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1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一個顯著變化是擴大了獨任審判的適用范圍,修訂后,獨任制與簡易程序不再“簡單捆綁”,一審普通程序獨任制只適用于基層法院,擴大了獨任制的適用范圍。這一變化,符合法院對訴訟效率的追求和保障當事人程序利益的要求,也順應了域外法的發展趨勢。其主要障礙在于與“合議為主、獨任為輔”的一審原則相違背和可能存在操作障礙。完善建議:(一)通過正反面清單明確普通程序獨任制的適用標準;(二)限制普通程序獨任制的不當簡化;(三)完善獨任制擴張配套機制。
關鍵詞:獨任制擴張;獨任審理;普通程序;程序保障
中圖分類號:D925.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5)02-0107-04
On the Application of the Sole-Judge Trial in Ordinary Civil Procedures
Cheng Ruoyu
(School of Law, He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Luoyang 471000)
Abstract: A notable change in the 2021 revision of the Civil Procedure Law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is the expansion of the scope of application for sole-judge trials. After the revision, the sole-judge trials are no longer “simply bundled” with summary procedures. Sole-judge trials in first-instance ordinary procedures are only applicable to grassroots courts, thereby broadening the scope of their application. This change aligns with the courts’ pursuit of litigation efficiency and the requirement to safeguard the procedural interests of the parties involved. It also conforms to the developmental trends in foreign legal systems. The main obstacles lie in the violation of the first-instance principle of “dominating collegial trials with compensating sole-judge trials”, and potential operational difficulties. Improvement suggestions include: (1) Clarifying the criteria for the application of the sole-judge trials in ordinary procedures through positive and negative lists; (2) Limiting the improper simplification of the sole-judge trials in ordinary procedures; (3) Perfecting the supporting mechanisms for the expansion of the sole-judge trials.
Keywords: expansion of sole-judge trial; sole trial; ordinary procedure; procedural safeguard
