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在詩歌史上地位卓然,作為七言律體組詩典范,宋元以降,從組詩主旨、詩句到詩題皆被廣泛追慕、化用與仿擬,成為中國乃至東亞詩歌的典范題目。然而,“詠懷古跡”本身既不合于唐詩通例語法,又不符于詩題傳統(tǒng)。宋代杜集編注之風興起后,注家對《詠懷古跡五首》自題目文法到篇章結(jié)構(gòu)等諸問題頻有疑義,多疑為編注者偽合而成,并非杜詩原貌,然而注家在以經(jīng)旨注杜詩的束縛下往往曲意彌合,導致詩題闡釋牽于成說,難以合理。文章從朱鶴齡所記“吳若本”異文入眼,辨析趙次公、黃鶴等諸家舊注,在此基礎(chǔ)上通過考辨詠懷與懷古制題傳統(tǒng)的嬗變線索,廓清環(huán)繞《詠懷古跡五首》詩題主旨的紛紜眾說,重構(gòu)理解《詠懷古跡五首》詩題的傳統(tǒng)脈絡,揭示詩作流轉(zhuǎn)過程中因編纂與注解之割剝誤會而被蒙覆和曲解的意義。
〔關(guān)鍵詞〕《詠懷古跡五首》 制題傳統(tǒng) 懷古 詠懷 杜甫
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在詩歌史上有廣泛的影響,其引發(fā)的對古跡抒發(fā)詠懷意義的制題作詩模式已成為后世作者頻繁效仿之“傳統(tǒng)”。宋代有王安石、陳與義、陸游等從其詞句采擷英華。宋元以降,“詠懷古跡”漸成為詩家追慕仿擬的詩題范式,“詠懷古跡”遂與“詠懷”和“懷古”鼎立,成為“述作楷模”。作為“詩家要緊事”,古之作者對題目頗為重視。然而,唐人詩題往往因版本嬗遞而混淆難辨。“詠懷古跡”詩題傳統(tǒng)的來歷、制作過程亦頗布疑云。此題首見于杜詩,與唐人懷古詩或詠懷詩之詩題通例模式不同,結(jié)合舊注亦可窺見題目和篇章異動的蛛絲馬跡。詩題為杜甫新創(chuàng)亦或編集者的耦合,自宋至清的注家已有分馳東西的看法。現(xiàn)代學者如王運熙對組詩詩題及寫作時間的辨析,趙睿才對組詩作地系年的考辨。考慮到此詩影響,其詩題之“原貌”和“變形”所牽發(fā)的后世仿作與闡釋也構(gòu)成觀察詩歌傳統(tǒng)演進的典型切片。故此,本文以辨析歷代注家舊說疑義為基礎(chǔ),兼從詩歌制題傳統(tǒng)考察,梳理并闡明圍繞《詠懷古跡五首》諸說之爭議邏輯,進而廓清因編纂者偽合與經(jīng)旨法注詩形成的組詩問題。
一、“偽合成題”:分論詩題為“詠懷”與“古跡”說
《詠懷古跡》詩題,在大多數(shù)傳世杜集文獻中均作“詠懷古跡五首”,由文獻史料追索,其形貌既非仿擬于前人,亦非時俗之流行。舊說或因杜甫所創(chuàng)未加質(zhì)疑,或以其為編集者改訂的詩題形制。歷代諸家疑題之說中最為明確的,是清人朱鶴齡在《杜工部詩集輯注》題注中言“吳本作《詠懷》一章,《古跡》四首”,揭橥《詠懷古跡五首》題目與篇章存在其他形貌之疑義。循此溯往,現(xiàn)有關(guān)于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主旨篇章闡釋,皆在歷代注家按詩題與內(nèi)容對應關(guān)系所成舊說基礎(chǔ)上形成,大略分成兩類。一類是“分論詩題‘詠懷’與‘古跡’說”,即認為一題五首組詩既包含“詠懷”詩,也包括詠“古跡”之詩;一類則是:合論詩題‘詠懷古跡’說”,即認為一題五首詩作的內(nèi)容皆是“詠懷于古跡”。
注家持題目宜分論之說者,多關(guān)注詩題和詩意間之歧義,認為“詠懷古跡”并非一題,亦難以統(tǒng)合五首詩意。持分論“詠懷”與“古跡”之說者,首先是宋人趙次公,其后清人朱鶴齡據(jù)吳若本文獻記錄的詩題異文尤其引人關(guān)注,浦起龍和邊連寶等繼踵朱說,皆基于吳若本異文對《詠懷古跡》詩題提出質(zhì)疑和新解,其共同處是認定“詠懷”與“古跡”為兩種詩題,組詩詩意并非皆歸屬于古跡處詠懷,需分而讀之。
