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從損害救濟轉向風險預防是環境社會共治的必然趨勢。在此語境下,我國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也逐漸從以事后損害賠償為中心的補償型公益訴訟,向以事前風險防范為目標的預防型公益訴訟延展。聚焦司法審判實踐、考察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運行現狀及實踐困境、探索契合該類訴訟特點的制度優化路徑,有助于增強公益訴訟的預防功能。具體包括:拓展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救濟范圍,將純粹生態環境風險以外的環境健康風險也納入法律規制范疇;優化“重大風險”的司法認定規則,完善環境質量標準與風險評估機制,特別關注人體健康的保護需求;合理分配雙方當事人的證明責任,厘清“關聯性”與“因果關系”之證明差異,適用“優勢證據”證明標準減輕原告的舉證負擔。
關鍵詞: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環境污染;環境侵權;風險預防;環境健康風險
中圖分類號:D923;D922.6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055X(2025)01-0086-10
doi:10.19366/j.cnki.1009-055X.2025.01.007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推進健康中國建設,把保障人民健康放在優先發展的戰略位置,并同時強調完善公益訴訟制度[1]。環境污染導致的健康損害具有潛在性、滯后性與不可逆轉性,以現實損害為救濟要件的傳統侵權責任制度已難以實現對環境污染潛在受害者的周延保護。環境污染的風險屬性決定了僅僅依賴以損害賠償為中心建立的事后救濟模式存在制度缺陷。在此語境下,如何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貫徹預防性司法理念,將訴訟救濟的對象從實然損害延展至風險預防,逐漸成為理論研究與司法實踐的前沿議題。近年來,以“云南綠孔雀案①”“四川五小葉槭案②”“云南煉油案③”為代表的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模式已然表明,生態環境損害風險具有可訴性。法院在面對預防性環境司法案件時呈現出更加包容、開放且積極的應對姿態。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突破了“無損害則無救濟”的傳統司法理念,以防范環境風險為核心目標,借助司法手段應對具有科學不確定性的環境風險,是我國綠色法治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功能主義視角來看,預防性環境司法的發展符合風險社會背景下環境利益的擴張性保護需求[2],能夠實現對環境風險行政規制“失靈”的彌合,在風險決策與公眾訴求之間搭建溝通橋梁,推進我國環境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
一、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現實鏡像
當環境侵害行為給社會公共利益帶來現實而緊迫的損害威脅時,如不及時制止可能造成嚴重且難以彌補之損害。即使損害尚未實際發生,檢察機關和公益組織也有權提起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請求被告停止即將實施或者正在實施的環境侵害行為。探尋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在司法實踐當中的現實樣態,有助于明確該類訴訟的屬性定位與制度邏輯,進而建立契合該類訴訟特點的實體與程序規則。有鑒于此,本部分將立足于現行法律規范體系,對典型案例和樣本數據進行類型化梳理,考察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運行現狀,歸納并揭示該類訴訟的基本類型及顯著特征。
(一)典型案例分析
截至2024年1月,筆者在威科先行法律信息庫以“環境污染責任糾紛”為民事案件案由進行搜索,共檢索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722例,其中涉及被告承擔“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等預防性民事責任的案件共計192例。該類預防性民事公益訴訟旨在規制未來可能發生(包括即將實施和持續實施)的環境損害行為。以被收錄為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性案例和優秀裁判文書為標準,從這192個案例中篩選出14個典型案例作為研究樣本進行案例分析,考察我國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實踐樣態,匯總結果如表1所示。
(二)案件類型及主要特點
