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美國政治哲學家卡泰布主張將“尊嚴”概念一分為二,用“物種尊嚴”和“個體尊嚴”取代籠統的“尊嚴”概念,這對于探討基因編輯技術引發的“尊嚴”問題的探討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在基因編輯的語境下,這兩種尊嚴都面臨嚴峻的挑戰。但不能以此為由一味地反對基因編輯,而應該堅持一種合宜的尊嚴觀,在承認基因編輯技術在一定程度上威脅到人的尊嚴的基礎上,辯護有限基因治療的正當性,以期為倫理規制措施構建合理有效的理論基礎。
關鍵詞:基因編輯;倫理問題;人的尊嚴;個體尊嚴;物種尊嚴
在被譽為“基因魔剪”的CRISPR技術被發現后,基因編輯的準入門檻大大降低,精準去除、添加生物體的基因不再是少數受過專業訓練的專職人員的專利,正如CRISPR技術的發明者之一杜德納所說的那樣,未來的基因會“像散文一樣,任由編輯的紅筆修改”[1]。但是,基因編輯技術給人類帶來什么,是“人的解放”還是“后人類未來”?這是我們必須認真思考的問題,在反對基因編輯技術的眾多理由中,“尊嚴”問題是其中比較突出的一個。但是也有人質疑“尊嚴”概念的濫用,美國生命倫理學家馬克琳就曾指出“尊嚴無用”[2],平克更是以“愚蠢的尊嚴”為題,批評尊嚴概念,德國法哲學家赫爾斯特則激進地提出要在實踐上將尊嚴概念逐出生命倫理學[3]。因此,有必要對“尊嚴”概念進行厘清。美國政治哲學家卡泰布將人的尊嚴劃分為“物種尊嚴”和“個體尊嚴”兩個方面,其中,“物種尊嚴”是崇高的,等同于相對于其他物種所獨有的物種地位,其基礎在于人類的特質、屬性和能力[4]14;而“個體尊嚴”是平等的,等同于所有人類個體都具有的平等個體地位,其基礎在于我們共同的人性和每個人的獨特性[5]10。這一區分對于“尊嚴”概念的理解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本文將基于這一區分,對基因編輯技術引發的尊嚴問題進行剖析與澄清。
一、基因編輯技術語境下“尊嚴”概念的分歧
1999年,德國知識界發生了一場“地震”,德國著名哲學家斯羅特戴克發表了一場題為“人類園里的規則”的演講,在此次演講中,他問道,長遠來看,文明的進程是否會“導致種屬特征在基因層面的某種改造,即未來的人類科技是否會強行開展某種詳盡的體征規劃?”[6]換句話說,能否運用基因技術實現人類的選擇和培育以扭轉人類的野蠻狀態?他的此番言論一經發表立刻引起了大范圍的批判,人們自然地將他的話語與臭名昭著的優生學劃為同一陣營。但拋開用詞上的爭議,在如今基因編輯的語境下,我們應中立地去看待他所拋出的問題。應該用基因技術來改造人類以達到培育的目的嗎?被桑德爾稱為新的“自由主義優生學”的“自由尊嚴觀”會使臭名昭著的優生學卷土重來嗎?
