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河南洛陽出土杜審言撰、宋之問“書兼篆額”《大周故朝散郎檢校潞州司戶參軍瑯邪王君(紹文) 墓志銘并序》,琬琰圭璧,吉光片羽,最可珍寶。墓志甫出,就有人質疑,認為是偽作。對此,已經有學者作出考釋。幾年之后,又有人撰文懷疑。有人以出現“延載二年”舊年號,作為認定“偽作”主要理由。不知史書之稱年號,情況極為復雜,如撰修者誤記,流傳中訛誤,舊年號沿用,如此等等,其中舊年號沿用,需要重點梳理。文字是否造假,可以通過詞語特征,如唐代科舉掌故詞語的運用、典故的運用等進行鑒真;可以通過梳理武太后新造字,以及校正別字、訛字等進行證真;還可以通過人物世系、行跡、思想、交游等方面綜合鑒真。
〔關鍵詞〕杜審言 王紹文墓志銘 證真
一
大地出藏,聯袂獻寶。2006年3月,河南省偃師市諸葛鎮之南坡出土周武太后圣歷元年(698) 崔融撰序、劉憲撰銘《周故承議郎行洛州永昌縣丞清河崔君(釋) 墓志銘并序》(收入趙君平、趙文成編《河洛墓刻拾零》,以下簡稱《崔釋墓志銘》);2007 年前后,河南洛陽出土圣歷二年(699) 杜審言撰、宋之問“書兼篆額”《大周故朝散郎檢校潞州司戶參軍瑯邪王君(紹文) 墓志銘并序》(收入趙文成、趙君平編選《新出唐代墓志百種》,以下簡稱《王紹文墓志銘》)。琬琰圭璧,吉光片羽,最可珍寶。茲據《新出唐代墓志百種》拓本全璧過錄(保留新造字、異體字、俗字、別字、訛字、衍文等):
大周故朝散郎檢校潞州司戶叅軍瑯邪王君墓志銘并序
吉州司戶叅軍杜審言撰,
洛州叅軍宋之問書兼撰額。
公諱紹文,字義藻,瑯邪臨沂也。徵其本系,敘其中葉。周乖力力命氏,笙鳳始游於洛濱;晉乙承家,貂蟬代興於江左。英族望,百世于今。太保以忠孝在躬,譽稱家圀;將軍以風流冠俗,聲馳毫翰。備諸圖史,可略而言。曾祖曇,選梁散騎常侍,太子左衛率,輕車將軍,吳寧縣子,陳車騎將軍,青、兾、楊三州刾史,建安郡公,食邑二千戶。紀綱百行,藉甚兩朝。入則丹極近,出則青宮禁衛。將軍舊號馮異,有?樹之威;刾史通仗賈琮,有褰帷之羙。祖脩,陳長沙王圀侍郎,給事中,羽林監;隨左武侯大將軍,右光祿大夫,鄱陽郡公。賈誼工其詞藻,即傅長沙;伏滔擅其文學,還登給事。羽林寄重,將軍任切。昇朝踐光祿之榮,錫圡食鄱陽之封。父守莭,唐涼州(楤)[?] 管,上柱圀,吳興郡開圀公。荷公侯之盛業,復青紫之崇班。家聲熏隆,堂構彌遠。
公秉河岳之殊氣,合雲雷之異精。識洞嵐幾,學窮史氏。王子師,一乙千里;嵇叔夜,龍章鳳姿。孤挺不群,虛舟獨遠。乖力力甫弱襯,以貞觀中應辟,射筞高苐,朝散郎,檢校潞州司戶叅軍事。金門擢秀,已見抽其一枝;潞圀求賢,且従游於十部。賤軄非美,閑居可樂。登高累歎,遠嘉梁竦之言;歸去長懷, 熏發陶潛之興。適將滿歲,遽循嵐服。延想一丘,獨?三徑。春林従賞,(騫)[鶱] 綵鳳於詞條;秋水談玄,躍雕龍於筆海。侶霞區出,狎雲松。平懷古,抗志當代。悲夫百乖力力多務,西山之秘藥未尋;兩豎延災,東岱之游魂俄逝。以大周嵐二乖力力區出十八乙遘疾,終於溫柔里之私苐,春秋七十有八,嗚呼哀哉!
