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墓志1988年6月出土于大同云中大學食堂工地M2,細砂巖石質,面北立于墓室內甬道北口西側。墓志高49厘米,寬40厘米,厚11.5厘米,正書,雜有行、隸,正面19行,背面16行,滿行皆19字,共569字。墓葬發掘報告刊布了墓志拓本及不加標點的錄文,但該墓志發現以來并未受到金史研究者的重視,近年來收錄金代墓志較為全面的《全金石刻文輯校》一書也未收錄。墓志現收藏于大同市博物館,2023年,該館編纂出版了其所藏的歷代碑刻選本,陳慶墓志拓本及錄文也在其中。

陳慶雖然是金代的低級武官,生平經歷也較為簡單,但其墓志為研究金代射糧軍提供了新的史料。鑒于以上提到的兩種錄文都有錯訛之處,筆者參照兩種拓本對墓志再次錄文,并對墓志進行簡略考釋。
墓志錄文
進義校尉、前西京大同府定霸軍左一副兵馬使陳公墓志銘
昔陳氏之興也,始自于周武王封帝舜之后胡公滿于陳,故子孫因以為氏焉。歷自秦漢,以迄于今。枝葉相承,綿綿而不絕也。公諱慶,久居大同府人也。公之祖曰秀,秀生玉,玉乃公之父也。玉少以從軍,娶同郡李氏,生男女各一人也,公其長子也。公之妹適定霸軍左一十將劉公。公之母蚤卒,公之父享年七十有余而卒。公從幼及壯,不習文墨,好倜儻,有大節,常慕狄武襄公之為人也。自亡遼已前,亦補定霸籍中。迨至本朝,招集捕捉,累有勞效。自在仕三十有余歲,未嘗有公私所犯,而興鞭背之卒反,異乎!太守嘉其行能,考其功績,將超升左一副兵馬使。兼保奏朝廷,敕加進義校尉。未幾而病卒,時正隆二年六月廿二日,享春秋六十有一。昔公娶蔚蘿李氏之為妻也,有女一人,有男一人,其李氏后至正隆四年四月廿三日卒。男曰德輝,以習筆吏為業。女妻以同郡進士許生。夫懋言行,□事□,俾道積于厥躬者,人也;踐大官,贊元化,使功加于百姓者,命也。有其人無其命,雖圣與賢,其可奈何!維公內懷大器,終不居顯位者,良可悲夫!雖然始從微賤,而高大其門,光飾祖宗,亦為美矣。仆殆非與公同時人也,然素聞其名。及公之男選云中南郊,卜土建塋,將及時葬,以事見托,而不獲已。故備述行藏,敘其始終,以表其實,必無虛譽,遂刻石為銘焉。銘曰:
猗歟陳公,歷涉窮通。遭時發憤。許身投戎。迨及本朝,克成厥功。始自微賤,榮光祖宗。奈何其位未顯,其命蚤終。悲哉悲哉,古今所同。
維正隆四年歲次巳卯閏六月癸丑朔九日辛酉丁時葬,云中習進士張大亨撰。
其地東至道,南至王景思,西至崔二翁,北至武二翁。
陳慶生平
陳慶出生于遼道宗壽昌三年(1097),逝于金海陵王正隆二年(1157)。由于其最終武散官才至正九品下階的進義校尉,故而墓志撰寫者感嘆“奈何其位未顯”。陳慶一直擔任大同府定霸軍這一射糧軍的低級軍官,其生平活動區域始終在大同府,因此經歷簡單,墓志內容也就較為簡單。
墓志載,陳慶家族世居大同府,祖父陳秀生平不顯。父親陳玉少年從軍,應該也是大同府的定霸軍,所以陳慶能夠子承父業,“亦補定霸籍中”。陳慶家族應該是個武夫家庭,對文化不重視,所以陳慶本人“不習文墨”。他“常慕狄武襄公之為人”,狄武襄公也就是北宋名將狄青。狄青從臉上有刺青的士卒起步,最終官至樞密使,在宋與西夏的戰爭中,以及平定南方儂智高叛亂的過程中都立下赫赫戰功,是從士兵成長為高級將領統帥的典范,故而同樣出身的陳慶會把狄青當成偶像。但個人的際遇不同,加之射糧軍以承擔雜役為主,陳慶對狄青也只能是“常慕”而已,而不能像他那樣建功立業。
陳慶的家庭成員也與定霸軍密切相關,其唯一的妹妹嫁給了定霸軍左一十將劉某,也就是他的同僚。陳慶的夫人是“蔚蘿李氏”,所謂“蔚蘿”就是蔚州(今河北蔚縣),燕云十六州之一。因為蔚州有山名蘿山,被稱為蔚蘿。這在遼代石刻文獻中也有記載,如乾統十年(1110)的《寧鑒墓志》載:“不數月,蔚蘿民無貴賤貧富,皆以為神明常在屋隅間。”李氏為陳慶育有一子一女,其子陳德輝是刀筆小吏,社會地位也不高。其女則嫁給進士許某。在夫人李氏去世后,二人合葬。墓葬為壁畫墓且出土隨葬品較多,結合相鄰的M1也為陳家墓葬來看,陳慶雖然官職不高,但其家族長期生活在大同府,積聚了一定的財富,才能建得起較為豪華的壁畫墓。陳慶家族在大同地區應該算是較為富裕,有一定影響力的家族。
射糧軍軍號
射糧軍是遼、金兩代非正規軍的一種,且僅見于遼、金。《遼史·國語解》云:“射糧軍,射,請也。”《金史·兵志》記載了射糧軍的編制系統,“凡州府所募射糧軍、牢城軍,每五百人為一指揮使司,設使,分為四都,都設左右什將及承局押官。其軍數若有余或不足,則與近者合置,不可合者以三百人或二百人亦設指揮使,若百人則止設軍使,百人以上立為都,不及百人止設什將及承局管押官各一員。”由于射糧軍的史料很少,目前所見研究成果不多。關于射糧軍的釋義、編制、職能等,學界都已研究過,本文不再贅述,僅就金代射糧軍的軍號問題進行探討。