要想解決這些問題,我們需要回顧一下以德沃金為代表的“自由尊嚴觀”和與其針鋒相對的“秩序尊嚴觀”各自的理論依據。“自由尊嚴觀”和“秩序尊嚴觀”分別延續了康德和現代法學的思路。“自由尊嚴觀”主張以自尊為核心,強調人的自主決定。這種尊嚴觀強調兩個原則,一是客觀重要性原則,二為自主決定原則。所謂客觀重要,指的是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生而成功,皆具有潛力且潛力理應得到實現,這一點在客觀上是重要的,而此處的“客觀”,還強調每個人除了關懷自身以及身邊人生命的成功以外,有理由關心所有生之為人的個體的生命,并期望其生命獲得成功。所謂自主決定,指的是在承認客觀重要性原則的基礎上,每個人對自己的生命都具有一種內含美德的特殊責任,即個人有權在關于什么是成功的人生上做出自主決定。[7]448-449
與“自由尊嚴觀”相對的“秩序尊嚴觀”則將秩序作為內核,強調秩序的內在價值。這種尊嚴觀存在三種表現形式,首先是主客二分論的秩序尊嚴觀,它堅持人與物的絕對分裂,堅持目的與手段的絕對區分,反對將人作為客體地位的工具;其次是自然中心論的秩序尊嚴觀,堅持自然秩序的主導地位,強調基因科技的實踐應以自然為限度;最后是人性中心論的秩序尊嚴觀,強調以人的自然本性為中心,認為物種優化無疑會破壞人性規范[8]。
但在反對或辯護基因編輯技術的問題上,這兩種尊嚴觀都有各自的理論局限性。“自由尊嚴觀”在理解人的生命上走向了過于單一的錯誤道路,這種尊嚴觀所強調的自主不過是已經存在的人的自主,潛在人的自主完全不被納入人性尊嚴之中。由此,邏輯悖論就展現出來了,縱然自主是人的尊嚴得以實現的規范性的道德起點,但自主并非沒有限度的,已存在的人的無限自主勢必會影響潛在人的自主。將胚胎的自主納入考慮范圍之后,客觀重要性原則所強調的“成功”就對自主決定原則所強調的“自主”產生了威脅,“自主”背離其本質成了“他主”,自由尊嚴觀反而成了威脅自由的始作俑者。
“秩序尊嚴觀”主張最大化保留主體目的、人性、自然本性的價值,具有從內核上排斥自由價值的嫌疑,且偏向于用空洞的價值觀回避對問題的論證,存在內涵空洞的缺陷。主客二分論的秩序尊嚴觀將尊嚴奉為一個不可通約的絕對價值,卻并未闡明尊嚴一詞的內涵及理論基礎。而自然中心論以及人性中心論的秩序尊嚴觀并未解決胚胎道德地位的問題,未能闡明生物人與位格人之間的同一[9]277-301。
在“尊嚴”被援引用以支持或反對基因編輯技術的發展,卻遭遇重重質疑的大環境之下,無疑舊的尊嚴觀已經無法適應人體基因編輯已成為現實這一新情況。在基因編輯語境下,我們應批判地看待如前所述的兩種尊嚴觀,吸取合理成分,將整個人類物種和單個的人類個體的尊嚴都分門別類地納入我們的討論范圍,塑造一種新的、合理的、適應基因編輯時代的尊嚴觀。
美國政治哲學家卡泰布提出“物種尊嚴”與“個體尊嚴”二分的尊嚴觀,既摒棄了絕對的“自主”,也克服了僅強調價值而避諱論證的缺陷。卡泰布主張人的尊嚴在于人的價值或者說人的崇高地位,要澄清尊嚴這一概念,主要問題就是弄清尊嚴的性質及其構成部分。卡泰布建設性地提出:“人的尊嚴是一種存在性價值,其歸因于個人或物種的身份。當身份的真實性受到威脅,存在就會受到威脅,這一問題是存在性的。”[5]10之所以稱尊嚴是存在性的,是為了與道德性區分。康德的道德哲學認為道德和尊嚴是可以互換的,把尊嚴歸于人的道德能力,這種做法必然導向只有根據正確道德傾向行事的人才有尊嚴的結論,從而將植物人、精神病人、嬰幼兒、智障者等尚不具備、無法具備和已喪失自主能力的人群排除在外。