惟公體苻上德,道洽中和。生而有知,動不踰禮。方兾永乗三樂,長絕四愁。嗚呼!嵐不輔仁,竟殲良士。夫汝南袁氏,即唐洺州?管、上柱圀、郜圀公子幹之孫,趙州司功權之女也。門承珪組,埊積膏腴。四德六行,不于女史;聞《詩》閱《禮》,寔光乎母儀。宜家之道克隆,福善之徵何爽。以延熏二乖力力八區出廿五乙,終於溫柔里,春秋六十有九。即以髟曆二乖力力十區出三乙,合葬於洛陽縣平陰鄉之原,禮也。樹即新阡,塋非舊里。斜臨北墓,窮卜兆於三原;近接東郊,合風雲於鞏洛。三泉永閟,兩劒同歸。延陵(之) 達,自合孔丘之禮;伯鸞高士,終託要離之墳。嗣子嶷、嶔、嶽、宗玄?,攀昊嵐而岡極,俯寒泉而流慟。哀積嵗時,孝無終始。將恐德音交喪,旋徵下客之詞;陵谷代遷,思勒窮泉之石。式甄清□,敢述銘云:
系周子晉,肇稱王兮。本枝茂宻,祚靈長兮。自秦歷晉,代彌昌兮。太保將軍,功業彰兮。乃祖乃考,襲軒裳兮。挺生才子,爲圀光兮。大君有命,網羅張兮。賢就縶,鵷鷺行兮。柱下漆園,疲老莊兮。游神樂道,心所臧兮。朅來無事,息文房兮。得志窮歡,嵗區出將兮。嵐道何負,忽殲良兮。生共盡,君云亡兮。卜其宅兆,洛之陽兮。北邙東陌,非故鄉兮。佳城欎欎,野蒼蒼兮。雙魂萬古,閟玄堂兮。我之苻彩,配鸞凰兮。我之令德,如珪璋兮。敘無愧,擬中郎兮。勒銘泉戶,庶流芳兮。
杜審言撰墓志銘,宋之問“書兼篆額”,二人交誼深厚。杜審言卒,宋之問有《祭杜學士審言文》,又扶柩歸葬緱氏山。情誼之重,天長地久,無以復加。故杜審言撰文,宋之問書石,親密合作,十分自然。
二
《王紹文墓志銘》甫出,就有學者作出考釋①。幾年之后,又有人撰文疑偽。
石刻文字作偽,通常以翻刻、重刻、修補居多。此類作偽,是在“原本”存在情況下操作,目的是碑帖椎拓規模化,是“有中生有”。“原本”不存在,假托古代人物、事物,造刻碑文,則是“無中生有”。“無中生有”較為少見,只能在低端市場、場所流轉。
墓志出于民間,初唐之際,數量驟增,無特定規制,各行其是。墓志作偽,假如律以后期形成的規則,無疑是圓鑿方枘,鉏铻不入。學界針對《王紹文墓志銘》辨偽理由,基本都不成立。
《王紹文墓志銘》出現“延載二年”舊年號,是被辨偽者認定“偽作”的主要理由。這種情況,屬于沿用舊年號,載籍普遍存在,梳理如下:
《新唐書·外戚·武攸暨傳》:“延秀之誅,降楚國公。攸暨沉謹和厚,于時無忤,專自奉養而已。景龍中卒。”宋吳縝《新唐書糾謬》卷四:“今按《武延秀傳》,延秀以韋后敗,時與安樂公主同斬。則是景龍四年六月中事也。……睿宗即位,七月己巳,改元景云。由是言之,延秀既誅之后,何緣復有景龍年號乎?”按,《新唐書》當有所承,不謬。吳縝專“糾”《新唐書》之“謬”,故以不謬為謬。
《唐代墓志匯編續集》載初(二年) 〇〇六《大唐故處士昌黎孫君(默) 墓志銘》:“以載初二年四月廿六日歸葬于龍城西南六里之平原,禮也。”按,永昌元年(689) 十一月朔,武太后始用周正,改為載初元年(690) 正月。九月壬午九日,改國號為周,改元天授。稱“載初二年”,是沿用舊年號,應該是天授二年。
武太后自高宗顯慶五年(660) 開始治國理政;光宅元年,臨朝聽政;天授元年,以周代唐,治國四十五年,居大位二十一年。聽政時,開始頻繁改元;大周之后,進入改元快車道,大張旗鼓宣傳君權神授(天授),粉飾盛世,祈愿萬歲久遠(萬歲、久視),長治久安(長安)。自光宅至神龍,至有十八個年號。通常年份,大多有兩個年號;有兩個年份各三個年號:天授三年、如意元年、長壽元年,天冊萬歲元年、萬歲登封元年、萬歲通天元年。歷朝歷代,無可比擬。年號如此之多,造成撰修者誤記,流傳中訛誤,舊年號沿用,等等問題,層出不窮。高頻度改元,是主要緣由,亦是必然結果。比如:
《新唐書·高宗則天順圣皇后武氏傳》:“延載二年,武三思率蕃夷諸酋及耆老請作天樞,紀太后功德,以黜唐興周,制可。”此處“延載二年”,據《舊唐書·高宗紀》,“二年”是“元年”之訛,是烏龍。
《唐會要》卷三:“長壽三年五月十日,改為延載。延載二年三月一日,改為證圣。”此“三月一日”,《舊唐書·則天皇后紀》作“證圣元年春一月”“改元”,《新唐書·則天皇后紀》作“天冊萬歲元年正月辛巳”“改元證圣”,《資治通鑒》卷二〇五則天皇后天冊萬歲元年作“正月辛巳朔”“改元證圣”。《舊唐書》“一月”為“正月”之訛,《新唐書》脫“朔”字;《唐會要》“三月”為“正月”之訛。
撰修者誤記,流傳中訛誤,相對較少,沿用舊年號,稱“延載二年”,卻普遍存在。
《登科記考》卷四:證圣元年,“進士二十二人”。本注:“ 《登科記》:‘證圣元年,不貢舉。延載二年,進士二十二人。’按證圣元年即延載二年,《登科記》誤。”又見《文獻通考》卷二九《選舉考二·舉士》。按,謂“證圣元年,不貢舉”,誤;“延載二年,進士二十二人”,不誤。發榜之時,沿用舊年號,正是延載二年。
