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圜及其杜詩注發微

〔摘要〕卞大亨、卞圜父子均為南宋前期著名的文學家，然《宋史》無傳。卞圜生平事跡史料多自地方志及目錄史志中鉤沉，其著述均散佚，惟有杜詩注釋若干條有賴各家集注傳抄，得以保存。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保存“卞圜注”最多，南宋校訂本《文苑英華》引用部分異文，《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錢注杜詩》亦有征引，結合選本、詩話筆記所載，可集腋以觀。“卞圜注”在校刊異字、地理名物辨析、詩史互證、輯佚及辨偽等方面價值頗高。亦能反映南渡基層文人注杜的身份認同與情感共鳴。

〔關鍵詞〕杜甫 卞大亨 卞圜 注釋 身份認同

宋代杜集注本中常出現的“卞圜曰”“卞氏刊”內容為兩宋之際卞大亨、卞圜父子的杜注。“卞圜注”最早出現在《文苑英華》校訂本中，與此同時的《杜工部草堂詩箋》征引最多，《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在“蔡箋”基礎上存傳“卞圜注”，其余清本杜集，如《錢注杜詩》《杜詩詳注》均在此范圍內征引。陳穎《清代杜詩辨偽學史研究》、張超《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研究》有“卞圜注”相關研究，但并不全面。現從卞大亨、卞圜父子生平事跡及其注杜情況入手，爬梳史料，鉤沉南宋初年讀杜主體的事跡、注杜價值，以求有補于宋史及杜詩注。

一、卞圜生平及仕途

卞大亨、卞圜父子二人生卒年皆不詳，其鄉郡亦有泰州、海陵、象山之說。《寰宇通志》卷十九列“卞圜為泰州人”，卷三十列“卞圜為象山人”，并存兩說。卞圜位在名宦，但仕途僅記有昌化令、揚州倅，不知其具體為官事宜，亦未見相關梳理，現就所輯材料一一詳述。

明凌迪知輯《古今萬姓統譜》中詳細介紹了卞氏父子生平。“卞姓”條下錄：

卞大亨，字嘉甫，先泰州人，初由鄉舉入太學，升舍有聲。靖康中攜二子走行在，丞相范宗行以遺逸薦。后，特恩調懷寧簿。未幾，隱居象山。手植萬松于徑，行吟其間，自號松隱居士。好讀《左氏傳》及遷、固諸史，為詩歌擬杜少陵，素習養生，精醫卜之書，著《松隱集》二十卷、《尚書類數》二十卷、《改注杜詩》三十卷、《傳信方》一百卷。子圜登梁克家榜進士，授揚州倅，人稱“卞夫子”。

卞圜，字子東，象山人，性穎異，于書無所不讀。入太學，蜚騰英譽，人號“卞夫子”。登紹興三十年進士第，授揚州倅，著《論語大意》二十卷，行于世。

由材料可知，卞大亨，字嘉甫，號松隱居士，祖籍泰州。靖康中南渡行在，隱居象山，故有“泰州”“象山”兩說。而《劉賓客嘉話》跋語中卞圜自稱海陵人，其云：

右韋絢所錄《劉賓客嘉話》，《新唐書》采用多矣，而人罕見全錄。圜家有先人手校舊本，因鋟板于昌化縣學，以補博洽君子之萬一云。乾道癸巳十一月旦，海陵卞圜謹書。

明都穆云：“予家舊藏《論語大意》《孟子大意》二書，皆宋刻本而無著書人名。嘗觀《文獻通考》，以二書為卞圜撰，亦不書其鄉郡。后見《劉禹錫嘉話》有圜跋語，始知圜為宋海陵人，海陵即今之泰州。”據《宋史》載，泰州，北宋為東路十州之一，南渡后為淮南東路，“泰州，上，海陵郡”。故海陵、泰州實為一地，由此可知卞圜籍貫為泰州（今江蘇泰州），北宋生人，“靖康之變”后隨父走行在，遷居象山，亦被稱為象山人（今浙江寧波）。但若以卞圜之意，應錄其祖籍海陵（泰州）。自明以后，浙江地區如《（嘉靖） 寧波府志》《（雍正） 浙江通志》等均在“選舉”條下著錄卞圜為象山人，而江蘇地區如《（嘉慶） 揚州府志》在“選舉”條下著錄卞圜為泰州人。