趙次公從詩題切入,論析五首篇章關(guān)系,強調(diào)“詠懷古跡”并非五首詩通用主旨,而是需別以“詠懷”與“古跡”兩種主題觀之,其分論取徑受到吳若本或同時期相類的南宋杜集文獻影響。注文曰:
詠懷古跡,言詠懷與古跡。前兩篇,其一紀述其身,末句以庾信自比;其一以宋為師,而紀述所懷之事(思) 實皆是詠懷。后三篇,其一專言明(云) 妃,其一專言蜀先主,其一專言諸葛武侯。乃是古跡皆楚地故事,故有此五首之作。
趙注將五首分作兩種主題,即前兩首是“詠懷”,后三首是“古跡”,并且在詠懷主題下還對前二首以“述身”與“述懷”更予區(qū)別。趙次公注意到詠懷古跡難以通解之處,思路明晰,語辭也較為對稱。上述文字中林繼中對“乃是古跡皆楚地故事”的斷句值得商榷。趙次公首先總言“詠懷古跡”內(nèi)涵兩意,再分說“前兩篇”和“后三篇”的內(nèi)容意指,最后又針對“此五首”進行總結(jié)。分說部分語意承首句總言而來,即前兩篇比于庾信和懷想宋玉皆屬“詠懷”,后三篇涉及明妃村、先主廟和武侯廟都基于“古跡”。總觀五首所涉人物典故,都本于楚地故事,因此“乃是古跡皆楚地故事”句應以“乃是古跡。皆楚地故事,故有此五首之作”形式斷句,方與前述文義相洽。“皆楚地故事”是對組詩整體進行總結(jié),點明五篇雖主題不同,但也有貫通之相同點,也即五首能成為組詩的邏輯緣由。
不過,林繼中先生此處斷句隱隱反映其受到將“詠懷古跡”作“詠懷于古跡”或“因古跡而詠懷”之說的影響,而將此條注解套入皆因“古跡”而起興的同主題模式,故此斷句強調(diào)“乃是古跡”與“五首之作”的邏輯聯(lián)系。宋代注家尊杜之風已盛,以為杜詩繼承“周詩法度”,故不敢造次質(zhì)疑。而趙次公對《五首》自題目分論五首主旨的詮注,亦反映出宋人因題目疑義試圖彌縫五篇為一的困惑。
后世頗有注家察覺“詠懷古跡”詩題之“異常”。趙次公后分論“詠懷古跡”之說,清人朱鶴齡影響最大,結(jié)合錢謙益與朱鶴齡注杜分合事,則朱注尤其值得關(guān)注。朱說由所見吳若本異文入手,稱:“吳本作《詠懷》一章,《古跡》四首。”朱鶴齡擅長考辯宋元舊注,他意識到詩題可能存在問題,但并未對此異文詳細注解。錢謙益曾與朱氏同注杜詩,并對其提出要求,要其“擿抉向來沿襲俗學之誤”。朱鶴齡以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為底本點校,“會梓群書,參伍眾說”,客館錢謙益家時才參考到吳若本。《杜工部詩集輯注》“識語”曰:“乙未,館先生家塾,出以就正,先生見而許可,遂檢所箋吳若本及九家注”。相較于朱鶴齡,錢謙益對吳若本態(tài)度更為積極,然而,據(jù)錢注文本看,他并未討論吳若本關(guān)于詠懷與古跡分論之說,而對五篇所涉之地理注釋頗詳,并鉤沉庾信《哀江南賦序》所涉“楚老相逢”典故,似乎偏重從“古跡處詠懷”來詮釋詩旨。
錢朱注解的不同,應與二人從合注杜詩到分而兩行,最終反目攻訐之事有關(guān)。而朱鶴齡雖自言“書既分行,仍用草堂原本”,但卻保留了吳若本異文,是為“節(jié)采《箋》語,間存舊說”。錢朱二人本身在注釋杜詩之意涵方法上有所分別。錢謙益認為宋人多“偽注繆解”,注釋目標在于“少存杜陵面目”。故此曾勉勵朱鶴齡避免前人“雕鎪穿穴,橫鉤豎貫”之陋。然而在兩人反目后,卻認為朱注“向所指紕繆者,約略抹去,其削而未盡者,瘡瘢痂蓋尚落落卷帙間”。而朱鶴齡對吳若本“詠懷古跡”條去留之間的處理,與其廣羅文獻“詳加考覈,朝夕質(zhì)疑”的輯注態(tài)度相關(guān),更與其面對俗本中字句錯訛叢雜時“必按據(jù)時事,句櫛字比,以明覈其得失”的嚴謹相關(guān),也說明朱氏認可宋代善本中“分體則吳若本”的看法。故此,其留存“ 《詠懷》一章,《古跡》四首”之異文,說明其對《詠懷古跡五首》的詩題及結(jié)構(gòu)有所思考。