武樹善《陜西金石志·補遺》卷上輯錄《沈智果墓志銘》,題下注:“延載二年。”正是太后時期。
敦煌文書《莫高窟記》(伯3720號):“晉司空索靖題壁,號仙巖寺。自茲已后,鐫造不絕,可有五百余龕。又至延載二年,禪師靈隱共居士陰祖等造北大像,高一百卅尺。”程國政編注《中國古代建筑文獻精選(先秦—五代)》選錄唐佚名《莫高窟記》,注:“按,延載無二年,稱‘二年’疑有誤。”此亦少所見多所怪。
《大周故崔府君(尊) 墓志銘》,延載二年正月五日出土于潞州城西北廿七里平原,洛陽老城西關張氏收藏,《秦晉豫新出墓志搜佚》輯錄。見梁克敏《武周時期(690—704) 墓志佚存輯錄(續)》。
《全唐文補遺》第七輯《大周故上柱國安遠別將張君(方) 墓志》:“君以延載元年七月廿六日,卒于私第。舂人罷相,豎子休歌。于二年歲次乙未正月辛巳朔五日乙酉,葬于統萬城南,禮也。”
2009年洛陽新出土閻立本之孫閻仲連墓志《大唐故朝議郎行道州唐興縣令武騎尉公士閻府君(仲連) 之銘并敘》:“靈巖萬仞,直號天孫;扶桑一枝,傍分帝女。惜紅蓮之屬夏,忽敗秋風;嗟白韰之當晨,竟晞朝露。以延載二年九月三日終于永州零陵縣之逆旅,春秋卅有九。嗣子之素,痛切風棘,哀纏集蓼。以景龍二年十二月九日,宅兆于洛州合宮縣龍門鄉原,禮也。”
思維定式,先入為主,年初年號,沿用不改。如,天授三年四月改元如意,九月改元長壽。但直到九月、十月,依舊有稱天授三年者。《通典》卷四五《禮五·沿革五·吉禮四》:“武太后天授三年九月為社。”《舊唐書·玄宗紀上》:“天授三年十月戊戌,出閣。”又《天文志下》:“長壽二年九月丁亥朔,三年九月壬午朔。延載元年九月壬午朔。”校勘記:“ (長壽) 三年九月壬午朔長壽三年五月改元延載,此句與下句‘延載元年九月壬午朔’實指一事。”雖則重復,亦說明其史源有作“ [長壽] 三年九月壬午朔”者,否則不會憑空出現。校勘記遵循校勘原則,說明問題,不改原書。
另有一種情況,《王紹文墓志銘》辨偽作者不知,即使是正月朔日改元,當年亦有依舊延續舊年號者。《舊唐書·昭宗紀》:“龍紀元年春正月癸巳朔,上御武德殿受朝賀,宣制大赦,改元。……大順元年春正月戊子朔,御武德殿受朝賀。宰臣百僚上徽號曰圣文睿德光武弘孝皇帝,禮畢,大赦,改元大順。”明明是龍紀二年正月朔改元大順元年,卻稱“大順元年春正月戊子朔……改元大順”,如此不嫌重復。后來史家則不然,多有稱“龍紀二年”者,如:《舊五代史·梁書·謝瞳傳》:“龍紀二年,至東京,勞徠彌厚。”又見《文獻通考》卷一七二《刑考十一·赦宥》《十國春秋·吳越八·成及傳》《十國藩鎮表·吳南唐》等。元代亦有類似情況。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錄》卷十五《集部四·元別集類》:《趙子昂詩集》七卷,目錄后有“至元辛巳春和建安虞氏務本堂編刊”陰文一行。張元濟先生曰:“其后至元六年為庚辰,次年辛巳正月朔改元至正。今此刻題‘至元辛巳春和’,蓋地僻未奉詔書,故猶存舊號也。”“蓋”為審慎之詞。除此之外,尚有一種情況,一般人更不會知道。《資治通鑒》凡一年數位君主、數個年號,僅用最后新年號。《資治通鑒》凡例,司馬光《傳家集》卷六三《答范夢得》略言數條,其中一條說:“凡年號,皆以后來者為定。”又見司馬光《通鑒釋例》及所附《溫公與范內翰論修書帖》。比如《資治通鑒》卷二〇三則天后光宅元年,實則正月是中宗嗣圣元年,二月是睿宗文明元年,九月才是則天后光宅元年。又如卷二〇九睿宗景云元年,實則正月是中宗景龍四年;六月,中宗崩,殤帝即位,改元唐隆;平王隆基等廢殤帝,睿宗即位,七月,改元景云。大史學家尚且可以如此操作,一般文人有何不可?由此再回過頭去看《新唐書·外戚·武攸暨傳》“景龍中卒”,尤可證明《新唐書》不謬。
無獨有偶,事有湊巧。《新出唐代墓志百種》錄文都有五六處錯誤或問題,要偽造近千字由無數歷史事實構成之人物傳記長文,談何容易!因為只要有一個破綻,就不能自圓其說。骨牌效應,處處破綻,勢必不免。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勉學》有言:“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④故此等說法,誠不足與辯。大量的實例,已經足以說明問題。
三
不太復雜的唐代墓志作偽,似乎難度不大。這也是市場偽作充斥的原因。但是,“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剝去偽裝,基本方法有兩種:一是對墓志的原石進行科學鑒定,但這個方法往往受條件限制,因為不少墓志沒有原石;二是對墓志文字、文本進行考察鑒定,這個方法十分行之有效。