2019年,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政法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明確指出,深化訴訟制度改革的目標在于推進案件繁簡分流、輕重分離、快慢分流[1],這一重要論述明確了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路徑和方向,也是當前我國民事訴訟制度改革工作面臨的重大課題。通過“繁簡分流”改革試點的不斷實踐和探索,民事訴訟程序繁簡分流改革逐步顯現成效,合理擴大獨任審判適用范圍是其中的關鍵成果之一,有效增強了審判資源配置的科學性和精準性。基于試點工作的豐富經驗與成效,新一輪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修訂工作于2021年正式啟動,旨在進一步優化訴訟流程、提升司法效率。在修訂后的《民事訴訟法》中,將獨任制的適用范圍擴展至民事普通程序,這是我國民事訴訟法改革的一項重大突破。這一舉措不僅強化了司法資源的合理分配,更體現了對訴訟效率與公正性的雙重考量,標志著我國民事訴訟制度向著更加高效、公正的方向邁進了一大步。
一、獨任制適用范圍擴張的立法沿革
我國的民事訴訟制度從清末大規模變法開始一直持續到民國,都是采用以地方法庭為主體,以獨任制為例外的審判模式。1954年《法院組織法》規定了陪審制度,而對于獨任制度只字未提。198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試行)》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審議通過,這也是中國首部民事訴訟法律。在1991年對《民事訴訟法》進行的修改中,對獨任審判的適用范圍作了更嚴格的限定,并對此進行了明確闡述。然而,在實際司法操作過程中,由于整體訴訟意識尚顯不足,盡管存在一定的擴張趨勢,獨任審判的應用仍然受到較多限制。
2003年通過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簡易程序審理民事案件的若干規定》(簡稱《簡易規定》),其第一條便通過排除法和雙方當事人意愿來界定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類型,這一做法與1984年《〈民事訴訟法〉(試行)若干問題的意見》版本中的規定方式有所不同,后者采用的是列舉式規定。2007年,民訴法迎來了第一次修訂,立法者仍舊采取了較為保守的立法模式,即未對獨任審判在實際應用中的擴大進行限制,也未對其持續擴展作出明確回應。直至2012年,《民事訴訟法》經歷了第二次修訂,這次修訂擴大了獨任制的適用范圍,根據相關規定,當雙方當事人同意采用簡易程序審理案件時,可由一名法官獨任審理。同時,該法律亦涵蓋了從簡易程序向標準程序過渡的條件與步驟,這是其中一大突破。
在2021年對《民事訴訟法》進行的第四次修訂中,第四十條至四十三條對獨任制的適用條件進行了更新,擴大了獨任制的適用范圍。修訂后的第四十條指出,基層法院在處理一審民事案件時,如果案件的基本事實清楚,且當事人的權利義務關系明確,那么可以采用普通程序,由一名審判員獨立審理此案。此外,簡易程序下的獨任審理僅適用于選擇這種程序審理的案件。對于中級人民法院而言,如果一審案件是通過簡易程序審結的,或者當事人對一審所作出的判決不滿意,繼續提起上訴至二審程序,且在案件事實明了、權利義務分明的基礎上,雙方當事人亦表示同意,則審判員有權限單獨進行審理。這表明,獨任審理的范圍不但可以擴展至一審程序,也可以擴展至二審程序。
二、獨任制在普通程序中的立法特點
(一)獨任制與簡易程序不再“簡單捆綁”
在民事訴訟法修訂前,法律采納了一概而論的方法,不論是簡易程序還是獨任制審理,抑或普通程序與合議制審理,均是“簡單捆綁”的審判模式,這種審判結構未能充分利用不同審判組織和程序的優勢。從客觀上講,審判的流程和審判的組織這二者在本質上是屬于不同層面的,然而我們過去的立法卻將它們簡單地捆綁在一起,違背了立法的初衷。本次法律修訂將獨任制引入普通程序,允許根據具體情況靈活選擇審判流程和組織,從而使獨任制的適用范圍不再依賴于簡易程序,這無疑提高了獨任制在審判模式中的地位。獨任制在普通程序中適用相比在簡易程序中適用,最大的優勢在于其具有更加完整的審判程序,這樣不僅有利于發揮獨任制和普通程序的各自價值,而且有助于緩解法院面臨的案件激增、人員不足的問題,在確保程序公正的同時維護當事人權益,實現司法資源的有效分配。
