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一九年八月十日,第九號臺風“利奇馬”在浙江溫嶺登陸,最大風力十七級,隨后越過錢塘江,前往江蘇省內。我在“利奇馬”的反方向上了高鐵,從徐州到淮安,一路盯著手機屏幕觀察臺風的行進路徑。連建打來電話,嘴里講著難懂的方言,詢問我還有多久到達,準備開車來接我。我假裝客氣說,不用,連老師,我自己打車過去。連建說,雨已經下大了,把你淋生病了怎么給學生上課?那是我第一次和連建通話,他是我朋友介紹的藝考機構負責人,不算老板,也是個打工的。我掛斷電話,腦袋里想象的連建是一個瘦瘦弱弱的中年人,講話慢條斯理,讓人困倦。
連建接我時開來的是一輛小貨車,停在高架橋的下面。他打電話告訴我,高鐵站的地下停車場不允許停放貨車,讓我冒雨去找他。我提著箱子從高架橋上走到高架橋下,在長滿爬山虎的橋底看見了連建。他躺在駕駛位,把兩只腳搭在車窗上,悠閑地抽著煙。我離老遠大喊,是連老師嗎?
連建猛然坐起來,把香煙丟到車窗外,趕忙下車幫我提行李。他又高又壯,后腦勺還有一道長疤痕。連建說,上車吧,還要開四十多分鐘才能到鎮上。
我打開車門,坐在副駕駛。車內充斥著一股腐爛水果的味道,我依稀分辨出有香蕉、西瓜和圣女果。連建看到我的疑惑,說之前做水果生意,賠了四十萬,氣味到現在都陰魂不散。我說,聞久了還挺好聞。他自嘲,四十萬拿來燒成灰,氣味也好聞。你是小趙介紹來的吧?我說,和趙老師是校友,他推薦我過來當編導老師。連建說,鎮上高中,條件艱苦點,全職是一個月七千,兼職是一節課三百,兼職不能保證每天有課時。我說,那就全職。他點頭,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塞進嘴里。雨水敲擊玻璃,窗戶緊閉,煙味夾雜著水果腐爛的氣味鉆進鼻孔,我下意識地揉了揉鼻子。連建說,我先帶你去鎮上租房子。
連建的注意力全被漸大的雨水吸引住,雨刷器也不頂用,擋風玻璃剛一清晰立即模糊。我說,找個地方停一下,避會兒雨。
連建把車停在縣道邊,靠近兩棵巨大的楊樹,四周是種滿農作物的田地。我說,臺風天停在樹下不安全。連建說,閃電應該都在太平洋上空釋放了。我說,我也想釋放一下。連建說,下車尿吧,流到田里還能增肥。
我跑到車尾處,解開褲子,沖著平坦的蘇北平原撒尿,淡黃色的尿液順著雨水延綿向遠處,奔赴未知植物的根部。楊樹被風吹掉幾片葉子,其中一片落向我。我突然想打一個寒顫。
二
過縣道入村,走澗河,橋面狹窄,再加上路滑,貨車難以通過。連建開得仔細,打開前照燈說,抗日戰爭期間,新四軍就是躲在橋底殲滅日本鬼子的。我沒有接話,雨水擊打前窗,催人入眠。其實我沒有睡著,閉起眼睛聽著雨的律動,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編導藝考主要考三門科目,故事編寫、影評與文藝常識。影評和文藝常識都好說,劃重點給學生背誦一下,講點德國新現實主義、法國新浪潮什么的,再整點中國第五代、第六代導演,張元的《東宮西宮》、婁燁的《頤和園》、賈樟柯的《小武》、寧浩的《香火》等等,什么敏感講什么,什么小眾講什么。最讓我擔憂的是如何給學生們講故事編寫,編好一個故事并不簡單。連建說,到車橋鎮了。我恍惚了一下,從幻想中抽離。
連建帶我走進一棟民房,四層樓高。周圍有幾家餐館,因為臺風,門鎖緊閉,卷簾門被吹得響動。連建說,自建房,下面兩層自己住,上面兩層對外出租,離學校和市集都近。我說,不挑,有空調就行,我怕熱。連建說,車橋鎮氣候很好,澗河旁邊有澗山,山上多果樹,冬暖夏涼,何況現在臺風過境。他把鑰匙遞給我,陪我上了三樓。房號303,一張床,和賓館的布局相似,廉價的一次性洗漱用品擺放在洗手池旁。馬桶還算干凈,我決定稍晚去買一瓶酒精噴上。
