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還不流行“撕裂”這個詞,一家出版社在出版《文人的斷橋——〈馬橋詞典〉訴訟紀實》一書時,用了“斷橋”這個詞,而現在看來,“撕裂”是形容當事人狀態的最妥帖的說法。
因《馬橋詞典》引起的文化紛爭,在媒體上喧囂了很長時間,最后雖訴諸法律,但風波久久難以平息。
我當時在南京的《鐘山》雜志社工作,在編輯部內部好像也分成了兩種意見:主編趙本夫支持我,認為文學批評被訴訟,這不是一個正常的做法,文人相爭,當筆墨官司筆墨打;但也有編輯支持訴訟,我不知道這個編輯是有意還是無意,當著我的面在編輯部打電話向起訴者約稿。
我的好朋友葉兆言也公開支持韓少功,他認為一個作家辛苦寫作被污蔑為“抄襲”,這是不能容忍的,上法庭是可以理解的。但南京的一些有名的評論家保持了沉默,沉默其實是對訴訟的不認可。南京的另外一些文人則對我予以聲援,比如作家韓東、魯羊、朱文和藝術家朱新建、李小山、毛焰等一直力挺我。
在北京和其他地方,也迅速分成了“贊訴派”和“反訴派”。那段時間,我出差或者到某地開會,能感覺到誰是“贊訴”的,誰是“反訴”的。
“馬橋”訴訟案已經過去28年,無論是被告還是原告,說起此案來,心情都不會愉快,他們漸漸感覺到自己淪入某種構陷中,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裹挾,而構陷居然那么自然,絕無劇本在先。
現在,當代的文學史家們在談論20世紀90年代的文學時,會提及《馬橋詞典》的風波乃至訴訟,但往往語焉不詳。文學史家程光煒先生曾經讓他的博士趙天成專門找我做過訪談,程光煒看完采訪的內容大吃一驚,原來真實情況不是那樣的。
20世紀90年代是媒體迅速發展的階段,也是媒體膨脹失控的時期。迅速發展讓媒體與大眾密切相連,膨脹則讓媒體在擁有話語權之后失去控制力,一味地吸引眼球和討好受眾,制造娛樂效應。《馬橋詞典》的論爭本該是文學圈的事情,但迅速出圈,媒體在其間煽了不少風點了不少火。“馬橋”訴訟案的真相已經沒有人關注了,重要的是消費完了就完了,海南省作協主席梅國云聽我說起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后,說,你一定要寫出來,我們《天涯》發。我想還是如實寫出來,要不更沒人知道我的“冤情”。
1996年第2期《小說界》發表了韓少功的長篇小說《馬橋詞典》,這部小說形式比較獨特——用詞典的方式寫作長篇小說在當代中國文壇還是比較少見的,因此好評如潮。海南、上海在該年9月、10月先后召開研討會,將這部小說推向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北大的張頤武不滿意專家們對《馬橋詞典》的夸贊,他在《為您服務報》上發表的《精神的匱乏》一文對《馬橋詞典》提出了嚴厲的批評,認為《馬橋詞典》不是創新之作,而是對塞爾維亞作家米洛拉德·帕維奇《哈扎爾詞典》的模仿之作。文中用了“全盤照搬”一詞,后來這也成為訴訟的一個關鍵詞,訴方認為“全盤照搬”與“抄襲”是同義詞。
張頤武的這篇文章或許是為報紙寫的,在語氣上不像論文,而像他后來的“時評”風格,尖銳、鋒利、直接。但有一點可以看出來,張頤武和韓少功之間應該是有一點情緒的。情緒從何而來,當時我并不知情,后來事情鬧大才知道,他們的“情緒”源自這一年第2期《作家》雜志上的劉作家與張頤武的一篇文章。在這篇題為《文化轉型時期的挑戰》的對話中,劉作家說韓少功在《世界》中感情最投入、最激切憤怒之處就是“請你說中文”,人家卻不說中文。
