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度的《清明》在小說領域呈現出一幅豐富多彩、深邃厚重的文學畫卷,其對于現實題材的深刻挖掘與多樣展現,不僅彰顯了時代精神的豐富性與復雜性,也體現了文學作為時代鏡像的獨特價值。既有對鄉村田野的深情回望,也有對城市喧囂的冷靜審視;既有對個人命運的細膩刻畫,也有對時代變遷的宏觀敘述,這種多元化的敘事策略,使得《清明》的小說世界既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又蘊含著深刻的人文關懷。
或許與現實主義這一創作方法在五四以來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一直處于一家獨大的狀況有關,仔細翻檢《清明》雜志2024這一自然年度內刊發的小說作品,一個突出的感受就是,從創作理念兼及創作方法的角度來看,其中絕大多數作品在堅持現實主義創作理念的同時,所采用的也是一種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
只要是真正關注中國社會發展的朋友,就應該清醒地意識到,橫在我們面前的社會現狀明顯地呈現為一種復雜的狀態,越來越顯得曖昧不明,難以判斷。我們的作家到底應該給出怎樣的理解和認識,應該以什么樣的藝術想象力,以什么樣的藝術方式來加以應對,確實是無法回避的一個重要問題。
由于作家關注的題材領域有別,現實主義這一部分,又可以被進一步切割為不同的三個方面。其一,是對于社會現實中普通民眾艱難生存處境的聚焦。孫焱莉中篇小說《廢墟上的冰刀》中那位身兼第一人稱敘述功能的主人公“我”也即宋師傅,作為一位正當壯年的裝修工人,不僅“身上有使不完的力量”,而且“手藝精,干活還利落”。依照常理,一位手藝精湛的技術工人,只要他足夠積極努力,就可以過上安穩的生活,但這位宋師傅的生存狀況,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千瘡百孔。困境之一,來自他的原生家庭。困境之二,來自雇主的刻意刁難。困境之三,來自他自己的家庭情感生活。一個普普通通的裝修工人,被迫面對以上三方面的生存困境,設身處地地想一想,真的是情何以堪。好在宋師傅雖然身居底層,卻對滑冰有著極其濃厚的興趣。小說標題《廢墟上的冰刀》,很顯然由此而來。滑冰這一興趣愛好,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看作是宋師傅萬般無奈時一個難能可貴的精神出口。唯其如此,小說結尾處才會出現這樣一種帶有超越性的情景書寫:“在這一刻,一把鋒利的冰刀讓我站了起來,讓我抖落一身的塵土,把牽絆纏繞我的繩子一一掙脫……當我奔跑起來,滑行起來,鋒利锃亮的冰刀劃過潔凈的冰面,它割開了那根繩子,我重新呼吸,重獲自由。”
相裕亭的短篇小說《姑嫁海邊》,借助一個懵懂少年的獨特視角,寫出“我”姑姑悲劇性的人生遭際。需要特別強調的是,在小說敘事的過程中,作家相裕亭一直保持著一種客觀冷靜的敘事基調,努力以一種不動聲色的方式把姑姑的不幸命運講述出來。作家的敘事語調愈是不動聲色,那種令人欲哭無淚的悲劇美學效應就愈是突出。
羅志遠短篇小說《鋼琴夢》所聚焦的是當下日甚一日階層分化的現實。與《姑嫁海邊》相類似,《鋼琴夢》所采用的也是一位正處于成長期的懵懂少年的敘述視角。“我”學習鋼琴彈奏的過程中,有兩處對比鮮明的細節特別令人觸目驚心。一處是,“我”曾經看到過樓上房東家那架鋼琴堪稱復雜的內部構造:“第一次,我看到鋼琴內部的肌理。映入眼簾的首先是密密麻麻的木塊,數量接近上百,它們形狀精巧,干燥而光滑,縱橫排列。晶瑩的鋼絲組成每一根琴弦,筆直拉伸,而后被定弦緊緊扣住。”另一處是,等到“我”彈奏了兩年的“鋼琴”因搬家時母女爭執而散架后,“我”看到了琴的內部:“沒有我想象中精密的結構,復雜的機械運轉,巧妙如機關的設計,甚至琴弦、琴槌、絨布,什么也沒有。只有兩個形似擴音器的喇叭和幾根電線,由于久未清理,內部邊緣已經發潮起霉,好像一個腐爛的水果核。”倘若說一篇小說也有所謂“文眼”,那么,以上對比鮮明的兩處細節,就是《鋼琴夢》的“文眼”。借助于這兩處細節,作家象征性地寫出了不可逾越的階層固化鴻溝。