關于卞圜的字，《杜集敘錄》作“字養直，一作子東，又作子車”。史載子東、子車均有，作“子東”者如上述《古今萬姓統譜》，作“子車”者如宋《（寶慶） 四明志》、明《（嘉靖） 寧波府志》，以“東”“車”二字相仿，或有魯魚亥豕之誤。因最早可追溯到宋《（寶慶） 四明志》“子圜，字子車”，疑從“子車”為正。

由上文材料可知，卞圜父親卞大亨不慕仕途，不羨虛名。“丞相范宗行以遺逸薦。后，特恩調懷寧簿。未幾，隱居象山”。丞相范宗尹，曾因卞大亨隱士身份推薦于朝，朝廷恩準卞大亨赴懷寧簿之職，但卞大亨無意仕途。以范宗尹為宰相時間推測，約在紹興元年（1131），卞大亨隱居象山。從現有資料看，范宗尹與卞大亨沒有交情，但就兩人的經歷而論，應與宋代取士之“三舍法”有關。卞大亨“升舍有聲”，范宗尹則剛好作為宣和三年（1121） 廢除“三舍法”取士的最后一年，以“上舍登第”。所以，或可大膽猜測，卞大亨與范宗尹在太學有交情。若以范宗尹（1100-1137） 的生年來推卞大亨，則其建炎元年（1127） 約30歲。又以此時卞圜5-10歲為論，在紹興三十年（1160） 及第時，卞圜已至不惑之年上下。相比于未弱冠即入太學的學生而言，卞圜在太學被稱為“卞夫子”，也很合理。

關于卞圜的仕途，宋《（乾道） 四明圖經》、宋《（寶慶） 四明志》、元《（延祐） 四明志存》、明《寰宇通志》、清《（嘉慶） 揚州府志》等均載卞圜為紹興三十年梁克家榜進士，無異議。卞圜進士試后所任官職史載不詳，方志多作“登梁克家榜（紹興三十年） 進士第，授揚州倅”，而史載其乾道八年（1172） 任職昌化。

王之道（1093-1169）《相山集》中有《和卞養直見示三絕簡圣書》云：

看君落筆走云煙，想見新豐醉少年。龍脊舊堆騏驥種，義方今服乃翁賢。

楊柳陰中乳燕飛，馬頭寒峭怯單衣。胡麻知有誰人種，應怪東游未即歸。

遲日輕風過雨天，笑聲何處送秋千。清明已逼長安近，寄語先生快著鞭。

王之道，字彥猷，廬州濡須人。因忤秦檜，仕途不順，隱居相山二十年，與卞大亨為同輩人。其詩中所贊之“圣書”或為卞圜著《論語大意》。“落筆云煙”對其文筆、文意、文思的贊許，“新豐少年”對其豪邁氣概、精神風貌的認可，并以“乃翁賢”，連同其父卞大亨一并給予褒揚。由“寒峭”、“楊柳”初發、胡麻得種時知，詩作于清明之前。又有“長安近”“快著鞭”語，推測為紹興三十年進士及第前后。