(二)一審普通程序獨任制只適用于基層法院
根據現行的《民事訴訟法》的規定,中級及更高級別的人民法院尚未被授權對民事一審案件采用獨任審理方式,這意味著這些法院仍須采取合議制進行一審民事案件的審理。目前,中級人民法院對于二審案件,在滿足一定條件的情況下,已開始嘗試獨任審理。隨著相關法律規定的不斷完善,預計中級人民法院將來也有可能成為適用一審普通程序的獨任審理模式的適用主體。
(三)擴大獨任制的適用范圍
在立法調整之前,獨任審判主要用于簡易程序案件,同時也適用于某些特殊程序和小額訴訟。修訂后的法律規定使得獨任審判不再局限于簡易程序,而是采取了一種更為寬泛的方法來界定其適用范圍,即通過“一般性條款加上排除性列舉”的立法模式。這一變化顯著擴展了獨任審判的應用范圍,使得不僅是簡易程序案件,而且是滿足民事訴訟法第四十條規定條件的案件都可以由法官獨任審理。因此,在基層法院中,獨任審判逐漸成為常態,替代了以往的“合主獨輔”的審判模式,并逐步發展出以獨任法官為主導的審判體系。
三、民事訴訟獨任制適用范圍擴張的實踐價值
(一)法院視角:擴大獨任制的適用符合對訴訟效率的追求
2021年新修訂的《民事訴訟法》從兩個維度來達到提高司法效率的目的:一是簡化程序,二是優化人力資源分配。在合議制中非主審法官的實際影響力是有限的,但他們仍需參與整個庭審及評議過程,多名法官之間的交流,必然會對法官們的個人辦案思路產生一定的影響,也會花費更多的時間。反觀獨任制的審判形式,獨任法官可以根據自身的工作安排將開庭時間安排得更加合理,獨任審理同樣能夠減少與合議庭其他成員在時間協調上的需求以及對案件進行討論的必要性,從而縮短庭審的時間,極大提高了審判的效率,法官便能夠及時作出判決[2]。從審判資源配置和使用上看,獨任制的效率優勢更為顯著,且滿足法官員額制改革的要求。
(二)當事人視角:符合保障程序利益的要求
在設計司法程序時,應將“消費者體驗感”作為核心考量點。當事人在訴訟過程中所獲得的程序性利益主要是通過簡化復雜訴訟流程以減少當事人在時間、精力和金錢上的投入[3]。如果民事訴訟程序的構建中未充分考慮到程序權利,這不僅是對當事人訴訟主體地位的不尊重,而且可能導致即使勝訴,當事人對裁決結果仍感到不滿,因為其所承受的成本超出了獲得的利益。因此,在設計訴訟體系時,應以當事人的訴訟主體地位為核心,不僅要重視實體權益的保護,還要同等重視程序權益的保障,即當事人無需投入過多的時間和精力,法庭依然提供充分的程序保障,使其在更短的時間內獲得公平的裁決。
(三)域外法視角:擴大獨任制的適用已成為趨勢
從比較法的角度來探討,許多國家司法改革的方向之一,便是在訴訟正義的基礎上優先司法效率[4]。英國的民事案件審判中,陪審團的使用頻率有所下降,而獨任法官審理案件的比例則不斷上升,逐漸替代了陪審團的地位。美國聯邦法院系統的初審法院,每個案件都由單一法官負責審理,各州的初審法院也普遍采用獨任法官審理案件。在代表歐洲大陸法系的德國等國,在獨任制的審判變革中,出于對起訴方式、案件效果的考量,經歷了由預備獨任、獨任審理、基礎獨任審理逐漸擴展的發展過程[5]。截至2001年,德國在《民事訴訟法》的修訂中對獨任法官機制進行了調整,具體劃分了“常規獨任法官”與“強制獨任法官”兩種模式,從而對獨任法官的職能進行了更加清晰的界定。在日本的法律體系中,除了控訴案件和特定由合議庭審理的案件外,地方裁判所的其他案件通常由單一法官負責審判,體現了獨任制的普遍應用[6]。
四、民事訴訟獨任制適用范圍擴張的主要障礙
盡管改革進程與審判實踐均需要擴大獨任制的適用范圍,但是,如果將其限制在現有訴訟法的框架內來擴展,也會引起一系列的問題,這也是阻礙其進一步擴張的重要因素[7]。
(一)司法理念:與當前民事司法的基本原則相違背
首先,學術界普遍認為,獨任審判的擴大超越了中國傳統的司法審判模式,即在一審程序中采取“合議為主、獨任為輔”的原則。同時,獨任制的適用范圍超出傳統適用的審級,必然會對一審訴訟程序的適用格局造成極大沖擊,尤其是在法律修改但與其配套的相關法律保障措施尚未完善的背景下,法律的統一性和權威性可能受到威脅[8]。從制度包容性看,由于法官的基本素養和知識儲備存在差異,故可運用合議制彌補部分法官在能力上的不足。而有學者認為,更關鍵的問題在于獨任審判可能引發司法領域的腐敗傾向。獨任法官在整個審判過程中承擔著國家審判職能,并擁有重大權力,因此,一些學者擔憂,這種制度可能導致司法專斷現象的出現[9]。
