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賊占妻（女） ”故事與中晚唐社會文化考論

〔摘要〕從現有的文獻記載來看，“水賊占妻（女） ”故事最早出現在中唐時期，故事的敘述時間最早也是在天寶年間。這兩個特定的時間段，暗示了這類故事與中晚唐社會環境之間的聯系。水運交通體系的普及與完善、中晚唐時期的官員任職制度以及人口南遷所帶來的日益嚴重的流民問題，都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水賊占妻（女） ”故事的產生。同時，因社會秩序遭到破壞，這類故事還體現了倫理教化意識以及官方維護等級制度的權力意志。總之，中晚唐社會文化催生了這類故事的基本雛形，并影響了后來同類型的故事發展。

〔關鍵詞〕“水賊占妻（女） ”故事 交通 流民 任職制度 倫理教化

所謂“水賊占妻（女） ”型是指“一官員攜家眷由水路赴任，船主心生不良，將官員推墮入水害死，并霸占其妻或女，冒充上任。若干年后，官員之妻女或其子借機復仇”。這類故事此后在中國歷代小說中不斷出現，成為一種獨特的故事類型。目前，雖有學者從復仇、空間以及忠貞觀等角度進行分析，但對于這類故事生成的具體文化環境，卻幾乎無人涉及。從現有的文獻記載來看，中唐時期是“水賊占妻（女） ”故事的歷史起點。事實上，“水賊占妻（女） ”故事本身具有強烈的社會文化印記，與唐代尤其是中晚唐的社會現狀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基于此，本文擬將視角回歸到唐代，通過對“水賊占妻（女） ”故事生成的社會文化環境的考察，分析“水賊占妻（女） ”故事與唐代社會文化之關系，以還原此類故事的創作過程及其具體的文化背景。

一、水上空間：中唐水運交通的發展

“水賊占妻（女） ”故事的一個最突出的特點，或者說區別于其他搶妻或復仇故事的獨特之處便是“水賊”這一施害者。水上空間是水賊的重要依托，不同于陸地空間，水上空間雖然表面上視野廣闊，但由于其特殊的地理環境，實際上比陸地空間更具封閉性和隱秘性。這正是“水賊占妻（女） ”故事形成的關鍵因素。若要探究“水賊占妻（女） ”故事產生的現實原因，就必須考察水上空間在其中起到了怎樣的作用，也就是要考察水運交通的發展狀況。

我國境內有多條大江大河，除“母親河”黃河以外，還有淮河、長江、珠江等，它們都是東西走向，使我國東西交通極為便利。但橫亙在這些水系之間的崇山峻嶺阻礙了南北交通。南北水運交通體系的跨越式發展應在隋唐時期。隋朝大業六年（610），“敕穿江南河，自京口至余杭，八百余里，廣十余丈，使可通龍舟，并置驛宮、草頓，欲東巡會稽”。并陸續開鑿關中漕渠、永濟渠、通濟渠、江南運河等人工運河，開啟了我國南北水運交通發展的新階段。自此，北方地區與南方地區的交流更為便捷。隋朝國運短促，發展水運交通體系的益處最早體現在唐朝，發展的重任亦由唐朝承擔。

有唐以來，政府為維持北方通向江南的道路通暢，不斷疏浚隋朝開鑿的運河，“每年正月發近縣丁男，塞長茭，決沮淤，清明桃花已后，遠水自然安流”，而較少大規模開鑿新的運河。中唐以后，北方藩鎮割據，中央政府賦稅收入依仗南方特別是江南地區，由于漕運的需求，其對南方交通的重視遠超以往，并采取多種措施。如廣德二年（764），為了降低漕運的花費而任命劉晏開汴水：“自喪亂以來，汴水堙廢，漕運者自江、漢抵梁、洋，迂險勞費，三月己酉，以太子賓客劉晏為河南、江、淮以來轉運使，議開汴水。”貞元二年（786） 敕令漕運為“國之大計”：“漕運通流，國之大計，其河水每至春夏之時，多被兩岸田萊，盜開斗門，舟船停滯，職此之由。宜委汴、宋等州觀察使，選清強官專知，分界勾當。”這種對漕運的重視使中原地區與江南地區之間形成了一條穩固且影響較大的水運路線，北方官員赴任南方時往往傾向于選擇這一路線。與韓愈齊名的李翱曾于元和四年（809） 應嶺南道節度使楊於陵征召，自東都洛陽赴嶺南幕府，途中作《來南錄》，逐日記載自正月始行至六月至廣州的行程：