從司法實踐來看,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案件類型主要分為兩類:“風險型”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和“實害型”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3]。 “風險型”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多為針對大型在建工程的預防性公益訴訟,以案例1“北京市某環境研究所訴中國某水電開發有限公司等生態環境保護民事公益訴訟案”、案例2“中國某基金會訴成都某水電開發有限公司生態環境保護民事公益訴訟案”和案例3“北京某環境研究所訴云南某石化有限公司環境污染責任糾紛案”為代表。在該類訴訟中,被告行為僅具有損害生態環境的重大風險,但尚未造成環境污染或者生態破壞后果,原告要求被告停止建設具有環境重大風險的在建工程或即將建設的設施項目。“實害型”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以被告行為已造成一定的損害后果為前提,原告為防止損害擴大而請求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例如,在案例8“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四分院訴北京某鋼結構工程有限公司大氣污染責任糾紛案”中,該案的爭議焦點包括以下兩點:一是被告行為是否已造成生態環境損害;二是被告是否應當為防止損害的擴大承擔預防性民事責任。在該類訴訟中,法院既要認定加害行為是否已造成環境損害,還要認定該行為是否仍存在環境重大風險,并可能導致損害的進一步蔓延。
通過分析上述14個典型案例可以發現,我國的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具有以下四個顯著特征:第一,絕大多數案件集中在生態環境保護領域,主要涉及生態植被、生物多樣性、流域自然保護地以及大氣、水、土壤等環境要素,缺乏以防范公眾環境健康風險為首要目標并勝訴的典型案例。第二,被告行為是否具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重大風險成為當事人爭議的焦點。環境侵害行為是否具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重大風險”,是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事實認定的核心內容,其本質是基于風險預防原則,對具有科學不確定性的環境風險給予法律評價。第三,相較于傳統民事案件,預防性環境民事責任的因果關系證明難度更大。一方面,信息不對稱、證據偏在等現象加劇了原被告訴訟地位的不平等;另一方面,損害發生與否及程度大小隱含著科學上的不確定性,這無疑提高了待證事實的證明難度。第四,預防性環境民事責任的承擔方式呈現出多元化樣態。被告承擔預防性責任的形式多以停止侵害、消除危險、修復生態環境為主,如表1中的案例4、案例5、案例6、案例7、案例8、案例9、案例10;而在案例11、案例14當中,因被告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行為已經停止,故只需承擔生態環境修復和生態損害賠償費用。值得注意的是,在案例5、案例7、案例8、案例10中,法院還判令被告就環境侵權行為向社會公眾賠禮道歉。
二、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救濟范圍
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受案范圍與其所保護的權益類型密切相關。通過考察我國環境司法實踐,不難發現,各地各級法院對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受案范圍尚未形成統一的裁判標準。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救濟客體是否局限于純粹的生態環境損害風險,還是應囊括公眾環境健康風險?以下將以問題為導向展開分析,探討現行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在防范社會公眾潛在健康損害方面的不足之處,并相應展開理論反思、提出優化路徑。
(一)問題檢視:疏于防范環境健康風險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20〕20號,以下簡稱《環境公益訴訟司法解釋》)第一條規定,環境侵害行為是否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是劃定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受案范圍的客觀標準。圍繞著社會公共利益的范疇界定問題,學界對環境健康風險是否屬于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救濟客體產生了分歧,存在“單一基礎對象說”與“雙重基礎對象說”的理論爭議[4]。前者認為環境司法中社會公共利益的保護范圍應僅限于純粹的生態環境利益本身,后者則認為還應當涵蓋不特定多數人或一般社會公眾的人身財產權益。司法實踐中也有相關案例。例如,表1案例3“北京某環境研究所訴云南某石化有限公司環境污染責任糾紛案”中,原告將防范公眾環境健康風險作為訴訟請求之一,認為被告的煉油項目及排污口建設不僅會嚴重污染“一湖兩江”流域保護區,還會給當地居民的生命健康安全帶來重大風險;案例5“重慶市某環保組織訴湖北某礦業有限責任公司水污染責任民事公益訴訟案”中,法院認為居民飲水安全與生態環境安全同等重要;案例6“重慶某志愿服務發展中心訴江西某鋼鐵有限公司環境污染責任糾紛案”和案例7“山東某環保組織訴河南某電力有限公司大氣污染責任糾紛案”中,法院除認定被告的排污行為會導致大氣污染之外,還強調加害行為對公眾健康及財產造成的損害風險,支持“雙重基礎對象說”。