《宋史》載，高宗紹興三十年三月癸卯“賜禮部進士梁克家以下四百一十二人及第、出身”。“仁宗嘉祐四年（1059） 至南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 自狀元以下，授八品以下官……狀元均降等授官……第二名至第三名也相應降官”。《宋史·梁克家傳》載其“紹興三十年，廷試第一，授平江簽判”。恰與其授官品級相符。縱觀梁克家的仕途升遷：狀元及第，從八品的平江簽判到平調秘書省正字，遷正八品著作佐郎，后累遷至正四品中書舍人。卞圜“揚州倅”一職，意為“任揚州的通判”，依據《元祐官品令》“上州通判，正七品，中、下州通判，從七品”，揚州屬淮南東路“大都督府，廣陵郡，淮南節度”，任揚州通判應為正七品。另卞圜“乾道中為昌化令”，昌化縣屬臨安府，為畿縣，而畿縣令為正八品。綜上所述，揚州倅及昌化令均不是卞圜釋褐之官，有待再考，且先任昌化令再任揚州倅，若“揚州倅卒”之“卒”字不衍，亦說得通。爬梳史料，稱“卞倅養直”“揚州倅卞公”較多，可知卞圜所任最大官職可能是揚州倅。

卞圜為人正直，其歷任官職皆政績斐然，為百姓愛戴。卞圜在乾道八年任昌化令期間，做過三件大事：第一，發展昌化縣的基礎設施，“令卞圜始創園亭堂宇，滴翠堂、朝陽堂、三瑞堂……”第二，闡教崇文，“令卞圜始增廣略具學制”。第三，修地方志，“圜以成化志補”。從卞圜的政績可觀其敦厚醇儒之風，對學校的興建、管理見其寄希望于新秀，修地方志見其對文化的尊崇。杜甫有詩《題衡山縣文宣王廟新學堂呈陸宰》詩，欽佩小邑縣尹以振興文教為根本。《昌化縣學門記》載，“吾邑之學作于錢公，而闡教崇文昉于卞公圜，由卞而后，令時得賢，故學賴不廢，才日以成”。《浙江通志》載，錢孜曾為昌化令，舉學校與錢冰、卞圜齊名，“元凌緯《唐山紀事》有‘美政思錢卞’之句”。卞圜振興地方文教，其卓識可見。

二、杜詩“卞圜注”鉤沉

宋《（寶慶） 四明志》、明《續文獻通考》等文獻均錄卞大亨著為《改注杜詩》，周采泉《杜集書錄》、張忠綱《杜集敘錄》中梳理卞氏父子著錄為《卞氏集注杜詩》。《（延祐） 四明志》著錄為“卞圜字養直，注少陵集”，后《（雍正） 浙江通志》據此命名的“杜詩注”，應是泛指。鄭慶篤《杜集書目提要》著錄為“卞圜著《杜詩注》”是不準確的。就其父子關系論，應為卞大亨先著《改注杜詩》，其子卞圜繼而注杜，成《卞氏集注杜詩》，現已佚。卞氏父子中卞圜較為有名氣，后出集注杜詩所引皆標以“卞圜注”。

彭叔夏《文苑英華辯證》提及“近卞圜注杜詩，亦載此篇”，從時間上看，卞圜紹興三十年進士第，《卞氏集注杜詩》成書應在宋孝宗時期（1163-1189），“蔡箋”成書于嘉泰四年（1204），蔡夢弼有機會得見全書，“蔡箋”征引了大量“卞圜注”，并作為重要杜詩注本，推進了“卞圜注”的傳承。其中明確標明的多達30條，引用而未出注的，已不可估算。經核實，《黃氏補千家注紀年杜工部詩史》中未見“卞圜注”。樓鑰（1137-1213）《攻媿集》1條，《文苑英華》校訂本有標明“卞氏注”字詞異文的近10條。《文苑英華辯證》辨偽1條。

現以“蔡箋”中所標明“卞圜注”為主，摘錄如下：

1.“豈無青精飯”下：卞圜曰：青或作“菁”，一作“籸”，一作“?”，一作“粹”。（《贈李白》卷一4頁）

2.“苦乏大藥資”下：卞圜曰：大，一作“買”。葛仙翁語弟子張恭云：吾不得治作大藥，今當尸解去。（同上5頁）

3.“塵埃不見咸陽橋”下：卞圜曰：秦獻公元年，城櫟陽，徙都之。注：今萬年是也。又，孝公十二年作為咸陽，筑冀關，徙都之。韋昭云：秦所都，武帝更名渭城。應劭云：今長安也。按《關中記》：孝公都咸陽，今渭城是也，在渭北。始皇都咸陽，今城南大城是也。名咸陽者，山南曰陽，水北亦曰陽。其地在渭水之北，又在九嵕諸山之南，故曰咸陽。（《兵車行》卷二36頁）