此后“分論”觀點皆以朱注為緣起。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嘆惋朱鶴齡關(guān)于“詠懷古跡”之說“頗有見,惜未疏言其故”,進而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浦說首先認為四字詩題并非源出杜甫,“愚則謂此題四字,本兩題也,或同時所作,偽合為一耳。并讀殊不成語,必非原文,但沿襲既久,不敢擅分”。隨后轉(zhuǎn)入對第一首詩旨內(nèi)容的疏解,辨析“詠懷”與“古跡”兩題與詩意關(guān)系:
(第一首) 此“詠懷”也,與“古跡”無涉,與下四首,亦無關(guān)會。通首以“漂泊西南”為主句,首句,追言其由,三、四句,正詠“漂泊”。五、六,流水,乃首尾關(guān)鍵。“終無賴”,申“支離”。“且未還”,起“蕭瑟”。末以庾信之懷況己懷也。即子山,即子美。按舊說俱五詩例看,殊無具眼,《杜臆》疑首章不類,遂以為五詩總冒,其說似是而非。古跡則各人其人,各事其事,與《諸將》一類,彼何以獨無冒乎?即云總冒矣,又謂其古跡則庾信宅也,一詩兩用,成何體裁?且詩中止言“庾信”,不言其宅,而宅又在荊州,公身未到,何得詠及之?自不知的,因以將至江陵為言,枝梧特甚。至顧宸則謂因己懷而感古跡,黃生則謂因古跡而自詠懷。總緣胸中為本章所礙,不得解脫,遂添幾許蛇足耳。予直以詩意詩法斷之,世或不以其言為河漢也。
浦氏觀點,可視為對朱鶴齡注的重出新詮、闡釋辨析。其核心是認為“詠懷古跡”四字并讀不符合用語習慣,將詩題形成之因歸于后世“偽合”,進而,由“詩意詩法”評陟諸家說法,認為第一首為自托庾信的詠懷詩。與此相對,浦氏在第二首詩注下指出,后四首與第一首不同,認為:“分詠峽口古跡也。俱就各人時事寄慨,益知因懷感古、因古抒懷諸說,俱為臆語。”可見浦起龍認為后四首為典型的“切時地”的懷古或吟詠古人時事的詠史之作。由此反照前人試圖縫合詩題所指的因懷感古之牽強。總體觀之,浦起龍在吳若本異文基礎(chǔ)上,從用語習慣、詩意、詩法等三個維度試圖證明“詠懷古跡”本為兩個詩題,可能是由后世整理編集者“偽合為一”的同期作品;在詩作內(nèi)容上提出第一首為詠懷之作,后四首為詠古跡之作,即分論“詠懷”與“古跡”之說。
與浦說類似,邊連寶《杜律啟蒙》從詩題與內(nèi)容兩方面進行辨析,提出:
懷古下不必添“跡”字,況于“懷”字上添“詠”字乎!且第一章但言庾信而不及其宅,信宅在荊州,于夔絕無干涉,何得闌入夔州懷古詩內(nèi)?吳本作詠懷一章,古跡四首;浦氏謂四字本兩題也,或同時所作,誤合為一耳。并為有見。但古人文字,雖知其誤,亦不敢輕竄,猶夏五郭公遺意云耳。
唐人別集中兩題合一的情況,并不局限于杜詩。邊連寶留意到古人會將同時期作品“誤合”的情況,其辨析將詩題中“懷古”一詞連綿立為坐標,借以從“懷古”詩題的規(guī)律反證“懷古跡”和“詠懷古跡”之難通。由此首先質(zhì)疑詩題不符合傳統(tǒng)規(guī)范,“懷古”和“詠懷”等都是傳統(tǒng)詩題,而“詠懷古跡”則完全無法嵌入傳統(tǒng)的制題模式;進而在邊說以“庾信宅”未在詩中出現(xiàn)基礎(chǔ)上進一步考量組詩所涉古跡的地理方位,認為后四首為“夔州懷古詩”,而第一首并未言庾信宅第遺跡,已不符合組詩由古跡而起興的模式,即便勉強聯(lián)系庾信宅邸,其所處地點也在峽外荊州,地理上無法歸入夔州范疇。這實質(zhì)也是將“古跡”分而論之。這種說法也影響了今人,如謝思煒在《杜甫詩選》中也認為以詩意為據(jù),當分論第一首和后四首詩,其言:“后四首均歌詠夔州及附近與某一歷史人物相關(guān)之古跡,詠懷古人,唯第一首泛寫漂泊經(jīng)歷,而結(jié)以懷庾信。”
