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構與開掘：尼采永恒輪回思想的當代價值探賾

摘 要：在尼采氤氳晦澀的哲學體系中，“永恒輪回”一直是其思想的制高點。尼采在宣告上帝已死、生命唯剩虛無的同時，又試圖解構虛無主義。他通過“瞬間”的永恒化，開掘了生命的基底與個體價值的本色，彰顯了狄奧尼索斯式的精神內核。尼采的“永恒輪回”的思想為當今社會反思被資本主義異化的人際關系和生產模式提供了獨特的價值重構視角。

關鍵詞：尼采；永恒輪回；解構；開掘；瞬間

“永恒輪回”思想雖隸屬神秘主義范疇，但人類關于輪回的感知與體悟卻貫穿世界文化發展的各個時期。古希臘著名哲學家亞里士多德（Aristotle）用朦朧的思緒審視著輪回，“凡是具有天然運動和生死的，都有一個循環”^［1］。《圣經·傳道書》用宗教的精神控訴著輪回，“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有什么益處呢？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2］。德國哲學家阿圖爾·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以解構的態度剖析著輪回，“我可以把時間比作一個永遠轉動著的圓圈：那不斷下沉的半邊好比是過去，不斷上升的半邊好比是將來”^［3］。千百年來，“輪回”的觀念一直困擾著人們，引人求索，其重要性毋庸置疑。

“永恒輪回”是德國哲學家弗里德里希·尼采（F. Nietzsche）思想的核心之一。尼采試圖以輪回的時間觀挑戰西方傳統的線性時間觀，在駁斥“歷史從一個起點發展到一個終點”觀點的同時，充分回應了當時盛行的虛無主義、悲觀主義等消極哲學觀。尼采開創性地將“瞬間”概念作為“永恒輪回”的根本載體，它具體表征為人的生命是由存在的每一瞬間所構成，而每一瞬間都具有無限的永恒性。他認為，如果人們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和行為將無限循環，那么他們將重新審視自己當下的生活和選擇，因為這些選擇和行為不僅是暫時的，更具有永恒的意義。從尼采的理論視角出發，不難發覺西方基督教思想實則籠罩著極度氤氳的悲觀主義色彩，它勸誡信徒敬畏上帝、拋棄塵世的生活方式，轉而追求一種與超驗境界相連的靈魂性的生存狀態。尼采針對此種悲觀，對生命輪回的根本法相給予了充分肯定：“我怎能不熱望永恒，怎能不熱望那戒指中的婚戒——輪回之戒！”^［4］尼采用“輪回之戒”意指永恒輪回的循環規律，用“熱望”表明積極、肯定的生命態度。他將這種在永恒輪回中熱望生命且積極自救的使命賦予了查拉圖斯特拉，彰顯“永恒輪回”思想的真諦——既然已知生命將會輪回，那么生命過程中遭受的苦難便不再重要。與其耽于生命是一種災禍，不如肯定生命的悲劇性，并以超然的眼光看待生命，因為從每一階段的生命旅程中品味獨特的存在意義，才是生命價值的具體體現，才能充分顯示尼采“永恒輪回”思想所具有的狄奧尼索斯式“酒神精神”的內核。

時至今日，雖然尼采的“永恒輪回觀”已被視為一種形而上學的發展觀，但它對虛無主義的解構與超越、對生命價值的肯定與開掘、對人們漸趨沉淪于輪回且重復生活的批判仍具有現代性價值，依然能夠指導人建構獨特的人生哲學。

一、解構虛無：永恒輪回的哲學反思

西歐近代虛無主義思潮的興起，源于基督教神學世界觀的崩塌和理性主義神話的破滅。身處時代洪流下的近代歐洲人徹底陷入了生命無意義的癥候中，使“哲學上的虛無主義者堅信：一切發生事件都是毫無意義的和徒然的”^［5］。可以認為，虛無是一切價值意義上的空虛，尼采洞察了他所處時代正逐步走向“虛無的時代”，以“上帝死了”將無數人所信仰的上帝拉下神壇，徹底掀開了基督教信仰的最后一塊“遮羞布”。尼采使整個歐洲的價值文明驟然失去理論根基，其鑄造的理想大廈也隨之傾覆，使人霎時落入了無限的價值虛空之中。