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所以,詞語帶有社會屬性。任何一個詞語的產生,都有一定的社會背景。我們在編纂辭典,特別是大型語詞辭典(如《漢語大詞典》)、斷代語言辭典(如《唐五代語言詞典》)、專書辭典(如《全唐詩大辭典》《全唐詩詞語通釋》),對于某一個詞的用例的發生年代,要有一個比較準確的年代排列。曾經有人提出對詞語進行編年,應該說,對部分重點詞語是可行的。如“中國”一詞,出自《何尊》銘文“宅茲中國”,時在“周成王五年四月”。但絕大多數詞語,只能有一個大致的產生年代。《漢語大詞典》書證的選用、排列規定,年代最早的必須選用并排列第一,但不能排除遺漏。或許,隨著古籍數字化建設規模的擴大,隨著AI技術的成熟推廣,這個問題能夠得到大體解決。《王紹文墓志銘》的文本考察,可以通過詞語特征,如唐代科舉掌故詞語的運用、典故的運用等,進行鑒真。
(一) 唐代科舉掌故詞語的運用
“文章四友”中,杜審言與李嶠、崔融不同,未經歷鳳閣舍人(中書舍人) 職位,但其熟知歷代掌故、典章制度,又有駕馭語言能力,皆自不凡,不輸李、崔。《王紹文墓志銘》:“年甫弱冠,以貞觀中應辟,射策高第,授朝散郎,檢校潞州司戶參軍事。金門擢秀,已見抽其一枝;潞國求賢,且從游于十部。”謂二十歲進士及第,釋褐潞州司戶。前半散文鋪敘,后半駢文總結。其中“一枝”一詞,最為點睛之筆。幾乎同時,崔融、劉憲《崔釋墓志銘》序曰:“君十八舉進士,補任丘主簿。……舉文筆流譽,遷宜州司戶,入為永昌丞。”銘曰:“一枝爰擢,尺木甫升。官曹仰止,邦邑準繩。”
“一枝”一詞,典出《晉書·郤詵傳》:“武帝于東堂會送,問詵曰:‘卿自以為何如?’詵對曰:‘臣舉賢良對策,為天下第一,猶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魏晉時期,取士沿用“薦舉制”“九品中正制”,郤詵“舉賢良對策”,即是“薦舉制”。唐代沿襲隋制,采用科舉考試取士。制度不同,而“選賢”目標相同。所以,唐人用典,直接對接西晉郤詵,之后,“一枝”成為唐代科舉掌故。如:《唐代墓志匯編》咸亨(五年)一一二《大唐故潞州禮會府果毅王府君(郎) 墓志銘》:“誕茲令胤,籍慶生知。華松千丈,芳桂一枝。”《唐代墓志匯編續集》龍朔(二年) 〇一三《唐光州光山縣丞孔君(信) 墓志銘》:“弟乃高韻岐嶷,挺一枝于仙桂。”又永淳(元年) 〇〇三李慎《大唐故曹州刺史韋府君(元整) 夫人晉原郡君王氏(婉) 墓志銘并序》:“公孕影懸黎,翻華結綠,嵇松千丈,郄桂一枝。”又載初(二年) 〇〇六《大唐故處士昌黎孫君(默) 墓志銘》:“公溫柔植性,夷亮居懷,詵桂一枝,孤標令問;嵇松萬仞,獨擅徽猷。”又天授(二年) 〇一一《大周天授二年王君墓志銘并序》:“惟君荊山片玉,桂苑一枝,獨步漢南,王仲宣之詞藻;鷹揚河朔,陳孔璋之逸氣浮丘。”《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咸亨五年闕名《大唐故綿州魏成縣楊君(秀) 墓志并序》:“父政,皇朝登仕郎。譽挺一枝,宦成九籍。”
《全唐文》卷一三三李大亮《昭慶令王璠清德頌碑》:“桂林一枝,鳳毛五色。”李大亮為隋末唐初人,年代超過以上六例,最早。但清葉昌熾《語石》卷三謂此碑是“天寶五載”之碑,則非李大亮所作。《文苑英華》卷六八〇崔融《報三原李少府書》:“遂令齊聲五對,嗣美一枝,名登甲乙之科,身預賢良之末,此非師資之效歟?”“三原李少府”即李嶠,崔融此書作于高宗儀鳳二年(677)。崔融曾受到先進李嶠激勵、指引,上年、今年(又明年)“連中八科”。“嗣美”者,嗣李嶠之美。李嶠進士及第在高宗麟德元年(664)。說見拙著《李嶠年譜》《崔融年譜》等。
以上七例(不計李大亮)“一枝”,加上崔融撰序、劉憲撰銘一篇,杜審言一篇,共九篇,涉及高宗、武太后兩個時期,編年如下:高宗龍朔二年(662)、咸亨五年(674)、儀鳳二年(677)、永淳元年(682)、武太后載初二年(691)、天授二年(691)、圣歷元年(698)、圣歷二年(699)。
可以看出科舉掌故“一枝”一詞在高宗、武太后時期的流播情況。與杜審言同為“文章四友”的崔融排第二位。處于最后的杜審言,受到前人語言環境的影響,特別是受到好友崔融的影響,是十分明顯凸出的。
武太后載初元年改為天授元年,載初(二年) 〇〇六《大唐故處士昌黎孫君(默)墓志銘》因為采用舊年號,故同時出現“載初二年(691) ”“天授二年(691) ”的怪現象。究其原因,就是上文論說的,是沿用舊年號的緣故。
