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簡子念完最后一首唐詩的時候,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是按我設計的軌道走了——我設計的是讓簡子盡快演完這場戲后就滾蛋,免得占據劇組一個名額,天天混吃混喝。
簡子是我的大學老師推薦過來的。老師說,這孩子性格跟別人有很大差異,平時不大愛說話,也不愿跟同學們交流。她不愛玩手機,整天手里拿著一本《唐詩三百首》,一個人站在陽臺上朗讀。不看唐詩的時候,她就讀史,很有專業性,一本是關于世界艷后的,一本是關于中國宮廷的。
我對老師說,這是一個內心疆域比較遼闊的女孩,讓她做學問呀,到我劇組來干嗎?
老師說,她學的是表演,這不快畢業了嘛,連一部電影作品都沒有,你不是正在籌拍一部古裝戲嗎?搞個角色讓她演演,她父母會感謝你的。
我問簡子的父母是干什么的,老師說,她家好像開了一個服裝廠,做的都是逆潮流的衣服。我當時耳朵疼,老師的話沒有灌進我腦袋里。
我說,行,按老師您的意見辦。
老師很高興,說,回北京我請你喝酒。
我說,謝謝,還是學生我請吧。對了,您叫那女孩把資料傳我一下。
答應后我就開始發愁了,電影劇本早已成型,分鏡頭全部拉完了,主要演員包括有臺詞的演員都已經簽約了,能夾塞進來的,基本上是不說話的,也就是群演。群演我們都是現場臨時抓的壯丁,讓簡子興師動眾地當群演顯然不合適,真那樣,我老師不把我臭罵一頓才怪。
我以為簡子會主動聯系我,一天過后沒有,沒辦法,我主動給簡子打了電話。電話好像響了一個世紀簡子才接,她說,余導吧,老師跟我交代過了,您這部電影,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本來想叫她投份簡歷過來的,結果這些程序都忘了。最后簡子不忘交代,你把劇本傳我一下,我看合不合適。
我有點想罵人,但簡子是師妹,這一套都是我們老師教的——當一個人找你拍戲的時候,不要興沖沖地答應,一定要找一百個理由,說明自己很忙,戲很多。電影界的套路是很多的,不能全當真。我初次導戲的時候,就被一個老戲骨坑了。老戲骨專門演首長,全是字正腔圓、大義凜然的那種,讓人一看就肅然起敬。老戲骨談合同比他演戲更專業,本來訂合同就是幾分鐘的事,但折騰了一下午也沒簽成——他電話太多了,都是別人邀請他拍電影。我當時想,祖國的電影事業真是蒸蒸日上,這么一個不太著名的演員,接戲都應接不暇,那著名演員接活豈不是排到生命之外?老戲骨說,我年紀大了,接活必須要兒子同意。這個價碼呀,你是否考慮加一點?我要求不高,加一兩萬就行,要不,不好給兒子交代。
我這人有一個缺點,就是眼尖手快。老戲骨頻頻來電,我瞥了一下,是同一個號碼,估計這個電話應該是他兒子的。我充分給了老戲骨面子,說叫制片主任調劑一下。我是這么給制片主任交代的:一分錢也不加,他不演拉倒,找個備份。老戲骨最后在合同上簽了字,沒再提加錢的事,但后來他演戲的時候,總是找導演、攝影和其他演員的茬兒,稍不滿意,就拖戲罷戲。我算是請了一個大爺來,只好私下請他下酒館,或者送香煙安慰他。這部電影拍完,我請他吃了不下六次館子,送了他六條煙。我毛算了一下,多花了一萬塊冤枉錢,老戲骨通過手段還是把身價提上了一截。
沒走任何程序,簡子就到了劇組。我這部電影,都羞于說它是中小成本,但劇組對外統一的宣傳口徑是:這是一部院線電影。
簡子不客氣,她從北京飛到武漢,坐的是商務艙,我還沒給制片主任交代,她就自己訂了票。制片主任是自己人,也是北電畢業的,我們倆是緋聞中的男女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以相互挖苦對方為樂。她叫樂樂。樂樂說,這事如何處理?我說下不為例,這機票掛我頭上。樂樂嘟囔說,她訂機票也不給我們吭個氣。我說,聽老師的。
晚上簡子發來短信:太后晚上十二點蒞臨武漢。
我叫樂樂去飛機場接人,樂樂說,我要去健身。
沒辦法,我只有親自開車去接了。
飛機晚點,凌晨一點才到。
老實說,我接到簡子的時候十分失望,說失望還含蓄了一些,準確地說有點絕望。她長得很飽滿,特別是臉比較膨脹,我當時就想,我的娘呀,該給她在這電影里擠出一個什么角色來?
