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武士道的儒學起源及其批判性研究

【摘要】中日兩國在歷史上有過數次密切往來，對古代日本政治文化的發展起到了重大的推動作用。日本一方面依托儒家思想構建起了早期的武士道思想，但另一方面卻囿于武士的自身局限性，使得吸收進武士道的儒家思想，尤其是其中最為核心的“忠”“仁”兩個品質遭到了異化；而異化的武士道最終成為近代軍國政治重要的思想助力。換言之，日本之所以在明治以后未能走上正常國家的道路，其部分原因可以歸結到武士道對儒家思想的背離上來。

【關鍵詞】比較研究；武士道；儒家思想；仁忠；文化自信

【中圖分類號】G125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17-0072-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7.021

一、武士道的儒家思想起源

武士道即為武士的道德和行為準則，因而武士道的起源、發展、興盛自然也根基于武士階級的發展進程。據此來看，武士道最終完善并成為日本社會的信仰道德規范的時間點大致應處于戰國時期與江戶時期之交。雖說如此，武士階級和早期具有武士道色彩的思想文化、政治制度的誕生則可以上溯到公元8-9世紀的平安時代前后。

應神天皇時期，五經博士王仁自百濟攜儒學遠渡日本，標志著系統化的儒家思想正式傳入日本；至公元6世紀的繼體天皇時期，《論語》《千字文》等儒家經典已在日本流傳開來。隨著儒家思想在日本的不斷傳播與日本本土儒學的持續發展，不僅直接促使了武士階級與武士道思想的誕生，更在其發展過程當中也起到不可或缺的助推作用。下文將重點圍繞武士階級誕生的平安至鐮倉時代及武士階級最為興盛的江戶時代論述其作用。

（一）推古改制與武士階級對平安時代儒學的繼承

隨著儒家思想在日本的不斷傳播與日本本土儒學的持續發展，公元593年，推古天皇即位，由圣德太子攝政，由此開啟了推古改制。公元603年至604年，圣德太子先后主持制定以儒學為中心的《冠位十二階》與《十七條憲法》。其中，《十七條憲法》的第四條即指出：“群卿百僚，以禮為本。其治民之本要在乎禮。上無禮而下非齊，下無禮必有罪。是以百臣有禮，位次不亂，百姓有禮，國家自治。”此外，《十七條憲法》中還出現了大量宣揚“以和為貴”“上下和睦”的儒學道德規范的內容，甚至使用了中國原始儒家思想中的“天地”關系來比喻“君臣”關系，以此要求群眾百官對天皇應當完全忠誠。在《十七條憲法》中所出現的如此龐大的借鑒儒家思想內涵的內容，不僅說明了圣德太子本人對儒家思想相當熟悉，更體現了儒家思想對早期日本政治社會的滲透之深之廣。以此為基礎，圣德太子所制定的官位十二階更是直接將“德、仁、義、禮、智、信”作為官階的名稱，對儒家思想的推崇可見一斑。至公元701年，日本天皇又參照唐代制度制定了《大寶律令》，規定了儒學在國家教育中的地位，成為各貴族子弟在大學中的必修課程，《論語》《禮記》等儒家經典成為大學的必讀書目。據傳，平安時期政府詔令每戶人家必須藏有《孝經》一本，儒家思想不僅成為日本早期政治建設的思想范本，更成了維持社會穩定的教化手段。由此可見，早期的日本政治與社會體系，說是建立在對儒家思想的模仿之上也不為過。

平安時代后期，地方叛亂頻繁出現，朝廷中央亦內亂不斷，武士群體逐漸登上了歷史的舞臺。雖說武士階級的誕生自身是建立在平安貴族的沒落和律令體制的解體之上，但平安時期所遺留下來的豐富儒家思想遺產并未隨之消亡，反而為武士階級所繼承，成為武士階級道德規范重要的參考標準。即使是在武家政權色彩最為濃厚的鐮倉幕府時期，其所制訂的武家法典《貞永式目》依然以儒家思想為指導，提倡武士對將軍盡忠，將軍對部下信任的“忠”“孝”之德；而室町時代的《武田信玄家法》中也廣泛引用《論語》等儒家經典，要求武士遵循儒家思想當中的三綱五常。新渡戶稻造在《武士道》中直接指出：“至于嚴格的道德方面的教義，儒家孔子的教導是武士道最為豐富的淵源。”[1]由此可見，無論是在武士階級自身的誕生中，抑或在早期武士思想的產生當中，儒家思想都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在古代日本具備著巨大的生命力。

