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歷代唐詩選本角度看“四杰”接受史

對不同時代唐詩選本中收錄的“四杰”詩歌進行分析，可以讓我們大致了解“四杰”在歷史上的接受程度和傳播情況，從而揭示我國古典詩歌傳承與發展的脈絡。

一、唐人選唐詩收錄“四杰”詩歌情況

傅璇琮《唐人選唐詩新編》十三種：許敬宗《翰林學士集》、崔融《珠英集》、殷璠《丹陽集》、殷璠《河岳英靈集》、芮挺章《國秀集》、元結《篋中集》、李康成《玉臺后集》、令狐楚《御覽詩》、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姚合《極玄集》、韋莊《又玄集》、韋縠《才調集》、佚名《搜玉小集》。其中收有“四杰”之詩的只有兩種：《玉臺后集》和《搜玉小集》。十一種唐詩選本未收錄“四杰”之詩有三方面的原因。

首先，選本選詩范圍限制。其一，地域限制。殷璠《丹陽集》只錄吳地人。其二，時代限制。殷璠《河岳英靈集》唯選盛唐；元結《篋中集》所選乃元結同時代之人，時間在盛唐之后；令狐楚《御覽詩》所選三十家為中唐詩人；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專錄肅宗、代宗二朝之詩；姚合《極玄集》所選盛唐、中唐詩人，以中唐居多。其三，官職限制。許敬宗等撰《翰林學士集》，所收乃是太宗君臣唱和詩，反映唐初宮廷唱和的盛況；崔融《珠英集》收唐武后朝預修《三教珠英》的朝士集，“四杰”皆“才高而位卑”，故不在此范圍。

其次，選本選詩標準限制。芮挺章《國秀集》序稱所收詩為開元（713）以來至天寶三載（744），但實際所收，卻含高宗及武后時人，如沈佺期、宋之問，“四杰”及陳子昂詩均未收。韋縠《才調集》是我國現存規模最大的一個唐人選唐詩的本子，唐代各期均有選入，晚唐為多，初唐最少，只選沈佺期。而宋之問、沈佺期皆晚于“四杰”。檢該集所選詩作，基本為五七言律絕，所謂“清詞麗句”的選詩標準，其實首先受詩體的框定，“四杰”的時代律詩尚未定型，不入此“清詞麗句”之選不足為怪；另外，“國朝大手名人”的選人標準也使得“才高位卑”的“四杰”不入此選。韋縠稱《才調集》選詩之旨為“韻高詞麗”，檢其所選詩體，仍以近體為多；所選詩歌，又以晚唐為多。

最后，當時選詩風尚限制。當時的選詩風尚：一種是初唐宮廷的趣尚，《翰林學士集》與《珠英集》就是該種趣尚的體現。受此影響，《又玄集》所選初唐只有宋之問，《才調集》初唐只選沈佺期。沒有在宮廷中做過文學侍從的“初唐四杰”，自然不在其中。另一種是選本重盛唐、中唐、晚唐，初唐詩人往往被略過。在現存十三種唐人選唐詩中，除《翰林學士集》《珠英集》《搜玉小集》《玉臺后集》，其余皆為盛唐、中唐、晚唐詩選本。當宮廷詩受到批判否定之后，選詩要建立盛唐及其以后的標準，往往把整個初唐詩略過，不錄“四杰”也是自然。

