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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通州

2025-01-16 00:00:00陳集益
清明 2025年1期

1

每個人的一生,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總會有那么一兩次高光時刻:有人是在比賽中勇奪桂冠,登上領獎臺,受萬眾矚目的那一刻;有人是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的那一刻。我呢,什么榮耀都談不上,僅僅得到了一個能留在北京繼續上學的機會而已。年少的我,卻把這當作了我的高光時刻,以至于從查到央美附中校考成績的那天起,我的心里,就迫切地等待著郵遞員的到來。我想象著霞光萬丈的早晨,清風徐徐,一名裹頭巾、戴套袖、穿制服的郵遞員,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口中不斷地喊著“八百里加急”,正快速穿越通燕高速的白廟檢查站,朝通州這邊奔跑而來。嗒嗒嗒,嗒嗒嗒!馬蹄揚起滾滾黃塵,汽車避讓,行人側目,那情形如武俠電影里的大俠從天而降,何等英姿颯爽!

“喂,打開攔車桿!”

郵遞員話音剛落,溫馨家園小區的保安大叔,就屁顛屁顛地打開了小區大門。郵遞員不再言語,跳下馬,牽著屁股兩側掛著綠色郵包的棗紅馬往里走去。不一會兒,馬嗒嗒嗒上了六樓,站在我家門前噗噗噗打著響鼻。郵遞員邊敲門邊喊:“陳和平同學,祝賀你!央美附中錄取通知書到啦!”我一個激靈。每次幻想起這一幕,我都有躍起歡呼的沖動。

很不巧的是,錄取通知書真正送達的那天,我偏偏跟父親回浙江去了。父親的老家在浙江金華,我有好幾年沒回去了。陪爺爺奶奶度過一周后,當我從浙江回到北京時,錄取通知書已經被母親拆開了。母親焦急地說:“平平,通知書里有入學要求,新生報到要帶三甲醫院體檢表,還要到戶口所在地的派出所,辦理戶口遷移手續。”我說:“體檢表早就準備好了。”母親把裝錄取通知書的信封遞給我,說:“你打開看看。”我本來想補拍一個邊拆信封邊跳起來大喊的視頻,發到朋友圈炫耀一番,看到已被撕開的封口,只得作罷。

母親說:“你先去休息一會兒,飯后就去把頭發理了。明天我帶你回老家遷戶口。”

這個老家當然是指山東,因為母親是山東棗莊人。

我猶豫片刻說:“我是美術生……以后想把頭發留起來呢。”

母親說:“留長頭發?你現在就想做藝術家了?”

我支吾說:“那算了,還是去理了吧。”

父親插嘴說:“隨他吧,孩子都這么大了。”

母親說:“你不懂,以后他可是北京人了,怎么能整得這么埋汰呢?”

父親說:“難道長頭發就不給辦北京戶口了?真是的!”

母親生氣道:“你怎么回事,剛回家就跟我抬杠?”

父親說:“沒什么,我就是覺得平平夠爭氣的了,靠自己的本事考進了央美附中,你還想怎么樣?等拿到學校集體戶口,他就能在北京參加高考了!”

母親說:“你就得意吧,就跟你幫他考上的一樣!”

父親說:“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

母親說:“哼,你就吹吧!平平,我告訴你,就算你是陳逸飛第二,也得老老實實聽我的。人家名氣那么大,也沒留長發。”

父親說:“平平,你還是去把頭發理了吧,我說不過你媽。”

父親倒騰行李去了。母親走開,坐到一邊不說話。這兩人就這樣,一周沒見也不顯得親昵,反而是隔幾天不拌幾句嘴,就不舒服。不過話說回來,父親今天的脾氣確實有點反常,可能跟他在老家受了點刺激有關。熟悉我們家的人都知道,以前父親帶我回浙江探親,村里人都愛說他有出息。這次回去就不一樣了,感覺誰也沒把他當一回事。究其原因,一是父親的親戚朋友都有錢了,有在鎮上開廠的,有在城里做買賣的,錢包都鼓鼓的;二是我家的確窮了,被比下去了。雖說我家也開了一家公司,但現在是一家負債公司。這次父親回老家,本想為公司籌集些資金的,但是對比今昔,身份財富的落差讓他開不了這個口。就在剛才,父親在樓下看到我家那輛老爺車,像條老狗似的趴在車位上,痛心道:“你媽當初夸下海口,說等你考上了,要買輛新車送你去燕郊,看來是沒指望了。”我想,父親一定是因為回到家后,即刻要面臨公司缺錢及家里柴米油鹽的事,心里不痛快。

片刻后,父親還是服軟了,朝母親柔聲問:“你打聽過要交多少學費、住宿費了嗎?”

母親沒好氣道:“一年學費才八千塊,不用你管!”

第二天,我跟著母親馬不停蹄地回棗莊去了。嚴格來說,我對母親老家的熟悉程度比對父親老家的熟悉程度高了好幾倍,因為我回棗莊上過學。總之,母親在棗莊大酒店以力所能及的體面,請親人們吃了一頓飯,算是揚眉吐氣了一回。當我們帶著一身疲憊回到通州時,我眼尖,一眼便看見我家的老爺車被洗得干干凈凈的,幾個掉漆處補了漆,輪胎打足了氣,一副老驥伏櫪、整裝待發的樣子。

母親也快認不出她的車了。到家一問,果然是父親把車修理過了。

“雖然沒有新車送平平去燕郊,但是儀式感還是得有。”幾天沒見,父親一掃從浙江回來的頹勢,笑嘻嘻地說。他還拿出幾面小彩旗和一盒氣球說:“到時用透明膠貼在車身上。”

母親哭笑不得:“別丟人現眼了。這樣大張旗鼓、驕傲自滿,只會讓別人覺得可笑!”

父親說:“那好吧,聽你的。到時,我在車上放首《陽光總在風雨后》的歌,總可以吧?”

母親說:“隨你!”

2

我是過完生日的第二天去學校報到的。從通州到燕郊,看著窗外熟悉的景物,想起我這個非京籍學生這一次不再是去借讀,我的心里多少有些驕傲。沒錯,去年三月父母送我來燕郊時,我還是一個沒有摸過畫筆的零基礎小白,在一個叫壹畫室的美術班學習繪畫,酸甜苦辣嘗遍。現在回想起來,我怎能不感慨萬千呢。我想,當我再次回到燕郊,肯定不會像過去一年那般在無助、委屈、迷茫和絕望中煎熬。老實說,我害怕辜負父母的期望。路上聽父母說,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里,光我的集訓費就花了二十萬。同時,我家的公司又虧掉了十七萬。現在家里就剩了八千塊錢,交給央美附中后家里就真的沒錢了。父母說這些并不是向我訴苦,而是抒發送我到校后,再也不用為我支付高額集訓費的一種情感。

父親說:“用二十萬換來你能在北京參加高考,很昂貴,但很值。現在你上學的問題解決了,接下來我要把精力都用在做生意上了。你倆就等著吧,總有云開霧散時,我就不信,我一個腦瓜子不笨的七尺男兒,會賺不到錢!我會讓那些瞧不起窮人的人好看!”

母親說:“咱們盡量努力吧,爭取早日把債還了,其他的先別去想。”

父親說:“我以后不寫作了。滾他媽的詩歌、小說,可把我耽誤慘了。以后我要務實求真、洗心革面,讓咱家的日子好過起來!”

母親說:“好了!你今天怎么跟喝醉了似的。現在生意不好做,你少說幾句,今天的主角可不是你!”

父親硬是把話憋回去了,說:“你這女人,就知道掃興。”

父母送我到燕順路,我竟然有些緊張起來。我想起自己在壹畫室集訓時,多少次,我有意無意地朝這邊的校園眺望,祈求上蒼保佑我;多少次,我擔心自己考不上,心情焦慮,夜里暗自流淚。此刻,當我站在學校門口,噩夢終于變成了美夢……

父親送我到報到處,等辦完手續,幫我找到宿舍,又幫我鋪好了床,然后在我對面的凳子上坐下了。我總感覺他今天有很多話想對我說。等了一會兒,他終于說了起來,先是說了一遍他在車上說過的話,大意是讓我好好學繪畫,他負責把家里的經濟基礎打好,接著他站了起來,說:“唉,我也就這樣了。盡管我從年輕的時候就喜歡文學,熱愛寫作,可這么多年過去了,不可能寫出啥名堂了。加上你媽開了這么個半死不活的破公司,我只能去幫她,否則就血本無歸了!”然后他又抱怨了一會兒電商平臺的黑心、消費者的精明,說電商環境就是一臺大型絞肉機,又說文學圈是個名利場。他整個人氣鼓鼓的,邊說邊往外撒氣,撒到最后氣沒了,又說:“平平,你等著,你爸算是把一些人事看透了,名是虛的,有錢才是大爺!”

我覺得母親說得對,他今天好像有點喝多了。我說:“爸,你早點回去吧。”他語重心長道:“我跟你說,咱陳家,怎么說呢,人都不笨,但是讀書都差,還沒有出過一個高層次人才呢,出的都是些農民、廚師、手藝人、小老板之類的。”父親頓了一下:“你就不同了,考上了央美附中,不就是一只腳邁進央美了嘛!”我說:“爸,我一定好好學繪畫,為陳家爭光。”我不想掃他的興。父親說:“好在我……不能說萬里挑一,至少千里挑一的文藝細胞,在你這兒得到了遺傳。我轉行做生意,如果能把你培養成大畫家,不也很好嗎?”我希望他早點走,不想聽他絮絮叨叨的,我說:“知道了。”

父親轉身往外走,我送他到樓梯口,他鄭重道:“平平,別畏畏縮縮,拿出你在壹畫室備考時的精神來!我也一樣,回去再拼一次!俗話說,好飯不怕晚——告訴你吧,我已經找到發財的路子了,不過還沒有跟你媽說,到時你們就知道了。我走了!”

在我印象里,父親一直是個淡泊名利、深沉內斂的人。來北京后,他在出版社工作了很多年,曾是個嚴謹細致、邏輯清晰、任勞任怨的老編輯。我印象中,他從來沒有這樣“輕浮”過。看著他一步步走下樓梯,看著他開始弓起來的背,逐漸露出白色頭皮的頭頂……我有些傷感,甚至隱約不安。說不出具體原因,僅僅一剎那的直覺:父親可能真受了刺激,鬼迷心竅了。他提到“發財”時兩眼放光,唾沫四濺的樣子,與之前那個清高,甚至迂腐的老編輯形象形成了極大的反差。我后悔沒有問父親到底是怎么個賺錢法,他要是把事情說透了,我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瘋了。

回到宿舍,我的眼皮就開始跳。我想給母親打個電話,可轉念一想,父親馬上要回到車上了,他要是聽到了,我豈不成了一個告密者?我呆呆地坐了一會兒,聽到走廊上響起一陣腳步聲。我往外一探頭,看到有個披頭散發的長發男,提著行李背著吉他朝我走來。不用問,是個新同學。

他主動打招呼:“你好,414是這間嗎?”

我說:“嗯。”

他進屋,問:“床鋪是自由選擇,先到先選嗎?”

我說:“當然。”

他選擇了我對面的床位,開始將東西歸位。我們宿舍是六人一屋,上床下桌。他把被褥扔到床上,將雜物往儲藏柜里塞。

放完行李,他很自然地問我:“你是哪里的?”

我愣了一下,說:“通州。”

他說他是山東青島的,叫魏海浪。說完羨慕地看著我:“通州好啊,離這兒一步之遙!”

我們就這么聊開去。怎么說呢,雖然聊了很多,但總感覺隔了一層。尤其他說他考央美附中前沒有進畫室集訓過,簡直驚掉了我的下巴。“那你是怎么學的?”“我爸從小教我書法,有一定的基礎。”“今年校考沒有考書法呀。”“素描和速寫就更簡單了,有鉛筆和紙,平時自己照著畫冊練嘛。”“色彩呢?”“我色彩不太好,這個需要有人教,調色太難了。”“我的色彩還可以。”“那太好了,以后我就跟你學了!”——我本想請教他一些別的問題,想了想,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真的沒有進過畫室,裸考就進來了?我不信。這是一個謎。

3

我不知道該怎么講述我在央美附中的學習生活,這四年中我學到的、看到的、獲得的,怎么贊美都不為過。央美附中雖然是一個美術中等專業學校,卻有頂級美院的配置,因為它與央美的城市設計學院共處一個校區,很多教育資源可以共享。我們這幫來自五湖四海的幸運兒,除了繼續學習素描、色彩、速寫三科以外,還要學習藝術史、中國畫、書法、版畫、雕塑、設計等課程。然而,不得不說,在央美附中的四年,我只有頭一年可以心無旁騖地學習,剩余三年,至少有兩年,我在為生存而奔波。尤其有一年,我既要迎接聯考、校考,還要艱難地準備高考。這個沒什么不好承認的: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我能考進央美附中,本身就帶有運氣成分,而那點運氣在我入學一年后就失去了。不過,現在的我并不知道未來會怎樣,所以那段日子,我沉浸在附中濃郁的藝術氛圍里,認識新同學,熟悉新環境,每天都很快樂。不上課的日子,我們相約去潮白河邊寫生,還會坐校車去央美本部看展、聽講座,簡直就是提前上了大學。事實也是如此:我們的專業課老師大多數是國內知名的藝術家,上課時除了教我們畫畫,還會給我們講國內外最新的藝術思潮。他們從來不會逼我們把每一個細節都改成范畫的樣子,而是鼓勵我們保留自己的天性——他們似乎更愿意以藝術家的身份與我們相處,而不是以嚴肅的知識灌輸者的形象出現在我們面前。

我們宿舍除了我、魏海浪,其余幾個是:李明博、鄭懿軒、廖梓睿、趙奔馳。

李明博是東北人,個子高,臉瘦長。報到那天,他穿一件黑色T恤,脖子上掛一個金屬骷髏頭的吊墜。T恤的胸口處印一只金黃的老虎,張著血盆大口。他說話聲音很響,中氣十足,夾雜著一些臟話。李明博的學習成績出奇地好,不論文化課還是專業課都排在年級前十五,這一點不得不叫人佩服。

鄭懿軒是廣西人,胖胖的,身上有一種油乎乎的感覺。他有個特點是愛說愛笑,一見人就溜須拍馬獻殷勤,老想給人幫忙,屬于討好型人格。

廖梓睿是湖北人,性格有些怪,獨來獨往,熱愛長跑、運動。他從小就學畫,基本功扎實得像教科書。

最后一個需要介紹的是趙奔馳。他其實是我在壹畫室集訓時的同學,河北滄州人。他在燕郊待了三年,考了央美附中三次,直接把他家考成了困難戶。開學之初,我主要跟趙奔馳,還有另外一位同樣來自壹畫室的同學溫朗走得近。其間,我們還約了另一個壹畫室的同學翟鑫辰回過壹畫室,發現我們的照片已經被山羊胡校長作為畫室的驕傲掛在了墻上。他熱情地向新同學們一一介紹我們,提到我的時候,他特別夸了一句,說這位瘦瘦的學長是零基礎來畫室集訓的,一路逆襲,應屆就考上了央美附中。一陣掌聲噼里啪啦,拍得我面紅耳赤,但是心里的那份虛榮驕傲,到了晚上睡覺時,還沒從我心中散去……

我自然要繼續努力,望遠山而前行。用父親的話說,考上了央美附中,就等于一只腳邁進央美了。我也聽說央美附中的全國班學生,每屆有四十個保送央美(專業免試)的名額。我深知滿腔熱血比不過過硬的成績,為了獲得保送名額,必須穩扎穩打,尤其我的速寫還要下苦功。而魏海浪呢,他一直想讓我“指導”他色彩。有一陣子,我們組成了“畫搭子”,我讓他擺造型供我練習速寫,我正襟危坐供他練習色彩。

一次,魏海浪坐在我對面。我繃著臉,讓他練習“彩頭”。“彩頭”是我們剛剛學的課程,也是未來校考必考的課程之一。比起素描頭像,“彩頭”的難度要大很多,它不僅要求繪畫者有素描人像的理解能力和表現技巧,還要有色彩的感受能力和表現方法。專業老師說,新手一定要用單色先造型,保證基本的構圖和造型的準確性,再上底色。這個步驟就有一定難度了:首先不同年齡性別的人面部顏色會有很大差別,所以膚色沒有固定的調色模式;其次色彩變化要豐富,冷暖要準確,色調要統一;最后還要做到人物形神兼備,形色協調。但是魏海浪的色彩語言很奇怪,哪怕我一改面部緊繃的姿態露出微笑,他也畫不出我的鮮亮。我說:“你多用一點暖色可以嗎?”他添上了幾抹粉紅色。我教他用白色加玫瑰紅或者橘紅加檸檬黃調和出肉色,他也能調出,但是只要一畫開去,畫面整體的色感總會呈現灰調子。

那天他干脆停下了筆,對我說:“和平,我不想畫了。”

“為什么,我這表情不是不嚴肅了嗎?”