綜合考察,古今注家中持分論詩題說者,或著眼于內(nèi)容方面分析詠懷與懷古起興書寫傳統(tǒng),從詩意和詩法等角度認為五首組詩并非同質(zhì),其內(nèi)在主題亦難以統(tǒng)一,應分而察之。或同時考察了詩題與內(nèi)容兩方面,并在詩意辨析基礎(chǔ)上質(zhì)疑詩題及五篇之結(jié)構(gòu)。諸人說法,皆與吳若本異文相關(guān),而對于主題內(nèi)容的分析不盡相同,其中差異源于他們未深入探討“詠懷”與“懷古”兩大主題在內(nèi)容上的根本區(qū)別。僅就此詩而論,未涉及詩歌主題傳統(tǒng)。故此在注意到古跡與詠懷有所抵牾的問題之外,尚缺少對詩題傳統(tǒng)更深的辨析,且由于懷古主題本身就在不同時代與詠懷、詠史等主題混同不清,因此未能分明此詩。
二、“經(jīng)旨箋詩”:合論“詠懷古跡”為一題說
宋代以來,頗多注家采用“經(jīng)旨箋注杜詩”的方法,故而對“詠懷古跡”之類杜詩疑義問題的辨析偏重于闡釋,而非溯源本末。由是歷代“合論說”擁躉側(cè)重從杜甫七律“一題數(shù)首不盡”之特點出發(fā),對詩題句法涵義重新詮釋,合論“詠懷古跡”五首為一題。并由此詮訂出“詠古懷人”“因懷感古”“因古詠懷”和“借古詠懷”四種論點。合論詩題“詠懷古跡”最早出于宋人黃鶴,認為組詩五首都是“詠古懷人”之作。此后,又產(chǎn)生了以明人張綖為代表的“因懷感古”說,清人黃生為代表的“因古詠懷”說和以王嗣奭為代表的“借古詠懷”說。四說對詩題理解未達成統(tǒng)一,也反映出因詩題歧義,導致與詩旨闡釋難以完全契合。其統(tǒng)一處是都將組詩五首合觀,提出總括主旨,試圖通過闡釋將“詠懷古跡”合而論為一題。
注家持合論詩題之說者,多由消弭詩題的內(nèi)在沖突入手。黃鶴首先重構(gòu)了詩題與詩意的指向,提出組詩五首兼指“詠古跡”和“懷古人”,進而辨析道:“詩詠三峽、五溪與宋玉之宅、昭君之墓、先主孔明之廟而懷其人。”黃鶴點出五處地方,對應詩題中的“古跡”,又以“懷古人”來解釋詩題中的“詠懷”,以此來彌合詩題與內(nèi)容之間的錯落。細較之,顯然第一首中“三峽、五溪”與“古跡”所指也只是勉強牽合。此種解題思路頗有影響,宋元之際方回界定“懷古詩”即認為,懷古詩要素為“見古跡”與“思古人”兩者,其在《瀛奎律髓》卷三《懷古類》序中云:“懷古者,見古跡,思古人,其事無他。”黃鶴之詮論即是沿見古跡而思古人的思路將組詩皆視為“懷古”,由此詩題“詠懷”就釋為“懷古人”,自然也可進一步引申為借古人之事詠己懷,從而“詠懷古跡”就成為涵括“詠古”與“詠懷”兩種相銜之主題。
沿此邏輯,后世“合論”注家重在闡釋疏通“詠懷”與“古跡”之一體關(guān)系。首先有明代張綖為代表的“因懷感古”說,認為組詩是先有己懷,而后感于古跡而作。張綖《杜律本義》解釋::“此五首不曰‘詠古跡’,而曰‘詠懷古跡’,蓋因己懷而感古跡耳。”然而,張說雖強調(diào)作詩因己懷,其內(nèi)在理路仍是將組詩歸為“懷古類”,由是就可不以詩題中“詠懷”為組詩所屬之類別,而是以“感古跡”溝通“因己懷”,視“古跡”為感慨發(fā)意之緣由。清人顧宸也在《辟疆園杜詩注解》中援引張綖之說并表示認同。由此邏輯詮釋,意義不合常理的“詠懷古跡”就具有傳統(tǒng)“詠懷”詩題之外的內(nèi)涵。進而,顧宸將“詠己懷”作為五首總綱,亦為重構(gòu)詩旨的取徑。與此說邏輯結(jié)構(gòu)相類,還有元人張性和清人黃生為代表的“因古詠懷”之詮釋,其說在字面與“因懷感古”說相對,將先見古跡作為詩事緣起,此后方感懷而詠己,由此則“古跡”是起興之因,“詠懷”是詩作根本。故張性將《五首》與《蜀相》同歸為“懷古”詩類,并認為此類懷古詩即“所經(jīng)之古跡,有感于懷而詠之也”;黃生進一步認為“當看制題四字,蓋因故跡而自詠其懷耳,首首皆具此意”。但其內(nèi)在理路都是將《五首》歸于“詠懷類”。
在疏解“詠懷古跡”不合常例方面,明清之際王嗣奭“借古詠懷”說最為后世推崇,被諸多注家援引借鑒、反復論及。王氏“借古詠懷”說同樣試圖重構(gòu)詩題“詠懷古跡”四字的指向。與前述黃生的看法僅“因”與“借”一字之異,王嗣奭將“詠懷”放在更明確和重要的位置,認為“古跡”不過是借以詠懷之由,“詠懷”方是詩作中心主旨,由此即強調(diào)詩題為“詠懷”通例,又通過弱化地位以減少“古跡”語造成的困惑。故而,王嗣奭《杜臆》中指出:“五首各一古跡。第一首古跡不曾說明,蓋庾信宅也。借古跡以詠懷,非詠古跡也。”明確以組詩為詠懷詩。