陳慶墓志記載其身份為“西京大同府定霸軍左一副兵馬使”,且墓志中有多處關于定霸軍的記載,“公之妹適定霸軍左一十將劉公”。陳慶“自亡遼已前,亦補定霸籍中”。定霸軍明顯不屬禁軍及猛安謀克軍系統,而是轄于西京大同府,屬于上引史料的“州府所募射糧軍”。而且,陳慶在遼朝時已經系籍定霸軍,他終生生活在大同府地區,可見定霸軍是遼、金兩代西京大同府所轄的射糧軍,軍號為定霸。
遼金時期的定霸軍可能有更早的淵源。唐天祐三年(906年)七月,宣武軍節度使朱溫與幽州節度使劉仁恭發生沖突。《舊五代史·僭偽傳》:“梁祖自將兵攻滄州,營于長蘆。仁恭師徒屢喪,乃酷法盡發部內男子十五已上、七十已下,各自備兵糧以從軍,閭里為之一空。部內男子無貴賤,并黥其面,文曰‘定霸都’,士人黥其臂,文曰‘一心事主’。繇是燕、薊人士例多黥涅,或伏竄而免。仁恭閱眾,得二十萬,進至瓦橋。”《新五代史》對此事有較為簡略的記載,“天祐三年,梁攻滄州,仁恭調其境內凡男子年十五已上、七十已下,皆黥其面,文曰:‘定霸都’,得二十萬人,兵糧自具,屯于瓦橋。”可見,定霸都是唐末五代時期幽州割據勢力劉仁恭、劉守光父子組建的武裝力量,其兵員來源于境內被強征的平民百姓。20萬人的規模勢必不能長期維持,加之劉守光所建“大燕”于后梁乾化三年(913年)被李存勖所滅,這支武裝肯定隨之瓦解,但其余緒仍有痕跡可尋。
遼上京臨潢府下轄十縣中有定霸縣,“本扶余府強師縣民,太祖下扶余,遷其人于京西,與漢人雜處,分地耕種”。該縣的居民有渤海國被滅亡后遷來的渤海遺民,也有漢人。漢人有可能是后晉滅亡時來自幽州地區的強制移民,這些人中的成年男子可能大多有在定霸都中從軍的經歷,故而縣名以定霸來命名。還有一部分定霸都的殘留力量可能被遷至云州(后來的西京)大同府,組建為大同府的射糧軍定霸軍,沿用以前的軍號至金代。當然,由于史料的缺乏,以上目前只能是推測,其正確與否尚待今后新發現的史料來驗證。陳慶夫妻合葬墓的發掘者認為“墓主原籍應是在遼定霸縣境”,顯然有誤。
定霸軍還見諸其他民間記載。朔州崇福寺彌陀殿是建于金代的建筑,至今在一些建筑構件上仍保存有金熙宗皇統三年(1143)之后的修建題記近十處。柴澤俊、李正云《朔州崇福寺彌陀殿修繕報告》載:“東稍間脊槫攀間枋下皮留有綠底黃字題記:‘貞元元年(1153)五月二十七日記。定霸軍左二指揮副兵馬使王。’”另外,“西稍間脊槫攀間枋下皮留有綠底黃字題記:‘貞元元年朔州定霸軍員男梵學人王宗善、妻成氏、小男年喜、小女喜仙、男僧法遲、次男樂喜、樊氏。’”可知,除了墓志記載的“定霸軍左一副兵馬使”,定霸軍尚有“左二指揮副兵馬使”,結合前引的“每五百人為一指揮使司,設使,分為四都,都設左右什將及承局押官”,可以證明金代射糧軍的最高編制名稱應該為指揮兵馬使司,簡稱指揮使司或兵馬使司。金代西京地區至少編制有兩個指揮兵馬使司的射糧軍,即定霸軍左一指揮兵馬使司及定霸軍左二指揮兵馬使司,很可能前者的駐地是西京大同府,后者的駐地是朔州。當然,也可能駐地都在大同府,而兵員來自整個西京路地區。

陳慶在定霸軍中的職責是“招集捕捉”,“招集”是他作為定霸軍左一指揮兵馬使司副長官的職責,“捕捉”則是射糧軍的職責之一,負責地方治安。以往有研究者認為,金朝與北宋沿邊州城的射糧軍,“其任務諒系維護地方安寧”,與陳慶墓志的記載一致。陳慶去世之前才“敕加進義校尉”,金代武散官“正九品上曰保義校尉,下曰進義校尉”,進義校尉是最低一階,大定十四年(1174)才增設了從九品上階的保義副尉和下階的進義副尉。而金代往往向70歲以上的老年男性名義上授予進義校尉之官,以示優待老人。由此可看出金代射糧軍地位之低。
定霸軍不是目前所見的金代射糧軍唯一的軍號,據皇統九年(1149)《李幹妻翟氏買地券》,居住在興中府(今遼寧朝陽)的李幹時為“保義校尉、忠武軍右都指揮使”,忠武軍是興中府射糧軍的軍號。李幹因為是都指揮使,所以其武散官為正九品上階的保義校尉,高于陳慶。
本文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學科建設登峰戰略優勢學科資助項目“中華民族史”(項目編號:DF2023YS35)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