“你一會兒兇一會兒笑的,讓我有點怕,想到了一個人。”

“誰?”

“我爹。”

“我跟他長得像?”

“不說他。”他沉吟片刻,又說,“我看你氣色不太好,印堂發黑。”

“胡說八道。我怎么氣色不好了?你才印堂發黑!”

“你看看你的臉,不是我有意要畫得這么晦暗。我可不是色弱,是冥冥之中……怎么說呢,感覺你氣色不對。”

“好了好了,吞吞吐吐、彎彎繞繞的,沒一句老實話。畫不好就畫不好,說我印堂發黑干嗎?我哪里氣色不好了?”

那天我真的生氣了,明明他自己調不出正常顏色,非說我氣色不好。他應該是故意這么說的,怕我跟人說他是色弱。第二天,我跟趙奔馳說了這事。趙奔馳說:“我還想跟你說呢,不要跟魏海浪走得太近。這家伙神神道道的,半夜打坐,嚇死人!”“他打坐干什么?”“誰知道。反正我夜里起來小便,看到他坐在床上一動不動,沒把我嚇死!”旁邊的同學也說:“還是小心點好,你沒看見他手腕上戴著一個護套嗎?”“那又怎么樣?”“他自殘!”我聽了,毛骨悚然。

經過觀察,我發現魏海浪的確會在半夜坐起來,雙手垂放腿上,雙目微閉,而且齜牙咧嘴的,仿佛在極力忍耐痛苦。我不敢找他做“畫搭子”了,但又不好意思說出口。直到有一天,他坐著讓我畫,我畫著畫著,突然聽他說:“和平,你不用怕我。跟你說吧,我不會傷害任何人,除了我自己。”他伸出手,摘去護套,給我看他手腕上的傷疤。我看到一道道粉紅色的傷痕,心里極其害怕。過了一會兒,我才敢問:“你為什么要傷害自己?”他將目光轉向他處,說:“因為我患有雙相情感障礙。你聽過這個病嗎?”我搖搖頭。

他說:“因為這個病,我初一休學了。我做過多次電療,對記憶力影響很大,復學后就從文化生轉成美術生了。因為我覺得畫畫相對簡單,只要我坐在那里,凝神調息,認認真真地觀察對象,就一定能畫好。不過我經常失眠,每天要吃藥,課堂上又人多嘈雜,無法保證注意力集中,所以特別感謝你能陪我在寢室練畫。”

4

我從沒有想過,會跟一個雙相情感障礙患者成為朋友。正如大家議論的那樣,魏海浪是個天才,作畫不用打底稿,造型、構圖全在心中,提筆就畫。我在壹畫室的同學翟鑫辰,也曾以作畫速度快而聞名,但他跟魏海浪沒法比。翟鑫辰是瞎畫,局部與整體的關系、人體結構和運動規律等等都不合理,所以他考上的是錄取分數比全國班低一檔的國際班。魏海浪就不一樣了,畫面中的人物位置、構圖布局,他能做到心中有數,每個人物都刻畫得栩栩如生。我的弱項速寫,就是跟著他進步的。他教會了我如何把意念和目光放在某一事物上,要求我瞪著眼睛不眨眼地看——開始練瞪眼看時,我的眼睛會發癢流淚,以后這種情況便慢慢消失。練久了,小如針尖的東西可以視若很大。他還想教我坐忘、吐納、守靜什么的,我害怕走火入魔,沒有跟著學。

第一個學期結束的時候,我的專業課總成績已經躍升至班里第八名。溫朗很吃驚,說我有繪畫天賦不假,但沒想到,在這么短時間內,我的速寫就超過了他這個從小練習的。我說我進步是因為練了魏海浪教我的那一套。他說:“你怎么還跟他混在一起?這人越來越不可理喻了,你不知道嗎?”我說:“不知道。”他說:“這家伙沒向輔導員請假報備,就私自出省去參加畫展,回來的時候又翻墻進校園,要被警告處分呢。”

那段時間,魏海浪的神神道道整得我極度沒有安全感,所以我經常與母親用微信視頻聊天。母親告訴我,自從我上了央美附中,她就一心撲在公司的事上,目前銷售業績略有上漲。但是我父親不愿意勤勤懇懇地干下去,老去宋莊鬼混。每次聊天,母親都顯得很無奈,抱怨父親越來越不著調了,整天想掙快錢,讓我打電話勸勸他,不要老跟余晨曦的爸爸混在一起。

母親提到的余晨曦,是我的小學同學。他爸是福建莆田人,在八里橋建材市場賣瓷磚。他爸與多數商販不一樣的地方,就是總扎著馬尾辮,衣著前衛,自稱藝術家。父親怎么會跟這樣一個半瓶水藝術家混在一塊呢?我右眼又開始跳個不停。可是父親說,余晨曦爸爸是個很靠譜的閩商,現在已經改行開文化公司,做畫家經紀人了。他正在跟余晨曦爸爸談一個項目,保證掙大錢。我說:“你可別受騙啊,媽媽當初開公司就被人騙慘了。”父親說:“你是小孩,不懂。他求我做他的文化顧問呢,我一分錢不投,還能拿很高的報酬。我在出版社工作過,平時還寫作,認識的文化人多,我們優勢互補。”父親見我不表態,又說:“你還看不出我的用心良苦嗎?我跟著他干也是為了你啊!我跟藝術圈的人先接觸接觸,把圈子混熟,等你有了一些自己的作品后,我就能給你張羅辦畫展了。你聽著:好好把基礎打好,爭取在畢業前畫出一批好作品。到時我有錢了,讓你一舉成名!喂,喂,你在聽嗎?”

我不知道該怎么勸父親。我能感覺到他強烈的賺錢欲望。或許這真是一次機會?一個郁郁不得志的中年文藝男,在適當時機抓住了一個厚積薄發的機會?只是,我連繪畫基礎課都沒有學完呢,何來好作品?甚至,除了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外,我還從未創作過屬于自己的作品。我更期待展出,真正具有獨特的生命力和內心情感的自己的作品。幾天后,母親問我怎么還沒把父親勸回家,我支支吾吾地說:“爸爸跟著余晨曦爸爸干好像更有前途。”她罵了我一頓,說:“你們兩個越來越像一丘之貉了。可別忘了,讓你學畫畫是為了你能在北京參加高考,不是讓你去當什么藝術家的!”

難道母親的意思是,讓我把學習重心放在文化課上,將來考到綜合性大學,去讀其他專業嗎?一旦有了這種念頭,我就沒法全身心投入畫畫了。就在我內心糾結矛盾時,某天,父親打電話給我,要接我去宋莊見幾個“當代非常重要的藝術家”,我本能地拒絕了。

父親就帶了幾個人到燕郊來見我了。父親向我介紹,這個是著名畫家,這個是著名書法家,這個是著名雕塑家,這個是畫院院長、美術館執行館長……還有著名作家、詩人什么的。反正他們的名片在我眼前一陣亂飛,每個人的名字前面都帶著“著名”二字,就像人人的脖子上都圍著一條粗圍巾。他們有的把圍巾掛在胸前,很隨意的樣子;有的把圍巾在胸前打一個結,像在胸口處掛了一個鳥窩;有的除了圍巾,還叼著一根西式煙斗,戴著黑色禮帽;也有穿高領毛衣,外面套帶墊肩的寬大風衣的,還拄著一根手杖。這些人有的顯得高冷、倔強,有的顯得睿智、幽默。他們聚在一起喝咖啡,賦詩飲酒,撫琴作畫,聊死亡、命運、時間、歷史,聊當下的藝術現象和畫壇事件。當然,也很喜歡講黃段子。總之,父親在這群人中水漲船高,竟然也成了著名人物。他一改平日的內斂性格,在聚會上很放縱:“從今天起,我要成為新京郊作家,宋莊最牛作家!”一陣熱烈的掌聲差點把我的耳朵震聾掉。于是乎,父親在新標簽的推波助瀾下,開始了即興創作加表演,吟誦什么運河呀、月光呀、飛鳥呀、荒原呀、野蠻生長呀、人類呀、愛情呀……讓人略覺難堪的同時,也頗有幾分江南才子的派頭。末了,他開始給在場的人看他的手機相冊——里面有我傳給他的畫。他一張一張地劃過去,顯得又驕傲又謙卑。有一個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的老頭子,豎起大拇指夸我畫得好。父親聽了,就像小孩子得了大紅包,高興壞了。

那天是周六,我被父親從學校門口接走時是下午兩點,等他把我送回來時,已經是深夜。打車回學校的路上,父親告訴我,舉辦這個聚會意義非凡。“這既是給我一個面子,也是給他自己一個面子。”這個“他”,指的是余晨曦的爸爸,父親接著說,“你想啊,他現在依賴我幫他搞策劃、做文案,同時呢,也趁機向來賓們展示他的經濟實力。”沒錯,余晨曦爸爸在燕郊買別墅有幾年了,在一個叫北歐小鎮的樓盤。別墅造型別致,裝修豪華。

老實說,我對余晨曦爸爸的印象一直不好——盡管他現在不留馬尾辮,不戴金鏈子了,反而是一身筆挺的西裝光鮮亮麗,端著紅酒杯,看上去像個歐洲紳士。但是,他總讓人覺得華而不實,就像個跑江湖的。我把真實想法說出來,父親辯解說:“所以說你年紀還小嘛,現在這世道,有粉就得往臉搽,否則默默無聞一輩子。我也是入了圈子才知道,要想出頭,就得大膽表達加商業炒作。我承認我曾經很清高,看不上那些跑場子的,諷刺他們吃相難看,但我現在不這樣想了。你繪畫有天賦,現在有機會提前接觸大藝術家,為什么不呢?”我小聲嘀咕:“這些人真的很著名嗎?”父親說:“當然,宋莊頂流圈子里的!”我問:“跟劉小東比呢?”我之所以想到這位大神級的畫家,是因為他是溫朗的偶像,并且他年輕時在央美附中讀過書,算是我們的學長吧。父親說:“那沒得比,劉小東在國際上是有名的。”我故意“哦”了一聲。父親說:“那我們也不該妄自菲薄,人家賣幾千萬一幅畫,我們賣一個零頭總可以吧?今天你見到的那幾位,賣一幅畫就頂得上一個白領一年的收入!你再看看你媽,夠努力吧!開公司賺到多少錢了?所以,我一定要把你培養起來,砸鍋賣鐵也要培養你!”我被父親說得忐忑了,就好像良心突然被他劫持了。不過,我多少也有點虛榮心,希望自己真的會成名。

父親說:“剛才那位牛老師,你有印象嗎?就是夸你畫得好的那個。”

我想了想,問:“那個習慣斜著眼看人,叼著煙斗的那個?”

父親說:“沒錯,他在畫壇被稱作‘青年畫家教父’,是北京著名的職業‘跑會家’。宋莊的很多畫家,經他的吹捧,名聲大大提高。”

我想了想,好像并沒有聽說過這些人。可能央美附中是學院畫派,宋莊是民間畫派,盡管兩地只相距十公里,信息卻是相互屏蔽的。我問:“他真有這么神嗎?”

父親說:“當然,不然怎么會被人稱作‘教父’呢?他的眼光很毒的。”

我說:“這么毒,不把人看中毒就行。”

父親說:“你這毛頭小子,還不知道什么是混圈子!過陣子,我們要請他當終評評委呢。他在藝術界混的時間長、資格老,時常參與各種評獎,經驗豐富。”見我不說話,父親又說:“我們正跟他商量,辦一個全國級別的文藝獎呢!”

我忍不住問:“什么獎?”

父親說:“準備籌辦一個諾貝爾茶葉文藝獎!”

我一愣,差一點喊起來:“諾貝爾茶葉文藝獎?!”

父親說:“沒錯,諾貝爾茶葉文藝獎。”

5

我總覺得自己是個過于拘謹的人,總會因為別人說話時的嚴肅莊重而保持不笑,但是事后又覺得荒唐,嘎嘎笑個不停。老實說,我并沒有把父親說辦文藝獎的事放在心上,不覺得這樣的獎能辦起來,也不覺得會有誰會以得到這個獎為榮,父親不過是這么一說罷了。

終于放寒假了。放假那天,同學們嘩啦啦跑光了,本來我準備打車回家的,母親一定要開車來接我,結果她的老爺車又壞在路上了,我只好還是打車回家。也不知道是我習慣了學校的集體供暖,還是我家住在樓頂,又是壁掛爐自供暖的緣故,回家時,我覺得家里很冷。

母親一到家就抱怨父親好久不著家,一天到晚在宋莊混。她自己呢,公司里人手不夠,吃住都在公司,每天只睡幾個小時,余下的時間一直在干活。聽到這,我終于明白家里為什么這么冷了。吃過午飯,我決定跟母親去公司幫忙。母親說:“幫忙就算了,你又沒有干過活。如果你實在不想一個人待著,就帶上畫板去公司畫畫吧。”

母親的公司離家不遠,是賣孕產婦用品的。此時,公司里的幾個員工正忙著檢查、分裝、打包。母親說:“你在角落里支畫架吧,小心別弄臟產品。”我說:“既然來了,我還是干點活吧,就當是假期工。”母親說:“好啊,我給你開三百元一天。”我跟著一個師傅干起活來,天還沒黑,就累得腰酸背痛的,聽到撕膠帶的嘶嘶聲就頭疼。晚上八點鐘,幾個干活的人都走了,母親叫來外賣,我拿一次性筷子的手抖個不停。母親說:“這下知道生活的艱苦了吧。現在賺錢越來越難了,今天發這么多貨,扣除成本、平臺費、員工工資、場地租金、物業管理費,大概能剩六百塊。再給你開三百,我還剩三百塊。”

母親說:“不過,比起天天虧本的時候,這已經算好的了。要是你爸跟著我好好干,我們就能攢錢還貸款了,可他偏偏跟我對著干,說不愿受我管——我哪管他了?他累了,坐陽臺上抽煙,我不許他抽,是擔心引起火災;他愛跟員工聊天,我讓他少聊,是擔心跟員工走得近,到時出了問題磨不開面子;他說我愛把工作壓力外溢到家里,說我在公司吆三喝四就算了,回家還跟他板著臉。我累了一天,回家還要扮笑臉給他看呀!瞧他那一臉苦兮兮的相!說實話,我預感他要栽一跟斗。你到底勸他了嗎?他自己倒霉就算了,可不要影響你考大學。你爸如果聽我的,我們哪怕苦一點,也能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可是這倔種,不撞南墻不回頭,說要自己去發大財。做夢吧!”

母親接著說:“平平,以后呀,你的人生路還要靠你自己去努力。你一定要聽我的:平時文化課不要落下,如果通過美術校考,你能考上央美、清美,你就去央美、清美;如果考不上,就看聯考成績和高考成績。我了解過了,人大、北師大、傳媒大學、北工大都是看綜合分的。這不挺好的嗎?到時你看看能不能上人大!所以你在學校一定要拼命學啊,一抓專業,看聯考、校考結果,先得上高分;二抓文化,看高考分數,到時兩者合在一起,好學校還不隨你挑?記住了嗎?!”