簡子出站時,推了一個大推車,三個大箱子堆在一起,像剛從海外搬家回來。我納悶,你又不是過來演電視劇,要演它一年半載的,這么夸張干什么?好在她沒有跟班或經紀人什么的,要不我會暈倒在機場的出站大廳里。
我們哼哧哼哧地把大箱子搬上車,后備箱放不下,我把一個大箱子放在后排,簡子坐副駕駛,一股檀木香向我襲來。我禮貌性地問簡子,吃晚飯沒有?簡子說,我們上吉慶街吧。
真不客氣呀!
車到一個加油站的時候,簡子說,到那停停。她拉上一個箱子進了衛生間。
我在外面站了二十分鐘,簡子出來的時候換了妝,頭發盤起,低胸長裙,一個唐朝婦女手握一把花式小扇向我款款走來。
除了她的臉以外,簡子還是可以看的,或者說是可以被欣賞的。
我把車停在離吉慶街比較遠的停車場,帶著簡子向吉慶街走去。人太多了,各種演唱和演奏潮水般向我們涌來。
簡子走得很慢,一只手提著裙擺,另一只手搖著小扇。她的扮相和步伐完全是古典的,與現場環境格格不入。
我走得快,簡子說,余導余導,你能不能走慢點?
我只好把步伐節奏調慢一點。后來看到人太多了,簡子對我說,你該牽著我走,我是太后呢。
沒辦法,我硬著頭皮牽起她,但沒牽她的手,只是牽著她長長的袖子。
簡子說,余導很專業,像個太監。
我喉嚨里的一口痰噴薄而出。最近我為這部電影上火了,喉嚨里一直堵著一口痰,今晚,簡子一句話,就把它一秒鐘“提拔”出來了。
走了不遠,簡子說,你給我拍拍照吧,導演拍照,肯定世界一流。說完,她拿出一個相機給我。
我的娘呀,今晚真是遇上太后了。
簡子在吉慶街擺拍了一個半小時,搞得整條街都以為來了一個什么大明星。我在給簡子拍照的時候,其他人也看稀奇地拍她。我實在熬不住了,說,太后吉祥,吃點東西吧。
簡子說,有什么名品?
我說,鴨架鴨舌鴨脖子,油燜潛江小龍蝦,外加排骨藕湯。
簡子一揮手,說,撤吧。
路上,簡子說,太后在大排檔啃鴨架,有失體統。余導,開玩笑啊,我到房間泡碗快餐面拉倒。
這期間,樂樂一直不斷發短信給我:搞什么鬼,怎么還沒到?每一條短信都比前一條短信多三個問號。
我每次回的都是一句話:人隨天意,困在了唐朝,你先睡。
樂樂說,滾蛋吧,唐朝,我睡在二十一世紀武漢長江大橋下一個簡易的招待所,有蟑螂、蚊子和老鼠,但我們的電影事業無比光榮,我們因為錢少的緣故可以忍受這里卑微的公害,我們透過房間骯臟的窗戶可以看到偉大的長江像個醉漢從武漢穿腸而過,一看到這,我們睡不睡得著,睡不睡得好都無所謂。
我無法再理樂樂了,她是一個正處在發情期的詩人,誰一撩她,她都會發癡。
現在我很害怕樂樂上酒局,喝了半斤后,她就要站在椅子上朗誦詩歌,多么嚴肅、多大場面的局她都可以胡作非為。她這種作風,對劇組來說毀譽參半,碰上對路的人,就是招商引資的“加速器”,遇上特理智和講規矩的人,別人會以為這個劇組就是一群烏合之眾。
我是很想甩掉她的,但我發現做不到。我拍電影百分之九十五的資金,都是憑借她這張大嘴吸納進來的,離開了樂樂,我可能連一部小微電影也拍不了。