卡泰布反對這種觀點,認為尊嚴的概念理所應當地需要應用于上述特殊人群,因為“在最重要的方面他們仍然是人。他們必須被視為人,而非亞人類或物質。”[5]19“自主”在卡泰布這里遭到了質疑,由于大多數人永遠無法脫離自主所要求的一致性的范圍,他提出“人的尊嚴不能依賴于自主作為其最終理由”。[5]108換句話說,自主并非尊嚴的最高要求,誠然,尊嚴內在地蘊含了自主這一道德要求,但在自主和更高的道德要求相沖突時,我們應以維護尊嚴的名義限制自主。至此,由單一的自主性為根基的尊嚴觀被推翻。他旗幟鮮明地反對以往的“德性尊嚴說”、“上帝來源說”以及“理性來源說”,認為尊嚴不能以有無德性、有無自主性來衡量,主張建立一種去除超脫于人類的外在法官的世俗尊嚴觀。
二、基因編輯對“物種尊嚴”的沖擊
論及人的尊嚴,從歷史上看,把人作為一個物種而進行整體思考在時間上總是在前,“從概念上講,人的地位優先于個人的地位;人性的偉大優先于個人的平等。”[5]6到了現代,人們對物種地位產生了一定的認識,普遍認為“人類的物種地位相當于人類的物種尊嚴”[5]8。物種尊嚴之所以可能,在于人類這一物種在地球上的獨特性。如馬克思所說,“人不僅僅是自然存在物”[10]104;海德格爾曾教導過,人的本質絕不是體現在生物性方面,人與動植物的區別是本體論意義上的,人的本質在于適應并守護存在,“人是存在的看護者”[11]374。卡泰布則提出,所有動物物種中只有人類實現了與自然的決裂,只有人類擁有管理自然的能力,又因為成了自然的管理者,在管理之中表現出了自身獨一無二的特征和屬性,人類的物種地位得以體現[5]24。這就是說,是人類的偉大成就造就了其自身獨特的地位,而這種地位又取決于人類獨特的品質。在討論物種尊嚴,或者說物種地位時我們所列出的獨特的品質必須是清楚明白的,這些品質必須以生物體為基礎但是又不能被簡化為純粹的生物學現象。
基于上述要求,卡泰布為物種尊嚴的基礎列出了一個清單,項目涵蓋:使用口語、使用書面語言及其他符號系統,語言帶來的思維能力,由思維帶來的積累知識和意識自我的能力,由上述幾項所帶來的代理能力,由代理所帶來的羅素稱之為“完美”或者說“潛力”的東西,由潛力帶來的不可預測性和創造力以及和語言交織在一起的想象力[5]133。歸根結底,上述清單所列出的項目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基,可以被稱為人的自然本質,內在價值,或者是福山口中的“X因子”。清單內的所有項目為所有人類成員所共有,這一系列的項目既構成了人的本質,也支撐起了人類物種的地位,從而被視為人類物種尊嚴的來源。
超越個體層面的物種尊嚴可以為很多道德直覺作出合理解釋。比如自賣為奴,即使是個體自愿的選擇,當事人并未感到自己的尊嚴被侵犯,但我們直覺上仍會覺得此類行為嚴重侵犯人的尊嚴。原因就在于這種行為未按人類尊嚴的內在要求行事,把人貶為“亞人”[5]19,對人的獨特本質未給予應有的尊重。在損害物種尊嚴的案例中,直接受到傷害的并非單個人所擁有的個體尊嚴,而是人類整體所共有的物種尊嚴。
在關于人的尊嚴的研究中,很多學者的文本中都涉及了超越個體層面的群體性的尊嚴概念。美國馬里蘭大學法學教授亨利曾在文章中提出“社群形式的尊嚴”一詞[12]568;德國生命倫理學家比恩巴赫爾在討論人類克隆與人的尊嚴之間的關系時提到了“應用于作為整體的人類物種的尊嚴”[13];加拿大學者雅各布森在行文中曾提及“賦予整個人類物種的尊嚴”[14];拉奧在《憲法中的尊嚴概念》中使用了“社群尊嚴”這個概念[15]。盡管上述學者的表述有所不同,但可以達成共識的是,在某種意義上,人類物種尊嚴是一個基礎性的概念,人類因為其典型特征而獲得了特權地位,從而理所應當地享有物種尊嚴。我國倫理學家甘紹平也有類似的表述,他提出人作為自由選擇和道德行動的主體而具有精神性,而“自由與道德所體現的人的這種精神性,使人贏得了超越于其他動物的獨特的尊嚴”[16]5。