(二)制度設計:突破傳統法律原則,可能存在操作障礙
歷史上的立法實踐表明,我們曾經主要在簡易程序中采用獨任審理,并且在實踐中,簡易程序和獨任審理常常被混合使用而沒有明確區分。這種做法可能導致一個誤解,即擴大獨任審理的適用范圍等同于擴大了簡易程序的適用范圍[10]。將獨任審理與簡易程序兩者概念混淆,將導致在擴展獨任審理適用性時必須先行克服簡易程序實施過程中的難題,這樣無疑提高了實施獨任審理制度的復雜性。
五、民事審判獨任制擴張適用的完善
(一)通過正反面清單明確普通程序獨任制的適用標準
在《民事訴訟法》第四十二條中,獨任制適用范圍的界定采取了負面清單的方法,同時第四十條提出了“基本事實清楚、權利義務關系明確”的正面條件。這里的“權利義務關系明確”涉及責任和權利歸屬的清晰界定。為了更全面地評估案件,可設定包括案件性質、案由、訴訟金額和當事人數量在內的具體量化標準。對于反面清單限制適用的情形,也可以進一步予以明確。應當組成合議庭審理的案件,可以列舉出具體案件類型,如重大疑難案件、選民資格案件、破產案件等。通過對案件類型的細分,在立案系統中標注大量可適用獨任制審理的案件,并通過建立正反面清單,減少立案階段的主觀判斷,提高立案工作的效率。
(二)限制普通程序獨任制的不當簡化
實施普通程序獨任審判雖分離了程序與審判結構,但程序性作為審判機構的一個動態特征,其有效運作依賴于完整的訴訟程序來提供支持與保障,這是確保司法公正的關鍵條件。獨任制的擴展旨在根據案件復雜性合理配置審判力量,而非縮減普通程序的審判步驟或僅通過縮短時間來實現效率提升。在司法資源有限的背景下,過度簡化審理程序可能因事實認定不清等問題引發多次復審,阻礙爭議解決。因此,必須嚴格控制獨任制在普通程序中的使用,避免簡化審理,確保程序完整運行,為當事人提供充分的程序保護,從而實現審判組織精簡又不犧牲程序質量。
(三)獨任制擴張配套機制的完善
1.完善“獨任制”與“合議制”的轉換機制
隨著獨任審理適用范圍的擴大,不可避免地會遇到審判組織轉換的問題。為實現獨任制與合議制之間的流暢過渡,需制定詳盡的轉換規則。首先,應建立雙向轉換機制,允許從獨任制向合議制以及反向轉換。其次,應明確規定轉換的觸發點和決策權,在審理案件時,如果獨任法官認為案件不適合繼續單獨審理,可以提出變更審理方式的申請。此外,應當保障當事人對獨任審理模式有提出異議的權利。為了強化審判過程的監督,院長和庭長也應當有權建議改變審理方式[11]。
2.確立獨任審判員選拔的標準
建立嚴密的選拔流程是確保獨任審判制度運行的關鍵,我國可以借鑒域外國家的選拔方式,如美國要求法官不僅要通過公務員考試,也應當具有豐富的司法工作背景。同時,應實施多級選拔程序,如德國,包括州司法考試、州復審以及多輪面試。此外,還應當對法官的執業年限設定明確的最低標準,參照日本,要求擔任獨任法官至少有三年的審判實踐經驗。在這樣的機制下,只有專業素質過硬才能經過層層選拔成為獨任法官,通過這種方式選任的獨任法官,能夠滿足案件對審判力量的內在需求,從而保證審判質量,為我國獨任制擴張適用提供堅實的人才基礎。
六、結束語
擴大獨任制的適用范圍,其意義遠不只是一種應對訴訟量激增的臨時措施,而應當被視為司法體系現代化與效率提升的長遠戰略。若我們固守傳統的合議制為優先選擇,堅持每一起案件都必須通過合議庭的審議才能滿足“程序正義”的高標準,無疑將導致案件處理周期延長、積壓現象加劇,進而可能產生與“程序正義”初衷相悖的負面效應。誠然,當前關于獨任制擴大適用的立法規定尚存不足,但這并不能否定拓展獨任制適用范圍是順應司法改革潮流的明智之舉,因配套機制不健全所帶來的挑戰與問題,恰恰是未來立法者與學術界共同探索的方向。總而言之,對獨任制適用范圍的擴大,不僅關乎司法效率的提升,更體現了司法現代化的內在要求,通過持續的改革與完善,才能確保我國的司法體系既高效又公正,滿足新時代社會發展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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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程若瑜(1998—),女,漢族,河南洛陽人,單位為河南科技大學法學院,研究方向為民事訴訟法學。
(責任編輯:張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