為一體。唐朝國力強盛,經濟繁榮,對文化持開放與包容的態度,造就了唐代文人士子開闊的胸懷、恢宏的氣度、積極進取的精神。生活在盛唐的李白,受社會風氣與時代精神的影響,有著強烈的用世精神,熱情進取。李白以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的思想為追求,有著“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的宏偉濟世理想,以期實現儒家“天下大同”的理想社會。李白立志篤定,“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為濟世之愿上下求索,百折不撓,入長安尋求機遇以期實現濟世赤心,卻遭放還。當飽受安史之亂創傷的唐王朝需要廣大賢才輔政安民之時,李白出廬山,入永王李璘幕府,期冀為國效力,實現政治理想,卻再次受阻。
李白始終秉承著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的價值規范,不忘用世初心,繼承前代文學的優良傳統,續寫“詩騷傳統”,傳承文學精神。李白懷著濟蒼生、安社稷的遠大政治理想且孜孜不倦,雖道路曲折坎坷,經歷幻滅和失敗,讓他處于痛苦、矛盾、悲憤之中,卻始終堅信“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頑強而執著地追求理想。他終生為其奮斗不息,直至烈士暮年,也壯心不已,以期實現自己應有的人生價值與社會價值。
二、“詩騷傳統”與李白詩歌的創作呈現
《詩經》是我國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展現了當時政治、社會、百姓的生活畫卷。《詩經》中大量作品表現出對現實的關注,有著強烈的政治道德意識,如《大雅·民勞》描寫在周厲王的統治下,百姓苦不堪言,勸勉厲王親近有德有才之人,遠離奸佞小人,愛護百姓;《小雅·節南山》控訴了執政者尹氏的不作為,民不聊生,政治黑暗腐敗,表現詩人對國事的擔憂。有學者言:“唐人對《詩經》的接受,既不是純粹從經學的角度出發,對其微言大義作精深的研究和闡發,也不是強調《詩經》的藝術表現手法,而更多地是把《詩經》當作一面旗幟,用以指示詩歌的方向,鼓勵詩歌干預社會現實,期望能在現實的政治活動中顯示詩歌的價值。”(尚學峰、過常寶、郭英德《中國古典文學接受史》)
李白自覺承繼《詩經》的政治諷刺精神與寫實風格,立足于現實生活,書寫現實,反映唐王朝統治背后的弊端。李白雖生活在盛唐,但他敏銳察覺到這盛世背后的腐敗現象、官場黑暗,以及各種矛盾的接踵而至。李白《古風》其二十四有言:“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中貴多黃金,連云開甲宅。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此詩表達了詩人對當時政治的不滿與憤懣,對統治者腐朽政治的無情揭露,對盛唐氣象背后的擔憂。李白在《古風》其八中諷刺了當時的奸佞小人位居高位,驕縱跋扈,禍國殃民,詩人以揚雄自比,慨嘆賢能者沉淪下潦。此外,李白對當朝統治者驕奢淫逸的生活進行諷刺,如《烏棲曲》言:“姑蘇臺上烏棲時,吳王宮里醉西施。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欲銜半邊日。銀箭金壺漏水多,起看秋月墜江波。東方漸高奈樂何!”詩人借吳王夫差在吳宮縱情聲色,荒淫廢政,映射玄宗宮廷的奢靡生活。李白無論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始終從未停止過用自己的才華和筆墨化成詩歌或文章來表達內心對現實的關注。
李白和屈原都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偉大的詩人,李白對屈原有著深厚的敬仰之情,并且對屈原作品高度贊賞,從中汲取養分,豐富自身的文學內涵。李白曾三擬《文選》,屈原、宋玉的作品大多被《文選》收錄,從其詩歌作品中可以窺探李白對楚騷的學習。李白不僅在辭賦創作中通過煉句、用典等手法藝術上承襲《楚辭》,而且他的作品與屈原的作品有著許多共同的思想基調,有著崇高的理想、壯志難酬的“騷怨”。《李太白全集》輯錄了李白辭賦八篇,其中《惜余春賦》《愁陽春賦》《悲清秋賦》《劍閣賦》四篇騷體賦,不僅采用與《楚辭》句式相同的寫法,在句中、句末大量使用“兮”字,而且在用典的賦句中,化用楚騷相關典故,尤其是《離騷》《九歌》等作品中的語句。