自洛州下黃河、汴梁過淮至淮陰一千八百有三十里，順流。自淮陰至邵伯三百有五十里，逆流。自邵伯至江九十里。自潤州至杭州八百里，渠有高下，水皆不流。自杭州至常山六百九十有五里，逆流，多驚灘，以竹索引船，乃可上。自常山至玉山八十里，陸道，謂之玉山嶺。自玉山至湖七百有一十里，順流，謂之高溪。自湖至洪州一百有一十八里，逆流。自洪州至大庾嶺一千有八百里，逆流，謂之漳江。自大庾嶺至湞昌一百有一十里，陸道，謂之大庾嶺。自湞昌至廣州九百有四十里，順流，謂之湞江。出韶州謂之韶江。

因該文是李翱對自身赴任經歷的記錄，故具有較高的真實性。李翱赴任嶺南，并未走陸路直接南下，而是繞路東行沿運河南下，這既與水路出行的舒適度較高有關，又反映了運河對于人們出行的影響。而從其路線多為水路來看，水運交通的覆蓋面已較為寬廣。

不僅如此，朝廷還在內地開浚了多條河渠，以聯結諸多水系，如“元和中，節度使嚴礪自縣而西疏嘉陵江二百里，焚巨石，沃?以碎之，通漕以饋成州戍兵”。嘉陵江的疏通有利于黃河和長江水系在內地的交流，加強了政府與山南西道、劍南道的聯系，政府官員可以經渭水西行，再沿嘉陵江南下至山南西道。除此之外，還大規模開鑿了靈渠：“寶歷初，觀察使李渤立斗門十八以通漕，俄又廢。咸通九年（868），刺史魚孟威以石為鏵隄，亙四十里，植大木為斗門，至十八重，乃通巨舟。”靈渠上聯湘水，下通漓水，溝通了長江和珠江兩大水系，使我國水運交通體系更為完善。

“水賊占妻（女） ”故事中官員赴任的路線亦可作為例證，如下表所示四篇小說，有三篇小說中的官員是由北往南赴任，僅《陳義郎》中彝爽為從東往西行。

小說中的人物從中原赴任南方不同地區，都如崔尉一般“賃舟而去”。以《陳義郎》為例，陳彝爽從東洛赴任蓬州儀隴令，在即將到達之時卻被友人所害：“及去儀隴五百余里，磴石臨險，巴江浩渺，攀蘿游覽。茂方忽生異志……抽金錘擊彝爽，碎顙，擠之于浚湍之中。”從其在距儀隴五百余里的巴江遇害可以推測，彝爽所走路線應經由嘉陵江。彝爽自東洛啟程，西行至西安，繼續向西沿渭水至興州：：“興州沿江流南下，經三泉，利州，閬州，果州，合州，至渝州，為山劍區南北交通一干線……由利州水道至閬中……由閬州東行微南三百里至蓬州治所大寅縣，廣德元年更名蓬池，濱流江水。”“興州沿江流南下”便是沿嘉陵江南下，而從“閬州東行微南三百里至蓬州”可以推測小說中的“巴江”或為嘉陵江的一段。嘉陵江的疏通為水運提供了便利，小說中的陳彝爽也就有較大概率選擇此條路線赴任。