盡管如此,通過分析表1中的典型案例可知,我國風險型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受案范圍相對狹窄,案件類型主要集中于生態環境保護領域(如瀕危野生動植物、自然資源等),缺乏保護公眾環境健康權益的規范視角。質言之,當前理論界和實務界關注的焦點問題多集中在如何對純粹的生態環境損害進行民事救濟,而對環境污染可能帶來的群體性潛在健康損害缺乏足夠的認識和重視[5]。無論是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還是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均以維護環境公共利益為旨趣,二者重心均在于救濟生態環境本身之損害,缺乏對社會公眾健康損害的關注,這使得環境侵權導致的群體性健康風險或健康隱患等社會問題呈現邊緣化樣態[6]。依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生態環境侵權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法釋〔2023〕6號,以下簡稱《環境侵權證據規定》)第三條,民事公益訴訟的原告應當就“生態環境受到損害或者有遭受損害的重大風險”這一事實承擔舉證責任,強調預防性環境公益訴訟的規制對象為生態環境損害風險而非人身財產權益的損害風險。由此推之,我國司法部門傾向于采納“單一基礎對象說”,認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保護對象是生態環境公共利益,目標在于預防和減少對環境本身的損害,而環境污染造成的人身財產損害應由環境民事私益訴訟予以救濟[7]33。
然而,過度追求生態環境利益的獨立性容易導致疏于對公眾環境健康的保護,致使環境健康風險難以被納入法律規制范疇。環境健康風險是指人類活動排放的有害物質作用于環境媒介,通過環境介質進行遷移、轉化,最終導致人體健康損害的環境風險[8],例如,重金屬、地下水、土壤污染以及放射性物質對人體健康造成的重大風險。環境公害事件的重要特征表現為大規模環境污染所導致的群體性健康損害和健康隱患,而以民事個體健康損害為調整對象所構建的傳統侵權法規則,難以應對大規模環境污染侵害人群健康的公共性問題。針對該類受害群體,我國目前多經由行政補償或司法調解的方式予以救濟,帶有明顯的臨時性與應急性特點,其規范性與公正性也備受學界質疑[9]。由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具有顯著的預防功能,面對環境污染可能帶來的健康損害問題,應當區分個體自然人的健康損害與不特定多數人的健康損害,在環境健康風險轉化為實質現實損害之前,貫徹風險預防原則,及時采取預防性民事救濟措施,回應社會公眾對環境健康的權利訴求。
(二)優化路徑:拓展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救濟范圍
從健康損害后果控制轉向健康風險事前預防是風險社會語境下環境司法發展的必然趨勢。為此,有必要拓寬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受案范圍,將純粹生態環境風險以外的環境健康風險也納入法律規制范疇,在落實風險預防原則與防范環境健康風險之間搭建制度橋梁,推進實現健康中國建設的戰略目標。環境私益訴訟保護的是個體層面特定自然人的人身財產權益,加害人與受害人均為特定民事主體,以相鄰關系之間的環境污染為典型例。與此相對,環境公害是指“因產業活動或其他人為活動而破壞大氣、水、土壤、海洋等自然環境,從而給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身體、健康、財產或其他民事權益造成損害的行為”[10]652。環境公害給不特定人或社會一般人造成了損害或損害風險,侵害的是社會公共利益,受損害群體具有不確定性。環境污染對人體健康造成的損害具有潛在性、漸進性和滯后性等特點。科學證據表明,環境發生異常變化后,人群若長期暴露于受到污染的環境之中可能導致健康損害風險增加,這些風險甚至包括人體基因或DNA細胞結構改變、誘發惡性腫瘤等嚴重疾病[11]10。而是否侵害社會公共利益是判斷是否納入公益訴訟救濟范圍的實質性標準,公眾環境健康權益作為一種難以歸屬于某一特定主體的社會公共利益,理應通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進行救濟,以此積極預防和控制可能發生的環境健康風險。
質言之,作為環境公益訴訟保護對象的環境社會公共利益,應當包含生態環境公共利益和公眾環境健康利益。環境健康風險的受害群體通常為一般社會公眾,具有對象上的不特定性,規制目的在于避免環境污染造成嚴重且不可逆轉的公眾健康損害。該類預防性訴訟針對的是環境健康風險或者潛在健康損害。由于損害結果尚未實際發生,因果關系證明難度較高,這就要求原告具有較強的證據收集能力,而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提起主體(如檢察機關、社會公益組織)作為社會公共利益的代表,具有比一般自然人更強的舉證能力,更適宜成為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原告。