然而,將《詠懷古跡五首》統(tǒng)一歸為詠懷詩,也并未完全和洽主旨不一的問題。在對各首具體闡釋時,《杜臆》之說又難免與“借古詠懷”的總論有所矛盾。其言第一首為“公自蕭瑟,借詩以陶冶性靈,而借言信以自詠己懷也”,其余四首分別為“詠宋玉宅”“因昭君村而悲其人”“詠先主廟”和“又因武侯廟而詠懷”。不難發(fā)現(xiàn),“借古詠懷”說只在對其一和其五詮釋中明白體現(xiàn)。并且,王氏對其五的解讀似乎又回到類似于黃生的“因古詠懷”格套。綜合來看,王氏總體認為五詩主旨是“借古詠懷”,但具體詮釋中“詠懷”和“懷古”仍混淆難清。
“借古詠懷”說盡管不完全自洽,但仍產(chǎn)生巨大影響。清代兩大杜詩注家仇兆鰲和楊倫都繼承王氏之論。仇兆鰲雖稱贊朱鶴齡注有“廓清之功”,但于《詠懷古跡五首》則全信從《杜臆》,認同“五詩皆借古跡以見己懷,非專詠古跡”之說,對各詩的具體闡釋也和王氏一樣有所矛盾。楊倫則在王嗣奭基礎(chǔ)上,注意到其各篇分析相抵牾處,對詩意內(nèi)容又重出新詮,以證明五首一致歸屬于“借古詠懷”主旨。其言:
此五章乃借古跡以詠懷也。庾信避難,由建康至江陵,雖非蜀地,然曾居宋玉之宅,公之漂泊類是,故借以發(fā)端。次詠宋玉以同調(diào)相憐,詠明妃高才不遇寄慨,先主武侯則有感于君臣之際焉。或疑首章與古跡不合,欲割取另為一章,何其固也。
通過梳理杜甫詠懷抒發(fā)的具體情感與“借古”的關(guān)系,楊倫較為合理地統(tǒng)一了詩題與內(nèi)容情感的“借古詠懷”的路徑指向,如借詠庾信抒發(fā)的漂泊之感和借詠明妃所抒發(fā)的不遇之感等。同時,他還將“借古詠懷”上溯至以左思《詠史》詩為代表的“借史詠懷”之傳統(tǒng),認為:“五詩詠古即詠懷,一面當做兩面看,其源出太沖《詠史》。”盡管詠史詩與詠懷詩的范疇并不能輕易視為一源,但楊倫之詮釋確實為“借古詠懷”說穿針引線,彌縫較為完善。在“借古詠懷”說影響之下,現(xiàn)代學者多持“借古跡以詠懷”之說解讀《五首》。蕭滌非《杜甫詩選注》中言“借古跡以詠己懷,故題曰《詠懷古跡》,不是為詠古跡而詠古跡”;鄧魁英、聶石樵《杜甫詩選》“詠古跡以抒懷。每章詠一歷史人物遺跡,各自成篇”;莫礪鋒、童強在《杜甫詩選》中討論組詩兼有“詠史”及“詠懷”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認為“組詩共五首,皆詠歷史人物,兼以抒懷,故曰‘詠懷古跡’”。
另外,既往注家也針對《五首》詩題含義進行辨析,意欲彌縫其說。譬如,翁方綱認為詩題中“詠懷”二字當各作解釋,其中“懷”字意為“懷古”,而非“懷抱”,其言曰:“題目‘詠懷古跡’四字,正復拆開不得,是詠是懷(原注:此‘懷’字是活字,非死字,猶懷古之懷,非詠懷之懷也。) 是古跡,渾合淋漓,瀟寥突兀,辶西若無轍跡可尋者。”今人王運熙也提出可以將詩題與詩作主旨分開理解,主旨仍是“借古詠懷”,詩題則應理解為“歌詠懷念古跡”,即:“從內(nèi)容主旨講,確是借古跡以詠懷抱;從題目含義講,則‘詠懷’二字都是動詞,意為歌詠懷念,題目會義就是歌詠懷念古跡,這樣就很通順了。”總之,翁方綱與王運熙都認為詩題中“詠懷”之意不同于傳統(tǒng)意涵,但其證據(jù)似乎并不充分。
不過,無論其各自偏向,以上諸說都未把詩題“詠懷古跡”四字分開闡釋,而是通過詮訂,努力縫合兩者之關(guān)系,使詩題與內(nèi)容得以相符。欲對組詩予以辨析的努力,往往也結(jié)合“杜詩為圖經(jīng)”的性質(zhì)和“懷古必切實地”的影響為前提,將辯證《詠懷古跡五首》的焦點落腳于詩中可能所涉及的庾信宅、宋玉宅等具體地理方位。但以詠懷詩的主旨去追尋懷古詩方具有的“切實地”性,本來就存在刻舟求劍之弊。由于史料未詳、歷來眾說紛紜,《詠懷古跡五首》的主旨性質(zhì)始終懸而未決,其內(nèi)容究竟為懷古還是詠懷也因此含混不清,以至于形成后世的諸多誤讀。從根本上講,欲辨清《五首》詩題與主旨的相關(guān)問題,則需將組詩放入漢魏六朝以來有關(guān)詠懷、懷古的制題傳統(tǒng)和詩意起興的主題傳統(tǒng)兩條脈絡中考察分析,才可理清其中模糊未定的爭議。