（二）新儒學與江戶時代武士道的發展

鐮倉時代，朱子學隨禪宗傳入日本，深刻影響了日本本土儒學的發展。初代幕府將軍德川家康本人即與著名儒學思想家藤原惺窩及林羅山師徒保持密切交往。在德川家康的推動下，以朱子學為代表的儒學在江戶時期被奉為“官學”。寬永七年（1630），德川家光令林羅山建圣堂孔廟和學塾教育貴族子弟，林家自此世襲擔任儒官。以此，原本在戰國時代大量依靠“下克上”的暴力奪權而得以把持朝政的武士階級，在德川幕府對儒學的大力推行之下開始廣泛地修習文治。這不僅使得戰國時代被摧毀的君臣上下的主從關系得以恢復并進一步加強，也推動了一系列武士階級道德觀念的形成。

在會津藩藩主保科正之的《家訓十五條》中，第一條即提及“大君之儀，一心大切可存忠勤，不可以列國之例自處焉。若懷二心，則非我子孫，面面決而不可從”，意為對待將軍必須忠心無二，如有違反則不被視為會津藩的子孫，倘若出現了背叛將軍的藩主，也不必聽從其指揮。朱熹將“尊君”作為最高的道德準則，視綱常倫理為天地良知，作為與德川幕府關系緊密的會津藩藩主，保科正之將對將軍的忠誠提到了家訓十五條之首的地步，可見朱子學在其中所起到的重要影響。此外，儒家思想所提倡的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等品質也大多為武士道所吸收消化，成為武士階級行為規范的重要準則。

總的來說，在武士道形成與發展的兩次重要節點當中，雖然同樣有著日本本土社會的因素，但其無一不以儒家思想在日本的傳播為契機。而無論是平安貴族還是江戶武士，都無一不依托儒家思想的內涵而嘗試構建本土的文化思想。從這一層面來說，武士道思想可以被認為是基于儒家思想之上所發展出來的思想。雖然如此，日本學界的武士道研究大多著眼于日本武士道思想有別于中國儒家思想的獨立性，更有甚者，如明治時期學者重野安繹即直接在演講中聲稱“這一承載著日本國體之重的武士道精神，自日本建國之初起即如此存在著”[2]，試圖將武士道文化的起源直接追溯到《日本書紀》中神武天皇創國的傳說，而對于武士道思想起源中儒家思想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則盡可能模糊化乃至予以否定。有鑒于此，對于武士道思想起源的明確就顯得相當具有必要性了。

二、武士道與儒家思想異同辨析

由上文分析我們可以得知，武士道思想從根源上即可被認為是發源于儒家思想，其在許多層面上也與儒家思想有著相近的主張和表述。但是，一方面由于武士階級道德判斷與政治理想的缺失，另一方面由于武士階級自身的嗜殺本性，武士道思想從根本上無法理解儒家思想超越現實政治、經世濟民的普世理念。在武士道思想的不斷發展當中，其也逐漸背離了儒家思想以民為本、重視仁愛的內涵，成為推進武士階級為天皇、將軍與領主攫取財富和土地的暴力思想，并最終墮化為對天皇本人的絕對效忠。下文將就武士道與儒家思想中“忠”“仁”兩個方面的差異展開進一步的敘述。

（一）無心之“忠”

日本武士道對儒家“忠”思想的表述最早可見于《十七條憲法》第六條“無忠于君、無仁于民，是大亂之本也”一文，長期以來，“忠”思想都被認為是日本武士道思想乃至整個日本精神的價值核心，而在儒家思想當中，尤其是程朱理學以來，“忠君”作為儒家道統的實現方式同樣被視為重要的道德品質，二者之間有著相當廣泛的共通之處。然而，武士道思想當中的“忠”不僅不能簡單地與儒家思想當中的“忠”等同起來，其中“心”的缺失，即武士個人政治理想和道德判斷的缺失之上，注定了其與儒家思想的分途。