由于唐朝在隋朝大運河的基礎上不斷疏通開鑿，中唐以后又加大了對運河漕渠的修繕力度，使得水運交通體系的發展邁入新的階段。水運交通體系的完善使越來越多的人選擇水路出行，水上搶劫變得有利可圖，水賊便應運而生。水賊群體愈發壯大，在社會上產生了較大影響。杜甫送友人赴任時不忘叮囑“況兼水賊繁，特戒風飆駛”。便是對這種風氣的反映。再加上水上環境獨有的封閉性和隱秘性，使更多人鋌而走險，做出殺人越貨的勾當。《崔尉子》中舟人孫氏便是如此：“不數程，晚臨野岸。舟人素窺其囊橐，伺崔尉不意，遽推落于深潭。”在種種因素影響下，水賊遂以施害者的面目出現在搶妻復仇故事中。

二、任職制度：官員的赴任之旅

“水賊占妻（女） ”故事中的受害者大多是官員，他們之所以都在赴任途中遇害，與唐代的科舉及官員任職制度有著密切關聯。

唐代文人進士及第后，還要參加吏部的關試，通過后成為吏部的選人。此時文人便有了參與吏部銓選的資格，但仍需守選三年，參與吏部冬集方可授官。《冊府元龜》卷六三五《銓選部·考課一》載開元三年（715） 六月詔令：“其明經、進士擢第者，每年委州長官訪察，行業修謹、書判可觀者，三選聽集。”這里所提及的“三選聽集”即守選三年后方可參加吏部冬集進行授官。同書《貢舉部·條制三》亦載大和九年（835）十二月中書門下所奏：“起來年進士及第后，三年任選，委吏部依資盡補州府參軍、緊縣簿尉。”這說明即使到晚唐時期，進士及第后仍需守選三年才能授官。《陳義郎》中陳彝爽科舉及第后便是守選幾年后才得以授官：“彝爽擢第，歸娶郭愔女。……天寶中，彝爽調集，受蓬州儀隴令。……彝爽固請茂方同行，其子義郎，才二歲，茂方見之，甚于骨肉。”陳彝爽擢第后歸家娶妻，在授官赴任時其子已二歲，由此可推測彝爽在家至少守選三年。

及至中唐以后，中書門下奏曰：“然猶慮拘條格，或失茂異，遂于其中設博學宏詞、書判拔萃、《三禮》《三傳》《三史》等科目以待之。今不限選數聽集，是不拘年數考數，非擇賢能之術也。”朝廷新設科目選，意非打破授官前需守選的制度，而是在守選人員范圍內為有才之士大開方便之門。此后，進士及第者可憑借才能跳過守選的步驟，直接做官。即使不能通過科目選，亦有其他出路。此時藩鎮眾多，幕府大興，求職于幕府成為守選人員的另一選擇。“事實上唐代中后期的文士很多應使幕之聘以作進身之階的，發展到宋代進士出身必先任幕職。”任職幕府在中晚唐已成為文人更快升遷的必經之路。歐陽修《唐武侯碑陰記》亦云：“唐諸方鎮以辟士相高。故當時布衣韋帶之士，或行著鄉閭，或名聞場屋者，莫不為方鎮所取。至登朝廷，位將相，為時偉人者，亦皆出諸侯之幕。”無論是及第進士，還是落第文人，都前往各地幕府求職，以此獲得進入官場或更快升遷的資格，文人出行的頻率因此大增。

文人經吏部冬集授官后，仍然無法避免四處奔波的命運。一方面，原籍回避原則在中唐以后逐漸制度化，在授官時往往不能回本地做官。永泰元年（765） 詔令明確規定：“不許百姓任本貫州縣官及本貫鄰縣官，京兆、河南府不在此限。”元和三年（808） 亦有敕令：“其觀察使、刺史所舉人，不得授以本州府縣令。”文人要做官，便只能攜家眷前往外地，如《劉弘敬》中官員之女自述被劫經過：“某代為名家，家本河洛。先父以卑官淮西，不幸遭吳寇跋扈。”若能在本地做官，官員無需帶家眷出行，也就能免于搶劫之災。另一方面，官員任期短，遷轉快，前往不同地區任職的頻率較高。《新唐書·選舉志下》載：“凡居官必四考，四考中中，進年勞一階敘。”“四考”即每年一考，經四考后任滿離職。也就是說，官員擔任某一職位最多四年。這是中唐以前的情況，代宗即位后，頒布詔令：“州縣官，自今已后，宜令三考一替。”進一步將官員的任職期限縮短為三年，赴任外地的次數也多于以往。我們不妨參照中唐時期禮部尚書張仲方，一生做過二十五任官，白居易為其撰寫墓志銘，稱其“入仕四十載，歷官二十五，享年七十二。”四十年做過二十五任官，平均兩年換一次官職，為官經歷可謂豐富。