樂樂還有一個最大的優點,心地善良,屬于清澈見底型。
我們到了劇組下榻的招待所時,樂樂已經在大堂一個角落的沙發上蜷縮著睡著了,遠遠望去,好似一個布娃娃躺在那里。
我安排好簡子之后,喊醒樂樂,叫她回房間休息。
樂樂是在睡夢中被我送到房間的,頭歪在我肩上,一副人世滄桑后睜不開眼的樣子。我當時有點感動,這樣一個有缺點的制片人我還是離不開她。
我穿著短褲躺在床上,本想把劇本再梳理一下,這時門被人敲響了,而且是不間斷毫無禮貌地敲。我想罵人,這么晚了,誰他媽這么發神經!我估計是喝醉了酒的劇務人員敲錯了門,于是憤怒地打開門。
門一開,就看見簡子站在那,驚恐萬狀,瑟瑟發抖,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她對我說,房間的床上有蟑螂。看見我沒說話,她追加了一句,那蟑螂碩大無比,好像是從唐朝來的。
走廊上,好幾個房間的門被推開,露出看熱鬧的頭。我走到走廊里,這些腦袋馬上又縮回到房間里。走廊上響起此起彼伏的關門聲,像鋼琴的鍵盤在依次跳動。
這班伙計們一定認為我在潛規則女演員,或者女演員主動找我潛,再或者潛和被潛出現了問題正大吵大鬧,大家對看熱鬧永遠都有一顆熱愛之心。
簡子在我房間待了一個晚上,我們討論了一會兒劇本。我把劇本給簡子,說,你挑挑,看哪個角色適合你演。之后,我假裝打電話,到一樓大廳的沙發上睡了一晚上。保安也在那睡,他的頭歪在我肩膀上,我聞到了一股歲月悠長的鞋臭味。
早上我是被樂樂揪起來的,她吐了臟詞兒,我愣在那,她一轉身,又風一樣地吆喝大家吃早餐去了。樂樂性格好,生氣就是幾秒鐘的事。
我回房間的時候,房門是開的,九十度,無死角,簡子像皇后一樣穿戴整齊。她正在朗誦詩歌,好像是王維的詩。
簡子說,劇本我已經梳理了一遍,我加了一個人物,太后。我就演太后吧,不影響你前期的角色安排。我相信這個太后會給你的作品增加亮色和厚度。
簡子一說,我的腦門和眼珠一下亮了,這個太后就像一根繩子,把我們所有的戲串活了。我這電影就是一個年代加探案劇,說穿了沒有多少新鮮的橋段,如果加一個太后,把不正經的事變得正經和嚴肅,這部電影的情緒就被打開了。
我說,假如殺手是個詩人最好,他暗戀太后,有點像王維,但他不是王維。我這部戲是要刺殺皇帝的,有了這個詩人殺手,故事就他媽的刺激了。簡子是這么設計的嗎?
簡子說,正是。
我和簡子擊掌歡呼。
我不同意!一個聲音像閃電從我身后劈了過來,我感到我的背裂開了。
我轉過身,看見樂樂像一只憤怒的啄木鳥。這個時候就算我是一顆石頭,也會被她啄出洞來的。
樂樂說,老子不干了,你重新找一個制片去。
簡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說,如果是因為我,我可以走,我不一定非演這部電影不可。導師是介紹我過來支持你們的,你沒搞明白發什么火?