我在母親公司干了三天,再也不想去了。事實上,我能理解父親為什么要出去單干,因為母親太愛管人了。基于這種想法,我真希望父親能掙到錢,再也不用受母親“管制”。

總之,等到過春節,父親才回來。與以前回來時兩手空空不同,這次他給家里買了很多東西。年貨的豐富程度自不必說,他還給我和母親各買了名牌衣服,另外還給我買了進口的畫架、畫筆和油畫顏料。父親悄悄跟我說,諾貝爾茶葉文藝獎已經在籌備中了,這個獎在文藝圈的反響強烈,文藝家們躍躍欲試,預計春暖花開時就能正式啟動了。等到那時候,我們家就有錢了,他就會幫母親還清所有債務,給我準備好辦畫展的錢,甚至考慮為我生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父親說:“我不想讓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將來遇到事,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現在這社會人情淡漠,只有自己家人靠得住。到時我會請保姆,絕不會讓你回來照顧小孩,你只管安心作畫。當然,也有一種可能,你媽不同意。你媽人不錯,就是太保守,總誤以為我水平不行。我至今沒什么名氣,那是我以前太清高了,絕非文章寫得不好。如果你仔細分析,就會發現,我比那些所謂的名家強多了。不過,我現在有點遺憾,沒有時間靜下心來創作了。但是作家嘛,只要愿意,等條件成熟了,多出書、多讓人寫評論、多參加筆會、多跟大咖互動,時間長了,自然就會有名氣的。等我有錢了,自然能得到國內主流文學圈的認可。國家大獎可能給不到我,但是肯定會補償我一個稍微小一點的獎。人情總得照顧嘛!”

父親接著說:“當然,你現在不要學我。你還是個學生,還得老老實實地學繪畫,學好基本功。那些混圈子的手段,說白了,真正有才華的人瞧不上!嗨,我也是過過嘴癮,誰能真那么不要臉呢!哎,你在聽嗎?我說這么多,就是想鼓勵你以后靠實力吃飯!你現在有多少自己的作品了?你得抓緊呀,我馬上就會有錢了,到時給你辦畫展!”

我心想,距離他生拉硬拽我去參加聚會才幾天呀,怎么可能搞出作品來?我感覺父親越來越神神道道了。“爸,我……還是等我畢業以后再說吧。”我的潛臺詞其實是,等你的真金白銀到手再說吧!現在家里缺錢,母親的老爺車換算成人的年齡有九十八歲了,各種顯性、隱性的疾病不斷出現,還逼它上路有多殘忍!父親卻不管,只是沉浸在他的發財幻夢里。我并沒有問父親更多關于諾貝爾茶葉文藝獎的細節,因為我擔心他越說越亢奮,被母親聽見——母親要是知道他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肯定會不留情面地反駁他。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父母之間冷眼相待由來已久,只是在我上學的事情上,他們一直團結一致,迎難而上,等到終于解決了我的上學問題,他們就不再相互忍讓了。所以,那是我有生以來過得最無聊、最壓抑的一個春節,我沒有等到開學,就回學校去了。

沒想到宿舍里有比我回來得更早的同學,就是趙奔馳。他說這個春節他壓根沒回家,而是在學校周邊的畫室教小孩畫畫,一個寒假掙了四千多塊錢。我深受震動。想到自家經濟困難,自己卻在家渾渾噩噩睡懶覺,很是慚愧。我決定一定要在接下來的三年半時間里好好學習專業課,考上央美。盡管母親提到的那些大學都很不錯,但我還是希望能上央美。考上央美的話,我大概率能成為畫家,到時,父親或許真能幫我賣畫。

因此第二個學期,我一天都沒有偷懶,一心想回到在壹畫室集訓時的狀態。由于用功過度,那段時間每天睡著之后,我都會夢見自己被形形色色的蘋果、水壺、燈泡、罐子、蔬菜,沒完沒了的直線、曲線、中軸線、交叉線,圓柱、棱柱、圓錐、棱錐、圓臺、棱臺、球體,還有獰笑著的石膏像、僵尸樣的模特,以及螞蟥一樣在試卷上亂爬的文化課題目團團包圍。幸好我從家里帶來的五個奧運福娃——那是陪伴我長大的五個小伙伴,在緊要關頭,身穿鎧甲、手握利劍,與圍著我打轉的“妖魔鬼怪”廝殺在一起。我聽到內心響起一個聲音:“陳和平,你千辛萬苦,受盡磨難,好不容易能留在北京,獲得參加高考的機會,絕不能輕易被打敗呀!”

每天醒來,我的第一感覺就是心累。繪畫于我,已經很難說是真正的愛好。當然,也說不上討厭。令我內心煎熬的是,成績提高到一定水平后,進步變得很困難。

更糟糕的是,父母鬧離婚的事,很快殃及了我。

不知父親與余晨曦爸爸籌辦諾貝爾茶葉文藝獎的事,怎么就被母親知道了。她打電話給我,直接問我以后跟誰過。我說我長大了,以后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并沒有想到他們是在鬧離婚。母親說好的,知道了,就把電話掛了。之前我反復強調母親來自孔孟之鄉,就是為了說明母親愛惜羽毛如生命。當年母親離開家鄉來北京闖蕩,并且嫁給一個漂泊不定、前途渺茫的男人,這兩件事已經突破她做人做事的原則。她本質上是個做人厚道的,具有傳統道德觀的女人,所以,她是絕不會允許自己的丈夫干坑蒙拐騙、蠅營狗茍之事的。

“知廉恥,懂榮辱,難道不是一個人最基本的行為準則嗎?可你爸在利益誘惑面前,臉都不要了!”清明節放假,我回家拿換洗衣服,母親跟我喋喋不休,“他現在一心要出人頭地,已經被余晨曦他爸洗腦了。等到他鋃鐺入獄的那一天,平平,到時你別怪我沒有告訴你——你爸就是這么個混賬東西!”

“你要跟他離婚他都不管不顧,他能聽我的嗎?”我自然是不想站隊,“我想他可能是年紀大了,眼看著跟他一起來北京的人都撈到了名利,有點急了,也想混到圈子里去分一杯羹吧。”

“臉都丟盡了,禮義廉恥都不要了,混進圈子去撈點殘羹剩飯有個屁用!”母親的表情有些猙獰起來,就像有一群野蜂在用毒刺蜇她,“他有本事倒是寫出一部傳世之作,堂堂正正地贏得榮譽呀!有誰說不讓他給家里人爭臉了?!”

“問題是他覺得自己寫出來了。”

“哼,沒出息的人,才會永遠覺得自己懷才不遇!人這一生,誰不想有出息?好高騖遠,投機取巧,難有好出息!真沒想到,你爸以前那樣一個恃才傲物、淡泊名利的人,也走到了今天這地步。平平,你以后還得考到綜合大學去,離這個圈子遠一點,不要搞藝術。”

“到時再說吧。”嘴上這么說,但我心里想,我可能還得考央美。要不然,我在逆境中,這么辛苦地學繪畫干嗎?

6

我的第一幅作品,靈感來自某次我得重感冒,在醫院給我打點滴的那個護士。雖然相處不過幾分鐘,我仍記得那是個高個子姑娘,穿著全身白,只露出一雙眼睛和有限的臉,但這依然無法掩蓋她的美。不瞞你說,我從沒有見過那樣苗條的身材,靈巧的手,炯炯有神的黑葡萄似的眼睛。從醫院回來后,我就畫了一幅畫,叫《偶遇的白衣天使》。我著重畫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黑眼珠大,濕潤而明亮,所謂“心明眼亮”。這幅畫得到了專業老師極高的贊譽,后被作為全年級的優秀作業,送去央美展出。當時這幅畫著實引起了不小的反響,據專業老師傳回的消息說,央美院長看展時在該畫前駐足三分鐘之久,還如此評價:“這張畫色彩語言鮮明、造型概括準確。即使白衣天使戴著口罩,也能讓我們感受到她美麗的面龐,可以說畫出了水平。”可惜當時沒有人幫我錄下老院長評價該畫時的視頻。更遺憾的是,我再沒有見過那位白衣天使。

《偶遇的白衣天使》的誕生,冥冥之中仿佛是天意。正是這幅畫,讓我在央美附中2020級的學生中聲名鵲起。溫朗、趙奔馳羨慕極了,特意跟我說:“附中每年保送央美的優秀學生,要通過一系列選拔,你在第二個學期就有作品入選央美本部的大型展覽,證明了你的專業技能和創作水平、藝術潛力,未來很可能被保送。”我不敢妄想,但更堅定了自己走美術專業道路的信心。更何況,這時候父親打來電話說,他已經拉到一筆贊助,諾貝爾茶葉文藝獎已經正式啟動了。也就是說,我們家馬上就要有錢了。有了錢,未來我就可以傾力創作,成為一名職業畫家。

我想得很美好,自然就不會聽從母親的諄諄教誨。每次回家或者通電話,她總讓我把學習重點放在文化課上。為此,端午節放假期間,我跟母親吵了一架。母親罵我:“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有大路不走偏要過獨木橋。醒醒吧,你沒看到美院畢業的碩士研究生找不到工作,靠賣保險維持生活嗎?”我很委屈,爭辯說:“美術生畢業可以當老師,還有設計類、傳媒類的企業都非常青睞美術生。原畫師、平面設計師、游戲設計師,這些工作月薪過萬都不是難事。”母親怒斥:“我不管你月薪有多少,到時你必須給我考到國家單位去,有正式編制的那種!”

我委屈了一夜。不過,我也理解母親,她一定后悔當年從電力企業辭職,來北京闖蕩后,生活越過越艱難,擔心我有一天走了她的老路。

第二天,趁母親去公司加班,我留了回學校的紙條,拎著幾個粽子去了宋莊。父親接到我的電話后很驚訝:“你怎么不在家好好陪你媽?”我說:“她罵我!”父親說:“那好,你站那等著,我馬上來接你!”不一會兒,我看到塵土彌漫中,一輛很漂亮的車在我跟前停了下來。當車窗玻璃在我跟前緩緩下降時,我看到車里面探出一個戴著墨鏡的光頭——我沒有認出這是我的父親,還以為是方力鈞、岳敏君畫筆下的人物跑到街上來了。這個地方本來就給人以魔幻感。

“平平,上車啊!我帶你去吃好吃的!”聽聲音,我才認出這是我爸。同時讓我不解的是,之前我媽多次逼他學開車,他不是堅決不學嗎?我問他,父親說:“學車其實不難,難的是你得有時間,另外得買得起一輛車。”我問:“這車是我們家的?”父親笑了:“現在還不是,但是很快就是了。”我想起母親那輛百病纏身、咳嗽不止的車,不禁有些高興起來:“你以前說過,等你買了車,要帶全家去北戴河玩的。”父親說:“那是必須的!有了錢就什么都好說。不要說換新車,有的人連老婆都跟著換呢……”我打斷道:“這樣不好吧?”父親說:“咱當然不會學這個!我想說的是,等金褲衩文藝獎一頒布,余總公司賬上的錢,就會有一部分劃到我個人的卡上,我就能把你媽公司欠的債還了。余下的錢帶你們旅游去——等你放暑假吧,我帶你到意大利看畫展。”

不得不說,聽到這里我愣了一下:“不是說是諾貝爾茶葉文藝獎嗎?”

“別提了,茶葉廠有眼不識泰山,我和余總——也就是余晨曦爸爸,找他們廠談合作,希望對方出資八百萬辦這個大獎,談了很久談不下來。對方說什么現在文藝評獎過多過濫,存在利益交換,上面要整頓呢!我們說,你們企業也要對外宣傳不是?那些小獎都是小地方辦的,諾貝爾茶葉文藝獎就不同了,帶有天然的國際性,未來我們要將它辦成與諾貝爾文學獎齊名的國際大獎。結果他們不但拒絕合作,還禁止我們使用他們的名號……”

“他們有什么資格禁止?諾貝爾三個字他們也是借用的嘛!”

“問題是,我們必須在諾貝爾后面帶上茶葉兩個字啊!”

“為什么不能直接叫諾貝爾文藝獎?”

“帶上茶葉兩個字人家都不給錢,難道去掉后還會愿意給錢?”

“也是啊,錢是目的。”

“所以另取了名字。”

“那金褲衩——合適嗎?”

“怎么不合適?別具一格!”

這么說著,車在一家飯店門口停了下來。這是一棟三層建筑,我們進門時,服務員打著手語,動作夸張,點菜時也不發出聲音。我問了才知道,這里的老板是個怪人,為了防止服務員偷聽顧客聊天并惡意傳播,更為了能讓顧客吃飯時不用顧忌說了什么敏感話題,服務員上崗時都得戴耳塞,嘴巴也都得閉得緊緊的。這一點吸引了很多喜歡自由的藝術家前來用餐。不過,我感覺這樣做對服務員有點不公平,可能是這個原因,我總在觀察他們是不是心甘情愿,以至于吃了什么都沒太注意——只記得整個大堂鬧哄哄的,到處都是留長發或者剃光頭的,喝得臉紅脖子粗的藝術家們,在大聲說話、吹牛。父親時不時會站起來跟某個人寒暄,碰一碰酒杯。有一個又瘦又黑,有點玩世不恭的男人,對我父親說:“飛雨老師,你這臉咋了?被哪個女人抓的?哈哈哈!”我這才注意到父親臉上有幾道粉白色疤痕,在燈光的照射下才能看到。

“老弟!你甭沒事盡瞎說,我每天都忙著獎的事呢。再說,這地方哪來的漂亮女人?你看看,在宋莊抬頭所見都是糙老爺們兒!”

“我就不信沒有女畫家、女詩人悄悄來找你!就算你今天抵得住誘惑,總有一天你也會倒在石榴裙下!”

“得了,老弟!這是我太太讓孩子專門給我送來的粽子,我們恩愛著呢!來,給你兩個粽子嘗嘗!”父親用我帶來的粽子,將那個醉醺醺的家伙打發走了。見我疑惑地看著他,他有些尷尬,說了一件本想瞞著我的事。

“忘了跟你說,我已經正式投資入股金褲衩文化公司了。為什么要入股呢,就是不想只拿死工資。你也知道,我跟余晨曦爸爸交往很多年了,他也是學美術的!讀的是景德鎮陶瓷學校,懂雕塑和畫畫。這幾年他在宋莊混得很好,跟我合作辦獎,其實是在幫我,或者說是幫咱家,因為咱家公司生存太難了嘛。”父親拿出一根煙斗抽起了煙,神情逐漸黯淡,“好家伙,那天我本來高高興興地回去跟你媽匯報這事,以為她會夸我有魄力,至少從精神上鼓勵我……真讓人窩火,她瘋了一樣地跟我吵。她當年把家里積蓄全部拿去開公司,我說過一句難聽話嗎?現在好了,我把自己的年薪全部投在剛成立的金褲衩文化公司里,她就無理取鬧!幸好我跑得快,否則鼻子都被她抓下來了!”

我看了一眼父親的鼻梁,還真是歪的。他的臉成了一張不合格的頭像素描。從他輕輕一推鼻梁,即齜牙咧嘴的表情來看,我想象得出,當時他和母親的爭吵何其激烈。

“女人永遠是短視的,她竟然看不出我是個商業奇才。她那公司,要不是我去幫忙,早就完蛋了!問題是,現在網上賣貨早沒有紅利了,沒有貨源優勢、供應鏈優勢,每天盡在那瞎忙活。更要命的是,她對藝術行業有成見。我沒法跟她說!”父親從不承認他已被金錢迷惑,相反,認為是母親束縛了他,母親是他的桎梏。更重要的是,他認為辦獎很有意義。自從諾貝爾茶葉文藝獎改名為金褲衩文藝獎后,他說,吸引了更多前衛藝術家的支持。他認為在中國,像他這樣被埋沒的文藝人才太多了,他要成為一個勘探者,在沙漠里打出油井;他要學習老母雞,看見一只蛋就眼里放金光,想過去孵一下——也就是說,這個獎在嘉獎民間大師的同時,也要扶持文藝新人。他要成為扎根在民間文藝圈的“教父”。

實話說,我感覺父親喝醉了。他不過是與余晨曦爸爸為辦獎新成立了一家皮包公司,找了幾個愛在電視上、網絡上露面的文化名人做顧問,繼而從幾家內衣公司拉到了幾筆贊助而已。八字沒見一撇,他已深信金褲衩文藝獎的風頭將會蓋過某些現有的文藝獎了。

“為什么不能呢?我們的評委陣容強大,作者無須官方蓋章推薦,可以直接報送作品。評選流程公開,不向權力和市場妥協,肯定能打敗那些人情獎、政績獎、關系獎。至于獎金,一等獎,男士獎勵一條純金大號褲衩,女士獎勵一條純金小三角褲,外加一個金胸罩——以上獎品均由金絲精心編織而成,金貴著呢;二等獎,獎品換成銀制的,因為銀價相對偏低,獎品上還會鑲嵌一些金飾物;三等獎,獎勵銅褲衩、銅胸罩,同樣鑲嵌金飾物;鼓勵獎,獎勵特殊金屬褲衩及胸罩,因為得獎者數量很多,沒辦法鑲嵌金子了——我因此想到了咱家的防輻射孕婦服,它們都是特殊金屬制作的。我之所以要回去一趟,就是想把咱家公司那些積壓的防輻射孕婦服購買過來,全部改造成鼓勵獎的獎品,這不是挺好的一件事嗎?無奈我剛說完入股金褲衩文化公司的事,就遭到了你媽的惡意攻擊……”

父親講累了。他目光迷離,放下手中的煙斗,喝了幾口啤酒。他的臉紅得像重彩油畫,鼻子可能因為受傷,反而顯得有點白。他接著說:“不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了,反正金褲衩文藝獎對中國文藝的未來發展,貢獻將是巨大的。我和余總還要繼續去籌錢,你放心吧孩子——你多吃點東西,到學校就吃不到了……我不會讓你失望!”