放下行李,我打開窗戶透氣,陣雨朝房間里潲來。我看向窗外的田地,更遠處是朦朧一片。連建說,那是澗山,天氣好能望到山頂。還不錯吧?六百一個月,比我住得好。我說,連老師現在住哪兒?連建說,住在還沒到期的水果倉庫。我說,之前做水果生意,怎么現在成藝考老師了?連建說,我懂個屁藝考,頂多算生活老師。
窗外的雨愈來愈澎湃,打濕窗簾,連建看了看傍晚的天色,有點不想走了。我說,要不將就住一夜?連建說,不了,一會兒還要給校長的老婆送藥。我說,你這生活老師還管人家老婆?連建說,那得管,我還欠校長的錢呢。
連建今年三十歲,半年前二十九出頭,秉承古人所說的三十而立,決定要經商賺錢。了解各行各業后,他打算做水果生意,專攻淮安的夜場。他喊來一起長大的鄰居,也就是藝考機構的校長劉軍,想拉他一起入伙。劉軍覺得有風險,連建說,不參與沒問題,借點錢當啟動資金。劉軍灌了一口酒,答應了。
四十萬對連建來說不是小數目,劉軍每個月給他開七千塊工資,錢到不了他手,月底便從四十萬欠款中扣除,賬上還欠三十三萬。我說,至少要還四十七個月。連建沒搭腔,自顧自地說,我四十歲能不惑嗎?我說,賈樟柯導演的《小武》看過嗎?連建敷衍地說,啥?我說,小武,一個小偷,電影里的主角。連建說,我不愛看電影。我說,影片結尾,小武被綁在電線桿上,象征被社會所遺棄了。連建起身說,我還好點,沒完全被社會拋棄,走了。我說,連老師,你別介意,學藝術的都這樣,容易映射。連建笑著說,沒放在心上。他推門離開,停頓幾秒又走進來,指間晃蕩著汽車鑰匙,對我說,小丁老師能不能先借我五十?車子沒油了,給劉軍發微信也沒回,等他一報銷,我就轉你。
我借給連建五十,他現在的欠款變成了三十三萬零五十,火上澆了一點點油,其實影響不大。
三
受臺風的影響,氣溫降低,我全身開始無力,鼻子也不透氣,就去鎮上藥房拿了兩盒膠囊和一小瓶酒精。雨水連下了幾日,終于在傍晚停了,澗河水位大漲,水流沿著岸邊淌到街道,與下水道的泥污混合著,臭氣熏天。
我到商店買了瓶礦泉水,涼水送藥下肚,胃里開始脹氣,咕咕幾聲后,我在夢巴黎洗浴會所門前遇見了冷杰。他穿著校服,笨拙地停放好電動車,走過來與我打招呼,喊我老師。我說,你在這兒干什么?冷杰支支吾吾。我說,上去泡個澡吧。冷杰擺手說,我聽別人講,這里不太正規。我說,就泡個熱水澡,我想把感冒給蒸好。
冷杰是鎮上中學的學生,文化生,非重點班。有一次我正在給藝術班的學生上課,講盧米埃爾兄弟一八九五年在法國放映電影,冷杰就在門外站著。他靠近窗戶,遮擋住了一部分陽光。我以為是領導查課,講課就賣力起來,扯著嗓子喊喬治·梅里愛的《月球旅行記》。后來我用余光分辨,原來是穿校服的學生,才松了口氣,說,怎么還不進來上課?冷杰緩緩推門進來,藝術班的學生轉頭看向他,有人小聲念叨冷杰的名字。我說,你姓冷嗎?冷杰說,是的,老師。我說,這個姓氏我第一次見。冷杰說,好多老師因為我姓冷而點我的名字。我說,快進來上課,剛剛講到了《月球旅行記》,算是世界第一部科幻片。冷杰說,我不是藝術班的學生,是理科班的。老師,我很想學藝術,可家里人不同意。我說,先坐下聽課吧。我讓冷杰坐下,然后走回講臺,從窗戶中望見了澗山,視野陰翳,飛蚊挾來雨水在眼睛里筑巢,一瞬間我想飛奔向山頂。
我擦干眼鏡上的霧氣,斜躺在池子的一角,讓熱水沒過胸口,只露出頭部。冷杰坐在對面,呆呆地看著我。我說,淮安的洗浴事業發展得不錯,一個鎮子都有這么大的洗浴會所。冷杰說,冬天更多。老師,你會游泳嗎?我說,旱鴨子一個。冷杰說,我會游,夢里學的。我游給你看。說罷,他猛地起身,朝池子中央跳去,濺起巨大的水花。旁邊搓背的師傅說,奶奶的,背也不搓,洗個澡還不安分。