輪到樂樂措手不及了,簡子就像一個太后在訓妃子。樂樂說,過兩天電影就開機了,你演太后,那肯定是女一號,至少也是女二女三,那我們定好的女演員位置怎么擺?我擔心亂套了。
簡子笑了,對樂樂說,你沒看劇本不怪你,我第一第二第三甚至次要演員群眾演員都不是,我是個影子演員。
樂樂不吭氣了,無助地看著我。
什么叫影子演員,樂樂不懂,我懂。我說,都不扯淡了,各就各位,趕緊進入拍攝準備一級狀態。
不到半天,我就把簡子的意見綜合后做了最后的拍攝計劃。這個計劃是我和樂樂共同商量的,我們兩人覺得,盡快讓簡子把她的戲份拍完,趕緊走人。樂樂告訴我,在她的預算里,就沒包括簡子一分錢。不叫她倒交錢就不錯了。樂樂說的是實話,好多新手是掏錢擠進劇組來的。
簡子一個人搬到了離我們劇組較近的一家五星級酒店,她說老鼠和蟑螂是她的天敵,而且她演的是太后,她得住在一個皇冠級的酒店才能找到太后的感覺。她選擇住在五星級酒店的最高層,而且是一個總統套間,在那,她可以居高臨下地鳥瞰人間大地。
簡子搬進五星級酒店前給樂樂打了個招呼,樂樂一揮手就拒絕了。這手揮得沒錯,換我也得揮手。對于我們這個小劇組來說,錢是一個問題,但不是最大的問題,小劇組最重要的是全體成員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一旦有個演員講究過格的待遇,劇組是會炸鍋的。
簡子說,我自己掏錢住。
一輛奔馳房車把簡子送到了五星級酒店,劇組人員幾乎全都看到了這一幕。不明真相的男一號女一號、男二號女二號開始嘀咕,說這待遇怎么有些顛三倒四,簡子長得不咋樣,沒看出她哪點像太后,卻搞得像個大明星似的。他們提意見都很含蓄很江湖,沒辦法,我和樂樂只好請大家上酒館吃飯,每人塞了一個紅包。我跟他們說了實話,我說簡子派個航空母艦來我也管不住呀,這是我大學導師的安排,導師有恩于我,請大家見諒。我還表態盡快把簡子的戲先拍了,免得影響大家。
私下里,我單獨跟簡子開誠布公地談了我的想法和苦衷,當我告訴她我這部電影的成本預算只有八十萬時,簡子差點失足滑倒。
我是精心準備了這場談話的,以前我對外宣稱這部電影投資五六百萬,當然這只是一個套路——你說你的電影成本只有區區不到一百萬,任何一個投資商都會遠離你,也不會有商家給你投廣告。當導演的人不像機關領導,喜歡在辦公室里跟人談話,我請簡子到江灘公園,她是盛裝赴約的。她穿了一件新衣,唐裝,太后打扮。我沒有像太監那樣牽她的手或者袖子,她說,沒人攙扶著走路,我已經不太習慣了。
簡子對我說,咱們就在滔滔的江水之畔試試戲。
我答非所問地說,我希望這部電影順利地樸素地拍完。樸素兩個字我說得很重,就像我從山下推上來兩塊石頭,咚咚滾下懸崖。
簡子說,拍電影還是要講究工匠精神的。
我不想跟簡子討論這個問題,我現在只希望這部小電影順順當當地拍完。這劇組一進駐,錢就會像眼前的江水席卷而下,一去不回。
江灘公園的這片蘆葦蕩有不少游客,簡子的打扮吸引了不少游客圍觀,有些人主動上來問簡子衣服哪買的。簡子說,這是戲服,我們劇組特制的,你們先關注我們這部電影。然后她指著我說,他,余導,武漢本土超牛導演。一說拍電影的,圍觀的人紛紛過來要求合影。那些人走后,簡子說,你應該在拍攝階段就加大宣傳攻勢,研討會呀,緋聞啊,招募演員呀,領導指示呀,明星們抬莊啊,一起上,搞出交響樂的效果出來,玩電影就是玩眼球。
還交響樂呢,我這資金,拉個二胡都奢侈,也許吹口琴還可以。我覺得我得告訴她實情,戳破她的幻想,于是我如實告訴簡子這部電影目前可以操作的資金只有八十萬。
簡子聽后,一個踉蹌就歪倒在長江里。好在她摔下去的是一個淺灘,我和幾個游客奮勇地把她搶救回來。如果搶不回來,我就會就地宣布破產。
我送簡子回酒店的時候,簡子說,我的命是你的了。