或許是記憶的差錯,韓少功原文說,當時沒有一個人站起來說,“請你說中文”,而不是韓少功對在場的人說,“請你說中文”,韓認為張頤武和劉作家偽造他的話。
在“馬橋”風波的過程中,劉作家還在1997年4月25日的《中華工商時報》上發表過一篇名為《蘇雪林痛詆曹雪芹》的隨筆,認為“蘇奶奶無須向任何人道歉”。盡管文章只字不提韓少功和《馬橋詞典》,但“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因為“馬橋”訴訟之后,韓少功要求張頤武等六名被告“道歉”,劉作家借當年蘇雪林惡評《紅樓夢》之掌故,認為文學批評家有發表不同見解的權利。后來蔣子丹在《南方周末》專門撰文反駁此文,也成為風波的一部分。
在“馬橋”訴訟前,我和韓少功的一次交集應該說是比較友好的。事發之后,韓少功在回答記者采訪時,也說王干和他有過一次見面,是“友善的”。我在《鐘山》1994年第4期的《詩性的復活》一文中記載了那次見面的情形:
1993年2月,我到海口參加一次筆會,在會上見到了很多故朋新友,乍看起來頗有重溫舊夢的感覺,后來發現這次筆會正好宣布了舊夢的終結,迫使我們尋找新的狀態。這里要感謝這次會議提供給我的種種感觸,雖然只有短短的半天談論文學,但海口之行讓我深切地感到文學在90年代由輝煌走向沒落的頹勢難挽。學者風范很足的韓少功在事下(不是“私下”之誤)交談說,海口是真正的文化孤島。
韓少功的孤島說,給了我很大的觸動。把我卷入“馬橋”事件中的緣由,是一篇與《馬橋詞典》無關的文章,實在意外。1995年,當時《天涯》剛創刊,需要推廣宣傳,韓少功就以《第一本書之后——致友人書簡》為題,談如何提高創作水平,文中出現了這樣的字句:“因此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到郵局訂一份《天涯》。”可以說是“赤裸裸”的廣告。應該說這是一次高智商的策劃,韓少功借用他在文壇的影響,來推廣自己主編的刊物也無可厚非。恰好我當時正在研究廣告,就寫了篇《看韓少功做廣告》,用欣賞也略帶調侃的口吻,來破解韓少功短文的兩種話語是如何嫁接的。寫完以后,我寄給《讀書》的吳彬,吳彬接到文章后,覺得很有意思,及時推薦給主編。時任《讀書》主編的汪暉沒有同意發表,他這樣寫道:
吳彬:
王干文“五期”未能排上。我有些猶豫,王干敏銳,文章也寫得好看。韓少功的那篇文字,我才讀過,的確就是為《天涯》做廣告,但我覺得王干此文由其他報刊發表為好。我略知蔣、韓的艱難,心里總覺不忍,《天涯》畢竟是辦得認真的刊物。
可否轉告王干,此文就不用了。歡迎他來稿。需要的話,我自己寫信或打電話解釋。
汪暉
汪暉的退稿信寫得很客觀也很客氣,吳彬轉給我以后,我也能理解。
這篇文章沒有再投出去,到《馬橋詞典》熱起來之后,《為您服務報》的編輯問我有沒有關于《馬橋詞典》的評論,我說還沒有,倒有一篇關于韓少功的文章,《讀書》退稿的。編輯說,也可以,張頤武老師有一篇關于《馬橋詞典》的評論,把你們組一版。我同意了。后來編輯又打電話來咨詢,說您的文章六千字,正好一版,但要配張頤武老師的文章,能不能刪一些?我當時有些猶豫,最終還是同意了。此文發出后,我也沒有去看樣報,等“馬橋”風波起來才發現文中突然增加了這樣的內容:
他的《馬橋詞典》模仿一位外國作家,雖然惟妙惟肖,但終究不入流品。但也已廣告滿天飛,僅一位海南作者就在全國各地不同報刊發表完全一樣或大同小異的文字加以熱烈吹捧,此類行跡,不過是《天涯》廣告的又一延伸而已。這一套路韓少功用得熟能生巧了。