綜上，《搜玉小集》和《玉臺后集》在唐人選唐詩的選本中，確實獨具特色。《搜玉小集》現存收錄34位詩人的61首詩歌。收錄“四杰”情況如下：

紫騮馬

楊炯

俠客重周游，金鞭控紫騮。

蛇弓白羽箭，鶴轡赤茸秋。

發跡來南海，長鳴向北州。

匈奴今未滅，畫地取封侯。

王昭君

盧照鄰

合殿恩中絕，交河使漸稀。

肝腸隨玉輦，形影向金微。

漢宮草應綠，邊庭沙正飛。

愿逐三秋雁，年年一度歸。

晚度天山有懷京邑

駱賓王

忽上天山望，依然想物華。

云疑上苑葉，雪似御溝花。

行嘆戎麾逺，坐令衣帶賒。

交河浮絕塞，弱水浸流沙。

旅思徒漂梗，歸期未及瓜。

寧知心斷絕，夜夜泣胡笳。

九日升高

王勃

九月九日望鄉臺，他席他鄉送客杯。

人今已厭南中苦，鴻雁那從北地來。

傅璇琮在《搜玉小集》前記中寫道：“所書所收為初唐至開元前期詩人，排列次序似先為應制詩，次為邊塞歌行、古詩，又次為閨情懷人之什，又次為歲時應景，又次為行旅述懷，但具體排列上都頗為混雜，看不出編選意圖和選詩標準，也可能從十卷本的《搜玉集》節取而成。”《搜玉小集》是以詩歌題材選錄的，詩歌有古體，也有近體，包括宮廷詩人之作，但大部分是宮廷之外的詩人之作，可見編者是以題材內容、詩歌水平來選錄的，而非詩體和官職。由此可知，“四杰”在初唐詩歌史上，是有一定地位的。

《玉臺后集》乃是李康成上承《玉臺新詠》編選梁代至唐代吟詠婦女生活之詩，收錄61位詩人的89首詩作。呂玉華稱皆“艷而不靡”之作。《玉臺后集》收錄“四杰”之情況：王勃《銅雀妓二首》，楊炯、駱賓王、盧照鄰皆存名，而選詩篇目不詳。

銅雀妓二首

王勃

金鳳鄰銅雀，漳河望鄴城。

君王無處所，臺榭若平生。

舞席紛何就，歌梁儼未傾。

西陵松槚冷，誰見綺羅情。

妾本深宮妓，層城閉九重。

君王歡愛盡，歌舞為誰容。

錦衾不復襞，羅衣誰再縫。

高臺西北望，流涕向青松。

從《玉臺后集》選詩的內容和標準來看，“四杰”詩作被看作上承齊梁綺靡文風。

總之，從唐人選唐詩來看，“四杰”在初唐詩壇是有一定地位的，但因為“才高而位卑”，所以初唐的一些宮廷詩選本，并未選錄他們的詩歌。而盛唐詩歌確立標準之后，初唐詩歌便不再受到重視，“四杰”自是被看作上承齊梁綺靡文風的部分，被排除在外。

二、宋金時期唐詩選本收錄“四杰”詩歌情況

宋代唐詩選本包括王安石《唐百家詩選》、趙師秀《眾妙集》、洪邁《萬首唐人絕句》、趙孟奎《分門纂類唐歌詩》、劉克莊《千家詩》等。

王安石《唐百家詩選》，趙師秀《眾妙集》均未選錄“四杰”之詩。《唐百家詩選》二十卷，選唐詩人104家，詩1200多首，多為中晚唐詩。只在第一卷中選初唐詩人4人，共12首詩，未選“四杰”之詩。趙師秀《眾妙集》凡選76人，主要為大歷詩人和晚唐姚、賈詩派，其關注重心不在初唐。

劉克莊選注的《千家詩》全稱《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多選錄唐宋詩人的絕句和律詩，所謂分門纂類，即按詩歌的題材和內容，將選錄的詩分成十四個門類，二十二卷。現存《千家詩》版本中收錄“四杰”詩歌：楊炯《夜送趙縱》、駱賓王《易水送別》、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三首詩皆為送別五言佳作，可見劉克莊對于“四杰”關注欣賞之處。

金元好問輯《唐詩鼓吹》共十卷，“擇選唐詩人96家，詩作597首……共選錄盛唐王維等人7家18首詩作，中唐柳宗元等人33家107首詩作，晚唐譚用之、李商隱等人52家438首詩作”（陳伯海《唐詩學史稿》）。初唐詩歌并未收錄，可見其關注重心在于中晚唐詩歌。

綜上，可知由于選編者重視中晚唐詩歌，“四杰”詩歌在北宋中后期至金代較少受到關注。

三、元明清時期唐詩選本收錄“四杰”情況

通過對元、明時代唐詩選本選錄“四杰”詩歌分析可知，元人方回《瀛奎律髓》流露出對“四杰”五言律詩的肯定，以及“四杰”對梁、陳風氣的變革。楊士弘《唐音》明確肯定“四杰”詩歌“一變而開盛唐之先”。明人高棅《唐詩品匯》承襲這種觀點，“四杰”詩歌一變齊梁之風而開盛唐之先的貢獻在明代得以確立，“四杰”地位形成。明清時期著名唐詩選本對“四杰”詩歌選錄，可見對“四杰”律絕之肯定。