7

我回到學校的時候,魏海浪已經回校了。他顯得又瘦又黑,頭發束于腦后,盤腿坐在床上。他問我最近可好?我想了想說:“還可以吧,家里的經濟問題正逐步得到解決,我爸很可能會發點小財。”他看看我,不說話。

事實證明,我沒有像他說的那樣,什么印堂發黑,運氣不佳。我沒有什么不順的。此時,我的專業課水平已經上升到全班前五名,文化課成績處于中上游,而且父母并未真的離婚——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晦氣的事,那就是全年級軍訓的時候,我出現了低血糖癥狀,當眾倒在了地上,說起來有點丟人。另外,學校組織學生們下鄉寫生,參加社會實踐的時候,我跟廖梓睿發生了口角,影響不好。

那是在密云,我們下鄉寫生的日程進行到三分之二的時候,帶隊老師為我們組織了一次晚會。當時大家在京郊農村待得都有些厭倦了,很多人想早點回去。學校安排我們下鄉,本來就是為了讓我們跟當地人溝通和交流,深入體驗生活的,因此,這個與當地群眾歡聚一堂的晚會就應運而生了。

隨著夜幕降臨,我們在村里點起了篝火,大家圍著篝火跳起了歡快的舞蹈,當地村民和游客們紛紛加入其中。一曲勁舞跳畢,帶隊老師開始點名,讓學生上去表演節目。附中的師生們多才多藝,唱流行歌曲的,跳獨舞的,演奏古箏的,彈吉他的,精彩節目輪番上演。與此同時,村里的老鄉不斷給我們分發吃的。我恰好跟一個姓龐的女同學坐在一起,平時在學校,我與她沒有多少接觸,那天她卻不停地找我說話。突然,帶隊老師點到了她的名字,原來她也有節目——演唱《孤勇者》。她上去后,把我也喊了上去,讓我給她伴舞。我愣了一會兒,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發現放樂器的地方有個非洲鼓,才算擺脫了尷尬——我在小學管樂團時,曾學過非洲鼓。誰也沒想到,她歌唱得那么好,和我的鼓點伴奏配合得這么默契,以至于引來了陣陣歡呼。也正是那個晚上,她的前男友廖梓睿吃醋了。第二天,廖梓睿一直挑釁我,盡管我多次忍讓,他仍然惡語相加,還威脅說要打我。我沒忍住,把飯碗扣在了他頭上。他反擊,用一系列侮辱人的詞語罵我,我也用難聽的話反擊他……

后來我自然不會再與龐同學有什么交集,但是因為與廖梓睿同住一個寢室,難免會有些小摩擦。然而有一天,情況突然變了。廖梓睿突然支支吾吾地問我,著名詩人陳飛雨是不是我爸?我說是的,但遠遠談不上著名。他不好意思地說,他爸叫張熊,想請我爸吃頓飯。見我不解,他補充說,他爸的作品入圍金褲衩文藝獎了。我有些猶豫,又怕拒絕后,我們的關系更難修復,就答應了。

我把這事告訴了父親,他聽了,慷慨地說:“這事好辦,你讓他們來宋莊,我請他倆吃飯。”

我向廖梓睿轉達道:“我爸說了,他請你和你爸去宋莊吃飯。”

于是,一個星期天,廖梓睿他爸就來燕郊接我和廖梓睿了。給他爸開車的男人是個眉毛下垂呈“八”字形的小個子,長得有種莫名的喜感。廖梓睿他爸是個挺嚴肅的人,經過簡單對話,我了解到他是個公務員,平時興趣廣泛。他說他骨子里是個藝術家,要不是公務繁忙耽誤創作,現在的藝術成就會更高。廖梓睿聽他爸這樣說,便從座椅靠背后的布兜里掏出一本冊子,給我看他爸與許多名人的合影。他一張一張地翻給我看,有幾位真是大名鼎鼎的大作家、大畫家、商界翹楚、影視明星,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他爸遇上并且合影的。

我父親訂的飯店,仍然是那家不允許服務員說和聽的飯店。我們坐在包廂里,沒聊幾句,話題就被八字眉男人引到了廖梓睿他爸的人脈資源上去了。整個吃飯過程,不斷地有官員、富商、名流、明星的名字從八字眉男人的嘴里蹦到桌上,就像一道道鮮美的菜,再由廖梓睿他爸慢條斯理地搛給我父親吃。與此同時,很多不方便說的話,也全由八字眉男人不失時機地說了。我父親嗯嗯啊啊地應付著,也是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直到聽說廖梓睿家的別墅里,掛著多位重量級人物的題詞,他才有些興奮起來,因為他一直想請某個有分量的人題寫“金褲衩”三個字呢。于是雙方就這個問題談論了幾句,并商定了下來。

不得不說,有了某個重量級人物題寫“金褲衩”三個字后,這個獎仿佛真的散發出了黃金的光澤。據父親說,隨著獎項的知名度越來越高,參賽的人越來越多,公司里聘請的四個工作人員都忙不過來了。這中間,自然有斥資來“跑獎”的。他們往往是有能量的人,或找企業贊助,或官方立項目,反正都是想拿錢出名。要是父親還是曾經的父親,對此類勾當和這群人肯定會深惡痛絕,但是他現在的身份是公司合伙人,想為家里還債,還想為家里換車,所以收起“跑獎人”的錢來是毫不手軟——可讓他不安的是,也有不少藝術家生活艱難,作品也差,卻也愿為獲獎上躥下跳。這些人讓父親同情。余晨曦爸爸不得不勸他:“你想想,一個貧窮的藝術家如果純粹因為熱愛藝術,砸鍋賣鐵,日子越過越難,我是心存敬意的。但是,如果一個所謂的藝術家為了自己的欲望,厚著臉皮來跑獎,想借此躋身上流社會去發財,就是貪念。咱們就是要狠狠地敲打他們,讓他們早日斷了貪念、妄念。”

父親想想也是,只要一、二、三等獎的評選公平公開公正,能選出真正立得住的佳作,其余巧立名目的獎項,頒給那些“資助者”既不會影響主獎,也對得起“跑獎人”的付出。并且,這個獎本身就是個自籌資金的民間文藝獎,最終解釋權在自己手里。這樣想著,他也就沒有了思想負擔。

那是我和父親相處時間比較多,交流也比較順暢的日子。仍記得那個輕松的暑假,是我最后一個無憂無慮的暑假。那時候,金褲衩文藝獎已經從大量征集到的作品中,選出了數百件待終評的備選作品。據父親說,受邀請的評委專家對入選名單感到滿意,因為其中不乏實力派大咖,也有不少年輕的“黑馬”。雖然為了籌集辦獎經費,其中難免摻雜了一些濫竽充數者,但是大家普遍認為瑕不掩瑜。因此,志得意滿的父親,已經從心底覺得這個獎一定會辦得很成功了。此時,他剛好可以利用評獎的時間,回家陪陪我和母親。

不得不說,愛掌控家庭大權的母親,盡管一直反對父親出去單干,更反對他和余晨曦爸爸合作辦獎,但是看著父親將一個憑空而起的東西辦得有聲有色,特別是看到終評評委的陣容里每一個人都頂著金光閃閃的頭銜,甚至有身居高位者愿為金褲衩文藝獎奉獻墨寶,她也不得不接受了一個事實:藝術絕非單純的陽春白雪,也可以是欣欣向榮的產業。

此外,父親之所以能獲得母親的諒解,跟他把能抓到手的錢悉數用于還家里的債有關。俗話說,男人有了錢就會變得有魅力。有了錢的父親變得特別和藹,氣度也大了。他給我們買了一些名牌衣服,帶我們下館子,還說要帶我們去承德度假,享受一下皇家避暑山莊的涼爽。母親有些心疼錢,說:“你這才從溺水狀態中探出頭,喘口氣呢,別太作了。”

父親說:“我賺錢的目的,不就讓你和平平能過上更好的生活嗎?”

母親說:“都說男人有了錢會變壞,這話不是完全沒道理。”

父親說:“你還沒有遇到過那種男人呢,有了幾個錢就真的變壞了。去,給我做個西紅柿雞蛋湯去,要加香菜的。”

母親聽了,撂下碗,甩門而去。我心想壞了,他們要重回冷戰狀態了,心里很是擔憂。但是沒想到過了一會兒,母親果然端上了一盆西紅柿雞蛋湯。父親吸溜吸溜地喝湯,喝了一碗又一碗。看來他們之間的斗氣,不過是一個給臺階下,一個下臺階而已。從那以后,他們說話就不再帶刺,目光相碰不再帶毒,偶爾還相互討論各自手頭的事呢。

母親說:“我那公司也就那樣了,忙天忙地賺個辛苦錢,除非去學直播帶貨,拿著樣品在直播間吆喝售賣……”

父親說:“那跟在街上耍把戲賣狗皮膏藥的有啥區別?以后你就做我的助手吧,我將來會越來越忙。除了辦金褲衩文藝獎以外,其余時間總在去往大大小小的研討會、評獎會、頒獎會、發布會的路上。你給我當司機提行李,方便我轉場。”

母親問:“你有毛病?不能少去幾趟嗎?累不累!”

父親說:“少去幾趟,你給我開形形色色的專家審讀費啊?”

母親一愣:“哦……”

父親說:“我發現這真是個好職業,在北京當個‘跑會家’很來錢。”

母親問:“跑什么家?”

父親說:“就是四處當評委,當評論家,當吹鼓手。反正在會上,大伙都高談闊論、東拉西扯的,我學著說唄。”

母親不信:“就你這笨嘴拙舌的?”

父親說:“你真的不知道,自從辦了金褲衩文藝獎以后,我就跟著出名了嗎?我現在在朋友圈發一首詩,有上千個人點贊呢。圈子嘛,越混越熟,有資源都會相互介紹,共享一下。”

母親說:“反正我是絕不會給你當司機的,做夢!”

父親遲疑了一會兒,說:“算了,等我拿了國家級大獎再說吧,我這次很有可能拿上。我現在就是形象上還需要改進,還需要學習。其實我不太習慣在脖子上戴那么粗的圍巾,總感覺勒得慌,喘不上氣。另外,也不太喜歡抽煙斗,裝出高冷的樣子。”

母親說:“你不想裝就不要裝好了。”

父親說:“瞧你說的,我不裝就沒人愿意帶我玩了啊!”

母親說:“沒人帶拉倒。”

8

我再回學校時已是十一月,天開始冷了。

有一天,我正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母親突然打電話給我,說好幾天聯系不上我父親了,讓我去宋莊看看。聽母親的意思,父親很可能“外面有人了”。我長這么大,第一次接受這樣特殊的任務。要知道在以前,母親最愛對父親說的是:“像你這樣沒用的男人,除了我,誰愿意跟你?”

第二天是周六,我打車去了宋莊。父親果然不在公司,我問一個頭頂留一撮黃毛的工作人員:“陳飛雨老師去哪了?”他說:“陳飛雨老師去城里找牛斯老師了。”我問:“牛斯老師是誰?”他說:“是一個喜歡戴紅圍巾,眼睛睜一只閉一只的文藝評論家。”我問:“找他去干嗎?”他說:“為了得獎唄。”我依稀記得,父親說他的詩集參加了文學界的某大獎評選,已經進入終評階段了,沒想到父親真去活動了。我把消息傳遞給母親,她自然不相信:“跑獎就跑唄,為什么這么多天不和家里聯系,也不接我電話?”母親讓我下個周末再去找,又說:“他跑也是白跑。一只雞硬要飛上天,不是自討沒趣嗎?”我說:“萬一呢?萬一得了獎,就有十萬獎金。”母親說:“要是有獎金,倒是可以給家里再還一筆債。”

問題是,父親并沒有把獎跑下來。不僅獎沒拿到,還白花了好幾萬塊錢。我見到他時,他正從牛斯下榻的賓館出來,整個人就像一棵長毛的腌菜,一點精氣神都沒有。他說他沒有拿獎的命,注定是一只東奔西走的走地雞,一輩子都成不了鳳凰。我心想,這也比“外面有人”好多了,否則母親真會跟他離婚。父親一蹶不振,對金褲衩文藝獎的后續工作沒了熱情,幾次喝醉后,都揚言要去殺了牛斯。因為牛斯信誓旦旦地保證我父親能獲獎,以至于我父親錯誤地認為大獎已被自己收入囊中了。

本來,殺牛斯的話,父親也就說說而已,但是,他顯然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看到有藝術家竟然也戴著跟牛斯一樣的紅圍巾,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如猛虎下山,將人家脖子上的紅圍巾一把拽下,放在腳下踩,踩完了還不解氣,去廚房從廚師手中奪了菜刀,咚咚咚將紅圍巾剁成幾段。他無疑把紅圍巾當作不共戴天的仇人了。那場面,在正常人看來,肯定很可怕,但是在宋莊的藝術家們眼里,卻覺得很有趣。他們錄下我父親剁碎紅圍巾的過程,當作行為藝術發到朋友圈,博圈里人一笑。不知怎的,東轉西轉,這視頻竟然轉到了牛斯老師的手機上,嚇得這個著名文藝評論家面如土色,再也不敢戴紅圍巾,并且報了警。結果父親因為在公共場所做出危險行為并且恐嚇他人,被宋莊鎮派出所行政拘留七天。

父親的顏面可真丟盡了。拘留七天倒沒什么,主要在于他跑獎不成功就要去殺人的事,傳開后影響極壞,幾乎成了宋莊藝術圈的丑聞。反過來,由他參與創辦的金褲衩文藝獎也受到牽連,不少贊助商紛紛要求撤資。更有提前被淘汰的末流作者落井下石,說陳飛雨辦獎就是為了錢,以此證明他們沒能進入終評不是水平不行。父親有口難辯,猶如一只斗敗的公雞鎩羽而歸——明明是牛斯老師不講信用在先,他拿紅圍巾泄憤在后,但是輿論幾經反轉,父親成了擺在盤里的白切雞,成了網絡暴民的下酒菜。心灰意冷的他什么事都不想管,也管不了。那段時間,金褲衩文藝獎的進程幾乎停滯。還好有余晨曦爸爸坐鎮,辦獎的事才不至于前功盡棄。

我不知道父親是怎么挨過那些在熱水與冷水之間“三提三浸”的艱難日子的,母親讓我放學后去他公司以及出租屋找過他好幾次,都沒有找到。她自己也打聽過,同樣不知父親的去向。余晨曦爸爸說,父親走的時候只說了一句“去外面避避風頭”。母親擔心他想不開,跳了潮白河或者運河,她跟水務部門打聽,最近有沒有打撈上一具男尸?答案自然是沒有的。那么父親去哪里了呢?難道,他真的去追殺牛斯了?