我原來的文章沒有這樣的內容,應該是編輯臨時加上去的。為了讓讀者也讓當代文學研究者能夠了解原貌,我還是將原文附錄于后,因為大多數人讀到的我在“馬橋”訴訟中的言說,就是這一段前言不搭后語的文字,很少有人知曉原文是一篇有邏輯、講道理、沒有情緒的隨筆。王蒙先生當年看過此文后說,文章一點問題都沒有,以后有機會一定要重新發表一次,題目改為《廣告》。2002年,我的評論集《灌水時代》特地將這篇《看韓少功做廣告》收入其中,根據王蒙先生的建議,將報社擅自添加的內容刪去,并改名為《廣告》。
這篇文章現在讀來,我個人依然覺得是一篇中上等的評論文字,和我一貫的文風相吻合。如果說犀利,我寫過《馬原小說批判》《反文化的失敗——莫言近期小說批判》等下筆比較”狠”的酷評,本擔心他們生氣,沒想到馬原還在《文學自由談》寫文說“批評的提醒”,和莫言則不打不成交,成了朋友。我還寫過一篇《吳亮的獨白》,調侃吳亮的“話語霸權”。調侃韓少功,只是向他的智商致敬,絕無毀壞他名譽的動機。
我一開始沒當回事,以為是出版方在為《馬橋詞典》的熱銷做鋪墊,二是覺得這些話盡管不是出自我的手筆,也不存在什么侵犯名譽權的可能。等“馬橋”風波升級為訴訟之后,我有些騎虎難下,如果此時將報社編輯添加內容的真相說出去,有“出賣”之嫌;如果就此段話向韓少功“道歉”,則會被人嘲笑——當時身邊支持我的作家、評論家很多,大家還專門為我捐了款,支持我打官司,認為我一定會贏。
事情鬧得很大,文壇都在談論這件事,后來《文藝報》還拿出大篇幅討論這件事,驚動了中國作協的方方面面。時任中國作協專職副主席的張鍥還約我和張頤武到他家去商談此事,要求雙方不再論戰,由作協前來調停。
陸文夫老師后來也出面調解此事。
在我印象中,陸文夫是個神仙樣的人物,他是中國作協副主席,當時身為江蘇省作協主席,平常卻不怎么到南京來,更多的時候,他是以美食家聞名于文壇。
我打通了陸老的電話,他說,你們和韓少功的事情,中國作協讓我來協調一下。我和少功也是好朋友,你看看能不能把官司和解?我說,我的文章沒有理由被起訴。陸老說,你文章寫那么短,就是不負責任的表現。我趕緊向陸老解釋,我的文章有六千字,報紙引用的一二百字不是我寫的。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說了一遍,陸老說,那你向媒體解釋清楚,別那么江湖義氣。我說,就是這幾百字的內容也沒有侵犯名譽權。陸老說,這件事你沒有必要硬杠,道個歉就完了,由我來向韓少功轉告。我說,道歉不可能。陸老說,那你好自為之吧。看得出來,他對出面調解沒有達到預期效果是很失望的。
之后,陸文夫老師還在《文藝報》上發表了題為《一個良好的愿望》的短文,說“韓少功同志與我相交多年,相互之間比較了解,王干同志和我也很熟悉。他們之間起了爭端,便使我產生了一種想從中調解的愿望,可惜的是此種愿望未能及時地付之于行動,失去了調解的良機,致使爭論成為訴訟”。
現在想來,我有些愧對德高望重的陸文夫老師,如果聽了他的話,也許他的良好愿望會實現——當時我受點委屈,解釋一下,和后來受到的誤解(可能是永遠沒法消除的誤解)相比,還是得大于失。
當時,我認為這官司我是必贏的,南京的著名律師張曉陵義務為我擔任辯護。事實上,在海口中院的第一審,六個被告中,我是唯一勝訴的。