元方回《瀛奎律髓》“四十九卷，收錄385位唐宋詩人的五、七言律詩3014首（重出22首，實為2992首）。按題材分編為四十九類，每類又分五言、七言，大致按時代先后編排。每卷有小序，各詩人附有小傳，詩則多評注圈點，是一部規模宏大、體制完備的唐宋律詩選本”。此書選詩以盛唐之選最多，中唐亦多取之，其對晚唐評價雖低，但“亦不容不取之”。可見，其對于初唐并不重視。關于“四杰”之詩僅選駱賓王《在軍中贈先還知己》《靈隱寺》《酬思玄上人林泉》和王勃《游梵宇三覺寺》。然而從其評語中可見其對“四杰”五言律詩之關注。其評價駱賓王《在軍中贈先還知己》：“字字在律，工不可言。”評王勃《游梵宇三覺寺》：“四十字無一字不工，豈減沈佺期、宋之問哉？”可見其肯定“四杰”五言律詩之工，且對“四杰”對齊、梁之風轉變的貢獻，有所關注。

楊士弘《唐詩始音目錄并序》：“楊炯十首、王勃三十五首、盧照鄰二十八首、駱賓王二十首。上四人，通詩九十三首。自六朝來，正聲流靡。四君子一變而開盛唐之端，卓然成家。觀子美之詩可見矣。然其律調初變，未能純，今擇其粹者，列為唐詩始音云。”這就明確肯定了“四杰”對于文學流變的推動作用。

明代高棅《唐詩品匯》承襲《唐音》對“四杰”的肯定。五言古詩列王勃、楊炯、駱賓王、盧照鄰為正始，目錄后道“永徽以還，四杰并秀于前”。七言古詩列王勃、盧照鄰、駱賓王為正始。五言絕句列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為正始，目錄載“唐初工之者眾，王楊盧駱尤多”。七言絕句列盧照鄰、王勃為正始。五言律詩列楊炯、王勃、盧照鄰、駱賓王為正始，目錄載“唐初工者眾，王楊盧駱四君子以儷句相尚，美麗相矜，終未脫陳隋之氣習”。五言排律列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為正始，目錄載“永徽以下，王、楊、盧、駱倡之于前，陳、杜、沈、宋極之于后”。七言律詩未收四杰。可見，明人對“四杰”在五古、七古、五絕、五律、五言排律體裁上開盛唐之先的肯定。

明胡震亨在《唐音癸簽》中對文體演變過程中“四杰”所起的作用做了較清晰的描述，“四杰”將前代的文風、詩風與初唐的開放之風相結合，使得以七言絕句、古詩、五言律詩、七言歌行、五言絕句等為代表的詩歌體裁趨于完整。

明清時期唐詩選本對“四杰”詩歌的選錄，可見明清時人對“四杰”詩歌開創盛唐之先貢獻的肯定。

明人唐汝詢《唐詩解》選錄情況：七言古詩，王勃1首；歌行長篇，盧照鄰1首、駱賓王1首；五言絕句，王勃6首、楊炯1首、盧照鄰1首、駱賓王2首；七言絕句，王勃1首；五言律詩，楊炯1首、王勃2首、駱賓王1首；五言排律，楊炯1首、盧照鄰1首、駱賓王3首。

清人沈德潛《唐詩別裁集》收錄情況：七言古詩，王勃、盧照鄰、駱賓王各1首；五言律詩，王勃2首、楊炯1首、盧照鄰1首、駱賓王1首；五言長律，楊炯1首、盧照鄰1首、駱賓王3首；五言絕句，王勃1首、盧照鄰1首；七言絕句，王勃1首。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選錄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五律）、駱賓王《在獄詠蟬》（五律）。可見，清人對“四杰”詩歌開創盛唐風氣之先的肯定。

綜上，通過對不同時代唐詩選本中收錄“四杰”詩歌分析，可大致得知“四杰”詩歌接受史。有唐一代及宋初，選編者觀點多為“四杰”詩歌上承齊梁綺靡之風，宋后期至金代，唐詩選本重心在中晚唐詩歌，對于初唐詩歌多不關注，故“四杰”詩歌在這一時期并未受到關注。元代之后，“四杰”憑借文壇上的開拓精神獲得了一致承認，明清詩歌選本歷史性地說明了這一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