唐人熱衷于折取“一枝”,“一枝”在唐人的用法里轉化成唐代科舉掌故之詞。而杜審言、崔融、劉憲是首創,早出李白、岑參半個世紀。按照“三十一世”的成規算法,相差兩代。
對于這個結論,在整個詞匯系統“辭海”中,似乎顯得無足輕重,但對于《王紹文墓志銘》來說,卻是至關重要的鑒真依據。這個證據表明,一個詞語,一個掌故的產生,必須有其深厚的文化土壤。存在決定意識。這是我們作為唐詩語言研究者,作為專書辭典編纂者的研究結果。現代的人們,或許知道有“一枝”一詞,但他們想不到會產生在唐代科舉文化潮流中,會成為指稱進士及第的掌故。造假者,難有如此高深的綜合文化素養。
(二) 典故的運用
與“一枝”對仗是“十部”一詞,“十部”是一個典故。《王紹文墓志銘》恰切應用,極其精彩。《漢語大詞典》(第二版,征求意見本) 第二冊,本人為分冊主編之一,《十部》有:【十部】【十部從事】兩條。其釋文,第一版、第二版均不準確。
以往辭典不諳此類掌故涵義,其釋文大多錯誤,且不全面,有遺漏義項。“十部從事”之本義是劉弘“所屬十郡幕僚”。“眾多”“輔助官吏”都是模糊詞,邊界不清。特別是“輔助官吏”,級別高至太子、諸王府,低至縣衙,太過懸殊。此處根本問題在于,讀書不讀上下文,又“不求甚解”,更不知當時州郡僚屬設置之典章制度,導致三個問題癥結:一,不明“十部”為何物;二,不明“部從事”為何物;三,不明“十部從事”是十個“部從事”。修改如下:
【十部】見“十部從事”。
【十部從事】十郡幕僚。部從事,郡幕僚。《三國志·魏志·劉馥傳》“子熙嗣”裴松之注引晉孫盛《晉陽秋》:“晉西朝之末,弘(劉弘) 為車騎大將軍開府,荊州刺史,假節都督荊、交、廣州諸軍事,封新城郡公。……每有興發,手書郡國,丁寧款密,故莫不感悅,顛倒奔赴,咸曰:‘得劉公一紙書,賢于十部從事也。’”按,荊州下統十郡,郡各置部從事一人,故曰“十部從事”,亦簡稱“十部”。?后因用為州郡從事之掌故。(書證略)
現在《王紹文墓志銘》出土,可以作為早期書證補充。
一般詞語,無論誰都會使用。但遇到與掌故有關的詞語,如“一枝”“十部”之類詞語,只有唐代人才有可能使用,特別是“一枝”,出于當代人則絕無可能。
《王紹文墓志銘》語言特色是:辭藻美,用典多。其銘曰:“敘人無愧,擬中郎兮。”“中郎”指東漢蔡邕。蔡邕自謂撰碑銘甚多,唯獨《郭太碑》當之無愧。《后漢書·郭太傳》:“明年春,卒于家,時年四十二。四方之士千余人,皆來會葬。同志者乃共刻石立碑,蔡邕為其文,既而謂涿郡盧植曰:‘吾為碑銘多矣,皆有慚德,唯郭有道無愧色耳。’”后因用為撰碑無愧色之典故。《文苑英華》卷六八四王勃《與契苾將軍書》:“是以子期幽思,感叔夜之形言;伯喈雄藻,待林宗而無愧。”又卷三一〇張說《李工部挽詞》:“會葬知元伯,看碑識蔡邕。”又卷三〇三劉長卿《哭張員外繼》:“獨繼先賢傳,誰刊有道碑。”又卷七〇四權德輿《比部郎中崔君元翰集序》:“張老之輪奐,史克之駉駜,吉甫之清風,伯喈之無愧,賢士大夫頌述之文也。”按,據此典故,杜審言或許亦是“為碑銘多矣”,只是散佚殆盡,此為碩果僅存。
四
墓志鑒定,最重要在于文字。文字包含三項內容:字跡(書跡)、字形、字體。
《王紹文墓志銘》的文字,書石、篆額者宋之問未見字跡(書跡) 流傳,故無從論證;書碑字體,漢代隸書,北魏魏體,唐代絕大多數是楷書,書額則多為篆書,故無須論證;只有通過字形特征進行鑒真,字形有正字、俗字、古字、新字、別字、訛字等。《王紹文墓志銘》則有新字、別字、訛字等。新字指武太后新造字;別字、訛字等,涉及文字校正。
(一) 武太后天授元年(690) 新造字
武太后新造字數量,有十二字、十三字、十六字、十八字、十九字諸說。其中又有“變體”“俗體”,十分復雜。所以,綜合排列,又有二十二字之說。本文取十九字之說。
《文苑英華》卷四六三《改正朔制》(一作《改元載初赦》):“朕今懷柔百神,對揚上帝,三靈眷佑,萬國來庭,宜膺正名之典,式敷行政之躅。宜朕以曌為名。自卦演龍圖,文開鳥跡,萬人以察,百工以乂,所以弘敷正道,宣明禮樂。指事會意,改易異途;轉注象形,屈伸殊制。周宣博雅,史籀興古篆之文;尼父溫良,丘明述《春秋》之傳。自諸侯力爭,姬室浸微,離為二周,分成七國。法律異令,田疇異畝,言語異聲,衣冠異制。秦兼天下,刬滅古文,隸率屢興,兵車歲動。官獄繁鶩,爰創隸書,自著秦文,肇興八體。刻符兼于大篆,模印逮于殳書。兩漢因之,九千余字。張敞、杜鄴,講學于前;揚雄、甄豐,校理于后。魏晉以降,代乏名儒,穿鑿多門,形聲轉謬。結造新字,附會其情,今古訛舛,稍益繁布。規畫無端平之體,魚鳥增奔放之容,轉相效仿,日滋月甚。遂使后生學徒,罔知所舉,先王載籍,從此湮沉。言念澆漓,情深憫悼。思反上皇之化,佇移季葉之風,但習俗多時,良難頓改。