在父親消失的日子里,我和母親的日子也不好過。尤其母親,她很害怕失去父親。盡管父親名聲掃地之前,她曾反對他辦獎,甚至以離婚來要挾,但是事到如今,她反而不顧自己的顏面為他鳴不平。她認為這是惡毒的命運在有意捉弄父親——為什么人家跑了那么多次獎都沒事,她的丈夫這一生只參評過一次大獎,就淪落到這般田地!盡管母親感到丟人,但她并不打算與父親一刀兩斷。她去公安局報案,請求警方尋找父親的下落;又去某協會舉報,要求查處他們單位的牛斯;她氣憤地在網上發帖,說就算自己的丈夫拿一條紅圍巾泄了私憤,又能有多大罪呢,值得你們這么氣憤地去痛加批評嗎?凡此種種,驅動力無疑來自她沉睡已久的愛情。

沒想到母親的四處奔走真的起了作用,牛斯因受負面輿論影響,正接受某協會監察處調查。而我失蹤的父親也有了下落,原來,他一直躲在家中。為什么母親發現不了他呢?因為他只在白天活動,等母親下班回家,他就躲在二樓的儲物間,躺在折疊床上睡覺。母親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他說為自己一時糊涂去跑獎感到丟人。母親說:“跑就跑了,沒什么大不了的。沒得獎又不會缺胳膊少腿,你剁圍巾也不是剁人家脖子,咱洗心革面,重新開始生活就是了。”我周末回到家,感覺父親像變了個人似的,看人時眼神躲躲閃閃的,曾經的孤傲變成了怯懦。

母親說:“你自己辦的那個獎不是還沒頒嗎?既然廣告都打了,經費都籌了,就把它辦完。誰的一生不會犯糊涂呢?自己種的苦因,結了苦果,只能自己吞下去。我當初有高薪工作,卻以為開公司能掙大錢,結果欠下一屁股債,你沒有說過我。這次你走了霉運,有可能沒法在圈子里混下去,我也不會說你。我們把糗事翻篇,將自家日子過好就得了!”

父親說:“那,好的。嗯,嗯,是的……”

母親說:“以后說話別吞吞吐吐的。今天你在家好好陪平平,明天一早我送你們一個到宋莊,一個去燕郊,都拿出精氣神來!”

我和父親相對而坐,卻不知話該從何說起。時間讓我長大了,同時逼父親衰老了。更要命的是,他現在變化有點大,已經不是我童年記憶中出版社編輯的形象——這不怪他,誰沒有虛榮心和名利欲呢!再說,他一生清高卻“晚節不保”,很可能名聲盡毀,這種事,誰遇上都會糟心。好在看到我成績不錯,有畫作拿去央美本部展覽,還有幾幅被評為年級優秀作業,讓他看到了藝術傳承的希望。他說,陳家要是真能出一個大畫家,他自己變成一粒塵埃也驕傲。

父親沒讓母親送,趁她去公司時,獨自就走了。走之前,他將自己捯飭了一番,戴上一頂假發。他上樓跟我告別時,我簡直認不出他。只見滿頭黑發的他,突然變得俊朗,一點不像剛剛從聲名狼藉中爬出來的。“你跟你媽說,我想來想去,還是不放心把金褲衩文藝獎交給那些半吊子。”父親一邊說,一邊變戲法似的,在假發上戴上一頂禮帽,“你讓你媽放心,作為山東女婿,我會知廉恥,懂榮辱,有所為有所不為的。”父親說完這幾句,頭也不回地走了,我聽到樓道里回響著他咚咚咚的腳步聲。

第二天,母親送我去燕郊上學。老爺車哐當哐當,顛得我頭暈頭痛,渾身酸脹……我閉著眼睛,感覺車子突然停了,睜眼一看,卻不是白廟檢查站。“看看你爸作為山東女婿,到底稱不稱職,哈哈哈!”母親突發奇想,要帶我去金褲衩文化公司看看。我頓時來了精神。

我們朝父親的公司走去。所謂公司,其實僅僅是三間胡同里的平房,門口掛著兩塊白底黑字的牌子:金褲衩國際藝術獎(中國賽區)組委會、金褲衩美育藝術中心(北京)。我們掀開厚門簾,朝屋內走去。我本以為母親看到面目一新的父親后會表現出驚訝,她卻沒有。她很平常地跟他聊了幾句,又帶我回到車上。車子慢慢駛出胡同,母親突然一陣大笑。“什么人哪,戴上假發,穿上風衣,戴上眼鏡!哈,哈哈哈,像個演電影的。”當車子上了大道,母親笑夠了,語氣突然有些沙啞,“但愿他能說到做到,再不要有妄想,踏踏實實把日子過好!”

我聽著重新響起來的哐當哐當聲,想著,父親真該給母親換一輛新車了。

9

都說在央美附中讀高二時是最愜意的,那時,距離高考還遠,與同學老師們都已很熟悉了。

沒想到當我再次回到學校,寢室的同學們都已做出了不同的選擇。李明博、鄭懿軒、廖梓睿在外面報了畫室,平時他們一有空,就去畫室接受背畫的訓練。剩下來的三個人,趙奔馳除了上課,忙于外出賺錢,自己養活自己,魏海浪經常請假出去,宿舍里就剩下我一人待著。我雖愛畫油畫,搞自己的創作,心里卻沒有底。的確,附中每屆有四十個保送(專業免試)名額,但是,萬一我保送不了呢?那天,我正在為要不要出去看畫室躊躇,多日不見的魏海浪闖了進來。他在我對面坐下,一副頹然、憔悴的樣子。我問他最近去哪里了?他說還能去哪里,醫院唄。他接著說:“最近,我在考慮是不是要休學。可能因為做了很多次電療,我的記憶力又變差了。雖然對我來說畫畫不難,但是學文化課就難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寬慰他,想來想去,只能勸他不要太悲觀。他皺著眉,不停地搖頭,一副聽不進去的樣子。我有些不悅,就不再理他了。

第二天,我坐在教室上課,不知怎么,突然感到一陣眩暈。我以為犯了低血糖,趕緊含了一塊糖在嘴里。糖化了,我卻感到一陣莫名的苦辣,接著身子一陣發抖,不祥的預兆讓我心慌。我借故走出教室,從走廊的儲物格取出我的手機,發現有八個未接電話,全是母親打來的。我回撥過去,得知父親被抓了。因為父親之前有過一次“被抓”的經歷,我雖然擔心,但也沒有把事情想得太嚴重。然而,母親告訴我,這次事情嚴重得多,父親這次是真的被公安機關抓走了,目前正接受經偵大隊的訊問。我的腦袋猶如被橡皮錘敲打,除了暈眩還回響著轟鳴。晚上我請假回到通州,看見母親瘦了一圈,說她去公安局了,但沒見到父親。

“我就是害怕,才給你打電話的。你回來也沒有用,明天一早就回去吧。”

“我爸到底犯了什么事?”

“這個沒腦子的!我早就說過,不要跟余晨曦爸爸混在一起,他不聽!這下,他們都因為經濟犯罪進去了。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們到底騙了誰,騙了多少錢。”

那個晚上母親哭哭啼啼,一邊罵父親利欲熏心、自食其果,一邊后悔自己沒有堅決制止他。她設想了種種可怕的后果,一會兒自言自語,一會兒直愣愣地盯著窗外。我陪著她,很困了,也不敢去睡覺,仿佛只要我們不倒下,父親就不會倒下……

第二天一早,我回到學校,預感一家人剛剛開始的好日子,很可能就要結束了。而且,還有一件棘手的事必須面對:假設金褲衩文藝獎真的夭折了,我該怎么跟廖梓睿交代呢?毋庸置疑,這件事會在學校傳開,成為丑聞。我因此有些害怕見到他。

好在母親終于打聽清楚,這起案件父親并不是主犯——主犯是罪該萬死的余晨曦爸爸。他在酒后性侵了一位女藝術家,被抓后才牽扯出了金褲衩文藝獎的內幕。現在拋開余晨曦爸爸的性侵案不談,這個與他相關的,沒有向任何有關部門申報、登記,程序不規范且有非法斂財嫌疑的民間文藝獎,連同它的組委會,已經被相關部門取締了。經查,金褲衩文藝獎利用參賽者渴望獲獎的心理,進行詐騙斂財,涉案金額高達四百余萬元。如此一來,父親自然難辭其咎。但是作為從犯,如果他能主動坦白、歸還贓款,司法機關可視其表現減輕判罰。

為了拯救父親,母親已經決定將公司轉讓,幫父親還款。

總之,父親進去容易出來難。其后的日子,我和母親很快品嘗到了禍不單行的滋味。尤其母親,要承擔父親犯罪后帶來的所有的現實壓力:不僅要歸還贓款,還要承擔家庭的生活開支、我的教育費等等。當她想到父親的行為,將直接影響我未來的政審時,面對墻上的全家福崩潰大哭:“為什么你不替孩子考慮一下?你知道孩子有多刻苦才考上了央美附中,才有了北京臨時戶口的嗎?為了他,你也不能去犯罪啊!平平將來是要考公考編的,政審怎么辦?怎么辦啊?!”

我的前途受損,無疑是壓垮母親的最后一根稻草。盡管律師說,父親有了污點,兒子可以嘗試去其他領域闖蕩,但是母親想到我再也無法考公考編,就情緒失控。毫無疑問,父親犯罪后,我和母親均成了“獄外服刑者”。尤其是廖梓睿得知他爸被我爸耍了,很快,半個年級的人都知道我竟是那個藝術圈“頭號”詐騙犯的兒子。我臉皮薄,最怕被人戳脊梁骨。當一些同學樂于當“吃瓜群眾”,將瓜皮扔在我身上時,我才真正理解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而且當我身陷恥辱的泥沼,之前和我一同從壹畫室考進附中的同學,不但不幫我說話,還都疏遠了我。比如我在其他班的“壞名聲”,就是我在壹畫室的同學翟鑫辰、高瞧傳播的。我最不能接受的是,跟我一直要好的溫朗也變了。他不再跟我坐在一起上課,回避和我說話,仿佛跟我走得近,我的“壞名聲”就會傳給他。

10

父親在法庭受審時我并不在場,我也沒有去監獄看望過他,因為母親不允許我去。盡管母親為了減輕父親的判罰,一直在為他奔走,但是并沒有原諒他所犯下的錯。她認為這是不光彩的,從今往后,我們全家都無法活得理直氣壯了。父親判決之后,母親元氣大傷,經常生病。也難怪,父親得意忘形時,用贓款幫母親還了貸款和家里的債,法院判決他在限定時間內退還。為了籌到足夠的錢,母親除了將房子抵押、公司轉讓,狠狠心把老爺車也賣掉了。這樣,我家就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更要命的是,母親已經過了能找到好工作的年紀。母親海投了幾十家公司的基層銷售崗,沒有一家回應她。母親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只能在家待著。問題是,她每個月都要還錢,各種催債電話不停,她不得不靠幾張信用卡撐著。最后,她又回到她親手創辦的公司上班去了,只是她不再是老板,而是員工。這種轉變也不知她是怎么接受的。

我除了跟趙奔馳到畫室去輔導小學生畫畫,平時還兼職打工。打工的時間包括周六、周日、法定節假日。打工的地方包括快遞分揀站、打字復印店、餐飲店、加油站等。其實我干的都是些不需要太多技術,薪資不高的活兒。比如在快遞分揀站,我一站就是一天,晚上躺在床上腿直抽筋。做小區保安,一個夜班日結八十元,從晚上八點到早上七點,長時間地站或坐讓我感到無比疲倦,實在撐不住,剛趴在桌上睡了一會兒,就被保安隊長逮個正著,把我訓斥了一頓。教孩子畫畫,不能說一句孩子不是……

等放暑假了,母親叫我去她原來的公司打工。我接受不了角色互換的尷尬處境,不想去。母親說:“其實也沒什么,你去別的地方打工,哪會對你這么客客氣氣的?只要能賺到錢,管什么體不體面。”

我還是決定自己找活干。我找了份上門清洗油煙機的工作,每天要面對刺鼻的氣味,一蹲就是大半天,經常腰酸背痛。一天,我跟著師傅去萬達廣場后面的美食街,給一家飯店清洗廚房,沒想到遇到了初中同學李子涵。這個曾經跟我一樣借讀的學生,如今是一名外賣員。他還是那么瘦小那么黑,染了頭發,還戴了耳釘。他說他從職校畢業了,學的是計算機,但沒有找到對口的工作。

我隱瞞了我的現狀,說父母創業失敗了,我不得不出來打工。他看我滿身油污,問過我的工資,說太低了,不如跟他去另一個地方干,二百四十元一天。原來他除了送外賣,還兼職一份包裝廠的工作。次日我就跟他去了。我負責的工作是檢查包裝質量、打包、核對地址、填寫報表記錄等,另外還需要將檢查后的貨物搬運至指定的貨架,小件貨物重量在四十斤左右,大件貨物在八十斤左右。這樣的工作每天要做足十二個小時。由于工作強度太高,一周后,我因體力不支,在搬運貨物時摔倒,膝蓋處摔破了一大塊皮。我實在忍不住內心的委屈,當李子涵過來扶我時,我哭了。

“有什么辦法呢?人活久了便會知道,這一生拼不了爹,也拼不了娘,只能靠自己——靠自己就得賣命呀!”李子涵扶我到凳子上坐下,試圖安慰我,“你不覺得,像咱這樣的孩子,打小就走上了一條羊腸小道嗎?當然,你現在的情況比我好多了,你靠自己殺出一條血路,能在燕郊參加北京高考,以后還能當畫家賣畫,很了不起。我就慘了,我爸在工地上出事故死了,我媽改嫁了,我成了真正的北京游民。”這個在初中一起讀書時,處處與我作對的李子涵,此刻竟然像一個老大哥,安慰著我。他勸慰我道:“如果我們有更好的選擇,誰會選擇靠賣命來換錢呢!”

那天李子涵把我送回家,又急著送外賣去了。我躺在沙發上,忍著被烙鐵燙傷般的疼痛,心想,李子涵說得對,為了錢,為了一口飯,為了留在北京,我們必須拼下去。只是,想想自己剛成年,突然一個大浪打過來,就被推入了生活的洪流,被迫不停地掙扎……再想想早出晚歸的母親,無人可依,無路可退,再難也要活下去,我就又想哭了。我算是看清楚了,一個人熱衷于追名逐利,其下場就如同我父親陳飛雨……

11

時隔多年,我仍然記得那一天,當我處于饑寒交迫的邊緣,突然接到了宋莊那個飯店老板的電話。他問清楚我是陳飛雨的兒子后,說了一句:“你來飯店一趟,我給你介紹個活兒。”去的路上我擔心飯店缺人,老板會逼我把耳朵用耳塞堵上,把嘴巴死死閉緊,給我上班機會的同時剝奪我聽與說的權利。誰知我到了飯店,他沒提打工的事,而是說:“你爸陳飛雨是條漢子,我敬重他的人品,受牽連后不栽贓、不陷害別人。”都說這飯店的老板是個怪人:他說話時面無表情,兩只眼睛跟鷹眼一樣,眼球漆黑微帶金黃,眼神銳利,令人望而生畏。但是他的聲音溫柔而慈祥,給人踏實感。

“事情是這樣的:我有一哥們兒接到一個外貿訂單,要在短期內仿制一批世界名畫,賣給外國人。你別怕,他們買這些畫既不是為了洗錢也不是走私。你的任務就是要仿制一批世界名畫,盡量畫得和大師原作一模一樣。錢你不用擔心,有我在,誰都不敢拖欠!”說完這段話,他讓服務員給我端上了好吃的。

不瞞你說,自從父親入獄,我的腸胃就沒有得到過美食的滋養。我兩眼放光,抓起一塊羊肉,蘸了一點孜然粉,咬一口。羊肉在口中歡快扭動,冒出陣陣香氣,那種爆漿感,讓口腔瞬間舒爽。我又撈了一勺魚片入口,舌頭被刺激出痛感和酥麻,這時,再來上一大口北冰洋汽水,我打心里感到滿足。

第三天,我如約來到了宋莊,開始了我仿制名畫的工作。當然,為了向學校請出這二十天假,我不惜說自己骨折了。這情形有些滑稽,我從一個同學那里借了一副拐杖,一瘸一拐地去班主任辦公室請病假。謝天謝地,他居然同意了。

給我布置工作任務的,是個叫趙勇的北京人。他圓圓的肚子、圓圓的腦袋,說話大嗓門。在學校我雖然臨摹過世界名畫,但那畢竟是允許失敗的。現在則不同,成本上不允許,時間上更不允許。趙老板說:“咱爭取一天完成兩幅半,二十天五十幅,付你五百塊一幅。怎么樣?”我說:“趙老板,沒有問題的。”