武士道思想當中的“忠”之所以會和儒家思想當中的“忠”產生本質上的區別，歸根到底還是要從日本的武士階級和中國的“士”階級上找到原因。在武士階級誕生伊始，其在政治上僅僅作為“武功”的暴力工具而存在，終極目標就是為自己所服侍的主君攫取更多的土地資源與政治權力，以換取賞賜與提拔。實際上武士對主君的“忠”在一開始并不是無條件的，而是建立在對主君所給予“恩”的期待的基礎上。在發生戰爭時，主君時常向武士許諾恩惠以換得武士的盡忠，為自己奮力作戰。在平將門之亂時，平良兼在征討平將門時即對臣下表示，要“積谷米以增勇，分衣服以擬賞”，這正說明武士對主君的“忠”首先是建立在物質利益上的許諾，而非同于儒家“士”階級建立在對主君人格或政治理想的追隨基礎上的“事君以忠”。而如《源平盛衰記》中“唯一人攻敵陣，無證人而死，乃徒勞無益，可謂犬死；若主君在時，可一馬當先，舍命向前。如此，我得高明，子孫亦得勛功”的記載，更是將武士的“忠”明碼標價，作為為自身與子孫后代謀取實質利益的道德籌碼。這與儒家“士”階級基于對主君的認可而自愿追隨、協助主君實現其政治理想的“忠”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雖然早期武士的“忠”帶有相當程度的等價交換色彩，不過由于主君和武士之間的主從關系大多世襲，隨著武家政治的不斷發展，武士對主君的恩情回報逐漸脫離物質層面上的互惠互利，而變成了一種無條件的盡忠。隨著朱子學傳入日本，各武家也自然將“忠”“孝”概念納入武士道思想當中，如北條泰時在給北條重時的書信中即提及“一言蔽之，乃臣忠于君，子孝于親，妻從于夫”[3]。在武士道當中，武士唯一的使命就是為了主君而獻出自己的生命，無論主君的命令多么蠻橫無理，都必須做到無條件服從。武士道典籍《葉隱聞書》甚至認為“所謂武士道即為凝視死亡之道……在面臨生死兩難之際，應做到當機立斷而立即赴死”[4]，一名武士越是能夠做到隨時為了主君而赴死，就越是被認為貫徹了武士道的精神。

因此，日本武士的“忠”也有別于“精忠報國”的理想，而僅僅是對于主君、領主、將軍、大名或是幕府的絕對服從，其在行為上也完全為了主君的利益而行動，而不摻雜任何個人的得失或道德判斷。這樣的忠誠在儒家思想看來無疑是“愚忠”，至明治時期卻被鼓吹為“日本民族普遍固有的道德根基”；其也不再局限于武士階級，而在國家宣傳之下成為所有民眾所必需修習的國民哲學，如當時的日本新聞即評價井上哲次郎的《武士道草書》稱“武士道之盛衰即決定我國運之隆替，故我國民眼下當務之急乃是學習此書中古人修身養性之術，而以此實現心靈之鍛煉”[5]。另一方面，明治時期武士道的“忠”也直接上升為對天皇本人的無限忠誠，即“國家是先于個人而存在的，個人是作為國家的一部分而誕生出來的，因而個人就應該為國家，或者他的合法的掌權者，去生去死”[1]。以此，日本近代的民族意識就直接建立在了天皇本人之上，絕對忠于天皇、絕對服從代表天皇政府的一切命令就成了明治以后一切日本國民所必須遵從的無上義務。

《說文解字》中對“忠”一字的解讀為“從心，中聲”。武士道思想雖然借用了儒家思想當中的“忠”作為武士階級的道德典范，但歸根到底來說，武士階級自身道德判斷與政治理想的“心”的缺失，使得“忠”思想中所蘊含的儒家思想所獨有的一種超越現實政治的普遍主義的理想從根本上無法為武士階級所理解。而這樣的“無心之忠”，在近代民族主義的誕生之后也迅速變為對天皇本人及自稱代表天皇意志的政府的絕對服從與無條件效忠，成為日本軍國主義政府挾持平民悍然對外發動侵略戰爭的思想助力。

（二）無愛之“仁”

《武士道論》中提及，“所謂武士道，即為以仁為旨、憫人重禮、徹誠克己之道”[6]，其中“仁”的思想排在首位，而克己奉公的“忠”思想反而排在末位。江戶時期武士道論學者熊澤蕃山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認為“仁者即使對于一草一木，也不毫無道理地破壞”[7]，可見武士道對于儒家思想中“仁”的部分同樣有著一定程度的吸收，并以之成為武士道德的一部分。盡管如此，武士道當中的“仁”實際上是一種淺薄的“仁”，它吸收了儒家思想當中“寬容、對他人的憐憫”的表層意象，卻未包含其中最為核心的“愛”，是為“無愛之仁”。