4.《春日憶李白》題下注：卞圜曰：李太白才逸氣豪，與陳拾遺齊名。其論詩云：“梁陳已來，絕薄殊極，沈休文又尚聲律。將復古道，非我而誰？”故陳、李二集，律詩全少。又嘗言：“興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況束于聲律俳優？”故戲公曰：“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只為從來作詩苦。”（卷二43頁）

5.“破膽遭前政”下：卞圜曰：前政，謂蕭炅也。（《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卷四117頁）

6.“應指釣璜溪”下：卞圜又謂，甫意以己之“陪羽獵”對彼之“釣璜溪”，美說為帝師，以呂尚比之也。（《奉贈太常卿均二十韻》卷五144頁）

7.“府中羅舊尹，沙道尚依然”下：卞圜曰：于兢《大唐傳》：天寶三年，因蕭京兆炅奏，于要路筑甬道，載沙實之，屬于朝堂。（《遣興五首·其三》卷七214頁）

8.“曉漏追趨青瑣闥”下：趨，卞刊作“飛”。（《贈獻納使起居田舍人澄》卷八252頁）

9.“長安城頭頭白烏”下：頭白烏，卞圜作“多白烏”。（《哀王孫》卷九285頁）

10.《雨過蘇端》題下注：卞圜曰：端時白衣。《唐科名記》：端明春始及第。公時在左掖，妻孥尚客鄜畤，春后始還京。（卷九306頁）

11.“羌父豪豬靴”下：海陵卞圜曰：本草注：?，豪豬，亦名蒿豬，毛如蝟簪，搖而射人，豬之類也。（《送韋十六評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卷十347頁）

12.《喜聞官軍已臨賊境二十韻》題下注：卞圜曰：至徳二年，?山誅，慶緒未殄。秋九月，賊猶屯京邑，癸卯，定京師。公謁急鳳翔，北首鄜路，尚在兵戈中也。（卷十一386頁）

13.“中興諸將收山東”卞圜曰：唐都長安，自太行以東皆山東也。（《洗兵馬》卷十一392頁）

14.“丈人文力猶強健”下：文，卞圜刊作“才”。（《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卷十二417頁）

15.“也沾新國用輕刑”下：也，卞圜音“夜”。（《鄭十八著作主人》卷十二424頁）

16.《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乾元初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岀此門有悲往事》題下注：卞圜曰：韋述《兩京記》：長安西城有門三，中曰金光門，公背長安，岀金光門，賊中竄歸鳳翔，步謁肅宗行在，拜左拾遺。（卷十三449頁）

17.《石壕吏》題下注：卞圜云：《地志》：石壕，陜東戍。其地新安西，石壕即石崤也。（卷十三470頁）

18.“春得水衡錢”下：得，卞刊作“給”。水衡掌川澤之賦，春得水衡錢以供國用也。（《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卷十四505頁）

19.“光細弦欲上”下：豈，陳、卞皆刊作“欲”。（《初月》卷十四521頁）

20.《得廣州張判官叔卿書使還以詩代意》題下注：卞圜云：公《雜述》曰：魯之張叔卿、孔巢父二才士者，聰明深察，博辯閎大。何面目黧黑，常不得飽飯吃。曾未如富家奴，茲敢望縞衣乘軒乎？叔卿遣辭工于猛健放蕩，似不能安排者，以我為聞人而已，以我為益友而已。（卷二十一740頁）

21.《入奏行贈西山檢察使竇侍御》題下注：卞圜云：按，吐蕃陷京師之歲，南入松、維、保等州，及雪山之新籠城。明年嚴武破其南鄙，兵七萬，拔當狗城，遂收鹽川。是歲廣德二年甲辰，公至成都之五六年也。詩當作于此時。公傳稱嚴武再帥劍南，表為參謀。廣德二年，武再帥之初，公在幕中預謀云。（卷二十一746頁）