那是一個很大的舊廠房,跟我同屋的還有十多個人,一個個灰頭土臉的。他們正在分工臨摹世界名畫,鋪底的鋪底,上色的上色,采用的是流水線的工作模式。他們已經完成的名畫有《向日葵》《咖啡館》《星空》等。他們對我的到來表現得很淡漠,繪畫過程像是油漆工在往畫布上機械地刷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們被行內人稱為畫工,繪畫于他們而言并非藝術,而是謀生的手藝。這也是趙老板請我來畫畫的原因:他們能“流水”風景、物品、建筑什么的,但是復雜的人物形象,這些畫工是“流水”不出來的。

我顧不上工廠內昏暗的光線,油彩的氣味在悶熱的空氣里蒸騰,一坐下就甩開胳膊唰唰唰地畫起來。我必須把這筆錢賺到手,這是命運對我的垂青,是父親殘存的、最后的人脈資源在起作用。第一天我咬緊牙關,勉強完成了一幅《珍珠女郎》。臨摹這幅畫,要盡量準確地再現構圖,包括人物的位置和姿態,以及注意色彩的過渡和光影的處理。至于其他方面,比如人物的服飾細節等,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只能因陋就簡。我畫好后,趙老板看了一眼,并未說什么。第二天我使出渾身解數,又臨摹了一幅拉斐爾的畫……第三天,當我著手臨摹倫勃朗的《夜巡》時,不得不承認,我已經感到力不從心……

我日夜趕畫,跟那些畫工吃住在一起,實在堅持不住,就席地而睡。有時索性不睡覺,頭頂在畫架上瞇瞪一會兒,鬧鈴響后接著畫。我畫呀畫呀,就像一臺使用到發燙的復印機,努力將噴繪圖片“復印”到畫布上……直到這臺人肉復印機腦袋昏沉,手臂關節灼燙,眼睛酸脹,腰快要失去知覺,耳朵里有一臺老舊的風扇嗡嗡地旋轉。“小兄弟,別把自己畫廢了!就掙你能掙的那部分工錢吧!”畫工阿強是個殘疾人,是唯一愛主動跟我說話的,“千萬莫學我,年輕時拿健康豪賭,到頭來拼命掙錢買健康,卻發現買不回來了!”我朝他苦笑,心里說:我要是保住了健康,就無法上大學。無法上大學,就要賣苦力,成為李子涵第二。此時的我,唯一可以拿出來交換的便是:繪畫的技術、身體的健康。

然而,當我強迫自己手握畫筆,通宵達旦地拼命時,身體堅持住了,腦子卻提出了抗議。尤其是對臨摹手法和人物形象都熟悉之后,內心反而對仿制行為產生了厭煩。這種狀態非常糟糕,手不聽使喚,畫著畫著就犯暈,以至于釘畫時手連圖釘都捏不住,只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油畫復制工廠……

恍惚之間,有人拍了拍我。我聽見有人對我說:“陳和平同學,快醒醒!你任務艱巨,不能掉鏈子啊!”我霍地坐直,看到眼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魏海浪,一個是趙奔馳。

“怎么?發大財了,不認識我們了?”魏海浪打趣我。

我疑惑地問:“你們怎么來了?”

魏海浪反問:“不是你小子讓我來幫你的嗎?奔馳聽說了,也要跟著來幫你。”

“哦,我想起來了,昨天給你微信留過言,可我全忘了。我實在沒辦法了,如果你們不來幫我,我真的要瘋了。我整晚都在畫架前耗著呢,可找不到感覺,心里焦急,越畫越丑……”想想自己這些天受的罪,我激動得手也在抖,“從一開始我就畫不好,離交稿只有四天時間了……”

魏海浪說:“你就放心吧,我們請了兩天假,加上周六周日,時間足夠了。不就剩六幅沒畫嗎?”

“嗯,太感謝你倆了,咱得抓緊畫。”我說著,眼淚奪眶而出。

魏海浪拍拍我的肩:“沒什么!我們先看看能不能畫好,不行你就趕緊跟老板說!”

在黑暗里仰望星空的人,終于找到了自己的那片星空。終于,在魏海浪和趙奔馳的幫助下,我如約交稿。拿到趙老板付的畫款,回到學校,我就要跟魏海浪和趙奔馳分錢。他們卻百般推辭,說兄弟之間幫個忙而已,最后在我要生氣的情況下,他們才各收了一千元。第二天我想來想去,總覺得這事不妥,就去校門口給他們各買了一箱進口畫材,擱在他們的床鋪上,才心安理得了些。之后,我揣著剩余的兩萬多元,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為了給母親一個驚喜,我決定打一輛網約車——不僅僅因為兜里有錢,還因為想早一點見到母親。然而,當我看到我家房門上貼著幾道紙糊的封條——腦子嗡的一聲,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難道事情還沒有完?我坐在樓梯上,感到頭暈、乏力。我拿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手抖個不停。母親聽說我回來了,沒有如我想象得那般哇一聲哭起來,口氣跟平常沒兩樣。

我問她現在在哪兒,家怎么被封了?母親說:“我現在吃住在公司,老板信任我,允許我在儲物間擺一張床。待會兒你騎共享單車過來好了,我帶你去吃自助比薩。”我說:“我們真就回不了家了?”母親嘆一口氣:“唉!”

12

母親比上次見面時更顯老了,雖然染了頭發,但是發根處有一截一截的白。我們到了自助比薩店,母親搶著付錢。我心想,她還不知道我現在比她富有呢,就帶著一絲竊喜,跟她去取餐。我們都把盤子堆得滿滿的,一是為了吃回本,二是真的餓了。我吃了一會兒,想跟母親多說說話,但是她卻只顧著吃。看得出,她很久沒有吃上一頓美食了。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想起小時候,家里條件還好的那些年,母親就愛帶我來這兒。那時我吃得很多,同樣狼吞虎咽,而她只吃一點點。有次父親說:“自助餐是按人頭收錢的,你就不要矜持了嘛。”母親說:“吃多了發胖,咱又不缺這一口吃的。”對比今昔,我更吃不下去了。母親抬頭看我,騰出手來將一只雞翅遞給我,說:“花這么多錢,不吃就虧了。”我將烤雞翅塞進嘴里,逼著自己咀嚼起來。

“你怎么沒胃口,有什么心事嗎?”

“沒有,我很好。”

“是這個月的生活費用光了,還是想去報培訓班?”

“沒有的事,我不想去培訓班,只想跟學校的教學計劃走。”

“如果真沒錢了,你要跟媽說。你小舅還有你大伯說了,只要是供你上學的錢,我打一個電話,他們就會馬上匯過來。”

“我只是想起以前,咱們常來這兒吃東西。”

“那時你吃得很香,現在怎么不吃了?”

“我前幾天去了宋莊,我爸的一個朋友請我吃飯,我吃了很多好吃的……”

“你這孩子,你爸在宋莊被人騙成狗,你怎么還去那種地方!”

“媽,是我爸的一個朋友,他給我介紹了一個很掙錢的活兒……”

“哎呀,你爸被人騙一次,咱家就成了這樣子,你咋還信那些人?你還要不要我活啊!”

我終于知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個諺語為何流傳不衰了。母親這才告訴我,貼在我家門上的封條不是法院貼的。據母親描述,利令智昏的父親以為辦一個民間文藝獎,就能抬高自己的身份,方便在藝術圈混。他覺得辦這個獎,一方面能發現民間的文藝人才,不讓天才被埋沒;另一方面,能拉到贊助賺些錢,一舉兩得。可誰知,這些所謂被埋沒的人才里存在著許多怪人,甚至是神經兮兮的那種。自從金褲衩文藝獎夭折,他們就沒有停止對我父親和余晨曦爸爸的討伐。有天母親下班回家,看門口樓梯上坐著一個人。母親正要開門,他站起來問她是不是陳飛雨的夫人,母親疑惑著點了一下頭,這個神經兮兮的人就叫起來:“可算找到你家了,冤有頭債有主,你丈夫可把我害苦了,你家得賠我一個獎啊!”

聽到這,我打了一個激靈。

母親接著說:“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咱家地址的,反正往后他就天天在咱家門口蹲守,要咱家賠他十萬塊丟獎損失費。我沒辦法,只好在家門口貼個封條,假裝咱家被法院查封了,這樣,他也就不會再來鬧了……說起來都怪你爸!他要是淡泊名利,低調正派,不要整天想出名,怎么會鬧出這么多唯利是圖,你恩我怨的破事!如今他自己倒是清閑了,在里面不愁吃穿,讓咱們母子在外面擔驚受怕!我知道你想回自己家住,能回去住當然好——倒不是我怕那人再來糾纏,而是回去沒燒暖氣,怎么住呀!這兩天可能要下雪,你去公司住,幫忙干活,還能跟我說說話。”

“媽,法院不是判了嗎?我爸不是受懲罰了嗎?他們還鬧什么呢。”

“你怎么不明白呢?有些所謂搞藝術的,認為自己滿腹才華,應該名滿天下,認為自己沒得獎就是咱欠了他的……唉!說來說去還是怪你爸——總之,咱跟這樣的人耗不起,只能躲!”

原來如此!

那天我沒留下來住,吃完飯就回學校了。我回學校坐的是公交車,能省一點是一點。坐在車上,看著母親朝我揮手道別,不知怎么我就哭了。那一刻我想到,母親曾經是個花錢大手大腳的人,她喜歡日子過得從容不迫……不得不說,我很心疼她。臨到燕郊我才發現,錢還藏在我的背包最里層,我竟然把這件事忘了。

我不得不給母親打電話。這一次我沒有拐彎抹角,直接告訴她我回家的目的。她不敢相信畫幾幅畫能掙那么多錢,說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好事。經過我反復解釋,她才信了。她說絕不會花我的錢,哪怕債主們都來堵門,也不會拿我的錢去應急。她讓我把錢存銀行去,留著交學費。“無論如何,都要撐到你爸回來!這錢你每一分都要用在刀刃上!”

13

轉眼又是新年。不得不說,那是一個平安、祥和的假期,那個來我家找麻煩的人確實沒有再來了。他是回老家過年去了,還是繼續抱著文學夢在北京漂著、奮斗著?總之,我和母親已經能安心在家中居住了。我每天補習文化課,母親日復一日地上班。十天后,母親也放假了。我們在除夕前一天給父親打了個“親情電話”。父親告訴我們,民警了解到他之前是個搞寫作的,便讓他申請做監區的文化宣傳員,他在獄中的心情好多了。

母親說:“很快的。冬天過去就是春天,很快的……平平現在賺錢了,前陣子賺得比我還多呢!”

母親還說:“放心吧,我們都很好。等你回來時,債應該快還完了。”

母親最后說:“你要爭取得到減刑機會。我和兒子會努力,你是男人,更要加油!”

母親沒有像以前那般,說著說著就要流淚,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日子仿佛被摁了加速鍵,我回到學校后,沒有感覺到時間的卡頓,就過完了高三的第二個學期。這個學期,老師第二次帶領我們下鄉寫生。這次寫生也沒有出現不愉快的事情,大家都說這次選的地方太好了,在美麗的白洋淀。白天,我們在堤壩上,或者湖中棧道上畫畫,晚上結伴散步看星星月亮。接下來的暑假,我因為手頭有了點錢,再到社會上打工就沒有之前那么賣力了。趙老板那里也不再需要我去畫仿制畫了,他說國外的畫商嫌我們這邊的畫價高,不再訂制了。

過了那個暑假,我就上高四了。高四是我在央美附中的最后一個學年,得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學習上。其他同學也是如此,趙奔馳說,很多人已經在爭取那四十個保送央美本科的名額了。

保送的意思,就是被學校遴選為“推免生”,不用參加央美組織的“校考”。我問他具體如何操作的,趙奔馳說,無外乎準備作品集和若干能“上墻”的代表作(學校將在展覽館的墻上給每個學生提供兩平方米用于展示作品)。“作品集要把自己最好的作品都收錄進去,一定要包含多種類型和風格的。還有在校期間獲過的榮譽也要擺出來,讓央美的老師一眼就能記住你。”趙奔馳鼓勵我說,“你肯定沒問題,你的畫可是入選過央美本部大型展覽的。還有你的泥塑作品《傳承》,入選了全國青少年雕塑作品展,是不?”我說:“是的。”他又問:“還有你的油畫《回望》,入選了中國文化遺產美術展,是不?”我說:“是的。”他推了我一下,說:“你還想怎么樣?你還有十多張作業被評為年級優秀呢!”

我當然希望被保送,因為這事能確定的話,我就能安心補文化課了。然而好事多磨,本來學校說十一月就要交作品集和報“上墻”作品的,不知為何拖到了十二月。我只好先準備北京市的美術聯考。

聯考的考場設在朝陽區的大山子,住宿需要在考場附近訂酒店。便宜的快捷酒店在聯考消息公布后的十分鐘內就預訂完了,再過十分鐘,高檔酒店也訂不到了。我打電話向母親求助。沒多久,母親告訴我,廖梓睿的媽媽在家長群里說她訂了兩間房,可以勻一間給我。母親自然是不知道我和廖梓睿之間早有了芥蒂,我想拒絕,又怕被她罵。

沒想到廖梓睿主動找到我,說:“和平,待會兒咱倆一起打車過去。”我愣了一下,一是路途遙遠打車實在太費錢;二是我們很久沒有單獨相處了,我怕路上尷尬。我說:“要不你打車去吧,我坐公交車,再轉地鐵。”廖梓睿說:“那地方偏得很,好像沒有地鐵。”我說:“那好吧,到時費用平攤。”廖梓睿說:“不用,你幫我省了好多錢呢。”我問:“為什么?”廖梓睿說:“我媽本來要陪我去,我不想讓她去,但酒店不給退訂金,剛好你接手了。”說著,我們就各自回去準備行李,然后拿上行李就出發了。

坐在出租車上聊著天,廖梓睿突然道:“我以前錯怪你爸了。”我疑惑道:“錯怪什么?”他說:“你爸騙錢的事啊。其實你爸也是受害者。”我不想談論這事。他繼續說:“你爸的初衷是好的,確實是認真評獎的,雖然有些人是憑實力拿獎,有些人是拿錢買獎,但是真正的好作品不會漏掉——我怎么知道的呢?因為我奶奶的書法作品也獲獎了。”我吃驚道:“你奶奶是書法家?”他說:“她是普通的書法愛好者,因為獎項里包括書法獎,我就慫恿她參賽了。給她填報名表時留的是我的手機號,有一天,大賽組委會通知我,我奶奶的作品獲了書法二等獎,頒獎大會的時間地點另行通知。你想啊,他們能給一個普通的書法愛好者二等獎,已經很了不起了。”我說:“這些事我不知道,我爸辦獎的事跟我沒有關系。”他說:“我是想說,我當初誤解他了,導致我們兩個有點誤會。”我不理他,他尷尬地沉默下來。直到抵達酒店,我倆才重新開始說話。

到了酒店,我住廖梓睿隔壁,每次我們背著畫板一起出,一起回。考試內容比附中老師預測得難多了,雖然大家都說,就當是為即將到來的央美校考做預熱,但我心里仍然挺沉重的,因為考試前我沒有去畫室集訓過。最后成績公布,我的聯考總成績三科共246分。這個成績屬于中等偏上,比社會上臨時抱佛腳的美術生自然要好一些,但是比起溫朗、李明博、鄭懿軒、廖梓睿等人低多了,他們都在270分以上。聽趙奔馳說,聯考成績蠻重要的,要是選擇上綜合性大學的話,會把高考成績和聯考成績合在一起算,成績頂級的,可以選擇上人大、北師大等。我聽了,有些郁悶。

這時候,同學們幾乎都報了校外集訓班。我很猶豫,一是學費昂貴,二是我自以為自己的作品集、“上墻”作品,以及獲得的榮譽都拿得出手。我為制作自己的作品集花去一千多元,選擇的作品質量高,個人特色強,排版與設計精益求精,讓我十分滿意。更重要的是,我還與趙奔馳組成了“保送搭子”,互幫互助,相互激勵——他認為我的實力太強了,有些嫉妒我這個競爭對手,說:“報央美‘造型’班的,目力所及,你是代表作最多,作品集最精美,榮譽第三多的。我何苦要做你的陪襯呢!”我說:“你就不要謙虛了,你繪畫基本功好,社會歷練多,說話做事穩重,老師們一定會喜歡你的。”趙奔馳說:“哼,他們又不是來招聘辦事員的。”我說:“但愿我們都能被選上,還能分在同一個班。”他說:“借你吉言。”