新渡戶稻造在《武士道》當中這樣描述武士道的“仁”：“就武士而言，仁愛并非盲目的沖動，而是適當地考慮到了正義的愛，而且并不僅僅是某種心理狀態，而是在其背后擁有生殺予奪之權的仁愛……我們可以稱武士的愛為有效的愛。因為它包含著加給對手以利益或損害的實行力量。”在武士道的解讀當中，“仁”從源頭上便與儒家思想產生了根本性的分途。在武士道看來，“仁”的背后并不是人所固有的精神上的泛愛，而出自武士所獨有的物質上的暴力；因而“仁”的品質也必然基于暴力與權威才能夠存在，即為主君的特權，而不再為一般武士乃至普通人所共有。山鹿素行在《中朝事實》中開篇即稱“我國天子仁德寬厚，使士農工商四民安寧，而明上下之道”[8]，其一方面將“仁”作為天子（即天皇）的特質，暗示“仁”的絕對性和不可置疑性，從而抹殺了其在儒家思想中所具備的兩面性；另一方面也暗示“仁”實際上建立在君臣之間的“上下之道”之上，因而“仁”也必須基于臣屬對主君的絕對服從之上。由此可見，“仁”所象征的也不再是儒家思想所主張的人所自發的、普遍的仁愛情懷，而轉為代表主從關系中主君所掌握的生殺予奪的絕對權力，以此實現了“仁”在武士道當中的墮化。

“仁”在武士道中的曲解與異化，究其原因可以追溯到武士天生崇尚暴力的嗜殺本性之上來。《葉隱聞書》中記載了一個叫中野數馬利明的武士，其自二十歲始就練習殺人，為此常常去刑場索取罪犯的尸首，運回家中放在院子里，或是把首級吊在樹枝上供自己練習使用。在儒家思想當中，“不殺”顯然是“仁”的最底線要求，即便因戰爭等原因不得不殺人也不應濫殺無辜。而殺戮不僅是武士的本職工作，更是武士積累力量與權威不可或缺的一步，因此武士不僅不畏懼殺人，反而需要為此勤加練習。《平家物語》中記載了一名叫熊谷的將領，其于一之谷之戰中將平清盛之侄平敦盛擊落馬下，卻因其相貌頗似自己的兒子而遲遲未能下手取其性命；熊谷最終應平敦盛的請求將其斬首，隨后剃發出家[9]。殺人對于武士群體是如此的習以為常，因而早期的“仁”即被解讀為“即使面對敵人也猶豫是否奪去其性命”的“不殺之恩”，是為「武士の情け」（武士的仁慈）。除此之外，佐藤進一指出，在德川幕府建立之前，武士實際上處于“去就自由”的狀態；戰敗后轉投敵方主君，為報答其“不殺之仁”而盡心為其服侍的武士也并不在少數。以此，“仁”更進一步，成為主君要求臣屬無條件盡忠的倫理依據，進而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形式完成了“君仁臣忠”的道德自洽。至此，經過武家政權的改造，“仁”在武士道當中已經完全脫離了其在儒家思想當中普世道德的本體地位，而完全墮化成了維護武家政治和主從關系的倫理枷鎖，從而成為“無愛之仁”。

總結來看，武士道當中“仁”品質的失落，剝去了其對主君“圣人君子”的道德要求；而“忠”品質中“心”的缺失，則抹去了武士群體憑借儒家思想的普遍主義精神進行自我批判的可能性。在此基礎上，武士道的殘余部分則成為統治階級宣揚自身正統性的依據：在井上哲次郎看來，武士道是直接由“天照大神的詔敕造就的”[10]，因而自詡為天照大神后裔的天皇家族自然是全部武士所必須無條件侍奉的對象。而隨著明治維新當中武士道的平民化，最終構建起了上至政府首腦、下至平民百姓對天皇本人的絕對效忠。對于日本在近代化過程當中為何最終走向軍國政治的問題，相當部分的日本學者從法學的角度上將之歸因于明治憲法中軍權的過度膨脹致使軍人廣泛干政；但如果從文化層面武士道思想極強的暴力性上來看，武士道對儒家思想的背離同樣在日本近代歷史的變遷上發揮著一定的必然性。

三、總結：文化自信與中日文化對比研究

文化自信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對自身文化價值的充分肯定，并對其文化的生命力持有的堅定信心。本文基于文化自信的歷史觀，從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為本體出發，以此關注并思考其在日本武士道思想誕生和發展過程當中產生的影響，最終指出武士道思想對儒家思想的背離是日本近代走向軍國主義道路的重要原因。這為當前武士道研究開辟了一個較新的角度，尤其是在日本學界大多對武士道的儒家起源抱持回避或否定態度之下，這一研究顯得尤為重要。不僅如此，我們得以將中國優秀傳統思想文化放在更廣大的地區范圍內觀察其所發揮的重要作用，從而領會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巨大的生命力與其重大意義，并以此為基礎推動中日兩國進一步的文化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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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唐利國.日本武士道論視野中的中國儒學[J].世界歷史，2014（01）：100-110.

作者簡介：

翁子昕（2003-），第一作者，男，漢族，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日語語言文學。

魏高修（1976-），通訊作者，男，漢族，山東人，碩士學歷，副教授，研究方向：日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