此外，中晚唐時期中央政府對地方的控制能力削弱，地方官員往往具有較大的權力，中央官員不再排斥去地方赴任。劉詩平將唐朝分為太宗至玄宗和肅宗至懿宗兩個時期，統計兩個時期中央與地方官員遷轉的數量，發現后期中央遷往地方的官員數量遠超前期，并指出：“此時內外官員的互相遷轉得以制度化、地方的行政職務成為一種更好的升遷資歷，士人迷戀朝廷、不樂外任的社會觀念與仕宦風氣遂逐漸消失。”劉氏所言主要指宰相、尚書、侍郎等中央官員與刺史（包括節度使、觀察使） 之間的遷轉情況。這一現象的出現，與中唐以來度支使、鹽鐵使等使職增多有關。中央官員以各種使職出任地方，在官員的任免權上有很高的自由度，如韓佽“元和初第進士。自山南東道使府入為殿中侍御史。累遷桂管觀察使，部二十余州，自參軍至縣令無慮三百員，吏部所補才十一，余皆觀察使商才補職。”三百名官員僅有十分之一是吏部任免，這種任免權的自由讓出任地方的官員權力過大，從而進一步擴大其政治影響力，為以后的升遷奠定基礎。正因如此，中央官員“不樂外任的社會觀念與仕宦風氣逐漸消失”，從中央赴任地方的官員越來越多。

簡言之，科舉制度雖然實現了為朝廷網羅天下人才的目的，卻也造成了官位供不應求的問題。為緩解矛盾，朝廷不得不實行守選制，守選人員需等待一年以上才能做官。中唐以后，幕府的興盛以及科目選的設置，為守選人員提供了新的做官出路。再加上此時原籍回避原則制度化、官員在職期限縮短以及仕宦風氣的轉變，都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官員頻繁出行。“水賊占妻（女） ”故事便是在這一背景下產生，《崔尉子》之崔氏、《劉弘敬》之蘭氏、《陳義郎》之陳氏以及《李文敏》之李氏，他們皆是因授官而踏上死亡之旅，最終成為這類故事中的主要受害者。

三、流民困境：水賊該何去何從

“水賊占妻（女） ”故事中的水賊身上具有強烈的階層屬性，其背后代表的是流民階層。他們往往處于社會底層，沒有穩定或充足的生活來源。“流民被公認為‘人類生活中最不安定者’。他們無以謀生，往往鋌而走險，越軌犯禁，導致社會的動亂不安。因此，流民問題的嚴重程度，歷來是社會治亂興衰的一個標志。”中唐以后水賊猖獗，與安史亂后日益嚴重的流民問題有著密切關聯。

天寶末年，安史叛亂，北方地區陷入一片戰火中。為逃避戰亂，百姓紛紛南遷。大批流民涌入江淮、荊襄等地，中原一度人煙斷絕。“東周之地，久陷賊中，宮室焚燒，十不存一。百曹荒廢，曾無尺椽，中間畿內，不滿千戶。井邑榛棘，豺狼所嗥，既乏軍儲，又鮮人力。東至鄭、汴，達于徐方，北自覃懷，經于相土，人煙斷絕，千里蕭條。”安史之亂被平定后，人口南遷仍在進行當中。此時北方藩鎮割據，各方勢力互相征戰。出于自保或擴張的目的，藩鎮努力提升軍事實力，不斷剝削治下的普通百姓。如《舊唐書》載：“承嗣不習教義，沉猜好勇，雖外受朝旨，而陰圖自固，重加稅率，修繕兵甲，計戶口之眾寡，而老弱事耕稼，丁壯從征役，故數年之間，其眾十萬。仍選其魁偉強力者萬人以自衛，謂之衙兵。”田承嗣為增強軍事實力，不惜“重加稅率”，使“老弱事耕稼，丁壯從征役”。戰亂的威脅以及藩鎮的壓榨，促使百姓持續不斷地逃往南方。