對尼采而言，虛無貫穿生命“永恒輪回”的始終，“生命，原來的生命乃是無目的、無意義的，但卻是無可避免地輪回著，沒有終結，直至虛無”^［6］。人生命的意義上體現了應然與實然的雙重失格。一方面，表現為對現實世界存在本身的否定，即實然的失落；另一方面，則是對本應建構的理想世界仍然無法企及或確信的挫敗，即應然的失落。二者共同構成了尼采所理解的虛無主義的核心。縱使尼采于此種雙重失落中發出吶喊：“這是一個極端的虛無主義形式：即虛無（‘無意義’）是永恒的！”^［7］但他并非真的對虛無的輪回徹底屈從。在尼采那里，“永恒輪回”不僅是虛無主義誕生的源泉，更蘊藏著解構虛無的密鑰，這體現在他對永恒輪回的釋義中，即“萬物枯了又榮，存在之年永遠行進……萬物離了又聚；存在之環永遠忠實于自己”^［8］。尼采深知輪回會導致虛無，會成為《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緊箍牧人咽喉的“巨大黑蛇”，但他卻示眾人以“咬斷蛇頭”的勇氣——他要求人們從超驗世界回歸個體生命價值的抉擇，從既定的未來之“死”轉而面向未定的未來之“生”。因為唯有直面永恒輪回，才能使痛苦的虛無之感轉變為敢做敢當的有為精神，才能徹底解構輪回的虛無，探得人類個體生命意義的積極性，一如咬斷“蛇頭”后的牧人成為“一個周身發光者，大笑著！世間任何人都不曾像他這般笑過！”^［9］

永恒輪回對于虛無主義的解構不僅是理論上的闡釋，還是實踐上的指導。尼采這種在永恒輪回之中的焦點轉變，在解構近代西方虛無主義的同時，也為化解當代人的迷茫、虛無開辟了實踐路徑。現當代社會的價值觀日趨多元化、相對化，加之優秀傳統文化的失位，致使人們越發感到生活的空虛和目標的缺失，但人們通過對永恒輪回的哲理反思卻能發覺，尼采在不斷鼓勵人祛除對生活的懦弱，直面生死的虛無，成為一個笑對生命苦難的大無畏者，即：“這就是生命嗎？好吧！那就再來一次！”^［10］它具體表征為人能夠直面生活的重復性與常態化、正視生命的苦難與死亡的降臨，無論是在人際交往還是在個人生活中，都有勇氣使自己從被動的生命存在者向主動的生活編織者轉化。這種生命的超然態度不僅抵御了虛無主義的侵蝕，還在重復的日常生活中開辟了自我實現的途徑。由此，尼采的永恒輪回思想成為一種生活的哲學，在有效指導人們解構當代生活中的虛無主義的同時，也鼓舞著人類在平凡中發現非凡，將每一刻的存在都轉化為生命的慶典。

二、肯定生命：個體價值的哲學開掘

“永恒輪回”思想是尼采對生命存在的最高肯定，但當其指向具象的個體生命時，伴隨的困惑卻始終無法祛除：任何一種生命在偉大時重復，也在渺小時輪回，精神的善與惡都將得到重生。尼采也意識到“永恒輪回”思想的這一重壓之魔，轉而把價值訴求鎖定在“本質生命”所表征的存在“瞬間”，并以此對悲觀主義進行最徹底的反抗，給出了其所秉持的生命之“最高肯定公式”——“太陽……每天都是新的，而且會永遠常新”^［11］。具言之，人的生命應執著于對每一全新“瞬間”的享受與體驗過程。只有充分肯定人類的生命本質、發展潛力以及精神意志，不斷發掘生命“瞬間”的舊美與新善，才能領悟人生在世的價值與意義，從輪回中獲得個體價值的真諦。