利用基因編輯技術改造胚胎基因,按特定方向培育特定的個體,無疑存在將胚胎(潛在人)貶為產品,貶為亞人的風險。回顧對人類生殖細胞進行基因編輯的過程,主要涉及實驗者和基因被編輯個體雙方,實驗者將胚胎基因經過特定步驟按給定試驗方案進行定向修改,后通過輔助生殖技術將胚胎移入受體子宮,十月懷胎后基因編輯胚胎經分娩成人,被編輯的基因隨人體逐漸發育而發揮其預定功能。其中,試驗方案是實驗者所設計的,它決定了被編輯個體基因基礎的塑造,從而直接影響胚胎發育過程中性狀的表達以及作為人的特征和屬性。但是,同屬于人類物種的一員,實驗者是站在何種位置去決定被實驗者的特征和屬性呢?如阿斯豪爾所說:“如果個體的自決權構成了民主理念的基礎的話,那么假如自由的人與平等的人的社會分化成制造者與被造者、‘設計者與其產品’的等級,將會發生什么情況呢?如果感興趣的第三者擁有對個體進行基因塑造的能力,那么會出現什么樣的后果呢?”[17]42很容易得出推論,后果就是經過設計的人被貶為產品,人不再是人,人與動物的界限被自然地化解了。人被貶低為非人的東西,按照卡泰布關于物種地位和物種尊嚴的論述,這種行為無疑對普遍的物種尊嚴產生了強烈沖擊。
然而,需要澄清的是,基因編輯技術根據目的不同,有治療性基因編輯和增強性基因編輯之分。與“培育”和“設計”為理念的增強性基因編輯不同,治療性基因編輯旨在令人體恢復到正常狀態,不存在對物種尊嚴的損害。其一,治療型基因編輯針對的是人的基因缺陷,旨在治愈基因疾病,對基因進行修補、敲除、插入等操作以達到治愈人體的目的。這并不會模糊人與其他生物的種差[18]。其二,治療性基因編輯的目標是恢復基因的完整性,即修復非正常的基因,還原常規、正常的人體,使人體性狀回復正常狀態。它只會以正常基因替換病變基因,并不會為人類基因池帶來新東西,以“污染人類基因池”而否定基因編輯的論斷是站不住腳的。其三,應用基因編輯進行治療的前提是已存在基因缺陷,所以這類技術只能應用于攜帶致病基因的胚胎,如若技術成熟,可以預見的是這將會給需要人群帶來恢復健康的權利。
三、基因編輯對“個體尊嚴”的威脅
與構成物種尊嚴的物種地位相對應,人類的個體尊嚴等同于每個人類個體所擁有的平等地位,其基礎在于我們共同的人性和每個人的獨特性。其中平等的個體地位與人類物種地位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首先,“平等的個人地位由證明人類地位的偉大成就所支撐”,因為人類所做出的偉大成就以及表現出的獨特能力以一種非凡的方式駁斥了人類只是自然界中某個無足輕重的物種的觀點,從而為我們尊重每個人的潛力鋪平了道路[5]8。其次,“承認平等地位的主張有助于實現物種地位的理念”[5]8-9。除了主張平等地位起到沖擊舊秩序的作用以外,更重要的是平等地位的理念深化了人類尊嚴的概念,它通過堅持每個人的價值而確立起了人性的價值。