三、制題傳統(tǒng)下的“詠懷古跡”疑義
漢魏以降,詩歌制題由傳統(tǒng)的取字為題,而漸有作者自覺書寫的題目。詠懷、詠史與懷古等詩題皆是在此時期生發(fā)傳習,激蕩進入詩歌傳統(tǒng)的。王士禛曾說:“予嘗謂古人詩,且未論時代,但開卷看其題目,即可望而知之。”詩歌制題方式在繼承中發(fā)展,各個時代的制題形式往往在因循上漸進改變。前人對杜甫組詩主題的判斷與爭議多在“詠懷”和“懷古”兩類間徘徊,而詩題《詠懷古跡》中也恰好包含關(guān)涉“詠懷”與“懷古”的文字。所以在詩題疑義難以厘清的情況下,將“詠懷”與“懷古”兩類詩作制題傳統(tǒng)納入考察視野可以另辟蹊徑,窺探組詩題旨嵌置于作者所處“傳統(tǒng)現(xiàn)場”產(chǎn)生的諸種可能性。
從詠懷詩制題傳統(tǒng)考察,“詠懷”一詞始于阮籍《詠懷》詩,左思《詠史》、陶淵明《飲酒》皆受此影響。此后江淹《雜體詩三十首》其九以“阮步兵籍詠懷”為題注,蕭梁吳均作有《詠懷詩二首》。阮籍《詠懷》組詩原本題材主旨廣泛,然而詠懷詩題在發(fā)展過程中,卻在“阮旨遙深”“厥旨淵放,歸趣難求”的賞鑒視野下,逐漸聚斂為一類詩題。彼時“詠懷”往往側(cè)重“言其懷抱”,雖常有古人故事入詩,并不必然與古跡相關(guān)涉。《世說新語·文學》也曾記載,當時雅集聚會中有“當共言詠,以寫其懷”之風氣。南北朝間,最為著名的是庾信由南入北后仿擬阮籍所作的《擬詠懷詩》二十七首。西晉以后,隨著詩題意識的自覺與成熟,傳統(tǒng)短小的詩題逐漸與作者“闡釋其創(chuàng)作宗旨、創(chuàng)作緣起、歌詠對象,標明作詩的場合”等目的結(jié)合,詠懷詩也漸增加事類場景入題,如蕭梁時劉孝綽有《校書秘書省對雪詠懷詩》。此風延續(xù),唐人在直接沿襲“詠懷”二字為題外,也形成了圍繞詠懷之目的、場景、緣起等為格式的詩題。從題目詞句性質(zhì)入手,可分為:“詠懷即題”“詠懷+贈答對象或詩作體式”“創(chuàng)作時地或緣起+詠懷”“創(chuàng)作時地或緣起+詠懷+贈答對象或詩作體式”四種詩題模式。以下列舉數(shù)首唐代以“詠懷”制題的詠懷詩,以察唐時詠懷詩制題的四種模式。
綜上可見,唐時詠懷詩題的基本模式,除“詠懷即題”式直接繼承阮籍《詠懷》詩題之外,后三種模式在用語方面相較于前代則更加精切細致,對應書寫緣起與作詩場景,在“詠懷”前后增寫了創(chuàng)作時地、緣起、對象、體式等,這一點是符合六朝到唐代詩歌題目演化的總體特征的。對比觀之,自六朝到唐代,都沒有與“詠懷古跡”類似的詩題。杜甫于樂府有“即事名篇”的新創(chuàng),于詠懷則并未逾越這一傳統(tǒng)自造新格。杜詩中以“詠懷”為題的詠懷詩既有同題于阮籍的《詠懷二首》,又有《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刈稻了詠懷》等作,不難發(fā)現(xiàn),杜甫詠懷詩題都符合相應制題傳統(tǒng)之慣例,惟有《詠懷古跡》并不同此,即便視“古跡”為寫作地點,加于“詠懷”之后也不合于唐代詠懷詩制題模式。
自懷古詩制題傳統(tǒng)觀之,也可窺見相似的線索。“懷古”一詞出現(xiàn)東漢,張衡《東京賦》有:“望先帝之舊墟,慨長思而懷古。”漢魏之際,作詩受到賦影響,懷古一語逐漸入詩。如阮籍《詠懷》中“感往悼來,懷古傷今”。其中“懷古”意為追念古昔,與此后詞義無甚差別。六朝時期,“懷古”于詩賦中都時常出現(xiàn),潘岳《西征賦》、陸機《吳王郎中時從梁陳作詩》、郭璞《登百尺樓賦》、謝萬《春游賦》等皆有懷古語詞。懷古之意往往都指向“景經(jīng)山水、悵然懷古”。杜詩“側(cè)身天地更懷古,回首風塵甘息機”,亦即沿用古意。六朝到隋唐,懷古詩題也逐漸形成了:“地名為題”“懷古即題”“地名+懷古”和“地名+懷古+贈答對象”的詩題慣例。以下列舉了數(shù)首隋唐時期的懷古詩作,可以從中看出當時懷古詩制題的四種模式。