特創制一十二字,率先百辟,上有依于古體,下有改于新文,庶保可久之基,方表還淳之意。”又見《唐大詔令集》卷四。《舊唐書·則天皇后紀》:“神皇自以‘曌’字為名,遂改詔書為制書。”《新唐書·后妃上·高宗則天順圣皇后武氏傳》:“載初中,又享萬象神宮,以太穆、文德二皇后配皇地祇,引周忠孝太后從配。作曌、、埊、乙、囝、○、平口 、忠、尖、熏、乖刀刀、千十有二文。太后自名曌。改詔書為制書。以周、漢為二王后,虞、夏、殷后為三恪,除唐屬籍。”十二字是:照、天、地、日、月、星、君、臣、人、載、年、正。《資治通鑒》卷二〇四則天后天授元年:十一月,“鳳閣侍郎河東宗秦客,改造‘天’‘地’等十二字以獻,丁亥,行之。太后自名‘曌’,改詔曰制。秦客,太后從父姊之子也。”胡三省注:“十二字:‘照’為‘曌’,‘天’為‘ ’,‘地’為‘埊’,‘日’為‘ 乙’,‘月’為‘囝’,‘星’為‘○’,‘君’為‘ 平口 ’,‘臣’為‘忠’,‘人’為‘生’,‘載’為‘ 熏’,‘年’為‘乖刀刀’,‘正’為‘千’。又有‘證’為‘求全金 ’,‘圣’為‘髟’二字。”十一月庚辰朔,丁亥為八日。《全唐詩》卷七六一詹敦仁《復留侯從効問南漢劉巖改名龑字音義》:“大唐有天下,武后擁神器。私制迄無取,古音實相類。乖力力熏乙囝星, 平口 忠厓埊。圀及曌風,作史難詳備。”
太后新造文字,因每有增益,字數難以確考,視角不同,故說法不一。清葉封《嵩陽石刻集記》卷上著錄《夏日游石淙詩》跋云:“按《書史》稱:‘武后喜作字,嘗出新意,增減前人筆劃為十九字,當時臣下章奏與天下書契,咸用其字。’而文氏《停云館帖》載岳珂《跋唐人摹王方慶通天帖》云:‘金輪御朝,始制十三字。今帖歲月,皆用其體。’當以《書史》十九字為確也。此篇與《封祀壇碑》《秋日宴石淙序》及《潘尊師碣》,如天、地、日、月、初、人、圣、生、星、君、年、正、臣、載、國等字,悉從之。”又見清景日昣《說嵩》卷五《太室原》《太室原二》引《書史》及文征明《停云館帖》載岳珂《跋唐通天帖》說。按,新造字無“生”字。
歸納一下,太后新造字十九字,可分四類:
太后名字:曌(照);
年號: (載初)、(天授)、求全金永生夂王 髟(證圣);
天地歷日: (天)、埊(地)、乙(日)、區出囝(月)、○ (星)、乖刀刀(年)、千(正);
國家君臣:生(人)、圀(國)、平口 (君)、忠(臣)。
說明:囝、(月) 為異體字;武(國) 字,因會意“武”被囚禁而廢止。
載初元年起,所有書寫,一律使用新造字。其中有一部分貞石文字,流傳至今。
《王紹文墓志銘》共九百八十五字,先后使用武太后新造字十三字:
生(人)、乖力力(年)、乙(日)、圀(國)、忠(臣)、熏(載)、(天)、王(授)、平口(君)、區出(月)、千(正)、埊(地)、髟(圣)。
其中“君”字,《王紹文墓志銘》出現三次,一次用新造字,兩次未用,有人以此為“偽作”之證。不知崔融、劉憲《崔釋墓志銘》使用新造字十一字,“君”字出現九次,竟然全部未用新造字。由此充分說明,“ 平口 ”字用與不用,在于書石者臨時把握,與撰文者無關。否則,難以作出解釋。《崔釋墓志銘》比《王紹文墓志銘》早一年入土,又早一年出土,同樣是新出土墓志,至今未見有人指為偽作。杜審言忠于太后,遵守朝廷規定。僅此一點,就能確定《王紹文墓志銘》出于杜審言之手。
崔融、劉憲《崔釋墓志銘》凡七百七十七字,使用新造字十一字:
生(人)、乖力力(年)、乙(日)、圀(國)、忠(臣)、熏(載)、(天)、區出(月)、千(正)、(初)、髟(圣)。
兩相比較,《王紹文墓志銘》多出“授”“君”“地”三字,《崔釋墓志銘》多出“初”字。作者不同,墓主不同,書石者不同,葬地不同,而下葬時間僅相差一年,故使用新造字相同。此則又是至關重要的鑒真依據。
此外,《王紹文墓志銘》大量俗字應用情形,亦可確定此文非當時人不能為。
現存唐人文字,經千余年傳寫、版刻,其原本字形,早已全無孑遺,面目全非。唯有貞石文獻,能夠較為真實保存。墓志是其中大宗。而墓志應用于民間,俗字最多。《王紹文墓志銘》之中之俗字、碑別字,尤其繁多,而且同一文字,前后不一:
叅(參)、吳(吳)、兾(冀)、楊(揚)、號(號)、?(坐)、刾(刺)、羙(美)、隨(隋)、侯(侯)、莭(節)、楤(?、總)、圡(土)、彌(彌)、襯(冠)、筞(策)、苐(第)、従(從)、軄(職)、?(留)、災(災)、苻(符)、乗(乘)、(愆)、劒(劍)、?(等)、岡(罔)、嵗(歲)、 (範)、宻(密)、欎(鬱)
以下文字之俗體,不少屬于手寫體,本人電腦無法輸出:
葉、備、綱、修、涼、叔、條、歷、兆、肈、歷、網、鹓、臧。