冷杰的頭發露出水面,四肢不斷地攪動,從池子一邊游到另一邊,泳姿難看,像溺水者在水中掙扎,水和人都不平靜。我看到底部的漩渦,從抽象變得具體,仿佛太平洋深處“利奇馬”的胚胎。他突然從池中站立起來,頭發上的水珠滴到水面,蕩出一圈一圈漣漪。冷杰擦了一把臉對我說,我真是在夢里學的。
四
我給學生布置了課后作業,編寫一個故事。我說,冷杰,你也想一個,如果下次還來上課就講給大家聽。冷杰說,老師,我只想講給你一個人聽。我說,只給我一個人講就不是故事,是秘密。
晚課結束,我步行回出租房的途中,給連建打了個微信電話。電話那頭十分嘈雜,充斥著各種動物的吠叫聲。我同連建講了冷杰的情況,說這小伙子很聰明,學藝術說不定能考上本科,不過家里不允許。連建說,我抽空去溝通。我說,太吵了,聽不清。連建掛斷電話,接著給我發來一個視頻——他身處廠房,面前全是籠子,籠子里面是狗。連建說,我準備當狗販子了。
澗山上無燈,四周漆黑,我朝出租房走,這也是山頂的方向。此刻我望不見任何事物,只能試圖在黑暗里編寫故事:冷杰未成年的軀體跳入泳池,先是溺水,嗆咳,然后循環,逐步熟悉。我是旁觀者,用冷峻的語調詢問,冷杰,你要游到哪里?冷杰沒有回答,他繼續向前,從一片黑暗游到另一片黑暗。
我走到自建房樓下,目測距離山頂兩公里。穿過田地,我循小路上山。路邊停放著一輛改裝三輪車,車身支起架子,專賣雞蛋灌餅。我一想晚飯沒吃,就要了一個,既加雞蛋又加腸,才五塊錢。老板說,我賣五塊還能賺一半,不像城里人,不實誠。我邊吃邊說,再做一個。老板揉面,蘸油,搟平,灌蛋,放在鐵板上煎面餅,蒸騰,膨脹,像河豚的肚子般鼓起。我說,真是賞心悅目。老板說,熟能生巧罷了,多送你一根腸。我看你像外地人,來車橋辦事?我說,給高中生上課。老板吃驚,左右打量說,看不出來,年齡顯小。我說,教學生藝術課,不是文化課老師。老板盯著鐵板嘀咕,教藝術……餅好了。我說,再打杯豆漿。老板說,CCTV音樂頻道算藝術節目嗎?我說,算,CCTV電影頻道也算藝術節目。老板說,那也算?放來放去全是打小日本鬼子。我說,藝術的范圍很廣泛,你剛剛做雞蛋灌餅那套也算藝術,匠人精神嘛。老板說,你喝原味豆漿還是紅棗味豆漿?我說,原味吧。老板說,傻孩子,原味紅棗一樣價,紅棗還多個口味。
突然一個女人從我住的自建房里跑了出來,對我笑笑,繼而朝澗山跑去。后面跟著一個瘦弱的中年男人,我能分辨出他是房東。我問老板什么情況,她沒聽到似的,說,豆漿好了,三塊。
五
老板對我說,男人是父親,女人是瘋子。前幾年女人嫁出去了,因為瘋病太重,被丈夫送回家靜養。瘋女人被關在房間里,隔幾天就逃跑,跑向市場,跑到澗河,最遠跑到澗山,都被追了回來。
我給連建打電話,想說我不愿睡在一個瘋子的樓上,他沒接,我就轉身去了夢巴黎。夢巴黎的前臺說,歡迎光臨。我說,能過夜嗎?前臺說,多加二十。我在水池里泡了一個澡,水汽蒸騰。搓背的師傅說,搓嗎?我說,不搓。師傅說,洗澡不搓背,等于白消費。給你放首歌吧。一部老式收音機緩緩起勁,出了聲,是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嗓音溫潤,風情萬種。
我幾乎全身入池,緩緩閉眼,試圖忘掉瘋女人的面孔。她衣著干凈,說明經常打理,可頭發蓬亂,肯定是薅拽導致的,嘴巴還不停地往外流涎水,但面帶微笑。收音機里的《月亮代表我的心》變成了《何日君再來》。搓背師傅坐在池子旁養神,不斷晃動大腿,敲打著節奏。鄧麗君唱,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她是邀請我再來夢巴黎。