卡泰布強調存在性價值和道德性價值之分,例如,道德意義上的平等要求人不得被剝奪或否認權利而遭受道德上可認知的痛苦,存在意義上的平等則要求國家不得損害任何人的人格尊嚴及其作為平等個體的身份[5]30。個體尊嚴是站在存在性的意義上來講的,其內核并非在于免除道德上遭受的痛苦,而在于平等的、獨特的地位得到承認。例如,赫胥黎筆下的《美麗新世界》所描述的是一個每個人的需求得到充分滿足,肉體和精神皆沒有痛苦不受折磨的世界,人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個人地位受到威脅。如果給書中的社會定性,毫無疑問,我們不能說它是不道德的,但因為身份的真實性受到威脅,那存在性價值也受到了威脅[5]10,即個體尊嚴因平等個人地位的喪失而受到了損害。在卡泰布看來,平等個人地位概念依賴于身份的真實性,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要被視作和其他人一樣的人類,不能被當作低于人或高于人的個體去對待;二是要被視為一個不可替代、不可交換的獨特個體,不能被視作物種中的多余的人[5]10。這兩個方面似乎方向相反,前者朝向共性,而后者朝向個性,但兩者都是構成平等個人地位的重要方面。
與卡泰布的理念相似,有學者指出,個體尊嚴包含普遍尊嚴和獲得性尊嚴兩種含義[19]16。普遍尊嚴強調共性,指的是每一個隸屬于人類物種的個體所具有的平等的尊嚴,這種尊嚴為每個人所普遍地擁有。獲得性尊嚴則強調個性,系指行動者通過自身行動而獲得的不同程度的尊嚴,個體所體現出的人類卓越性越多,那他所得到的獲得性尊嚴程度越強。顯然,獲得性尊嚴有程度之分,似乎和平等的個體尊嚴相悖,但需要注意的是,獲得性尊嚴雖然不平等,但不涉及人的基本權利的不平等,這與卡泰布所強調的個體尊嚴的內核是相符的。
將基因編輯技術應用于生殖系細胞,涉及基因被編輯個體的普遍性尊嚴和獲得性尊嚴兩類尊嚴的考慮。
從普遍性尊嚴的層面講,基因編輯嬰兒因自主性被侵犯從而使尊嚴先天地遭到了貶損。正如翟振明等曾探析過的克隆人的尊嚴問題[20],某種意義上基因編輯嬰兒所面臨的處境與克隆人極為相似:基因編輯使得其他的自由意志主體而非基因編輯嬰兒自身決定了其先天稟賦,在一定程度上這種外來決定限制了基因編輯嬰兒自由意志的實現,預先決定了他的潛力歸屬于何處,限制了他后天進行自由選擇的范圍。關鍵因素在于,基因被編輯的個體將永遠失去發展自然理性的可能性,出于偶然性的那部分自由消失了,個體本應擁有的獨特性也被人為剝奪[18]41。德沃金所主張的出于“責任”我們應該扮演上帝的論調是行不通的。如同拜耳茨所說,“父母自由決定孩子的數量及其生殖方式的權利不包括任意實行遺傳操縱的自由;其界限就是不得通過技術干預限制孩子的自主權和預先規定他的道路”[21]331。而且,價值判斷與人文和自然環境相關聯,我們無法得知現在所做的決定在未來是否仍對后代有益,將自己的意愿強加給后代、肆意干預后代的潛能而不考慮基因遺傳的后果,這無疑是對未來世代的不尊重。
普遍性尊嚴強調平等,那如果用基因編輯技術改造胚胎,消除先天的不平等,豈不是非但未對尊嚴造成威脅還有效維護了人的尊嚴?羅爾斯說過:“由于自然發生的差異,比如遺傳基因的差異而導致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的存在,人類社會有理由消除這種不平等。”[22]90的確,彌補先天缺陷、修正弱勢基因以達到正常人體水平,這樣的操作在道德直覺上似乎有利于平等,從而對維護尊嚴是有所裨益的。但是,要達到平等,應該將人體調試到哪一個水平呢?加拿大達爾豪西大學教授貝利斯指出,對膚色進行基因編輯在倫理上是不可接受的,因為用生物學方法來回避這種不平等根本不是一種健全的方案[23]。并且,將基因編輯技術應用于胚胎,可以預想到的是經濟上的不平等將會日益加重。生殖系基因編輯價格高昂,無疑只有少數富裕家庭負擔得起,只有富裕階級會成為這項技術的受益者,突出的能力只會流向富裕者,而后天的個人奮斗和知識積累在絕對的天賦面前變得不堪一擊,經改造個體的能力積累又會轉化為更高級的財富積累,長此以往,窮者愈窮富者愈富,再無平等可言。