由此可見,書志者宋之問書寫習慣如此。有些是碑刻書寫習慣如此,如岡(罔),《芒洛冢墓遺文補遺·李韜崔夫人合祔墓志銘》:“哀哀極,敬尊儀式。”①“冂”內作“乂”、作“又”,微忽之間,難辨細小。又比如“隨”字,又寫作“陏”(如“陏國清寺”),唐人用以代“隋”。現代人不知,故有多本斷句錯誤,將“隨左武侯大將軍”之“隨”屬上句,作“羽林監隨”,造成不詞不句,大錯特錯。
或以為此等問題,正是作假破綻。不知作假心態,務求作真。之所以露破綻,是其刻意所為而力所不逮,是其智力不能達到。而《王紹文墓志銘》則恰恰相反,其所為作,皆不經意,似乎漫不經心。此則所謂游刃有余,而隨心所欲也。此乃作假與作真之分水嶺,試金石。其漫不經心、不經意者,或許是撰志者杜審言,或許是書志者宋之問,均有可能。此類問題屬于疏略,由性格造成。
(二) 文字校正
從校正文字角度論說,《王紹文墓志銘》有一處漫漶,一處訛誤,一處別字,一處衍文,一處漏刻,涉及五個字。除漫漶是后來形成,其余四字,都與書碑、刻碑二人有關。以下逐一校正:
一處漫漶:“潞圀求囗。”
按,當作“潞圀求賢”。理由有三:一,文義順推;二,語詞構成;三,字形比對(銘文有“賢生就縶”)。
一處訛誤:“唐涼州(楤)[?] 管。”
按,二字字形相近,此當是刻碑人過失。
一處別字:“ (騫)[鶱] 彩鳳于詞條。”
按,“騫(qiān) ”與“鶱(xiān) ”,音、義皆不同。唯一相通,是“騫”通“鶱”,騰飛。與“彩鳳”相配,則是“鶱”。《杜詩詳注》卷一《贈特進汝陽王二十二韻》:“筆飛鸞聳立,章罷鳳鶱騰。”注:“一作騫,非。”②又卷二一《奉賀陽城郡王太夫人恩命加鄧國太夫人》:“委曲承顏體,鶱飛報主身。”仇兆鰲注:“曹植書:‘飛鶱絕跡,一舉千里。’”二字字形相近,此亦刻碑人過失。
一處衍文:“延陵(之) 達生,自合孔丘之禮;伯鸞高士,終托要離之墳。”
按,此處為四六駢文句式,四六四六,不容多一“之”字。此應是書碑人過失。
一處脫漏:“系周子晉,肇稱王兮。……勒銘泉戶,庶流芳。”
按,銘文為四字句式,一韻到底。韻腳之后,“兮”字煞尾。此處未留下任何痕跡,說明當時漏刻。最后一字漏刻應補:“勒銘泉戶,庶流芳兮。”
墓志漫漶、訛誤、別字、衍文,屬正常情況,存世唐志幾乎不免。刻意作偽,正是需要時時處處避免的。
五
最后,通過人物世系、行跡、思想、交游等方面綜合鑒真。
(一) 王氏世系
初唐之時,六朝門閥觀念根深蒂固。崔氏為唐代第一大姓,山東世家大族,歷世多登臺閣。《唐會要》卷三六:“貞觀十二年正月十五日,修《氏族志》一百卷成,上之。先是,山東士人,好自矜夸,以婚姻相尚。太宗惡之,以為甚傷教義,乃詔禮部尚書高士廉、御史大夫韋挺、中書侍郎岑文本、禮部侍郎令狐德棻及四方士大夫諳練族姓者,普索天下譜諜,約諸史傳,考其真偽,以為《氏族志》,以崔干為第一等。書成,太宗謂曰:‘我與山東崔、盧家豈有舊嫌也,為其世代衰微,全無官宦人物。販鬻婚姻,是無禮也;依托富貴,是無恥也,我不解人間何為重之?我今定氏族者,欲崇我唐朝人物冠冕,垂之不朽,何因崔干為一等?’列為第三等,合二百九十三姓,千六百五十一家,分為九等,頒于天下。”《貞觀政要》卷七《禮樂》載太宗之言曰:“不論數代已前,只取今日官品、人才作等級。”至太后時期,起用寒族,山東“崔”“盧”大族受到打壓。太后之后,世族又起。唐代進士及第及各級官員,李姓合“宗室李”與“山東李”,故最多,崔居第二。在六朝,瑯琊王姓,天下首姓。即在唐代,崔、李居上,但“舊時王謝”,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影響猶在。唐人墓志,首重世系承傳,衍為墓志格式條款,當然更是墓主一生哀榮,最后風光。世族意識,植入骨髓,終唐之世,難以根除,何況處于初唐時期。
《王紹文墓志銘》:“征其本系,敘其中葉。周年命氏,笙鳳始游于洛濱;晉日承家,貂蟬代興于江左。”此為世譜、世系筆法。如:《元和姓纂》卷五《十陽·王》:“王姓,出太原、瑯邪,周靈王太子晉之后。”《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二中》:“王氏出自姬姓。周靈王太子晉以直諫廢為庶人,其子宗敬為司徒,時人號曰‘王家’,因以為氏。……導字茂弘,丞相始興文獻公。六子:悅、恬、劭、洽、協、薈。洽字敬和,散騎侍郎。二子:珣、珉。珣字元琳,尚書令、前將軍,謚曰獻穆。五子:弘、虞、柳、孺、曇首。曇首,宋侍中、太子詹事、豫寧文侯。二子:僧綽、僧虔。僧綽,中書侍郎,襲豫寧愍侯。生儉,字仲寶,齊侍中、尚書令、南昌文憲公。”其世系為:王子晉……王祥……王羲之……王曇→王修→王守節→王紹文→王嶷、王嵚、王岳、王宗玄。“貂蟬代興于江左”即指東晉、南朝王導、王珣、王曇首、王僧綽、王僧虔、王儉等王家大臣;“笙鳳始游于洛濱”指王子晉。漢劉向《列仙傳》卷上《王子喬》:“王子喬者,周靈王太子晉也。好吹笙,作鳳凰鳴。游伊、洛之間,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此等皆是王氏榮耀。