需注意的是,六朝時懷古詩并不局限于以“懷古”為詩題,初期尤以歷史人物或祠廟為題。今可察最早以“懷古”為主題的詩作是劉宋謝瞻的《張子房詩》。此詩的創(chuàng)作場景,據(jù)李善《文選》注引王儉《七志》曰:“高祖游張良廟,并命僚佐賦詩,瞻之所造,冠于一時。”得見此詩正是“見古跡,思古人”的懷古詩。此后懷古詩仍以具體地點為題,如庾信的《西門豹廟》《經(jīng)陳思王墓》。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隋唐時期,正如王利器《文鏡秘府論校注》“論文意”條曰:“唐人覽古詩,多有出地名者”,隋唐時期的懷古詩詩題基本都以地名出之,除了沿襲前代以具體地名為題者,更多的是以“地名+懷古”的形式為題,地名的范圍也由具體地點,泛化為地點所在之地域,如劉禹錫的《金陵懷古》。同時也有補入其他說明信息,形成“地名+懷古+贈答對象”的詩題模式,但總之罕有“懷古類”詩題不加地名者。
杜甫于“懷古”題作詩亦因循傳統(tǒng),《詠懷古跡五首》前后杜甫作有《瞿唐懷古》和《公安縣懷古》,兩首詩題都合于“地名+懷古”的制題慣例,與此對照,“詠懷古跡”一未包含懷古之地名,又加“詠懷”于前,已不合于唐代懷古詩制題的慣常模式。若糾其文字語法,亦不符合中古時期語法規(guī)范。“詠懷”作“歌詠懷抱”之意時為動賓結(jié)構(gòu),“古跡”為偏正結(jié)構(gòu)。“詠懷古跡”連用,“詠”為動詞,但兩個賓語“懷”和“古跡”之間沒有連詞,也非雙賓語關(guān)系,無法共用一個動詞,因此此題在語法上是難以成說的,這也是后世注家認為不成語的關(guān)鍵。單以“古跡”為題的詩作雖未出現(xiàn)過,但分析“古跡”一題,是偏正關(guān)系的兩字詩題,類似標題在詩作中屢見不鮮,上可追溯至《詩經(jīng)》以“首句標其目”所形成的二字標題《碩鼠》《靜女》《綠衣》,下至杜甫自己的《草堂》《破船》《諸將五首》《秋野五首》等。而且,“古跡”一語也早已入詩文,六朝時王僧達即有“既踐終古跡,聊訊興亡言”句,蕭綱《金錞賦》亦有“古跡之可尋”語。與杜甫同代交游的李邕有“形制開古跡”,高適作“古跡使人感,琴臺空寂寥”,李白亦有“冶城訪古跡,猶有謝安墩”等詩句,用“古跡”為名目新創(chuàng)制成詩題已具備詩歌語言基礎(chǔ)。
在吳若本記載外,從北宋“二王本”《杜工部集》中亦有看到杜詩編排次序與題目形式之邏輯脈絡。“二王本”詩題目錄中“凡相鄰標題齊整者,例皆杜甫有意為之”,《詠懷古跡五首》編于卷十五,目錄中前詩分別為《傷秋二首》《秋峽一首》《秋興八首》《社日兩篇》《秋野五首》,皆是兩字詩題;目錄中后詩轉(zhuǎn)頁,且詩類有別。《詠懷古跡五首》與前數(shù)首組詩關(guān)系密切,但惟有其為四字詩題。這也增強了吳若本所載其本為兩字詩題的可信性。彼時詩題取制已不是漫興隨筆的狀態(tài),“古詩制題已經(jīng)完全規(guī)范化,詩題成為詩歌內(nèi)容的準確而高度的概括”。從前述詠懷詩和懷古詩的考察亦可管窺不同詩人制題在規(guī)范與準確方面的同一性。杜甫作為集大成者,于詩歌內(nèi)容和形式都有諸多創(chuàng)新,譬如即事自命新題的樂府創(chuàng)制始于杜甫,排律、近體亦“伐山導源,為百世師”。不過杜詩新創(chuàng)通常符合制題慣例和用語規(guī)范。《詠懷古跡五首》這樣不合慣例的詩題,可能是杜詩在流傳編集的過程中發(fā)生訛誤或衍文。