在閱讀時讓我感到特別驚艷的,是陳武的中篇小說《三里屯東街的雪》。由于整個故事緣于冬日大雪之夜男女主人公的一場奇遇,從吸引讀者眼球的角度來考量,我們或許也不妨把這篇小說稱為“雪夜奇緣”。陳武所集中書寫的,首先是溫寧漁的生存困境與何許人也的情感困境。其次,從感情的角度來說,他們倆在本就充滿浪漫氣息的三里屯雪夜的意外奇遇,很有一點“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正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所以心懷善意的他倆才會最終迸發出美好而激烈的情感火花。
現實困境的聚焦之外,理解2024年度《清明》小說創作的另外一個關鍵詞,就是情感,是作家們對各種各樣情感狀態的關注與書寫。越是進入現代社會,人類的主體精神世界就越是陷入某種空前迷茫的狀態之中。需要注意的是,人類主體的精神迷茫往往會依托于情感困境的方式體現出來。旅日女作家黑孩的長篇小說《下一個車站》所表現的,是現代人精神迷茫狀態下進退兩難的某種情感困境。小說采用的是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敘述者“我”名叫張可卿,職業身份是一位作家。“我的感情很曖昧,唯一清楚的一點就是,突然產生的某種感覺令我覺得這樣的遭遇很新鮮,甚至還帶點兒刺激。”以我所見,導致“我”這一場情感悲劇的根本原因,并不在吳啟明的出現以及他對“我”的窮追猛打,而在于“我”情感態度上“既想要婚姻,又想要外遇”的那種曖昧、貪婪與猶豫不決。
同樣聚焦于情感書寫的,是石鐘山的長篇小說《眾生平安》。小說主人公黃一新,曾經有過相當長一段在影視圈內摸爬滾打的人生經歷。故事的跌宕起伏,主要緣于居家保姆阿梅的出場。人生在世,怕就怕莫名地生出了事實上難以抵達的欲望。由于阿梅發現女主人一旦忙起來就會把值錢不值錢的東西四處亂丟,便想到了偷竊這樣一個生財之道。為掩蓋犯罪事實,一場由保姆縱火所導致的人生悲劇就此釀成。需要提出來與石鐘山兄略作商榷的,是悲劇發生后,關于劉乃文對黃一新那種依然情意盈盈的關懷與呵護。盡管劉乃文的相關表現從日常情理上倒也還說得通,但這種描寫,恐怕多多少少有違于此前那個個性獨立的現代女性形象。
林津津的中篇小說《菊花盞》,雖然從表面上看似乎是聚焦于某種器物,實際上卻依然可以被歸入情感書寫的序列之中。這一點,突出地體現在這樣一語雙關的細節之中:“良久,他對她說,南山堂的菊花盞只燒一種花色,以前是,將來也是。”從這個角度來說,看似只是在描寫菊花盞的燒制過程,其實也是在表現一種男女美好情感的鍛造與升華過程。
現實困境和復雜情感的聚焦之外,理解《清明》2024年度小說創作的一個重要維度,是對既往歷史的書寫與沉思。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是趙德發的長篇小說《海颶》。故事起始于民國十三年也即公元1924年,終結于公元1937年11月底,前后跨度共十三年時間。作品既然被命名為《海颶》,那么自然會和大海發生緊密的內在關聯。趙德發自打在《人民文學》2019年第3期發表長篇小說《經山海》起始,就和所謂的海洋題材結下了不解之緣。先是正式出版長篇非虛構文學作品《黃海傳》,然后是長篇小說《大海風》發表在《中國作家》文學版2024年第11期。差不多與此同時,另一部被命名為《海颶》的長篇小說又發表在《清明》2024年第6期。前后不過數年時間,能夠有如此之多海洋題材的作品相繼問世,充分說明作家在這一題材領域的勤與專。《海颶》所集中表現的,是一位名叫邢昭衍的民族資本家艱苦卓絕設法振興中國航運業的創業史。
如果說邢昭衍為振興中國航運業而積極努力的創業史可以被看作是小說的結構主線,那么,邢昭衍及其子女的情感故事,就可以被看作是作品的結構副線。小說結尾處,正是在大兒子邢為海精神的感召下,返家的邢昭衍也準備拿起槍來,積極投身到抗日的神圣事業之中。