(二) 隱居行跡
《王紹文墓志銘》說:“賤職非美,閑居可樂。登高累嘆,遠嘉梁竦之言;歸去長懷,載發陶潛之興。適將滿歲,遽循君服。延想一丘,獨留三徑。”所用之詞之典,都是退居歸隱之意。
“閑居”云云,亦指退隱。出于《后漢書·梁竦傳》:“竦生長京師,不樂本土,自負其才,郁郁不得意。嘗登高遠望,嘆息言曰:‘大丈夫居世,生當封侯,死當廟食。如其不然,閑居可以養志,《詩》《書》足以自娛,州郡之職,徒勞人耳。’后辟命交至,并無所就。”
(三) 玄學遺風
《王紹文墓志銘》說:“春林從賞,鶱彩鳳于詞條;秋水談玄,躍雕龍于筆海。侶霞月,狎云松。平懷古人,抗志當代。”效法魏晉清談,崇尚老、莊玄學,至唐初,遺風尚存。
《王紹文墓志銘》:“嗣子嶷、嵚、岳、宗玄等。”
前三子之名,字皆從上部之“山”,唯獨季子之名“宗玄”。“宗玄”者,宗老、莊玄學也。此子生于后期歸隱“談玄”之后。打破名子常規習俗。
唐人名子之文字,偏旁部首大多相同,清一色者居多。諸如:蘇味道四子:子四人:伷、份(“彬”之古字)、倜、倇;其弟味玄一子:偡。見《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四上》。
王綝(字方慶,以字行,相武太后) 之兄:緘、續、繢;其孫俌八子:濡、澄、沐、淮、濟、沼、潤、澗。見《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二中》。
崔陲八子:邠、鄷、郾、郇、邯、鄯、鄲、鄜。見《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二下》。
盧澄五子:岳、屈、巖、巒、?。見《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三上》。盧澄之子屈,其字下部之“山”,既非偏旁,更非部首,僅僅是字形、結構相同。由此可見當時對起名文字趨同之重視。若非特殊情況,一般不會突破。
《舊唐書·李晟傳》:“晟十五子:侗、伷、偕,無祿早世;次愿、聦、總、愻、憑、恕、憲、愬、懿、聽、惎、殷,聦、總官卑而卒,而愿、愬、聽最知名。”李晟之子,前三子之名,字皆從人,蓋早年為河西裨將時所生;后十二子,蓋顯貴之后姬妾所生,其名之字,雖部首不一,而偏旁皆有下部之“心”字,整齊劃一。雖為武將,而有文心。
唐人起名風尚,及王紹文“宗玄”思想與起名之微妙,非作偽者能夠體味。
(四) 人物交游
人物一生,行跡復雜;人與人交游、互動,更是繁復糾葛。期間架構,互相關聯,一發全身。《王紹文墓志銘》:“夫人汝南袁氏,即唐洺州總管、上柱國、郜國公子干之孫,趙州司功權之女也。”按,《陳書·后主紀》:三年春正月,“尚書令江總、吏部尚書姚察、度支尚書袁權、前度支尚書王瑗、侍中王寬居省中。后主聞兵至,從宮人十余出后堂景陽殿,將自投于井。袁憲侍側,苦諫不從,后閣舍人夏侯公韻又以身蔽井,后主與爭久之,方得入焉。及夜,為隋軍所執。”《南史·陳暄傳》:“后主之在東宮,引為學士。及即位,遷通直散騎常侍,與義陽王叔達、尚書孔范、度支尚書袁權、侍中王瑳、金紫光祿大夫陳褒、御史中丞沈瓘、散騎常侍王儀等恒入禁中陪侍游宴,謂為‘狎客’。”此袁權年代稍前,歷官不合。洺州總管袁子干,《舊唐書·竇建德傳》:武德二年,“攻陷洺州,虜刺史袁子干。遷都于洺州,號萬春宮。”《新唐書·竇建德傳》系于八月。唐武德初置總管府,長官為總管。《新唐書·高祖紀》:八月,“甲子,竇建德陷洺州,執總管袁子干。”《資治通鑒》卷一八五唐高祖武德元年:五月,“王德仁既殺房彥藻,李密遣徐世勣討之。德仁兵敗,甲寅,與武安通守袁子干皆來降,詔以德仁為鄴郡太守。”胡三省注:“煬帝改洺州為武安郡,相州為魏郡;此又改魏郡為鄴郡也。”則袁子干隋末已是武安郡通守。通守,隋開皇時置。《隋書·百官志下》:“其后諸郡各加置通守一人,位次太守,京兆、河南,則謂之內史。”《資治通鑒》卷一八七高祖武德二年:八月,“丁未,竇建德陷洺州,總管袁子干降之。”洺州總管可定,而“郜國公”未見。按,《元和姓纂》卷四《二十二元·爰》:“ [濮陽] 晉益州刺史爰邵。唐郜國公子干,代居濮州,狀云其后也。”據《元和姓纂》,爰、袁二姓皆為媯姓,舜后陳胡公滿之后。則爰子干即袁子干。作偽之人,就會受到不同史源制約,即使動用AI智能,畢竟與人腦有別,自然亦是無從措手。
責任編輯 李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