綜上所述,我國應將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救濟客體擴展至環境健康風險,將群體健康損害風險與生態環境系統損害風險在整體性救濟方面予以統一考量,為環境污染潛在受害人提供司法救濟[12]。
三、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重大風險”的司法認定
環境風險具有科學不確定性與潛在致害性,預防性環境公益訴訟救濟模式是對如何防范環境風險進行的制度回應,符合先預防后補償的司法救濟邏輯順位,但環境風險的復雜性也給重大風險事實認定帶來了現實困難。如何破解環境司法當中“重大風險”意涵界定不清、判斷標準單一、認定主體錯位的實踐困境?如何進一步完善“重大風險”的司法認定規則?以下將以問題為線索展開研究,深入探討“重大風險”司法認定面臨的現實困境,剖析問題產生的原因,并提出優化“重大風險”認定規則的具體路徑,以此來推動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實踐進程。
(一)問題檢視:“重大風險”的司法認定困境
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訴辯焦點集中在被告行為是否具有損害社會公益的重大風險之上。然而,核心要素“重大風險”存在意涵界定不清、判斷標準單一、認定主體錯位等現實問題。由于司法判斷缺乏明確且統一的適用標準,環境審判實踐面臨“重大風險”的認定困境,并常導致同案不同判現象的出現。
首先,“重大風險”的意涵界定不清。現行立法和司法解釋均未釋明“重大風險”的內涵和外延。依照2017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公益訴訟案件的工作規范(試行)》第六條之規定,若被告行為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以下簡稱《環境保護法》)第六十三條規定的應當予以行政處罰等情形,那么可以認定其具有損害社會公益的重大風險。然而,“重大風險”一詞具有不確定性,在具體案件中會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僅依靠《環境保護法》第六十三條列舉的四種情形來進行風險認定,容易導致法律規則適用的形式化與機械化。“重大風險”意涵的不明晰也使得原告不得不從多角度對其進行論證,無形增加了原告的舉證負擔。只有將“重大風險”這一抽象法律概念具象化,才能為法官準確識別、判斷和應對環境風險提供法技術支撐。
其次,“重大風險”的判斷標準單一。當前,被告的排污行為是否超標成為法院判斷重大風險的主要依據。例如,在表1的案例6、案例7、案例9中,法院均認定被告超標排放污染物的行為“具有損害社會公益的重大風險”。行為人違反公法性義務規范或環保法律法規的行為可以從側面證成存在環境風險,但反言之,行為人未違反行政標準并不意味著行為必然不具有重大風險。環境侵害行為符合行政規范只能表明行為人履行了行政法上的義務,而不能由此斷定環境侵害行為必然不具有民法上的違法性。侵權法對于行為違法性的判斷不能被行政規范所取代,行為具有違法性包括但不僅限于行政違法行為,還應包括侵害民事權益以及違背公序良俗的行為,“具有違反社會共同生活理想之超法規價值的意味”[13]305。即使是行政合法行為,加害人只要造成了環境損害或者重大環境風險同樣應當承擔民事責任。國家或者地方的行政規范只是環保部門進行環境管理、行政管制以及排污者承擔行政責任的客觀依據,并不是判斷環境風險制造者是否承擔侵權責任的標準[14]。即使行為未僭越行政技術性標準,也可能被認定具有民事違法性,這正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15〕12號)第一條明確規定“排污者以排污符合國家或者地方污染物排放標準為由主張不承擔責任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的原因所在。
最后,“重大風險”的認定主體錯位。“重大風險”作為司法判斷事項,本質是環境風險的法律評價,其唯一的認定主體應當是審判機關,而非行政機關。環境司法具有借助訴訟手段維護環境公共利益、彌補環境領域行政執法手段或政府行政監管失靈的鮮明功能色彩。然而,上述多起樣本案例中存在審判機關僅僅依賴行政機關的審批許可或者鑒定機構的評估報告,便直接作出否定“行為具有重大風險”的司法判斷。與之相對,在表1案例1“北京市某環境研究所訴中國某水電開發有限公司等生態環境保護民事公益訴訟案”中,法院則認為雖然被告已取得環評批復,但僅憑此尚不足以認定行為不存在現實上的重大風險,需要輔以其他證據加以有效證實,才能滿足證據證明力的要求。誠然,行政機關擁有專業的環保知識與技術優勢,但環境行政標準并不能完全等同于“重大風險”認定標準。環境行政執法通常是依據環境保護標準,對加害行為是否已達到使環境受損的“臨界點”進行判斷,但由于“重大風險”尚未轉化為現實損害后果,故無法滿足“臨界點”要求。倘若不加區分而一律以行政機關的環境保護標準作為“重大風險”的認定標準,就會使預防性訴訟失去防范環境風險的功能價值。
(二)優化路徑:厘清“重大風險”的司法認定規則
“風險”蘊含著損害發生的可能性。在司法實踐中,“重大風險”通常表現為被告的環境侵害行為給生態環境利益或公眾健康安全等社會公共利益帶來現實而緊迫的損害威脅,若不及時采取預防性救濟措施將導致嚴重且不可逆轉之損害。從環境法的功能定位和保護對象來看,“環境重大風險”彰顯著對環境公共利益的識別判斷,應當涵括“生態環境重大風險”與“環境健康重大風險”兩大類,并分別對應環境侵害行為給純粹生態環境和社會公眾健康帶來的損害危險。其中,環境健康風險包括環境污染對公眾健康產生損害或危害的可能性,即人體健康損害風險。在優化“重大風險”的認定規則方面,有必要將保障公眾健康安全的司法理念融入生態環境治理之中,通過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形式,降低環境健康風險發生的概率和危害程度。