誰知沒幾天,老天就一盆冷水潑下來,大冬天的,險些將我凍成了冰棍兒。臨到真正“推免”的前幾天,我才得知,“推免”那天除了交作品集,去展覽館掛畫,還要現場考色彩科目。趙奔馳說:“以前沒有現場作畫這一出的,就看作品集和‘上墻’作品,面試時再問你得過什么榮譽。”我說:“我們兩個井底之蛙,湊在一起原本要打破信息壁壘,卻鬼使神差達成了共識:世界確實只有井口那么大。”他苦笑道:“這不是還有準備的時間嘛!”我們趕緊猜測到時會畫什么,猜來猜去猜不出。而那些很久以前就著手背畫的同學呢,這下可得意了。他們記住了那么多主題,那么多細節,隨便從腦子里抽出一幅,就夠我們兩個傻蛋忙一個通宵。

很快,“推免”選拔開始了。果然有現場作畫的環節,考題是:要求考生在三小時內完成一幅與“節日”相關的色彩畫。要求畫中有人物、風景、建筑。那些背過畫的同學自然個個得心應手,他們知道第一個小時畫什么,第二個小時畫什么,清晰地知道每一筆的去處。而沒有背過畫的,如我,只能畫畫停停,想到什么畫什么。這個沒什么不好承認的:美術生逼自己長年累月地背畫很殘忍,但很應試。畢竟背畫更實用,背下來的畫面都對應著關鍵詞,一旦派上用場,就能將考卷整得跟范畫相差無幾。據說,“現場作畫”,本意是為了檢驗“推免生”的創作能力,但是具體到現實,無疑長期背畫的人更有優勢。

我至今不敢回想,考場上自己手慌腳亂的狼狽樣。毫無疑問,一個人“自由創作”一幅畫,從構思到呈現需要較長的時間,然而受時間限制,我還沒有進入創作狀態,交卷的時間就到了。我硬是把歡天喜地的國慶節游街,畫成了趕大集似的吵吵鬧鬧。我懊惱考得不理想,功虧一簣,去隔壁教室面試時,自信盡失。我看到六個陌生人坐成一排盯著我,連練習多遍的鞠躬都忘了。他們輪流問我問題,關于作品集的,關于美術史、人文素養與現當代藝術常識的,我答得語無倫次……

沒兩天,“推免”結果出來了。老師在教室里宣讀了名單,沒有我的名字。我沒能脫穎而出。

我有一種天塌了的感覺,跌跌撞撞地走出教室,腳像灌了鉛,心墜著,胸口悶。盡管我確信剛才沒有聽漏,但還是奢望著是否搞錯了。我一個人來到寒風呼嘯的室外,登錄“推免服務系統”,查到自己的綜合分數與合格線只相差0.8分。觸目驚心的零點幾的差距讓我五雷轟頂:怎么會這樣?為什么老師們不多給我打一分?難道是我面試時說錯了話?難道是我的作品集和“上墻”作品不夠好?一定是被現場作畫拖了后腿,肯定的!

14

我最終去報了集訓班。我不敢再拿自己的前途冒險。我將自己掙的所有錢都花進去了,從報名那天到央美校考結束,二十六天的集訓費共一萬元。我準備孤注一擲!因為我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要用最后的時間,盡可能地背下更多畫面、更多主題、更多細節……

負責給我猜考題的老師,是個打扮精致的男青年,他告知我,央美近幾年校考的造型初試考題,都是命題創作:大前年是《再出發》,前年是《新征程》,去年是《春煦》。至于今年會考什么?他自然不可能一次性猜中——很多人以為背畫,就是大家背一樣的畫,事實上并不是這樣。因為命題創作只有文字描述,每個人對文字理解的不同,運用的素材不同,創作的靈感不同,理論上不可能出現兩幅完全相同的畫。正因如此,培訓班老師們為了給出不同主題的不同畫面,得絞盡腦汁自己創作加電腦合成,直到畫面的呈現切合題意。而且每個人要背的畫絕不能外泄,也不允許交流……

至于培訓班老師給出一幅“命題創作”后,你將怎么刻錄于腦海,默記于心?我想說,那簡直不是人干的。你得拿把尺子,將一幅畫細分成若干方格,記住畫面中不同人或物或景所在的位置,以最原始的方法,從上到下、從左到右,背下整體畫面的構圖。

沒錯,我當初考央美附中時,也在壹畫室背過畫,但背的是人體結構、肌肉走向以及骨骼的圖片。背的是阿波羅、大衛、維納斯等雕塑的側面、正面。這多少是一種“萬能訓練”。而如今要背的東西太多了:不同年齡、性別、職業的人物神態、表情和特征;不同季節、不同時間段、不同地域的風景;各種建筑物的結構和特點;不同主題的畫面,人物和相關道具如何重組、添加、刪減……一句話,什么都可能考,什么都需要背。時間不等人,這時候,大家都爭分奪秒,畫畫的速度變快了,睡覺的時間變少了,一塊塊被分割的畫面,催命似的追趕著我們。有時我畫到早上三點,回寢室睡三個小時又起來,馬不停蹄地趕下一個主題的作業……每次背下一個完整的畫面,我都有一種從內而外被堵塞的感覺,好像五臟六腑塞滿了支離破碎的畫面。但是有什么辦法?不背畫了,靠去考場臨場發揮嗎?

我的畫室老師說:“文化生考六門課可以長短互補,而美術生參加央美的初試就這一張卷,考砸了就沒有復試的資格。所以,不管你喜歡不喜歡、認可不認可,都甭糾結。集訓教學不講究藝術性、創造性,因為你不遭這個罪,你就過不了校考這道坎。哪怕你前三年想畫什么就畫什么,舒服得天天像在溫水里泡腳,可到最后時刻,那就得把泡腳水喝掉!”

反復背畫的感受,還別說,真有喝泡腳水的無奈。我暗自起誓,一生中就喝這一次,如果考不上,我寧愿上個普通大學,甚至去做苦力。或許,我對背畫的反感,源自我在油畫復制工廠二十天的仿畫經歷,那透支了我所有的耐心。聽趙奔馳說,魏海浪報考了央美的文物保護與修復專業,正努力備考呢。我頓時覺得魏海浪很狡猾,他一定覺得這門新興專業競爭小,錄取率高。我忍不住給他打電話,和他抱怨了幾句我現在的狀態。他一副無所謂的口氣,說:“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央美一所學校,中國有九大美院呢!還有傳媒大學、電影學院、中戲、服裝學院、印刷學院,去年我們學校還有考上人大、哈工大的。”我回他:“我只想知道我能考上央美造型班不?我現在快被背畫逼瘋了!”他說:“你沒聽趙奔馳說嗎?命題創作也就央美、國美幾家在考,其他學校還是傳統的考法。事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勸你抓緊時間多報幾所學校,甭把雞蛋都擱一個籃子里。”

冷靜下來后,我聽從了魏海浪的建議,補報了其他幾所學校。盡管內心深處,自從“推免”失敗后,我就有通過校考考進央美為自己爭口氣的雄心,但是,面對一屋子人拿尺子背畫的場景,不得不說,我真的接受不了。因為這樣的培訓模式,已經完全違背了繪畫的初衷。如果說四年前,我在壹畫室也經歷過背模板、練套路的痛苦,至少那種“魔鬼訓練”對初學者是有那么一點用處的。而今讓已經掌握專業基礎能力、有一定文化綜合修養、對時代和社會發展有所認知的我,再拿起尺子背畫,我打心眼里抗拒。我仍記得前陣子“推免”結果公布那天,我淚眼蒙眬地回到宿舍,李明博、鄭懿軒、廖梓睿坐在桌前喝啤酒、吃炸雞,高談闊論……我坐在自己的凳子上,想想這幾個人已經拿到央美“造型”“設計”“國畫”專業的合格證,有一種野豬被家豬摁在地上摩擦的屈辱……現在我終于明白:盡管平日里老師們總說,外面的畫室教你像機器人那般畫畫,會毀了你的藝術直覺,也不能提高你的藝術修養,但實際上呢,對不愿去畫室背畫,想搞自由創作的人,卻并沒有相應的保護措施。

必須要說,我也屬實沒有再次進行自由創作的勇氣,我擔心臨場發揮時腦子一片空白。于是,我不得不機械地重復著單調的訓練。而且自從拿上尺子畫畫,我就看不準畫面的形狀,腦子里浮現不出應有的判斷,無法組織畫面語言。如果我只能靠背畫去考學,即便考上了,又有什么意義?可是,錢都花了,我也只能在矛盾、厭惡、抵觸、埋怨、郁悶和難受中苦熬下去。直到若干天后,我在背畫時忍不住吐了。

我最終因為極度厭惡,將顏料和畫筆扔在地上,將畫架和畫板一腳踢翻,然后懷著復雜的心情回到了通州家中。我告訴母親,我準備放棄央美的校考,我再也不想像一個機器人那樣畫畫了。當我拿著尺子,每畫一筆都是對自身的嘲諷!我說出這一番話后,本以為母親會大發雷霆,以她慣用的手段逼迫我回去背畫,所以我趕緊找補說:“要是現在退出,還能退還四千塊學費。”不料她只問我:“你不考央美,那你想考什么?”我說:“我沒有想好,我只是不想背畫!”母親說:“你要是實在不愿意,我不會逼你。以前不是跟你說過嗎?考央美附中是因為它能給你北京集體戶口,你現在有這個便利條件,爭取考綜合性大學不好嗎?比如傳媒大學、民族大學、北師大、人大,這些學校都招美術生。”

我心想,我不考央美本來是為自己擺脫壓力的,可不是給自己增加壓力的,便說:“我報傳媒大學了。另外還報了電影學院、服裝學院、印刷學院。”母親說:“服裝學院、印刷學院就算了,回老家一說,親戚們以為是職業學校呢。就考傳媒大學吧,在京通高速旁邊,挺好的。它是211吧?”我說:“嗯。”她說:“這就對了,能考進211還不好?你要是在棗莊,考211想都不要想!”我說:“我還沒考進去呢。”她說:“那怕什么,你現在開始備考呀!”

考傳媒大學要經過三次考試,初試內容是文化素養基礎測試,考得還算順利;復試竟然也是“根據命題進行繪畫創作”,好在上天保佑我發揮正常。很快,我收到了三試(面試)的通知。仍記得那天,我是帶著五幅自己最優秀的作業以及上次為“推免”精心制作的作品集去的。跟央美附中的“推免”考場一樣,一排老師在前方坐著,考生一個接一個進去自我介紹及作品闡述。我口頭表達能力不是很好,涉及專業知識和繪畫技巧的問題我能對答如流,但是讓我談報考原因、個人理想,闡述個人作品時,就說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語。當我走出考場,心中的懊喪和委屈全化作了無力感:如果這所學校也考不進,我該怎么辦呢?

回到家時,母親還沒有下班,我一個人躺在沙發上,默默流淚。我覺得自己完了,傳媒大學肯定考不上了,只能去沖刺最后一個報考的學校:電影學院了。然而,等到電影學院復試那天,考色彩時我由于太緊張,畫完了才發現構圖錯了——那一刻我差點瘋掉!構圖畫錯,意味著不管畫得多好,最多也只能得六十分。而這種考試,一分就可以刷下一批人……等考試結束,我背著畫袋、提著工具箱去坐地鐵六號線,心情唯有用“絕望”二字可以形容。

我沒有回家,等到了學校,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說的第一句便是:“媽,我考完所有需要校考的學校,回燕郊了,接下來要好好復習文化課。”我其實還想補上一句,到頭來,我可能只能通過高考成績加聯考成績的綜合分來選擇學校。母親沒有鼓勵我,硬邦邦地道:“都說央美附中的本科升學率很高,你總能被一所好大學錄取吧!”我說:“反正我不想復讀,能上什么大學就上什么大學。”母親說:“我最中意的是傳媒大學!”聽她這么說,我心里挺難受。掛了電話,我蹲在角落,一邊發呆一邊流淚。

15

時間迫在眉睫,離高考只剩三個月了。從我們這屆考生開始,將實行“文過專排”藝考新規。即不管你專業課成績如何,文化課成績首先要達到所在省份的普通本科線,在此基礎上,再按照專業課成績從高到低擇優錄取。這個新規對美術生而言是致命一擊,因為往年文化課考到350分就基本沒問題了,而按照新規,大概要考到450分才穩妥。聽趙奔馳說,去年北京的普通本科線是448分。

我開始瘋狂地復習。我的文化課因為假期時間全用于打工之故,有一半課程基礎不牢固。我著急忙慌地開始復習,一刻不敢耽擱。中途犯困了,就喝特濃咖啡;手指使不出力氣,就用橡皮筋綁住,借助手腕的力量繼續奮筆疾書。隨著高考日子越來越近,半夜醒來想到高考失利的后果,我便瞬間睡意全無。事實上,不只我一個,每一個人都是如此焦慮不安地活著。要不然,半夜怎么會傳出隱隱約約的哭聲?怎么可能每天有人出現發燒、腹痛等身體異常狀況?甚至隔壁班上,有人因為過度焦慮精神失常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那個精神失常的人會是高瞧。我與高瞧雖然都是從壹畫室考到央美附中的,但是關系一般。不過,得知他被學校勸退后,我還是傷感了很久。聽趙奔馳說,高瞧在“推免”考試后不久,精神就有點不正常了。因為他很早就加入了去畫室背畫的行列,背得很辛苦,背下來的畫面很多,諸多題材都爛熟于心。問題就在于,“推免”考試時,不知是他背的一幅“萬能稿”與別的試卷出現了雷同,還是被老師們看出他的藝術態度不端正,總之,他與合格線相差了0.3分。他當即氣得全身發抖,隨后,“推免”失利就成了他的心病,他總覺得判卷老師不公平。慢慢地,這種想法演化成了對周圍人的敵意,他將那些“推免”成功的同學一一列入“黑名單”,公開叫囂,要跟那些同學在教室里比賽作畫,全程直播,讓網友們進行打分……

其實,“推免”考試后,我同樣被困其中,跳不出來。不過,和高瞧的癥狀不太一樣,高瞧表現出來的是對他人的敵意,而我是對自己的責備和不滿。我后悔自己沒有提前去背畫,恨自己實力不強。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精神內耗吧,以至我患上了神經衰弱。課堂上,只要有沙沙的寫字聲、嘩嘩的翻書聲和電風扇的吱呀聲,我就會莫名心慌意亂。寢室里,我躺在床上,長時間睡不著覺,還會頭暈頭疼……

好在當我不停地在自己挖的坑里打轉時,魏海浪回來了。仍記得那天下著大雨,看他突然出現在走廊,我不由得愣了一下。“怎么?不認識我了?”他抹著臉上的雨水,“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拿到央美的專業合格證了。文物保護與修復專業,專業課排名第十七。”“啊……祝賀,祝賀老兄。”我說著,心里并不好受,這不是單純的嫉妒,其中也摻雜著對自己的憐憫。

他拉住我問:“今天還去上課嗎?是周日呢!”

我低垂腦袋,內心涌上不如人的怯懦。

他說:“我請你吃飯。吃完飯,你再去教室復習。”

我瞧瞧屋外的雨,搖搖頭說:“你實在想請客,給我買個肯德基的全家桶吧。”

他推我進了教室,我怎么也憋不住了,把最近的遭遇和盤托出:因為我痛恨背畫,于負氣中放棄了央美校考——而報考傳媒大學、電影學院呢,又接連考砸了——我現在唯一的出路是:把高考成績提上去,到時和聯考成績合在一起算,爭取上北工大。他看我憂心忡忡,告訴我事情未必像我想得那么壞。他說:“運氣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我看你雖然面有疲色,但氣色不壞,你要轉運了。再等幾天,傳媒大學就要公布成績了,那可是赫赫有名的211呢!”