我說,不敢,太后吉祥,都怪我,沒像太監那樣把您扶好,您不殺頭就萬幸了。
這之后,我一廂情愿地認為簡子的態度會扭轉,我對簡子說把有關她的戲都抽出來先拍,她說她還在找狀態,不急。
我說,你現在已經是一個頂配的太后狀態了。
簡子說,狀態長在我身上,我自己心里最清楚,余導,你糊弄我可以,但不能糊弄藝術。
正式開機那天,我們的準備工作低調而潦草,就是燒燒香,放兩個紙筒炮了事。沒想到的是,我的導師居然出現在了現場,還帶來了北京的幾家媒體,武漢本地的媒體也傾巢出動了,導師身邊還有幾個官員模樣的人。我問樂樂怎么回事,樂樂說,我還想問你呢。
簡單地燒燒香肯定是不行了,就在我猶豫的時候,導師過來了,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個兔崽子,開機這么大的事也不通知一下,我在武漢有一個學術會議,正好趕上了。
簡子這天穿得比任何一個太后都像太后,光是化妝,我就懷疑用了一個晚上。小劇組的化妝根本做不了,也做不出這種效果。確實有氣場,她走到哪里,哪里就鴉雀無聲,天知道她的服裝是從哪里弄來的,我感覺在簡子的身后,站著一個專門為她生產戲服的服裝廠。簡子建議導師做開機儀式的主持,我覺得行。樂樂說,不行也得行,簡子呀,你現在可以當副導演了。
導師馬上進入狀態,接管了開機儀式。導師是個老油條,在他的字典里是沒有怯場這個詞的,多大牌的明星都是他的學生,多大的舞臺也大不過他的講臺。導師的開場白是:有位很著名的導演說,電影是一門手藝活,必須要恪守工匠精神。這當然是對的,但電影僅僅停留在手藝上,永遠只是一件產品,而不是藝術,至少不是高級藝術,更不是偉大作品。電影必須要有野心,這個野心是,生活無論多么庸常和艱難,人無論多么焦慮、掙扎和困頓,我們都得一路播撒種子,追逐一種生命之光。這種追逐不管有用沒用,有結果沒結果,都得去追逐,這樣,每一個人物都是一顆形象的種子,而生長是解碼種子一生的唯一鑰匙。今天我的學生余本超的電影就要開機了,首先表示祝賀!余導是個很有想法的年輕導演,但年輕導演光有想法是不行的,我們作為老師、領導,特別是電影界的領導和企業家們,要用實際行動支持他們,把他們的想法變成現實。
導師現場點了市里有關方面的領導和一些企業家的名,叫他們表態,大家都一一表態,以各種形式支持我的這部電影。導師這做派,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大家表完態后,導師又開始調度媒體,說余導的這部電影是值得關注的。導師總結這部電影有五大亮點。五個亮點,每一個都像鞭子抽在我身上,十分緊要,又無關緊要。
樂樂使勁用肩膀抵我,說,老師就是老師。
我一直站在臺上一隅,像個木偶。記者們都說,這部電影將是一個事件。
然后,導師手牽手把簡子請到臺上。我仔細看了一下,導師牽的是袖子哩,不是手。
導師說,我今天給你們帶來了一個太后,這個太后有點牛,她是唐朝詩人的偶像,也是至今還活著的唐朝服裝廠——這部電影將通過簡子的表演讓唐代服裝在今天復活。
之后,簡子用二十多分鐘展示了她的服裝秀,讓我這原本平淡無奇的開機儀式變得眼花繚亂起來。
開機儀式很成功,第二天,各路媒體都做了重點報道,比較一致的是新聞配圖都是簡子的照片。
導師一眾人沒有參加我們的開機宴,他們去了簡子住的酒店。我列席了,準備結賬,導師說有人安排了。導師帶著我給官員和媒體記者們一一敬酒,我喝得頭有點大,最后斷片了,醒來的時候,發現我睡在簡子下榻的酒店里,手機里起碼有一個連的短信和未接電話。我拉開窗簾,天已微亮,我喝了一瓶放在床頭柜上的礦泉水后,趕緊往劇組住的招待所跑。