從獲得性尊嚴層面講,基因編輯嬰兒因核心人類潛力受阻和外界評價無法預測,其尊嚴在后天會受到損害。直覺上判斷,如果個體經基因增強獲得超高天賦,如高智商、強體力,那按促進人的典型潛力發展就能使獲得性尊嚴增加的觀點,增強性基因編輯似乎非但未損害尊嚴反而提升了尊嚴。但是,一些核心的人類潛力,如人的道德能力和社會交往能力,可能都會因人體增強都受到阻礙[24]。而且,獲得性尊嚴主要強調后天的,通過潛能的發展而獲得來自社會的承認。在涉及社會評價之前,人不可避免地會對自己有一定的主觀價值評價,而基因被編輯個體的自我評價如何呢?這涉及他們是否會被告知自己的“身世”及其是否會被公開等若干問題。他們對自己的身體理應享有知情權,那他們發現自己在天賦上的與眾不同是通過此種手段得來的,認知必將受到沖擊,如何看待自己以及如何看待他人的評價將不得而知,被動地陷入這種境地很可能會使“自尊”陷入一定程度的混亂。
以上我們主要提到的是增強性基因編輯對個體尊嚴造成的種種問題,而一旦轉換成治療性基因編輯,情況大不相同。其一,胚胎享有身體完整權,相比于在存在基因缺陷的自由狀態下接受流產,應用基因編輯進行干預而誕生健康的孩子更能維護人性尊嚴[25]。其二,在基因未被編輯而罹患重大疾病與經基因編輯而恢復健康之間,理性的選擇是后者,監護人雖不能出于“責任”扮演上帝濫用權力,但出于“責任”在胚胎無法行使自主權時代其作出理性的選擇是可以得到合理辯護的[26]。其三,在技術成熟可行的前提下,以基因編輯來免除胚胎受疾病所致的痛苦,既是生命所要求的體面,也是自主的一種表現方式,在這種情況下,嚴令禁止治療性基因編輯才是對尊嚴的侵犯[27]。
四、結語
人的尊嚴為人的自主提供了基礎,也為人的自主限定了區域。人的尊嚴不僅是人類生活的基礎,也是人類生活的目的。物種尊嚴在于人的獨特的崇高的地位,立足于人類的特質、屬性和能力。從物種尊嚴層面看,潛在人(胚胎)因基因被人為設計而被視為產品,人的地位被貶低到亞人的等級,對人的特質和屬性未給予足夠尊重,使得整個人類物種的尊嚴都受到了傷害。個體尊嚴在于人類個體所擁有的平等地位,立足于人類共同的人性和每個人獨特的個性。從個體尊嚴上看,基因被編輯個體的自由意志被外來決定所限制,自由選擇的范圍及方向被左右,導致個體自然理性的發展受到阻礙,個體的獨特性被人為剝奪,因而普遍性尊嚴受到先天的貶損;由于外界評價易造成自我認知混亂,故獲得性尊嚴易因“自尊”受損和核心人類潛力受阻而受到損害。
然而,我們不能因此一味“鎖死”技術的進步,需要強調的是,基因編輯技術有治療性和非治療性之分,后者并未對人的尊嚴造成損害,模糊兩者之間的界限并采取“一刀切”的做法是不可取的。通過討論基因編輯對人的尊嚴所造成的問題,最終是要主張一種合宜的尊嚴觀與自主性的理論,承認基因編輯技術在一定程度上威脅到了人的尊嚴的基礎上辯護有限基因治療的正當性,并期望能為倫理規制措施構建合理有效的理論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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