22.“龍宮塔廟湧”下：湧，卞作“踴”。（《八哀詩·贈秘書監江夏李公邕》卷二十九1031頁）

23.“右地恧多幸”下：卞圜曰：謂奪哀拜中書侍郎也。（《八哀詩·故右仆射相國張公九齡》卷二十九1050頁）

24.“始是乾坤王室正”下：卞圜曰：始，音“試”。（《承聞河北諸道節度入朝歡喜口號絕句十二首·其三》卷三十四1216頁）

25.“暫留魚復浦”下：留，卞刊作“之”。（《奉寄李十五秘書文薿二首》卷三十四1245頁）

26.“群雄竟起問前朝”下：卞刊作“聞”。（《夔州歌十絕·其二》1281頁）

27.“卜羨君平杖”下：海陵卞圜又謂：今世圖畫所傳嚴君平挾蓍?、攜笻竹杖，亦掛百錢于杖頭，故近岑參《詠君平卜肆詩》曰：“至今杖頭錢，地上時時有。”又豈更別有所據乎？（《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審李賓客之芳一百韻》卷三十七1356頁）

28.“翠華擁英岳”下：卞圜云：在隴州。（《壯游》卷三十四1491頁）

29.“欲掛留徐劍”下：掛，卞作“往”。（《哭李尚書》卷四十四1618頁）

30.《惠義寺園送辛員外二首》《長吟》“右二篇見卞圜本”（卷五十1841頁）

樓鑰《答杜仲高書》討論《留花門》詩，提及“四明舊有卞倅養直圜為注甚詳，竟不得其書。嘗與之論及此，亦止云：‘意其偶有積雪爾’”之語，樓鑰與卞圜有交往，竟無緣得見其書，可見流傳不廣。

《文苑英華》引用“卞圜注”的重點在異文校勘，如：

1.按卞圜集杜詩及別本，自是“留歡上夜關”，蓋有投轄之意。“上”字訛為“卜”，“關”字訛為“閑”耳。（卷二百十四）

2.《朱鳳行》“山巔（卞圜注杜詩作‘巖’） 朱鳳聲嗷嗷”（卷三百四十五）

其中“巔與巖”以及“卜夜閑”與“上夜關”字間之辨屬于異文類，周必大（1126-1204）《二老堂詩話》曾贊其辨析“留歡上夜關”句“卞氏本妙不可言”。其余異文集中在卷三百四十《入奏行贈竇侍御》《贈嚴二別駕相逢歌》中，下文詳論。《文苑英華辯證》中“近卞圜注杜詩，亦載此篇。雖云或以為杜誦作，然不明辯也”一條，點明了卞圜對《哭長孫侍御》的詩作者存疑。

據上文所集“卞圜注”，元初高楚芳《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清代仇兆鰲《杜詩詳注》等，在《文苑英華》、“蔡箋”征引的基礎上轉引。可見卞圜注，少部分注釋在杜詩經典化過程中仍有傳承。