關鍵的問題在于,我們到底應該怎樣理解看待這部聚焦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航運業發展的長篇小說?要想很好地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必須對作家所關注的那個特定時間段有一種清醒的認識。在歷史學的層面上,學者們一般會認為從1927年蔣介石政權的相對穩定,一直到1937年中日戰爭的全面爆發,乃是中國現代史上經濟發展的所謂“黃金十年”。倘若此說不謬,那么,趙德發筆下所描寫的民族資本家邢昭衍從1924年到1937年這前后十三年時間里的航運業發展壯大過程,就可以被看作是“黃金十年”的一個真實縮影。如果不是中日戰爭的全面爆發人為阻斷了中國經濟的迅猛發展(在《海颶》中的象征性體現,就是隸屬于邢昭衍的六艘輪船全部被迫沉入航道,以阻止敵艦進港),那么,依照當時的發展勢頭,中國經濟的未來將不可限量。
雖然現實主義絕對可以被看作是《清明》2024年所刊發小說作品的主流,但這并不意味著它一家獨大。在陣容強大的現實主義寫作之外,帶有一點實驗探索意味的先鋒性書寫也不容小覷。需要特別強調的一點是:“一提及文學深度介入社會現實的批判性,我們馬上就會聯想到一個耳熟能詳的文學術語,那就是所謂的批判現實主義。我個人真切地體會到,通過現代主義或者說先鋒派的一種寫作方式,作家們也一樣可以抵達深度批判社會現實的思想藝術意圖。所謂‘批判現代主義’,也即以一種現代主義的或者說先鋒派的藝術方式來積極有效地實現一種深度介入批判社會現實的思想意圖。”如果說筆者數年前的這種看法能夠成立,那么,《清明》2024年先鋒一脈的書寫,就都可以作此種理解。首先要被我們提及的,是李浩的中篇小說《百般糾結》。具體來說,《百般糾結》的先鋒性,突出地體現為非虛構因素的大規模征用。除了那個以小說寫作為職業的“我”被命名為“李浩”之外,其他出場的一些人物形象,比如潘海波、潘學聰、李彬,尤其是那位深度介入故事情節中的書畫家孫彥星,全都是生活中實有的存在。李浩的這次書寫,帶有突出的游戲成分。然而,盡管有以上這些朋友在文本中陸續登場,作為故事核心的那個欠款與還款的故事卻是出于純然的虛構,或者也可以被稱作是李浩小說藝術上的一次奇思異想。
陳鵬的中篇小說《世界上最漂亮的馬桶》,其先鋒性集中表現為“你”“她”和“我”夾雜在一起的多人稱敘述。小說的標題很顯然來自于倒數第二節,也即“J”這一部分里葉明遠與程昊業奶奶之間的相關對話。只要稍加考量,即不難體會到其中的那種藝術反諷意味。具體來說,小說共由“A”“B”“C”“D”“E”“F”“G”“H”“I”“J”“K”十一節組成,其中“A”“D”“H”“K”四節的敘述人稱是第二人稱“你”,“B”“E”“F”“I”四節的敘述人稱是第三人稱“她”,“C”“G”“J”三節的敘述人稱是第一人稱“我”。借助于如此設定的多人稱敘述,陳鵬意欲探究表現的,是幾位主要當事人各自的生存與精神困境。
同樣帶有一定先鋒色彩的,是高逸云的短篇小說《尋找夏雯》。既可以被看作男主人公,同時又兼任第一人稱敘述者的“我”,是Z市的一個酒吧老板。作品的先鋒性在于,尋找夏雯的何雨莫名消失之后,“我”曾經專門跑到人民小學查閱相關檔案,沒想到查閱的結果竟然是“從1980年到現在,總共入學過三個叫‘夏雯’的人,分別在1982年、1995年和2020年。但奇怪的是,這么多年沒有一個叫‘何雨’的學生。”到后來,“我”竟然產生了一種嚴重的懷疑:“我開始懷疑那晚有沒有同何雨喝那場大酒,甚至何雨到底有沒有出現過。”就藝術效果而言,作家的如此一筆,無疑帶有某種自我解構的色彩。
除了以上被提及的作品,其他一些小說,比如房偉的短篇小說《春天的悼詞》、范遷的短篇小說《貓》、三三的短篇小說《微山湖上》、王大進的中篇小說《所有的愛》等,也都各有其可圈可點之處,惜乎篇幅所限,這里無法一一展開。
此外,《清明》在推出名家作品的同時,也不忘扶植新人新作。這些作品來自安徽,也來自全國各地。這種對新人的關注與扶植,不僅為《清明》注入了新的活力與生機,也為中國文學界培養了一批批優秀的青年作家。這些新人的作品雖然稚嫩,但充滿了朝氣與活力,他們的筆觸雖然不夠老練,卻充滿了對生活的熱愛與對文學的執著。正是這些新人的加入,使得《清明》的小說創作更加多元化,更加生機勃勃。
通過這次對《清明》2024年度小說作品的集中閱讀,可以確證的一點是,近年來,《清明》的辦刊水平明顯提升,已經確鑿無疑地成為中國文壇的一家地方文學名刊。
責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