瘋女人的笑容在我腦袋里揮之不去,我疑惑,女人的笑容意味著什么,瘋子也會開心嗎?如果我把這個場景敘述給賈樟柯,他又該如何拍攝?我想,賈導一定叼著雪茄,拍一拍我的肩膀說,小丁,瘋子比正常人開心,因為她從不難過。
我剛到二樓,服務員就過來招呼,問我做什么項目。我說,過夜。服務員說,哥,按個摩吧,做項目免浴資,過夜費也不要。我說,什么價位?服務員說,298和398都有。我說,標價很曖昧。服務員訕笑。我說,正規不?服務員說,嘎嘎綠色。我說,你講話怎么東北口音?服務員說,我就是東北人,咱們店老板也是東北人,洗浴中心從東北開到蘇北。我說,就298吧。服務員大喊,貴賓一位。
我隨著她的引領來到房間,見格局與出租房相似。服務員說,哥,您稍等,我給您安排技師,喜歡什么樣的?我說,隨便。服務員說,這就安排。
服務員沒有將屋內的燈打開,僅有外部光照依稀。我聽見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啪嗒啪嗒,似乎即將打開這扇門的是逃離束縛的瘋女人。
六
連建在準備成為狗肉販子的當天向我借錢,他說借八百,月底還一千。我說,剛畢業,就因為沒錢才工作的。連建說,那借三百,月底還五百。我說,月底和工資一起給我,純幫忙,不要利息。連建說,感謝小丁,回頭給你整幾箱水果。
瘋女人逃跑那晚,我給連建打電話,想談談能不能換間出租房,未接通,他從此走向了未知。此刻,阿霞坐在我的背上。
阿霞是夢巴黎66號技師,我見她第一面,就捕捉到了一種熟悉的克制,令人琢磨不透。當她讓我趴在床鋪上,帶有同樣克制意味的體溫觸碰到我的后背時,我就忘記了瘋女人的模樣。阿霞先開口說,看你面生。我說,外地來的,你講話竟沒有方言口音。阿霞說,經理要求的,和客人講方言會被扣錢。我說,幫我按按肩膀,吃勁。阿霞把腿朝前屈,頂到我的腰間,雙手捏著兩肩,說,你的脊溝好深,像條河流。我說,什么河,長江還是黃河?她用手指順著脊溝的尾部推向前。我說,有點痛。阿霞說,你肌肉發硬,剛剛還講吃勁呢。我說,痛是痛,不過很舒服,手法嫻熟,匠人精神。
阿霞邊撫摸邊說,這脊溝像澗河。她一直摸到我的脖子。阿霞又說,脊溝像澗河,這凸起的富貴包就像座山峰。我說,澗山嗎?阿霞沒回應,幫我敲起背,不協調的節奏,傳到我耳朵里是火車行駛的聲音。阿霞說,我爬過澗山的山頂,那兒有一個觀景臺,能看到整個淮安市中心的全貌,高樓大廈。我說,真想登上山看看。阿霞說,你躺過來吧。
阿霞坐在我的腿上,居高臨下地說,外邊還在下雨。我說,電臺廣播,這次臺風使周邊地區受損嚴重。阿霞說,你來車橋做什么?我說,我在高中當老師,教學生們藝術課。阿霞說,哪所高中?我說,不方便說。阿霞說,理解,我弟弟也在讀高中。我說,建議你弟弟別學藝術。阿霞說,為什么?我說,不好找工作,最多當個藝考老師,像我一樣。阿霞說,也挺好,你之前在哪里讀書呢?我說,上海。阿霞說,大城市哦,我都沒有出過淮安。我說,上海消費高,車橋的雞蛋灌餅才五塊錢一個。阿霞說,我想賺點錢,離開車橋。我說,所以到夢巴黎工作?阿霞說,這里工資高,一個月能有萬兒八千。我說,別人講,夢巴黎不正規。阿霞說,分人,客人對我動手動腳,我就笑笑拒絕。我說,你是車橋人嗎?阿霞說,不是,我是隔壁鎮的,在家門口做這個被熟人知道會議論。我說,賺錢就行。阿霞重復,賺錢就行。我說,你叫什么名字?阿霞說,我叫阿霞。我說,好聽。阿霞說,我的姓還很冷門呢。我說,阿霞,我們今夜的交談真像一部電影。阿霞笑著說,那我是主角還是配角呢,導演?