三、卞圜杜詩注的價值

通過上述注文，可窺見卞圜的杜詩注釋場域及價值。卞圜在異文校勘例、詩史印證例、輯佚及辨偽條目上的思考，也間接反映了南宋初注家的注釋考量。

首先，文獻校勘學價值。就上文“蔡箋”中裒輯的注釋看，其“青或作‘菁’，一作‘籸’，一作‘?’，一作‘粹’”“湧，卞作‘踴’”“問，卞刊作‘聞’”是字形相近訛誤；“也，卞圜音‘夜’”“始，音‘試’”是字音辨析；“留，卞刊作‘之’”“掛，卞作‘往’”則是根據釋義進行字間正異。總之，卞氏從字形、字音、字義等多方面對詩文原本字詞進行刊定，為讀者提供了諸多釋詩的可能。在此基礎上，“卞圜注”異文校勘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除上述列出條目外，就《文苑英華》卷三百四十《入奏行贈竇侍御》《贈嚴二別駕相逢歌》詩對照可得，一是“蔡箋”中包含著大量未出注的“卞圜注”，如“繡衣春當（卞圜注作‘飄飄’） 霄漢立，彩服日向（卞圜注作‘燦燦’） 庭闈趨”詩中，“蔡箋”此處為“春當，或作‘飄飄’”“日向，一作‘燦燦’”；“江花未落（四字卞氏注作‘多暇’） 還成都”詩中，“蔡箋”此處為“一有重句，未落，一作‘多暇’”；“烏帽拂塵青螺（卞氏注作‘織’，又注作‘騾’） 粟”詩中，“蔡箋”此處為“螺，一作‘織’，一作‘騾’”；“高視乾坤又可（卞氏注作‘何’） 愁”詩中，“蔡箋”此處為“可，一作‘何’”等等，應源自于“卞圜注”而未注明。二是有部分源自于王洙注，被曾祥波斠證。如“政（卞圜杜詩注作‘整’） 用疏通合典則”“銅盤燒蠟光（卞氏注作‘炎’） 吐日”詩中， 應為“王洙曰”；或源自于他本，如“誰謂俄頃（卞氏注作‘我傾’） 膠在漆”，“蔡箋”此處為“晉作‘我傾’”，“晉”即“晉開運二年官書本”。三是卞圜所據底本與《宋本杜工部集》不同。如“梓中（卞氏杜詩作州） 豪貴（卞氏作‘俊’） 大者誰”，《宋本杜工部集》《錢注杜詩》為“梓中豪俊大者誰”，“蔡箋”及《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從卞氏本。如上所論，僅《文苑英華》所出兩詩看，“蔡箋”校勘中雜糅了“卞圜注”。

其次，詩史互證方法的運用，揭示杜詩背后的歷史事件并推測系年。趙次公注杜運用了“詩史互釋”這一方式，卞圜在注釋中也有所體現。如“破膽遭前政”下對“蕭炅”的揭露。蕭炅，《唐書》無傳，《舊唐書·嚴挺之傳》有“林甫引蕭炅為戶部侍郎……炅早從官，無學術”。《舊唐書·李憕傳》有“時蕭炅為尹，依倚權貴，涖事多不法”等等。由此可知，雖李林甫的“野無遺賢”被世人唾棄，但“前政”蕭炅幫兇之實，亦應有所揭發。“右地恧多幸”中“謂奪哀拜中書侍郎也”句，是對張九齡“尋丁母喪歸鄉里。二十一年十二月，起復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一歷史事件的還原。《入奏行贈西山檢察使竇侍御》詩，卞氏據唐蕃戰爭的失地及收復情況、朝廷委派任命之史實，系于廣德二年（764），而黃鶴補注編在寶應元年（762）。從后世注本看，隨著考證的精細，卞氏系年并未被廣泛采納，但其思考的角度，啟后學之思。