劇組像一群蘑菇散落在雨后的草地上,有幾個男演員坐在草地上抽煙,昂著頭,旁若無人地朝天空吐煙圈。我大喊了一聲,樂樂,樂制片。
我喊了幾遍,沒人回答,我拿出手機,樂樂的短信來了:你們玩吧,我不陪你玩了。
我打電話過去,通是通了,樂樂就是不接。
我通知劇組先原地休整兩天,擇日再開拍。樂樂不在,拍攝工作肯定無法進行。
我一個人去了江灘的蘆葦蕩。我真的很心煩,拍電影,外人以為是一件很快樂很風光的事,其實玩電影的人都是在玩命拼,包括那些所謂的名導,也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我有一個前輩,年富力強時拍的電影斬獲過國內所有大獎,但他還不是有票房號召力的導演,現在年紀大了,依然不想退出歷史舞臺,他的口頭禪是,我這一輩子就是為大電影而生的。這些年,大的電影公司不會找他了,一些小公司和地方政府常常有玩電影的沖動,想吃螃蟹的人還是絡繹不絕,這個導演前輩見到這些初來乍到吃螃蟹的人,表現得氣場十足,我作為他的副導演,經常看到他口若懸河地指點江山。他的目光聚焦在天花板上,說,我不拍八千萬以下的電影。大部分公司知難而退,但也有公司反過來把他算計了。前幾年,導演前輩說謀劃了一個重大的革命歷史題材電影,拉我入伙,說收我為他的關門弟子。我當時正好沒活干,就答應了。我負責劇本組,這是一個苦差。劇本組三個人,因為導演前輩收我為徒,徒弟自然不敢問報酬的事,反正就稀里糊涂把劇本整出來了。一個月后,合作公司的人不知蹤影,大電影“流產”了,但我知道那個公司在外面忽悠到不少錢。導演前輩沒撈到什么油水,只是肚子里裝了幾瓶茅臺酒。我一分錢沒拿到,也不敢吭氣。導演前輩脾氣暴躁,有一次,我親眼看見他把一個茅臺酒瓶嘴咬破了,他說他不咬酒瓶會打人的。我離開他后,他沒什么不安,他說,你將以我為驕傲,努力吧,爭取成為我最好的一筆遺產。從此,我在酒桌上一見到茅臺酒就瑟瑟發抖。這之后,我的簡歷中多了一行介紹:余本超,著名導演某某某關門弟子。跟了導演前輩一趟,我什么也沒學會,倒是學會了忽悠和虛榮。自從有了這個頭銜之后,我出去談合作談合同時,別人往往會多瞅我幾眼,不像以前,三言兩語就把我打發了。
沒有了樂樂,我發現我什么也不能干。我以為樂樂走了,會把資金也帶走,這些錢本來就是靠她三寸不爛之舌忽悠過來的,她即使卷走,也談不上不道德。我打電話給簡子,說這電影可能要散伙。她說,千萬別,不就是錢的事嗎?只要是錢可以搞定的事都不是難事。
這話當然有理,也就是一個無用的道理,問題的核心是,錢是我的命門,你簡子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撂了電話,不想在電話里談這個神圣的粗俗問題。我有點絕望,給簡子發了條短信:對不住,你回北京去吧。
發完短信,我躺在蘆葦上睡了起來,心想,老子閉上眼,管什么鳥電影,等睡醒了以后,就去找樂樂,向她承認錯誤。
我是被人從堤邊的水里打撈上來的。當時江水上漲,我渾然不覺,江水把睡著的我沖到岸邊。岸邊站著簡子和部分劇組成員,他們正在江邊尋找我,我漂過來的時候,他們以為漂過來的是一具浮尸。簡子當時就哭開了,劇組人員也炸了鍋,他們把我撈起來說,余導,別想不開,不就是錢的事嗎?沒有錢,我們也會當志愿者把這部電影拍完。
我流淚了,外人看不出來,因為從我頭發里冒出來的江水也掛在臉頰上,和我的眼淚融為一體,不分彼此。我說,老子皮剮了也要把這部電影拍出來。
我的第一措施是把父母給我的房子賣掉,當然先得找中介。趁著這空隙,我和簡子以及劇組主創們日復一日地打磨劇本。簡子在這時顯示出她的絕對專業性,以前神神叨叨讀詩讀史可不是白讀的,尤其這部電影好像就是為她而生的,她為我們這部電影設計了繁復的道具、精致的妝容,對每一個演員包括群演的服裝都進行了不亞于考古的還原。