然而，南遷的流民卻并未因此過上安穩的生活，這與中唐時期朝廷的稅收狀況有關。北方藩鎮割據，朝廷稅收全靠南方支撐，為維持財政收入，不得不巧立各種苛捐雜稅名目，以致“科斂凡數百名，廢者不削，重者不去，新舊仍積，不知其涯。”為繳納賦稅，“百姓竭膏血，鬻親愛，旬輸月送，無有休息。吏因其苛，蠶食于人。”被逼無奈后，百姓只得聚眾為盜。據《資治通鑒》載，寶應元年（762） 建寅月，朝廷為解決財政危機，重征江淮之地稅：

租庸使元載以江、淮雖經兵荒，其民比諸道猶有貲產，乃按籍舉八年租調之違負及逋逃者，計其大數而征之；擇豪吏為縣令而督之，不問負之有無，貲之高下，察民有粟帛者發徒圍之，籍其所有而中分之，甚者什取八九，謂之白著。有不服者，嚴刑以威之。民有蓄谷十斛者，則重足以待命，或相聚山澤為群盜，州縣不能制。

江淮地區民眾雖免于戰亂災害，卻仍苦于朝廷重稅，最終走上了盜賊道路。《劉弘敬》中的官員“不幸遭吳寇跋扈，因緣姓與國同，疑為近屬，身委鋒刃，家仍沒官，以此湮沉，無處告訴。”所謂“吳寇”者或許就與江淮地區百姓被賦稅逼為盜賊有關。

由此看來，南遷至南方地區的流民，實際上仍未擺脫被壓榨的命運，即使獲得了土地，仍有可能在賦稅的壓力下拋棄土地，再次成為流民。《中國流民史（古代卷）》在論述土地兼并導致流民產生時指出：“在這一血腥過程中，農民不斷地走向無地化，走向破產，最終被拋向社會，成為流民。”當時的民眾雖非因土地兼并成為流民，卻因戰亂或賦稅壓力而放棄土地。在此背景下，有的百姓占據山澤為賊，如《新唐書》載“永泰初，宣饒劇賊方清、陳莊西絕江，劫商旅為亂，支黨槃結”，“初，州有盜劫貢船，捕吏取濱江惡少年二百人系訊，徽按其枉，悉縱去。”水賊數量越來越多，形成了大規模的犯罪團伙。還有的百姓不愿作賊，但又苦于各種苛捐雜稅，繼續逃往外地，但其歸宿仍有可能是成為盜賊。因為“對于流民來說，生存是首位的問題，對‘職業’選擇考慮并不多。在經過一段時間的動蕩整合之后，他們大致有以下幾種歸宿或生存方式：乞討流浪，打家劫舍，回歸故土，淪為豪強的私屬、棄農。”縱觀這幾種生存方式，在動蕩的社會中，乞討流浪顯然不能維持生計；而回歸故土和淪為豪強的私屬、棄農，則與躲避剝削而出逃的初衷相違背。因此流民的歸宿實際上只剩下打家劫舍。

當流民無法滿足生存的需求時，便會走向犯罪的道路。美國社會學家羅伯特·K.默頓指出：“大規模的越軌行為只有在下述情況下才會發生，一個文化價值系統將某些人人都有的共同成功目標實際上完全置于其他一切目標之上，而對其中相當一部分人來說，社會結構卻嚴格限制了或完全堵死了達到這些目標的得到認可的途徑。”對于安土重遷的古代人民來說，失去土地成為流民，就意味著失去了追求穩定生活的資格。而缺少謀生技能的他們，即使能夠從事其他行業，也難以過上平穩的生活，成為盜賊似乎是他們過上理想生活的唯一出路。如《崔尉子》中的船戶孫氏，載客運貨的傭金極為低廉，能否娶妻生子、過上安穩的生活尚未可知，只有殺害崔氏，搶占其財產和妻子，才能擺脫當前的困境。