最后，杜詩輯佚及辨偽的討論。“蔡箋”中《惠義寺園送辛員外二首》《長吟》詩末有“右二篇見卞圜本”。《錢注杜詩》“吳若本逸詩七篇”中亦收錄《長吟》，詩云：“江渚翻鷗戲，官橋帶柳陰。江飛競渡日，草見踏春（草堂作‘青’） 心。已撥形骸累，真為爛熳深。賦詩歌（新） 句穩，不免（一作‘覺’） 自長吟。”陳穎《清代杜詩辨偽學史研究》一文依據錢注，默認《長吟》為吳若本所輯逸詩，這在時間上可行，但在具體收詩版本上仍可辨析。據“蔡箋”所引卞圜本為：“江渚翻鷗戲，官橋帶柳陰。江飛競渡日，草見踏青心。已撥形骸累，真為爛熳深。賦詩新·句穩，不覺·自長吟。”依據上引文所標“草堂作‘青’”“新”，或為“錢注”所錄異文，但“一作‘覺’”可能為吳若本自帶異文，而卞圜所輯《長吟》詩版本未見異文，應不直接源于吳若本。后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以蔡夢弼本為底本，結合“錢注”進行輯注，在《長吟》詩的異文校定中以卞圜本為主，將“錢注”異文列為異字，才有《杜詩詳注》中仇兆鰲引為“朱注：此系逸詩，收在卞圜本者，亦見吳若、黃鶴本”。此說在曾祥波文中有辨析，認為非朱注。推測應是仇兆鰲根據“朱注”的文本意思進行總結歸納，切合“朱注”本意而成此條。據此，很有可能吳若本所收為流傳中有異字之版，而卞圜本為無異議之版。《杜臆》在《長吟》篇指出：“此逸詩，收自卞圜本者，恐未真。‘江飛競渡日’，句頗佳。‘草見踏青心’‘真為爛熳深’，俱不成語。束語‘新’‘穩’二字，卻是詩文之訣。”王嗣奭從遣詞造句的角度判別逸詩歸屬。杜甫作此詩的意圖、情景以及整個作品的全部藝術活動是判斷的前提。因史料暫缺，無法定論。卞氏作為宋代基層官員，其注杜的影響或可成為時代之縮影，既有所收，且未見異字，應不容小覷。因后世杜詩版本多以卞圜本為正，故此處以卞圜本為此版本最早收錄者，或能證實吳若本曾輯逸詩《長吟》，而卞圜本亦曾輯《長吟》的其他版本，成其輯佚杜詩2題3首并編入詩集之說。

《哭長孫侍御》一首，卞圜認為是杜誦所作，但無辨析，推測依據應源自唐選本。高另仲武《中興間氣集》自序“起自至德元首，終于大歷十四年己未”，錄此詩為杜誦，“杜君詩平調不失，如‘流水生涯盡，浮云世事空’，得生人始終之理，故編于是集”。韋莊《又玄集》上卷亦歸為杜誦詩。北宋李昉《文苑英華》持疑轉載，計有功《唐詩紀事》持論曰：“誦，大歷間詩人也。”至此，或能說明卞圜所見廣博，質疑有據。然《宋本杜工部集》作為最早的“二王本”已收錄此詩為杜甫作，故后世本均以此為正。雖然后學者仍對此充滿疑惑，但多錄于杜甫詩集中，并兩存其說，仇兆鰲《杜詩詳注》保留杜誦一說，蕭滌非編《杜甫全集校注》將其列入偽詩。檢閱近四十年論文，多數學者默認其為杜甫詩作，且從詞義、悼亡詩、儒學、傷逝等角度分析；而具有辨偽意識的論文均將其認定為杜誦作。鑒于杜甫的詩壇地位及杜誦的資料缺失，未敢輕易。無論如何，卞圜對杜詩辨偽的重視，值得關注。

綜上，“卞圜注”涉獵注釋角度頗多，尤其是異文校定方面，注文被“蔡箋”大量吸收，另有詩史互證、輯佚和辨偽等注釋豐富了杜詩的研討。當然，“卞圜注”也涉及地理名物等解釋，但因其闡釋繁瑣或不確，僅“蔡箋”進行了部分轉錄，其余未被征引。由此多角度分析杜詩，也見出杜詩研究在南宋初已經形成了規模，注杜蔚然成風，在這樣的風氣中才能孕育出如杜田、趙次公、鮑文虎等注杜大家。

結語

卞圜的《卞氏集注杜詩》由點到線到面，注釋甚詳。注釋既遵循杜注傳統，有儒學淵源，又不乏新解。卞圜父子的特殊生平、仕宦經歷，使他們對“安史之亂”以來杜甫詩歌創作有“體驗之了解，深入之共鳴”。這種自覺的身份認同，是其注杜詩的內在動力，其成果是大環境下杜詩學的組成部分。

責任編輯 劉曉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