我沒有回答,她拍了拍我的大腿,示意我按摩結束了,向我禮貌問好后離開。我目送阿霞遠走的背影,微光之中,一點一點從走廊消失,變成今宵的意象。
七
我給連建打電話,他還是沒接。我想,三百塊錢不至于鬧失蹤,說起來他還算我的上司。于是我給連建發了微信:連老師,我想吃水果了。連建沒回。
今天的天氣極好,催生了我爬山的欲望。我看了看手機,八點,離給藝術班的學生們上課還有兩個小時,便決定走到街道盡頭,過澗河,上澗山。我興致盎然,對山頂充滿好奇,如果真能看見淮安的全貌,我一定會拍幾張照,發在朋友圈。
我走過自建房,下意識地朝內瞅了瞅,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樓梯道。我叫,冷杰。他立馬跑了出來。我說,怎么不去上課?冷杰說,我在幫忙尋人,聽說有人失蹤了。我說,誰?冷杰指了指自建房說,這家,一個女的,腦子不好。
我說,你騎電動車載我,咱們去助把力。冷杰說,好的,老師,瘋女人朝澗山方向跑了。我說,回頭我和你班主任講,不算逃課,這是見義勇為。街坊鄰居都來幫忙,警察也來了。我說,沿著這條路,油門加到底。冷杰說,我的電動車能跑六十碼。我說,虛高。
冷杰騎著電動車,我坐在后邊,雙手拽緊他的衣服,以防跌倒。冷杰轉過頭,頭發凌亂的他對我說,老師,真自由。我說,看路。
我和冷杰望向頭頂,頭頂上方是云層,而云層里似乎藏有一臺巨大的攝像機,攝像機的后邊站著全宇宙最偉大的導演,它正在拍我們的全景,而且是大全景。
冷杰駕駛技術嫻熟,又快又穩,迎面吹來的風越過他,吹在我的臉上,我在風的雜音中聽到了狗吠聲。幾只狗追在我們后面,矯健的四肢不斷地抓地離地,換算成影像便是一秒二十四幀。這群家伙似乎剛從籠子里逃離,它們的眼中沒有惡意。我說,兄弟們,加油,超過我們。有一只狗吠叫著回應我。
我們駛到澗河。我說,下去看看,瘋女人會不會躲在橋底?冷杰說,新四軍就是躲在橋底殲滅日本鬼子的。我說,我知道,連老師講過。冷杰說,連老師嗎?我說,是他。冷杰說,我在瘋女人的屋里看見了她的結婚照。我說,我知道她結過婚。冷杰梗住,片刻才說,結婚照上的新郎是連老師。我說,我去他大爺的。
我和冷杰來到橋底。水流緩慢,那股熟悉的水果腐爛味道從另一頭傳來,縈繞于我的鼻尖。我說,冷杰,有沒有聞到臭味?冷杰說,沒有。冷杰繞著橋底走了一圈,跑過來說,沒人。我說,水底。
冷杰做足了架勢,準備躍入水中。我說,游泳的時候能看清楚前方嗎?冷杰說,戴泳鏡就行。他脫掉鞋子,卷好褲腳,剛準備跳入澗河,自建房的房東從一邊冒出來說,別跳,不在水底。
他很著急,這個瘋女人的父親,連建的岳父,我的房東,告訴我們,他的女兒上了澗山。我說,連老師沒來嗎?他說,聯系不到。我說,不會出什么事吧?他嘆氣,先找我女兒吧。冷杰把電動車讓給他,叫他先騎去山頂,我與冷杰跟在后面小跑。
冷杰說,我知道一條近道,不過需要翻墻。我說,走近道。冷杰說,跟我走。我說,幾只狗呢?冷杰說,不知道,可能它們只是群演,殺青了。我說,跑起來,跑起來暖和。