概而言之，安史之亂導致了歷史上第二次大規模人口南遷，中唐時期朝廷和藩鎮對治下百姓的壓迫使人口持續遷移，流民問題日益嚴重。無論是外部的社會環境，還是流民自身的階級限制，都決定了民眾在成為流民后，難以通過合法的方式過上較為平穩的生活。水賊殺夫搶妻的行為也就得到了解釋：正是由于自身處于艱難的生存環境，才使得他們傾向于以犯罪的手段獲取錢財或官職。對那個時期的水賊來說，殺夫奪妻是最快捷，也是最簡單的追求理想生活的方式。而唐代小說家將“水賊占妻（女） ”故事寫入小說中，便與當時的社會現象有關。至于第一次大規模人口南遷同樣造成了流民問題，卻沒能形成這一故事的雛形，則與南北朝時期水運交通體系發展較為落后、各政權割據下官員遠赴外地的情況較少有關。這也說明“水賊占妻（女） ”故事的形成乃是由多個因素影響，當這些因素同時出現在中唐時期，該類故事也就順勢而生，進而演變成一種獨特的故事類型。

四、官方意志：倫理教化與權力重建

如前所述，水運交通的發展、官員的任職制度以及流民問題等因素，與“水賊占妻（女） ”故事的形成有著緊密的聯系。與此同時，我們還不能忽視中晚唐時期的政治局勢，小說中包含的倫理教化意識與之密切相關，這種教化背后隱藏了重建官方權力體系的意圖。“水賊占妻（女） ”故事中水賊搶妻的行為、復仇者對法律的無視以及官員對婦女復仇行為的贊揚正來源于此。

中唐時期，藩鎮無視朝廷號令，社會等級秩序一度受到破壞。“水賊占妻（女） ”故事中水賊殺官搶妻，處于社會底層的人向中高層發起挑戰，正是等級秩序紊亂的表現。李萌昀曾將舟船的各個空間劃分尊卑等級，并認為“對船戶來說，劫殺客人是對尊卑界線的挑戰，隱含改變底層身份的希冀。在界線突破的瞬間，原有的尊卑秩序完全顛倒……通過對上層女性之占有，徹底改變自己的底層身份，顛覆尊卑之間的差別。”洵為有識，水賊劫殺上層人士，占有他們的妻女，獲得財產或官職，以此打破了原有的尊卑秩序。水賊占妻（女） 不僅僅“隱含改變底層身份的希冀”，還體現了他們脫離生存困境的企圖。如《陳義郎》中茂方所言：“事既如此，如之何？況天下四方人一無知者，吾便權與夫人乘名之官，且利一政俸祿，逮可歸北，即與發哀。”看似無奈的話語實則暗含了茂方殺害彝爽的真正目的：冒名赴任。其他小說中的水賊亦是如此，出于生存的需求，他們不得不鋌而走險劫殺上層官員。

復仇者對法律的無視，亦是社會秩序遭到破壞的表現。如《謝小娥傳》小娥尋得仇人后并未報官，而是潛伏在仇人身邊伺機將其殺害，雖然“潯陽太守張公，喜娥節行，列聞廉使旌表，乃得免死。”但仍不能改變小娥觸犯法律的事實。據《唐律疏議》卷十七“謀殺人”條：“諸謀殺人者，徒三年。已傷者，絞。已殺者，斬；從而加功者絞，不加功者流三千里；造意者雖不行仍為首，雇人殺者，亦同。”卷二十四“強盜殺人不告主司”條載：“諸強盜及殺人賊發，被害之家及同伍即告其主司。若家人、同伍單弱，比伍為告。當告而不告，一日杖六十。”可以看出，小娥犯了殺人罪和知情不告罪，后者刑罰較輕，但前者已是死罪。“親屬為人殺私合”條稱：“諸祖父母、父母及夫為人所殺，私和者流二千里……雖不私和，知殺期以上親，經三十日不告者，各減二等。”這條律法禁止被害者家屬與仇人私自和解，與上面“強盜殺人不告主司”條都主張由官府處理殺人事件，這說明官府雖然支持復仇，但未經法律途徑的私下復仇是不被允許的。所以小娥在未報官的情況下私自復仇，只有依靠官府旌表其節行才得以免死。韓愈《復仇狀》亦稱：“蓋以為不許復仇，則傷孝子之心，而乖先王之訓；許復仇，則人將倚法專殺，無以禁止其端矣……言將復仇，必先言于官，則無罪也。”主張復仇之前先告官，可以免罪。