宋代以后,唐人文集經(jīng)過手抄到印刷轉(zhuǎn)化,又注家蜂起,曲解隨意,遂產(chǎn)生詩歌編次、詩題、詩句等各類曲說。“經(jīng)歷了寫本卷軸裝文集到刻版冊裝文集的形制變化,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唐集,大都不復寫本的原貌了”,杜集則更是如此。對比敦煌唐詩與傳世文本,也可見大量“詩題與傳世文本存在異文”。宋人編注的唐人詩集中往往出現(xiàn)“某詩先以單篇流傳,后與有相同或相似主題的詩合并為組詩”之現(xiàn)象,尤其是編次相鄰的詩歌,更易被曲說偽合。“詠懷古跡”的疊加可能是在類似情況下,由于皆為七律、主題類似而被誤編為五首組詩。杜甫夔州時期所作另一組詩《九日五首》也存有類似問題。吳若本指出《九日》闕一首,趙次公則將《登高》補入其中,組成“完整”的《九日五首》。趙注于《登高》詩題下曰“舊本題名《登高》,在成都,《哭嚴仆射歸櫬》相近,合遷入于此,補所謂‘闕一首’者”。趙次公將《登高》補入組詩中,主要依據(jù)它們主題及寫作時地相似。趙注在缺少文獻實證以相鄰關(guān)系補齊組詩的作法,也從側(cè)面顯現(xiàn)出杜甫組詩在流傳過程中經(jīng)歷過散失、補入等再創(chuàng)作的過程,稍加曲解之后已非最初原貌。
沿由制題傳統(tǒng)辨析,“詠懷古跡”四字于傳統(tǒng)不合于相關(guān)詩題的慣例形態(tài),于作者未遵循于杜甫“即事名篇”“無一字無來處”的創(chuàng)作習慣,其為后人誤會而“偽合”,并非杜詩原貌反而更符合于邏輯。吳若本及歷代注家對“詠懷古跡”的質(zhì)疑實際揭示了歷經(jīng)“抄印轉(zhuǎn)換”時代宋人編集的紊亂失次、支離割剝的面貌。由制題傳統(tǒng)追考,“詠懷古跡”作為詩題的身份來歷無法溯源,關(guān)于詩題與篇旨結(jié)構(gòu)的闡釋皆在后世“層壘而成”,既成經(jīng)典,亦遮蔽了尋其原貌的捷徑。
四、結(jié)論
宋代以降杜集編纂與注釋,對杜詩穿鑿文字、罔識指要,“鄙淺可笑”而失于愚者眾多。由于歷代注家循“經(jīng)旨箋注杜詩”,對杜詩創(chuàng)作的極高推崇,謹慎于“古人文字,雖知其誤,亦不敢輕竄”,導致在讀不成語的前提下亦“不敢擅分”,反而努力詮釋,意圖彌合。此后經(jīng)典詮釋確立,舊注層疊,偽合之論反而匯入傳統(tǒng),諸家對“詠懷古跡”的詮訂即如此。通過對吳若本《詠懷古跡五首》詩注異文及歷代注家詮解注釋的考辨,結(jié)合“詠懷”與“懷古”制題傳統(tǒng)關(guān)照“詠懷古跡”詩題,可推知詩題及組詩形貌很可能在流傳的過程中遭遇誤傳或改寫,已非其原貌。歷代關(guān)于《詠懷古跡五首》主題闡釋之間的矛盾,既反映著“懷古”與“詠懷”傳統(tǒng)主題在發(fā)展中的變動性與含混性,又折射出“權(quán)威”作者與經(jīng)典文本給予后世注家的“影響的焦慮”。導致后世評注詮釋的誤解與誤讀。諸多唐詩之風貌釋義,需聯(lián)系制題傳統(tǒng)考鏡源流。
這種推尊經(jīng)典,曲說求通的心態(tài)造成諸多詩文闡釋意見齟齬。后世注家對“詠懷”與“古跡”同時關(guān)注,既注重對其涉及時地的考辨,又重視對懷抱情志之追尋。歷代聚訟紛紜與注釋發(fā)覆的過程,亦助推詩作的影響力增長,投射于詩歌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中,《詠懷古跡》這一“殊難讀通”的詩題卻逐漸獨立成類,在流傳過程中作為經(jīng)典化的組詩文本,示范了杜甫由“詠懷”與“懷古”兩大主題合流作詩而成之“創(chuàng)新”,被詩家奉為典范不斷仿擬,間或又對兩類詩歌主題交融推波助瀾。由此可見,經(jīng)典詩題之疑義在辨?zhèn)沃猓蓮闹懈Q探與深察的尚有詩歌史形成演進的“偶然”脈絡。經(jīng)典與訛誤的關(guān)系并非簡單相斥,或有錯位相承。
責任編輯 羅姝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