簡子說她可以代替樂樂做制片人,她對我說,從現在開始,你只負責導好你的電影,其他不管劇組發生多大的事你也不用管。
我對一個演太后的人能當好制片表示懷疑。但現在這個艱難時刻,一個猩猩要當制片我也不會拒絕的。我心想,導演我心情不順的時候,第一個要罵的就是制片,到時候你再大牌的太后也得聽老子的。
這時中介打來電話,說現在市場行情不好,房子賣不掉,除非你把價格往下壓一點。
我給中介的價本來就不高,基本上就是成本,再往下,就是虧本了。我父母都是拿工資的人,他們省吃儉用買這棟房子,目的是讓我找女朋友時有點底氣,要是他們知道我把房子賣了,還不找我拼命。
我對中介說,真不能再降了,我的底線是不能虧本。
中介說,如果這樣,你的房子可能三年也賣不出去。
我想了想說,算了算了,你們給我做個主,盡量讓我少虧一點。
我掛完電話,發現簡子像個判官,在古怪地盯著我。
簡子說,行呀,這么年輕就是一個有房產的人。
我尷尬地說,這是我父母為他們的兒媳婦準備的。
簡子說,你賣了,他們不就沒兒媳婦了?
我說,沒了就沒了,我找個富婆去。
簡子笑得像只深海大龍蝦,說,算了,不跟你開玩笑了,余導,你安心努力,房子的事,我去和中介聯系。
兩天后,房款打過來了。簡子這事辦得漂亮,價格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不僅沒虧本,還賺了一二十萬。
電影終于正式開拍了,我是鳥槍換炮,有點大導演的待遇了——簡子的房車幾乎成了我的專車,她只有換裝時才會使用一下房車。我每天都要提醒她,每一分錢都是要命的細胞,要把它當身上的器官一樣愛護。這錢是我的房子,我等著它拍完電影后替我換回更大的房子,只有這樣,我才好給我父母交代。
簡子不像其他制片人親自開口吆喝,她帶來了兩個助理,一男一女,都是長頭發,后腦勺都扎了小辮,不仔細看,好像兩個都是女的。簡子說,他們是義務奉獻,在劇組不拿工資,他們來就是服務加學習。這兩個人業務很熟練,不像剛入道的新手。我心想,簡子真會忽悠。這兩個人干活雷厲風行,跟在我身后屁顛屁顛的。他們特別尊敬簡子,有一次我偶然聽見他們叫簡子老總,我問他們叫簡子什么,他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說,太后,她是太后,她在電影里演的是太后。
簡子把制片任務分解到辮子男女,她整天還是一副太后打扮,一天至少換三次衣服。當然了,扇子總是拿在手上,時不時就要朗誦一段唐詩。我挺佩服她的敬業精神,幾乎沒有臺詞的戲,居然比女一號還上心。
有一臺攝像機天天跟著她,我看著不太順眼,就問了一下攝影師,他說他是專門來拍攝電影花絮的。我說,我們這小電影,有什么花絮好拍的,浪費人力物力財力。我以為這么一說,他會撤退,沒想到他還是樂呵呵地跟著劇組。我心想,這家伙肯定是被簡子洗腦了。
電影拍攝出乎意料地順利,比自來水管放出的水還順利,各位演職人員像打了雞血。簡子對我說,他們沒有一個提出酬金問題。我說,是我差點淹死感動了大家嗎?簡子說,我也找不出比這更有說服力的理由了,誰說咱們電影界亂,余導,你看,感動團隊就在我們身邊,這事,一定得上上報紙和電視。
幾天后這事真上了報紙,記者寫的內容是導演余某某如何如何說。我納悶,我什么都沒說,怎么就胡說了那么多。我骨子里認為,這都是簡子替我說的。
我這部電影這段時間一直占據這個城市的娛樂頭條,關于這一點,我不關注都不行。我們拍戲時,周圍總是站滿了黑壓壓的人群,讓我這個習慣了小場面的導演有點忐忑不安。