包弼德認為：“唐朝已經造成了一個道德敗壞的圈子：那些負責為‘士人之學’樹立標準的朝廷官員，本身就看不到一個道德秩序中‘遠者大者’的問題。由于從來沒有獲得德行的準則，士就缺少必要的精神支柱在安祿山和史思明（卒于761年） 的叛亂中站穩立場。安祿山‘一呼而四海震蕩’。”在安史之亂中，所謂的世家大族未能維護王朝統治，士大夫在叛亂中的表現令人失望。之后，北方藩鎮林立，朝廷昔日的權威不再，以往的社會等級秩序受到極大沖擊，有識之士開始意識到倫理教化的重要性。正因如此，小說中妻子為夫報仇并受人們贊揚，展現出作者的倫理教化意識。妻子堅持為夫報仇，正是其倫理道德觀的體現。妻子必須始終忠于丈夫，無論經歷多少年，妻子都有為丈夫復仇的義務。《陳義郎》郭氏與仇人共同生活十七年，見到沾血衣衫后，仍義無反顧地放棄現在的生活，選擇為夫報仇。作者通過描寫婦女們為夫報仇的貞節行為，表達對倫理道德的推崇與維護，并希冀以此為榜樣規范人們的社會行為。

從另一方面來說，由于水賊大多處于社會底層，其殺人奪妻的行為逾越了等級秩序，威脅到了上層階級的權力。妻子對水賊的復仇，更像是上層階級對水賊破壞等級秩序、挑戰上層權威的懲罰。在小說中，官員旌表妻子殺賊復仇，又為其免罪，便展現了上層階級對妻子為夫報仇的肯定。法國學者米歇爾·德·塞爾托在《歷史書寫》一書中提到：“命名既像是‘參與一種體系’，也像是‘進入符號象征’。通過這些詞語，依據各種程序，女中魔者可以進入到一種文化為其所提供的符號化體系中，為自己無聲的肉體或意愿找到出路。”也就是說，對某一事物的命名，能將其置入某一體系當中。復仇者被“命名”為節義之婦，實際上體現了她們對男性權力體系的依附。妻子節義的形象越強化，其對男性權力的依附性就越強。在某種程度上，處于男性權力體系的妻子，其節義之行唯有依靠官員的贊揚得以實現，也只有在官方權力體系中，其節義之行才有價值。

《謝小娥傳》中的小娥復仇之后，“歸本里，見親屬。里中豪族爭求聘，娥誓心不嫁。”這些豪門貴族對小娥大加贊賞并爭相求聘，并不是小娥本人有多優秀，而是她為夫報仇的行為得到了他們的認同。對小娥的求聘實際上強化了權力意志對妻子宣揚的忠貞觀念，從而達到了倫理教化的目的。這種對妻子忠貞節義的宣揚，是官方意志對中晚唐社會秩序紊亂、朝廷權威受損的正面回應。“水賊占妻（女） ”故事中對丈夫忠貞節義的妻子形象，正是官方為地方藩鎮樹立的榜樣。

綰結而論，“水賊占妻（女） ”故事出現于中唐以后，與中唐特殊的社會文化背景有著密切關聯。水運交通的發展、官員任職制度的改變以及流民問題的日益嚴重，都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這類故事的形成。當時社會秩序遭到破壞，一些有識之士意識到倫理教化的重要性，開始宣揚倫理道德，影響了小說家的創作。其背后隱藏的官方權力意志，同樣滲入到小說中，豐富了這類故事的文化內涵。自此之后，“水賊占妻（女） ”故事作為一種獨特的故事類型，在后世小說中不斷出現。

責任編輯 卞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