“瞬間”是尼采永恒輪回思想的聚焦點，也是撥開其氤氳哲學迷霧的推動劑。“瞬間”一詞原指剎那的時間性動作，但尼采賦予其新定義，即“以體驗本身為鵠的、存在者自我沉醉地出神地去存在的存在狀態。其內涵的根本體現載體是‘瞬間’——表征于人的生命存在本身上則意指每一個生命瞬間”^［12］。這表明，雖然每個瞬間所呈現的人生體驗都不盡相同，或悲、或喜、或平淡如水、或刻骨銘心，但皆是人生不可或缺的部分，共同構成了生命存在的本真狀態。尼采對“瞬間”概念的定義，在為永恒輪回學說奠定核心根基的同時，也進一步開掘了生命本身的哲學價值。原因在于，“瞬間”是“永恒輪回”的根本體現載體，而“生命”則是“瞬間”的現世表達介質，永恒輪回要達到體驗“瞬間”的鵠的，需先給予生命本質以最崇高的敬意。在尼采看來，肯定生命本質，應先承認人的恐懼、生理欲望及肉體反應，這是人作為動物的本能，是一種自然屬性，是組成個體精神的物質性基礎，甚至可以被認為是人的本質。人正是在此種物質性的前提下，才得以進一步觸碰世界、體驗生命，經歷幸福、苦難，甚至是絕望的生命“瞬間”，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蘊含新生且不可舍棄的，正如尼采所言：“我首先發現……一個毫無保留地對磨難、罪過、生活中的疑問和新奇的肯定……沒有可被否定的，也沒有可拋棄的。”^［13］同時，個體要執著于當下的每一個生命“瞬間”，不僅受制于自身物質性因素，其精神意志上的指引也至關重要。在尼采看來，“生命的本質是強力意志。這是一種強勁的生命力，它尋求最大限度地自我表現。它尋求對手，對手愈強，強力意志愈滿足，生命愈高揚”^［14］。因此，強力意志與現實人生中的苦難、挫折、矛盾是相伴相隨、相得益彰的正向關系，作為生命本質的“強力意志”能夠使人化挫折為動力，讓人在面對人生道路上的藩籬與阻礙時，依然選擇以積極堅韌的意志勇敢面對，并享受與之抗爭的生命歷程，從而達到執著于每一個生命“瞬間”、續寫生命亮麗底色的鵠的。

“瞬間”鑄就“永恒”，“永恒”在“瞬間”中長存。海德格爾曾就尼采“永恒輪回”中“瞬間”所表征的意義，提出“永恒在瞬間中存在”。他解釋道：“永恒輪回學說中最沉重和最本真的東西就是：永恒在瞬間中存在，瞬間不是稍縱即逝的現在……而是將來與過去的碰撞。在這種碰撞中，瞬間得以達到自身。瞬間決定著一切如何輪回。”^［15］這正如尼采筆下的查拉圖斯特拉與侏儒在面對名為“瞬間”的出入口時，侏儒未曾明辨“瞬間”同“過去”與“將來”的內在關聯，簡單認為“一切筆直者都是騙人……所有真理都是彎曲的，時間本身就是一個圓圈”^［16］。以至被查拉圖斯特拉嘲笑“弄得太輕松了”。“瞬間”詮釋著生命存在的時間性意義，而要達成這一目的，個體應先摒棄對線性時間的理解，以循環往復的時間觀看待“瞬間”。因為只有置身于“瞬間”者，其行動才能深入“將來”，同時把“過去”接受和肯定下來。^［17］

既已明確“瞬間”產生于“過去”與“將來”的碰撞，那么“瞬間”便不再是單純的時間性活動，而已然成為“永恒”本身的一種外顯形式。從價值意義上看，每一個“瞬間”都具有不可減損的均等價值，都是處于個體價值序列中的一個環節，當人類生活中無數“瞬間”不斷復制、排列，最終便構成了存在意義上的“永恒”。這可以表明，在尼采那里，“瞬間”與“永恒”具有同等價值且存在性狀完全一致，永恒等同于個體存在瞬間的無限復制，或者說，無數個有意義的存在瞬間終將匯聚成永恒的“河流”，即“瞬間的永恒化”。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闡述，“存在開始于每個瞬間：‘彼地’之球圍繞著每個‘此地’轉動。到處都是中心，永恒之路蜿蜒曲折”^［18］。其直指個體生命的瞬間狀態，并揭示個體只有真正融入當下的生活，實現眼前的目標，承擔現實的責任，寄希望于每個有意義的瞬間都能得到重演，才能在平淡的生活中追尋屬于自己的幸福，收獲著獨一無二的快樂。因為尋找的行為是永恒的，而快樂的體悟亦是永恒的，這便是尼采永恒輪回觀中“瞬間”對于當代生命個體的價值意義，同樣也是“瞬間永恒化”構想觸碰現實的有效途徑。