我覺得報紙的導向有點問題,他們的注意力似乎聚焦在簡子身上,也就是她的復古著裝上,搞得我們好像不是拍電影,而是在拍一場時裝秀。簡子似乎有通天的本領,一個浙江的服裝廠源源不斷地送來演員所需的服裝,我們劇組每到一處,都讓武漢人感覺又重回唐朝了。簡子告訴我,服裝廠不收我們的租金,算是贊助,到時片子出來了,在片尾彩蛋里鳴謝一下就行。
簡子把她的戲安排在最后幾天,她將是我們劇組堅持到最后的人。我當初的想法是給老師一個面子,她在電影里的角色可有可無,也就是一個空轉的太后而已,萬萬沒想到的是,簡子現在已經反轉,成了電影和劇組里的靈魂人物。剛開始我對她龐大而復雜的臉信心不足,現在隨著拍攝的深入和到達高潮,我終于可以平靜地打量她這張臉了。這張臉升華了,完全是為了唐代量身定制。有幾次,我居然望著簡子出了神。簡子現在是個出神入化的太后,電影里的詩人殺手不斷向她靠近和滲透,她在危機四伏的陷阱里,同時經歷著萬劫不復的情感煎熬。簡子的戲越來越重了,這是我和簡子兩人商量的結果,我們不斷地增加太后的戲,并把她作為推動整個劇情的敘事動力。簡子的表演非常成功,十分完美。
電影終于殺青了。這是一個夜晚,皓月當空,地點是漢口的蘆葦蕩江灘,簡子演的最后一場戲,我上去擁抱了簡子,簡子在我耳旁說,我們最后走。
劇組撤離后,偌大的江灘只剩下我和簡子。簡子提了一個要求,讓我扶著她把蘆葦蕩走完。我說好。我以為她演太后演得還不十分盡興,所以讓我入戲,陪她再度發揮一下。
簡子打掉我的手,說,又不是要你演太監,我想讓你體驗一下詩人殺手。簡子昂頭望著我,眼睛在月光下一閃一閃。在滔滔的江聲之中,我感到一條美人魚上岸了。
我的心怦怦跳,幾乎要跳出身體。在我們的電影里,詩人殺手一直暗戀著太后,簡子的意思我當然懂。
但身著盛裝的簡子在月光下過于光輝,我還是像一個太監牽著她的衣袖走完了漢口江灘的蘆葦蕩。
這個過程,簡子一言不發。
后來我們回到酒店,簡子塞了一包東西給我,說等明天慶功宴結束后再看。
慶功宴上沒有簡子,樂樂回來了,而且滿面春風。我打電話給簡子,簡子關機了,她偷偷離開了劇組。
劇組人員和樂樂開心地喝酒,樂樂一邊喝酒,一邊吟詩,酒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她就喝高了。
事后劇組人員告訴我,樂樂根本沒有把資金帶走,而是提前支付給了劇組演職人員。她一直以隱秘的方式奔走在機關、機構和企業之間,尋求各種支持。
慶功宴后,我回到房間打開了簡子給我的包,包里是一本房產證,原來我的房子根本沒賣。
房產證里夾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房子要賣就賣給我,我等著詩人殺手復活。
在電影里,詩人殺手最后捐軀了。簡子想叫他復活,這個意思我當然懂。
這時候有人踢房門,用力很猛,門有點搖搖欲墜,我問,誰這么搗蛋?
余導,余本超,你給我開門,我要給你朗誦一晚的詩。
這聲音太熟了,它是從樂樂那張充滿酒氣的嘴里脫韁而出的。
一年后,我的這部電影獲了一個國際大獎,這也是我作為電影導演的最后絕唱。我,樂樂,簡子都不在乎這個獎,我們在乎的是推動了唐裝的大流行,國內幾乎所有的時尚雜志都登出了我們的電影劇照,特別是簡子的戲服。我們三個人成立了服化道公司,向全球外租服裝,并在各種博物館進行展出和表演,業務很忙。當時為我們劇組提供服裝的廠家也被我們兼并了,其實也談不上兼并,因為這個服裝廠本來就是簡子家的。簡子成了公司的形象代言人,每個月都以太后的身份發布唐裝新款。
我們太忙,忙得沒有時間梳理一下我們仨的關系問題。
也許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梳理。
責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