法院對“重大風險”的認定過程是事實審查與規范評價的結合體,需要運用動態分析方法,對環境風險進行實質判斷和價值評價,在具體個案事實與環境風險評估之間建立邏輯關聯性,分步驟建構標準化和可操作化的認定規則。申言之,應當進一步完善環境質量標準和環境風險評估制度,特別關注人體健康的保護需求。首先,圍繞“生態環境風險”與“環境健康風險”建構與之相對應的技術鑒定標準及科學評價體系。在此基礎上,可根據不同的環境污染物質再將“生態環境標準”和“人體健康標準”細分為有閾值物標準與無閾值物標準[ZW(Z;C]關于有閾值物與無閾值物的區分,以人體健康為例,若某種污染物造成的人身損害需要經歷由量變到質變的過程,那么該類污染物屬于有閾值物,如鉛、鉻、鎘等重金屬污染物。人體攝入有閾值污染物只要不超過一定劑量就不會產生損害,而只有超出該劑量才會造成人身傷害。與之相對,若某種污染物即便只攝入微小劑量也會給人體造成嚴重損害,該類污染物則屬于無閾值物。人體對有閾值物與無閾值物的承受能力不盡相同,因此要分類制定環境健康標準。[ZW)][15]。其次,《環境保護法》第三十九條對環境與健康監測、調查和風險評估制度作出了原則性規定,應當據此完善環境健康風險評估制度。具體包括:明確風險評估的內容、范圍和技術方法,采用虛擬計算法、建立風險評估模型等方式對環境與健康風險進行評估,厘清危害識別、劑量反應評估、暴露評估和風險特征描述等“四步法”的風險評估流程[16],為解決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糾紛提供技術支持。最后,通過完善風險管理和溝通機制,使之與風險評估機制有效銜接,形成一整套科學合理的風險評估制度;再結合損害發生概率和范圍等因素,對重大風險的現實危險性進行綜合研判,保障社會公眾的環境健康權益。
“重大風險”認定涉及科學證據與專業知識,環保部門和鑒定機構出具的調查報告、評估報告、檢驗報告或者監測數據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法院識別“重大風險”的發生概率、影響范圍及嚴重程度。但人類逐漸意識到“理性認知的有限性、科學自身發展的局限性、信息收集的不完備以及制定標準時可能涉及的利益博弈”[17]224均會影響對環境風險的識別判斷,完全依靠科學專業知識的量化評估來解決科技自身帶來的風險不確定性問題成為一個悖論。因此,在科學性之外,還應當引入“容忍限度理論”,從社會性層面對“重大風險”進行價值評價[18]。當環境侵害行為已經超出社會一般觀念所能容忍的危險程度和范圍,使得社會普通民眾感受到了嚴重的恐懼與不安,而加害人又不能通過確定的事實否定危害發生的可能性時,即使行為尚未造成實際損害后果,也應當認定行為存在不合理的“重大風險”,適格原告得以請求加害人停止侵害、消除危險。質言之,法院應當從科學性和社會性的雙重視角對“重大風險”進行事實認定與價值判斷。在規劃和審批環境利用行為時,行政機關負有合理審查該行為不對相鄰人產生妨害或者不帶來環境危害風險的義務。法院需要借助科學技術和專業知識來輔助風險認定,但行政技術標準只具有參考性,還需要實質審查行政機關所作出的安全性判斷是否合理,加害行為是否已經超出社會一般理性人的容忍限度,以此來綜合判斷環境侵害行為是否存在不合理的“重大風險”。
四、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
相較于一般民事侵權訴訟,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訴辯雙方存在嚴重的信息不對稱或證據偏在現象,在訴訟能力方面有著顯著差異。由于被告往往比原告更容易掌握科技信息和收集證據資料,合理減輕環境民事訴訟原告的舉證負擔已成為學界共識。那么,在因果關系證明責任的分配方面,如何厘清“因果關系”“關聯性”“初步證據證明”三者之間關系?如何設定原被告在不同階段的事項證明標準?如何切實減輕原告方的舉證負擔以平衡訴訟構造?以下將圍繞上述問題展開論述,從因果關系的證明標準方面入手,探尋優化因果關系證明責任分配的司法規則。
(一)問題檢視:證明標準的設定尺度把握不一
《環境公益訴訟司法解釋》第八條規定,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原告應就被告的行為“具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重大風險”提供“初步證明材料”;《環境侵權證據規定》第三條和第五條亦明確指出,原告需要對生態環境“有遭受損害的重大風險”承擔舉證責任,并提供“關聯性證據”。以上關于“初步證明材料”和“關聯性證據”的規定旨在降低原告對因果關系要件事實的證明難度,從而平衡環境侵權案件中當事人的利益分配。
“初步證據”規則來源于英美法系,其指向“優勢證據”標準,通常與大陸法系的“疏明”規則相對應,具有降低事項證明標準、減輕原告舉證負擔的法律效果[19]。其中,“優勢證據”證明標準是指,當“待證事實的存在比不存在更有可能”時,法官對該證據及其證明的案件事實予以確認的證明規則[20]199。“疏明”是指當事人對自己所主張的事實雖然沒有達到證明的程度,但提出的證據足以使法官形成大致相信的內心狀態,是一種低于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的法官心證狀態[21]149。在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原告需就被告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關聯性或者損害發生的現實危險性提供初步證明材料。需要指出的是,“關聯性”證明標準與“因果關系”證明標準應有所區分,前者的證明難度理應低于后者,只需達到優勢證據的證明程度即可,而無須達到高度蓋然性的程度。一旦混淆兩者區別、人為調高“關聯性”的證明標準,就會不當加重原告的證明負擔,從而違背“初步證據”規則的設置初衷。