三、克服異化：當代社會的價值重鑄

“永恒輪回”思想在肯定存在“瞬間”與生命價值的同時，也隱含著克服當代資本主義異化現象的價值密鑰。尼采在《快樂的科學》中對輪回的反復性地作出如下闡釋：“人生便是你目前所過、或往昔所過的生活，將來仍將不斷重演，絕無任何新鮮之處。”^［19］在生命的漩渦中，人們麻木地重復著相同的人生內容，自始至終都無法打破厚重的生存壁障，只能在既定的生存模式下，不斷被生活“異化”。這一觀點不僅是尼采在哲學層面的深刻思索，似乎更是對當下資本主義“異化”人類社會的現實寫照。在商品拜物教觀念下，資本主義的異化主要以“物化”和“固化”的形式出現。一方面，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物化與物的人化是雙向進行的，“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20］。勞動著的人成為商品的等價物，人與人的關系逐漸工具化、商品化，關系的核心也從情感交換滑落到利益交換，使人們在循環往復的資本主義生活中忘卻了情感、道德、創造力、社會責任等作為人類本質因素的意義，只能長久受困于資本主義物化邏輯的屏障之中。另一方面，人的物化還會引起人的生產方式的異化。在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中，商品生產往往與效率掛鉤，這要求勞動者不斷重復執行標準化、機械化的任務，并被持續剝奪個體實現自身主體性、創造個人價值的權利。

縱使尼采發現人類無法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的侏儒一般站立在“輪回”之外看待一切，即徹底擺脫社會性從而免受社會帶來的精神異化，但人類只能任由社會蹂躪嗎？尼采給出了否定回答，“世上不再有藝術，人本身就成了藝術品”^［21］。個體作為獨一無二的存在，對于當下生命“瞬間”的充分體驗能夠最大限度克服社會異化的影響，從而執著于生命的本真狀態。同時，如果從唯物主義辯證否定觀看待社會的發展過程，可以發現，社會發展的循環往復往往只是部分的回歸，而不是完全的重復，其中作為社會意識形態的精神發展，實際包含著量與質的新積累、新突破，并給予資本主義異化力量以最沉重的打擊。

因此，當代社會要超越資本主義對交往關系、生產方式的異化，關鍵在于，生命個體要以內在基底之歡樂消解外在異化之痛苦，這一超脫于時代的價值內核就是尼采所說的一切人類都要承受著“父親的苦痛，前輩的苦痛，祖先的苦痛”^［22］。但我們始終不能忘記生命是充滿快樂的，它能將一切痛苦轉化為讓意志更加昂揚的動力，激勵著無數個體精神共同匯聚成集體意志，以社會思想自覺的方式抵抗資本主義帶來的異化。這是對生命綻放自我價值的肯定，也是對重鑄社會集體價值的贊頌。

四、結語

盡管尼采的“永恒輪回”思想晦澀、隱秘，但仍不失為對生命和個體價值的敏銳洞見，它以“執著于生命的每一瞬間”為最高肯定公式，在解構虛無主義、開掘生命底色的同時，傳遞出尊重人類生命本質、篤信個體精神發展、重構社會精神價值的崇高意蘊。它的狄奧尼索斯式精神內核，不僅號召人們在平凡生活中享受與苦難抗爭的過程，更鼓舞著億萬人類如同查拉圖斯特拉一樣，在無盡的時間輪回中，勇敢地向生命的苦痛吶喊：“消逝吧，但要回來！因為一切快樂都要求——永恒！”^［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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