我們跑了起來。我氣喘吁吁,冷杰比我好許多,他用鼻子呼吸,我用嘴巴。我們穿過澗河,穿過橋面,來到澗山的山腳。冷杰說,人不少。我說,熱鬧,警車都停了好幾輛。冷杰說,跑得有點熱,想脫光衣服。我說,你不怕遇見認識的街坊鄰居?冷杰說,我是隔壁鎮的人。
我環顧四周,掃視登山尋人的鄉親們:每個人都相貌普通,穿著也普通,遠不如城市人那么精致。我極力遠望,望見了昨晚招呼我的夢巴黎工作人員、賣雞蛋灌餅的女老板,還有搓背師傅。我說,冷杰,咱們爬墻吧。
山腳有一個果園,直通山頂,但大門常年被鎖,需要爬墻過去。我說,冷杰,你先爬,打個樣。我抱起他,抬高他的身體,好讓他的手臂夠到墻頂。可我肌肉僵硬,使不上勁,一直送不到該送到的位置。冷杰說,老師,再加把勁,馬上摸到了。他從我的雙手中掙脫,坐到果園的墻上,一只腳在墻正面,另一只在墻反面,俯看著我,像坐在我腿上的阿霞。我說,距離地面高嗎?
冷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十分鐘就能爬到的山頂,說,老師,我想把我編寫的故事講給你聽。我說,什么?冷杰說,你給我布置的作業。我說,是秘密還是故事?他說,都是。
冷杰講,從前有一個男孩,男孩有一個姐姐,姐姐很愛他。有一天姐姐騎電動車帶他去看星星,在白天。冷杰反復念叨,在白天。我說,白天怎么會有星星?冷杰笑了笑說,小男孩疑惑,也問他的姐姐,白天怎么會有星星?姐姐說,她白天看到過,還是五顏六色的星星,在山的另一邊。小男孩說,不信。姐姐說,你抱緊我,我帶你去追星星。姐姐就騎著電動車帶著小男孩,騎啊騎啊,從一個鎮子騎到另一個鎮子,騎到了一座山的山腳。車子沒電了,姐姐拉著弟弟的手,站在山腳看向山頂,真能看見五彩斑斕的星星。小男孩說,姐姐,那是不是星星?姐姐說,是,爬到山頂,就能摸到星星了。可等到了山頂,他們倆都沒有摸到星星,那五彩斑斕的光只是城市景區忘了關掉的景觀射燈。
我說,故事結束了?冷杰說,還有尾聲。
他說,尾聲是小男孩聽到傳言,姐姐如今工作的地方不正規,他很想求證,可沒有勇氣走進去。我說,故事太平淡,轉折僵硬,但它可能會喜歡這個故事。我指了指天空后邊的“導演”。冷杰說,小男孩一直認為,宇宙中總有五彩斑斕的星星,他要用攝像機錄下來,拿給姐姐看。我說,你跳吧,我馬上翻墻,咱們去山頂。
冷杰展開雙臂,如他在泳池里游泳一般,輕輕地,跳躍。未知的墻后,我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浪潮。撲通一聲,悠長,像是從墻后傳來,也像是從墻前傳來,我分辨不清。
我朝后退了幾步,助力跑,用腳蹬墻面,手攀住頂部,猛地向上,使勁,挪動身體,坐在了墻頂。我站起來,平衡全身,一陣巨大的風浪吹來,是來自太平洋的余浪。臺風離開這天,我的鼻尖被異味侵擾,香蕉、西瓜、圣女果,相互雜糅,涌入我面部的山洞。我打完了那個一直沒打成的寒顫。
一個身影朝山頂跑來,或許是阿霞,或許是瘋女人,從澗河跑向澗山。她跑啊跑,速度比幾只小狗還要快。女人沒穿鞋,腳上流血也不停歇,一直越過我的脊溝,越過我的富貴包,越過我此刻痙攣的身體。
責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