然而,通過研讀本文的樣本案例不難發現,環境司法實踐中法官對原告證明標準的設定尺度把握不一,存在因裁判慣性或理解分歧所導致的“關聯性”證明標準過高、“初步證據”規則運轉虛化等現實問題,使得立法規則設計與司法實踐操作之間出現脫節甚至背離現象。例如,在表1的14個典型案例中,有9例這9例分別是指表1中的案例2、5、6、7、8、10、12、13、14。[ZW)]均由原告方自行提交或經其申請由法院委托鑒定機構提交鑒定類證據,而由被告一方申請完成鑒定的僅有1例(案例9),另有1例(案例11)是法院依職權委托鑒定,余下3例(案例1、案例3和案例4)是風險型預防性公益訴訟因損害后果尚未發生,雙方均未提交鑒定意見。由是觀之,原告方提交鑒定類證據的比例如此之高,已然表明原告申請或委托鑒定的目的并非僅停留于證明“關聯性”而更在于證明“因果關系”,其所承擔的是遠高于“初步證據”規則的舉證責任。部分法院對于原告“初步證明”的舉證要求實則已達到高度蓋然性的證明程度,合理減輕原告方舉證責任的法律規定被規避、弱化甚至虛置架空。還有學者認為,法院多依據鑒定意見來確定“關聯性”,鑒定意見一般包含“因果關系”的鑒定內容,而“關聯性”的證明標準理應低于“因果關系”證明標準,依據鑒定意見中“因果關系”存在與否來確定“關聯性”,可能會混同“關聯性”與“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實質上不當提高原告的法定證明標準[22]。
(二)優化路徑:合理分配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
環境侵權案件存在證據偏在的客觀現實,當事人之間的經濟實力和訴訟能力往往差距明顯,原告在調查取證、技術論證方面困難重重。為實現實質正義與訴訟公平,減輕原告的證明負擔勢在必行。厘清以上環境民事訴訟證明責任分配的深層邏輯,才能為準確適用“初步證據”規則提供合理注解,有效促進司法資源的優化配置[23]。在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分配規則應當是:原告對“關聯性”進行初步證明→推定“因果關系”成立→被告證明“因果關系”不存在。對于承擔“關聯性”初步證明責任的原告,應適用“優勢證據”證明標準以降低其證明難度,而對于承擔“因果關系”反證責任的被告,則應適用“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
具體而言,在“因果關系”證明責任分配方面,首先由原告方提交“初步證據”對侵害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具有“關聯性”進行舉證,以“優勢證據”標準設定“關聯性”的證明程度,使其低于高度蓋然性標準。原告應遵循“優勢證據”或“蓋然性占優勢”標準的證明要求,就損害的發生具有蓋然性或者相當程度的可能性進行舉證。倘若原告的證明達到優勢蓋然性標準,能夠證明損害的發生概率高于不發生概率(損害結果的發生比不發生更有可能),則視為原告已完成舉證責任,從事實上推定因果關系成立。在因果關系推定的邏輯構造中,區分“已知的基礎事實”與“未知的結果事實”是因果關系事實推定得以有效實現的邏輯前提[24]。原告只需對基礎事實進行初步證明,法官便可依據經驗法則,基于已知的基礎事實推斷出未知的結果事實存在,客觀上減輕原告的證明負擔。隨后,因果關系不存在的反證責任發生轉移,由被告就侵害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沒有因果關系或者存在法定的免除、減輕責任事由進行舉證。只有被告承擔達到充分證明之本證證明標準的客觀證明責任,方能實現雙方當事人舉證能力的平衡。易言之,若要推翻已被推定的因果關系,則需要被告方對因果關系不存在的證明程度達到高度蓋然性標準,如提供明確否定因果關系成立的鑒定意見、監測數據或檢測報告等。若無法完成證明或因果關系要件事實處于真偽不明的狀態,則由被告承擔敗訴的不利后果。
五、結 語
本文聚焦于環境司法審判實踐,以典型案例為分析對象,綜合運用實證考察與規范分析方法,檢視我國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運行現狀與困境成因,旨在對其進行理論反思和制度優化,完善該類訴訟的法律適用及裁判規則。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在屬性定位、調整范圍、適用規則、程序規范、責任形式等方面均與傳統侵權訴訟存在較大差異。因此,在進行具體規則設計時,需要精確把握該類訴訟的價值目標、關鍵立場與核心問題,這樣才有助于推動學界和實務界形成理論共識,有效破解預防性環境民事公益救濟面臨的現實困境。