不管他說的話是對是錯,那一刻,我決定暫時相信他。幾天后,天空陰沉沉的,時不時刮起一陣大風。一大早,我就到操場來回踱步,把手機緊緊握在手中,心中充滿難以言喻的緊張與期待。我打開查分網站時,耳朵嗡嗡作響,仿佛聽到有雷聲在燕郊上空滾動。大雨傾盆前,我跑到一棵樹下,躲在樹蔭里,把手機舉到眼前,膽戰心驚地看到——

陳和平同學:

您已取得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美術設計專業校考合格證,成績為83.466分,排名為第6名。

那一刻,我怪叫一聲,就像一只猿猴在叢林里發出啼叫。我緊緊盯住屏幕上面的數字,不知道該先高興還是先壓抑住興奮。幾分鐘后,我跟沒事人一樣,輕手輕腳地走進教室,悄悄地坐到課桌前,腦子卻是蒙的。上課鈴響后,我聽不進老師的講課,就像丟了魂。等到下課后,我從走廊柜子里取出手機,才發現有個未接電話。撥打過去,是一位中年男人接的:“這里是傳媒大學招生辦,給您打電話的目的是請您上網查詢校考成績,并預祝您高考考出好成績!”就是這個電話,拯救了自以為發揮失常的我。掛了電話,我淚流滿面,同時想起前陣子經歷的挫折、懊喪、自責、絕望,壓抑于胸間的情緒得到了巨大的釋放。

“我就說過你能考上嘛!這下好了,我兒子能上211了!我都打聽清楚了,傳媒大學的這個專業就業前景非常好。因為你爸的事,有些單位你也不能去,干脆學個好專業,將來好找工作!”母親在電話那頭,說著務實的話,開導我說,“接下來的日子,你要全力投入文化課的備考……哎,你哭什么鼻子?”

母親說得沒錯,一個人大學畢業后遲早要面臨就業問題,哪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能靠畫畫養活自己呢?問題是,現在我面前還有一座更高的山要爬——如果我的高考成績達不到普通本科線,那么,即使拿了專業校考合格證也是白搭。我必須下狠勁,我別無選擇。早上四點半,我就起床復習,課間不休息……

總而言之,在最后沖刺的日子里,每天我的學習任務都非常繁重。我用強烈的信念感,不斷地與時間、疲憊和壓力作斗爭。那是一段交織著汗水與夢想、失望與希望的時光,那是一場戰役。那時候的我,沒有其他路可走。

16

我的高考考場在北京市第十七中學。那是噩夢般的三天。是的,我總是習慣用噩夢來形容非常糟糕的日子,因為噩夢總是讓人無法擺脫、無力掙扎。那三天,我經歷著極度的焦慮、恐懼、不自信。自然,陪考的母親也是同樣焦慮、擔心,但她不會表現出來。因為我訂的民宿內有廚房,她除了到考場接送我,余下的時間就是給我做好吃的。我呢,什么胃口都沒有,出了考場就覺得累,進了考場就緊張——上午考語文,作文難住了我,最后十五分鐘了,我才意識到自己還有六百字的空格沒寫。后來,我自己都回憶不起作文寫了啥。下午考數學,解三角函數時,我的思路錯了,一直算不出來,同樣導致時間緊張,立體幾何、概率沒考好。可以想象那天晚上我的心境,語文、數學的失利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的精神,摧毀著我的意志。

一句話,高考六科,我自覺有四科沒考好。當然,我知道自己就這個水平,平時文化課就不怎么優秀,現在不可能超常發揮。整個考試過程,只不過是逼自己咬牙堅持。當最后一天下午,地理科目考試的結束鈴聲響起,那一刻對我來說,如同命運的最后判決。我不甘心地看了一眼試卷,放棄了檢查。往外走時,我如同傻了一樣腦袋空白,兩腿發軟。我就像走在潮濕幽暗的地下隧道里,不知道還要走多久才能見到光明。我走呀走呀,看到前方有警察和保安站著,一道道欄桿仿佛隔著兩個世界,我努力從深淵往外爬……突然聽到有人喊我:“平平,平平,我在這里呢!”我看到母親淹沒在一只只揮動的手臂之間。我努力掙開旁人,向母親擠過去。擠到她身邊的剎那,我不爭氣地流淚,內心滿是挫敗感……

母親沒有問我考得怎么樣,只說已經收拾好東西了,等我一塊回通州。我突然意識到,一切都結束了,心里頓時空落落的。坐在回家的車上,突然成了自由人,我的內心反而更加恐慌。這種感覺,到家后才慢慢消散。

第二天我回學校,上午參加畢業典禮,下午跟同學們告別。到了這個時候,我們都已知道彼此的校考成績,能拿到央美合格證的同學自然是最牛的。當然,能拿到清美和國美合格證的同學也讓人羨慕。我呢,高考成績能過普通本科線的話,就能去傳媒大學上學,不能算最差,但是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因此,當我提著畫材和手提箱走出宿舍樓的那一刻,心中挺難受的。畢竟傳媒大學是綜合類大學,就算考上了,也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畫畫……這時候,我聽到有人喊我,扭頭一看,魏海浪、趙奔馳和廖梓睿正朝我奔來。

“你怎么現在就走了?晚上還有聯歡晚會呢!”趙奔馳說。

“我、我不會唱歌。”我不想說出我的失落。

“在密云寫生時,你不是會演奏樂器嗎?”廖梓睿說。

“我家里有點事,必須先回去了。以后,咱肯定有機會見面的。”

“和平,你拉倒吧,你那點心事還能逃過我的眼睛?”魏海浪抓住我,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地說,“考上央美固然有考上央美的好處,但其他院校也有其他院校的優勢,你沒必要這樣!”

“最終決定你的未來的是你自己,而不是學校。”趙奔馳幫腔道。

但是我并未改變主意,叫了網約車,在他們的挽留聲中走了。坐在車內,看著學校的圍墻消失在身后,看著燕順路消失在身后,橘色塔樓上的東貿、灣仔城等字樣越變越小,我知道就要出燕郊了。我還會回來嗎?我想我不會回來了。哪怕高考分數不過線,我也不會再回來了。我受夠了。在這個哭過、笑過、努力過的地方,我所經歷的艱辛、掙扎、無奈,只有自己最清楚。如果讓我回到當初,我絕不會選擇走這條荊棘密布的藝考生之路……

余下的日子,便是等待高考成績的公布。每一刻,我的心都被焦慮、不甘和惆悵拉扯著……

那天,我正在樓頂露臺的銀杏樹下,將剛剛清洗干凈的奧運福娃一個個地往樹枝上掛。滴滴,手機提示音響起,我轉身將它從凳子上拿起,原來是北京考生的成績公布了。我突然感到眩暈,呼吸困難……

好在,虛驚一場,我擔心的糟糕情況沒有發生。我考上了。考了505分,高出北京普通本科錄取分數線71分。這無疑是超出了我預期的分數。那一刻別提我有多興奮了,我如同一只無頭蒼蠅,在露臺上嗷嗷叫喚,再奔到樓下,在客廳來回奔跑……

母親聞訊從公司趕回家中,她激動地抱了抱我,然后就去廚房做好吃的。她給我買了鮑魚、大蝦、螃蟹、黃魚、雞翅等好多種菜。聞著從廚房飄來的香氣,我餓得百爪撓心,恨不得將所有飯菜一口吞下。

終于可以坐下來吃飯了。母親把碗碟擺放整齊,為我倒飲料,為她自己倒葡萄酒。母親開始夸我,說我很爭氣,讓父母省心,不論手里的牌多爛,關鍵時刻總能把爛牌打成好牌。看著母親喜形于色的樣子,我慶幸自己沒有在幾萬人廝殺的戰役中倒下。

“拿到傳媒大學的文憑,不但好就業,還可以通過積分落戶的辦法,實現在北京落戶呢。到時我和你爸把房子過戶到你名下,這樣落戶起來更快。”母親一邊給我掰開螃蟹殼,一邊為我的前途考慮著,“你已經邁過了非京籍學生最難邁過的坎,以后還有什么比這事更難呢?未來你肯定會比我和你爸強!”

“媽,你也吃一只。”

母親不吃,繼續為我掰著蟹腿:“你能考上211院校是家族里的大事,要不是你爸出了事,我該帶你回老家辦筵席的,讓親戚們也都高興高興——但是想想……算了,等你爸出來再說!”

聽母親這么一說,我覺得口中的美食仿佛摻入了一粒沙子。

“我是說,我暫時還不想回去,但是你可以回去呀!等過了這個星期,我給你準備一些東西,你先去姥姥家住幾天,再去金華看看你的爺爺奶奶。這個暑假你什么學習任務都沒有,就好好陪陪老人們吧。你覺得怎么樣?”

我當然樂于回到我至親至愛的親人們身邊了。而且,我也確實長大了,很想有一次背著畫具,獨自出門遠行的經歷。

“總的來說,你算好的。雖然吃了很多苦,但是最終能成功上岸,還不算幸運嗎?人生,說白了,從來沒有容易二字。比如我,還得奮斗幾年才可能東山再起呢。而你,正拿起掌控命運的船槳,勇往直前呢!不管怎么說,咱家還得感謝藝考這條路,讓你有機會在北京參加高考。當然,也要感謝你爸,要不是他,你就不會從棗莊回北京學繪畫。”

“老媽……要不,我回老家前,你帶我去看看我爸吧!”我忍不住說。

“哦……讓我想想。”母親抬頭看我,那眼神是那么矛盾,讓我害怕。我知道,母親其實仍然恨著父親,因為是他將一家人拖入了泥潭。

“要不,等我從老家回來也行。那時候我的錄取通知書肯定寄來了,我帶給他看。”

“你能想到去看他,就說明他沒有白疼你。他也一定焦急地等著你的消息呢。”母親低頭吃飯,露出了頭頂的一圈白發,“你爸其實人不壞,我也沒有那么恨他。人這一生會經歷什么樣的命運,真是一點都想不到。有時候,與其和命運拼死抗爭,不如順其自然。唉,我們家三個人,都同命運搏斗過了。”

“那……還去不去呢?”

17

那天,我看了同學們的朋友圈,知道了我們班有考上央美的、清美的、國美的、傳媒大學的、電影學院的、中戲的……我們寢室的幾位同學都有了比較具體的去向:李明博將報央美的“藝術設計”專業,鄭懿軒將報民族大學的“美術學”專業,廖梓睿將報川美的“造型”專業,趙奔馳將報電影學院的“新媒體”專業。只有魏海浪,雖然拿到了央美“文物保護與修復專業”的專業合格證,但由于高考成績未過線,只能根據聯考成績的綜合分,報考景德鎮陶瓷大學之類的。我想,這種打擊對他應是巨大的,本來想發私信安慰他幾句,寫了一段又刪了。我記得他說過,人生處處有磨難,畫畫不過是一種修行,無所謂具體在哪兒畫。或許,魏海浪本人并不會太在意是留在北京還是去外地。不過,話雖如此,我仍然唏噓不已。

一句話,沒機會去專業美術學院深造“造型”專業,對我來說是遺憾的,但是能去傳媒大學讀“戲劇影視美術設計”專業,也算是一樁好事。我想在今后的日子里,可以一邊上著傳媒大學的課,一邊繼續加強油畫創作,同時完成兩件事。只是現在,突然放松的環境讓我不太適應。過些天,等我從山東、浙江回來,我還得去找一點活兒干。問題是,眼下實在有些無所事事。我在電腦上看了一部電影,又吃了一些零食,翻了一會兒書后,困意襲來。等我醒來時,發現天黑了,廚房里傳來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音,就像有小石子在鐵鍋里蹦來蹦去。我悄悄起床,走到廚房門口,看到母親在忙乎。沒錯,她在爆炒螺螄呢!

“平平,我已經請好假了,明天一早咱就出發。”母親手忙腳亂地往鍋里扔大蒜葉、青椒圈,倒上料酒,一團團淡黃色的煙霧彌漫開來。她邊忙活邊說,“你爸這輩子,沒享過多少福,也沒做成什么事,卻心比天高——不過話說回來,誰曾經不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呢!不管怎么說,他那樣做都是為了這個家。而且一年后,他就回來了。最重要的是,你考上了傳媒大學,會讓他在最后的牢獄時光里看到希望,有利于他的思想改造。所以明天,咱們高高興興鼓勵他……”母親絮絮叨叨,說著明天去看父親的事。

第二天,天還沒亮,母親就叫醒了我。我們匆匆洗漱,下樓。我看見有一輛車在樓角閃著尾燈,剛走近,就聽見一個聲音說:“兩位,早上好啊!”司機說著地道的京片子,一聽便知是北京本地人。

“是去京東監獄嗎?”

“嗯。”

“好嘞,請系好安全帶。”

我和母親系好安全帶,車子啟動了。

這是輛很舊的,行駛起來咔咔作響的老爺車,很像母親被迫賣掉的那一輛。但仔細一看,卻又明顯不是。司機扭頭看看我和母親,隨口問:“這是……去探望誰呢?”母親不吱聲。司機自討沒趣,就問了另外一個問題:“八里橋市場要拆了,兩位知道?”母親不情愿似的說:“知道。”司機又問:“你們肯定不知道這市場建成三十年了吧?”母親輕輕“嗯”了一聲,司機仿佛受到了鼓舞,說:“明年地鐵22號線就開通了,中途經燕郊到平谷。喏,咱這個位置是永順站。”母親沒有朝車窗外看,她沉默著。我感覺氣氛挺尷尬的,就應了一聲:“那以后去燕郊豈不方便了?”那司機得了回應,就跟得了多大獎賞似的,說了好多關于八里橋市場的事情……

聽司機滔滔不絕地說著陳年往事,讓我想起小時候見過的八里橋市場:除了賣水產、蔬菜、水果、糧油、飲料、副食,還賣建材、家居、五金、服裝、舊貨以及花卉和觀賞魚。那時候的市場管理不規范,市場內污水遍地,市場外汽車、電動車、三輪車、老年代步車、自行車,如同傾巢而出的甲殼蟲,在十字路口亂成一團。而父親最不喜歡的就是亂糟糟的環境以及亂七八糟的人。那時候,他就盼著八里橋市場及周邊商鋪被拆除重建……我想父親看到我們的到來,聽到種種好消息,一定會高興的。

實不相瞞,早在出發前,我就想好了要對父親說的話:“爸,媽雖然口頭上責怪你,但她為你賣掉了公司,從沒想過改嫁;我雖然沒能考進央美,但考上了傳媒大學……爸,我和媽都希望你積極改造,努力表現,爭取得到減刑機會。余下的日子,盼你激發出新的生命熱情,積蓄力量,重新從事你喜歡的事業!”

目光穿過長長的走廊,我看見父親正從一扇幽暗的鐵門內,被兩個獄警押著走出來。他身穿灰色的囚服,頭發剃得很短,皺紋里夾雜著發亮的傷疤,本來就微駝的背更站不直了……他看起來很蒼老,可是一點都不頹廢:他眼里有光,臉上有微笑,正朝我們招手呢。

開始,父親的腳步有些急促,但是走近我們之后,他有些猶豫地放緩了腳步。他的嘴角微微抽搐幾下,朝我們喊道:“平平,平平媽……你們來了?”

“爸,我和媽來看你了!”我和父親四目相對,激動得聲音發顫。

“你們都……還好嗎?”父親囁嚅了一下,關切地看著我。

“我們都好,我考上傳媒大學了……”

“啊!是嗎?太好了,真好!”我聽見父親激動的聲音,“我最擔心的就是你,擔心影響你學習!現在好了,我放心了。兒子,你很了不起,是我的驕傲!在這里,爸和你,還有你媽說聲——對不起!”父親越說越激動,難以抑制自己的情緒……

“你咋還哭上了呢?”母親的聲音溫柔可親,她微笑著說,“這會兒有什么好哭的呢?勝利在望了呀。陳飛雨,你要相信自己,更要相信未來啊!”

“我、我、我哭,是因為高興……”父親抬起頭來,深情地看著母親,“有一個好消息,一直沒有告訴你,想給你一個驚喜:我在獄中積極寫稿,有論文發表了,還有詩歌獲得大獎,將如愿減刑……”

“是嗎?啊!太好了,真好!”這一回,輪到母親發出激動的聲音,輕輕抽泣起來。

嗒、嗒嗒……回去的路上,那個話癆司機開的老爺車,似乎也受到了我們情緒的感染,震顫得厲害……此刻,前方的地平線上,絢爛的陽光像一幅斑斕的畫卷,在大地上展開;太陽掛在中天,有一圈毛茸茸的金邊,柔和而明亮……

責任編輯"""許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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