在賦中還隨處可見楚地之名,如《惜余春賦》中出現的楚地地名有“洞庭”“瀟湘”“峴北”“湘南”“陽云”“南國”。四篇騷體賦中的句式、用典、地名與《楚辭》、楚地文化息息相關。縱觀這四篇騷體賦,從文章內容和藝術手法的表達上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傷春悲秋的悲愁,更體會到其報國無門、懷才不遇之感與“戀君”式的情懷。李白辭賦中蘊含的楚騷情韻,讓我們感受到濃郁的楚騷氣息,可窺探其對《楚辭》藝術以及楚騷精神有著難以磨滅的情感追求。
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突出地表現了浪漫主義的精神氣質,其主要表現為熱烈奔放的情感,對現實的抗爭,追求理想,塑造抒情主人公形象等,通過豐富奇特的想象、神話等創造雄偉壯麗的圖景,使得詩歌凸顯縹緲迷離、譎怪神奇的美學特征。李白繼承和發展了屈原的浪漫主義詩風,喜好浪漫主義詩章,追求絢爛奇幻的藝術境界,這與他自覺學習浪漫主義的楚騷作品是密不可分的。
李白與屈原的浪漫主義詩風一脈相承。李白發揚了屈原獨立不遷、不屈于世俗的精神,在《古風》其十二中言“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都展現了其正直、不卑不亢的高貴人格。屈原在《離騷》中為我們塑造了多樣化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如“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憂國憂民的主人公,“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的高潔的主人公,“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執著追求理想的主人公,這些抒情主人公形象,表現了屈原高大貞潔的人格與崇高的理想。李白塑造的抒情主人公形象極其豐富,散見于各篇詩歌中,讓我們感受到情感強烈、志存高遠的主人公。他詩中的抒情主人公行蹤飄忽,間或登上蜀道天險,間或徜徉于天姥山,間或穿梭于長江三峽。李白在《上李邕》詩中塑造了“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凌云壯志的抒情主人公,在《行路難》其一詩中描述了“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的堅定理想信念的抒情主人公。屈原在《離騷》中借助香草美人的意象比喻自己高潔的人格和品德,與此同時,展現了一個色彩斑斕、光怪陸離的神奇世界。詩人在現實中不得志時,乘坐飛龍,騰空而逝,辭國遠游,這些都顯示出詩人豐富而奇特的想象力。李白的詩歌也展現了豐富奇特的想象和豪放飄逸的風格,構建了一個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藝術世界,如李白在《望廬山瀑布》中通過想象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壯觀景象,創造出一個瑰麗雄奇的藝術世界;又在《清平樂·畫堂晨起》詞作中描繪漫天雪花的景象“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云揉碎”,創造出一種新奇而浪漫的畫面。
“詩騷傳統”作為中國古典文學的創作源頭與光輝起點,有著豐富的人文精神內涵,影響著中國文化與文學的發展道路,為后世文學創作及文人價值取向提供了范式。正如學者許潔在《詩騷傳統與漢代文學思想的建構》中所言:“詩、騷創作是中國文學之發軔,中國文學思想之衍遞無不深契其精神……二者灌注于整個中國文學思想的發展機制。”李白傳承“詩騷傳統”,在政治理想上,他以儒家的“大同理想”為追求,積極入仕,要求濟蒼生、安社稷;在文學作品上,他書寫現實,體現家國情懷;在人格精神上,他傲岸獨立、不屈不卑,這些特質共同構成了他獨特的個性和魅力,令人敬仰;在藝術形式上,他取法“詩騷”,富有浪漫主義精神,展現浪漫主義詩風,實現了內容與藝術的完美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