同時,環境公益訴訟的快速發展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行政機關缺位而導致的司法機關擴張現象[25]。在生態環境治理問題上,環境公共利益的保護需要充分發揮行政機關的專業性與司法機關的監督作用[25],加強行政執法與民事訴訟的有機銜接,完善行政規制與司法救濟之間的聯動協作機制,發揮公私法協同治理效應,共同推進法學理論研究與法治實踐發展的深度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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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actical Inspection and System Optimization of Preventive Environmental Civil Public Interest Litigation
LI Wenjing
(Law School, Hun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and Business, Changsha 410205, Hunan, China)
Abstract:The shift from damage relief to risk prevention is an inevitable trend. In this context, Chinas environmental civil public interest litigation has gradually extended from the compensation public interest litigation centered on the subsequent damage compensation to the preventive public interest litigation with the goal of risk prevention in advance. It will help to improve the preventive function and governance efficiency of public interest litigation by focusing on the judicial practice, investigating the operation status and practical difficulties of preventive environmental civil public interest litigation, and exploring the system optimization path that fit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uch litigation. Specifically, it encompasses the expansion of relief scope of preventive environmental public interest litigation to includenot only the ecological environment risks but also the"environmental health risks."It also entails optimizing the judicial identification rules pertaining to “significant risk”, enhancing environmental quality standards and risk assessment mechanisms, with particular emphasis on safeguarding human health. Additionally, it involves reasonably allocating the burden of proof for both parties, clarifying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correlation” and “causation”,and applying the standard of “dominant evidence” to plaintiffs who bear preliminary burden of proof.
Key words: preventive environmental public interest litigation; environmental pollution; environmental tort; risk prevention; environmental health risk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環境污染潛在健康損害的預防性救濟機制研究”(22BFX126)。
作者簡介:李雯靜(1984—),女,博士,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環境法學。
① 參見云南省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云01民初2299號民事判決書、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20)云民終824號民事判決書。
② 參見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2015)甘民初字第45號民事判決書。
③ 參見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云民終417號民事裁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