訴訟的副作用是難以估量的,就像一件白襯衫被潑上墨水,怎么洗也洗不白。記得我父親在《揚子晚報》上看到我被起訴的消息,曾專門找鎮郵電所與我通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我說,我沒有侵犯名譽權。父親說,報紙上都登了,還會錯?我說報紙是趕熱鬧,我沒有錯。父親說,我這一輩子沒有吃過官司,你惹官司,對家族的聲譽不好。我說,文學的事情,你不懂,還有很多人支持我呢。父親說,他們又不吃官司,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說,電話費很貴的,你不要再打了。他還是重復那些話,我也解釋不清楚,最后說了句不該說的話,我不是小孩子,三十多歲的人了,你別操心了。我們父子的對話就這樣在不愉快中結束。
我在海口中院勝訴的消息,沒有任何報道。韓少功不服,上訴海南高院。我以為我還會勝訴,因為做廣告是正常行為,說他做廣告不是對他的誹謗和詆毀。我認為他上訴的法律依據不足,所以我也沒有去應訴。最后,海口高院判我敗訴。當然也沒有任何報道。“馬橋”訴訟的雙方,應該是沒有贏家的,我們像蟋蟀一樣斗來斗去,使出各種招數找對方的弱點攻擊,而看客們早已如鳥獸散,只有我和韓少功堅持到最后,不知道為了誰。
仔細尋根究源,“馬橋”風波的產生是由于媒體的惡意炒作。張頤武沒有說“抄襲”,是《文匯報》的一位記者為了博眼球,寫了一篇危言聳聽的報道,說“張頤武有此一說?”。這標題黨本身已經做得很過分,但相關文摘報在轉載時,將那個重要的問號去掉了,韓少功就變成了“抄襲犯”,他當然不能坐視不管,這是一個作家安身立命的底線。媒體靠“人咬狗”去吸引眼球,韓少功的辯解和我的辯解都不會有太多人去關注,何況還有兩派觀點打架呢,韓少功只有拿起法律的武器來維護自己的聲譽。最先用“抄襲說”博眼球的《文匯報》記者道歉了,認錯了,韓少功這訴訟就必須繼續下去。媒體當然更愿意配合了,連《文藝報》、中央電視臺這樣非娛樂類的國家傳媒也卷入其中。
當時沒有自媒體,媒體自身的站位就非常重要,南方的媒體顯然傾向于“贊訴”,而北方的媒體則以“反訴”為主。2000年12月,我在肇慶參加一次當代文學的會議,謝有順聽我講述我在“馬橋”訴訟中的“背鍋”經歷之后,就在《南方都市報》上頭版發表了《王干:比竇娥還冤》的標題新聞,還配了我的一張大照片。《南方都市報》當時火了半個天,標題也足夠嚇人,我本以為會有人替我鳴不平,居然一點動靜也沒有——看客們的興趣沒有了。程光煒的博士生趙天成的訪談在《文藝爭鳴》發表以后,也沒有人去關注這件事。
“馬橋”風波的前前后后,其實是文壇的一次未經準備突然爆發的自由論戰,但“春秋無義戰”,“馬橋”事件的雙方也沒有贏家。經歷過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輝煌,作家們在分享改革開放紅利之后,90年代的文學已經不如以前那般有轟動效應了,文學的代際更迭沒有像以前那樣后浪推前浪,而是呈現出一種代際疊加的新格局。不同年齡的作家群、不同身份的作家群,生活在同一個空間,加之觀念的差異、地域的差異,一時間大家彼此都很不適應,產生某種擁擠感,因而碰撞是必然的。在這之前關于人文精神討論的混戰中,就已經體現出文學過剩的跡象,而“馬橋”風波雖然不能說是那場討論的后遺癥,但我發現在人文精神討論的雙方,在“馬橋”風波中站隊也是同向的。我是最為尷尬的一個,最初的人文精神討論,我是參與的,而“馬橋”風波爆發之后,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反方”。我有口難辯,后來也懶得解釋了。
如今,事情已經過去多年,前不久一位編輯稱贊我和韓少功是同時代的“前輩”,我才忽然意識到,原來我們是同代人。歷史最后將我們濃縮在同一塊芯片上,我們那時候的喧囂和爭執,只是“內卷”而已。
責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