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在內(nèi)心起飛的力量

李西閩是一個風格和特點極為鮮明的當代作家。他曾以恐怖小說聞名于世，我對能寫恐怖小說的人都很欽佩，我曾嘗試在小說中寫出恐怖的力量，但自己已經(jīng)脊背發(fā)涼，無法繼續(xù)。因此，我很早之前就對西閩老師懷有敬意，而且這種敬意隨著他在嚴肅文學上的不停探索，更是與日俱增。他的思想深度以及情感烈度，在當下的文學寫作中都是罕見的。

他的根本性精神轉(zhuǎn)折來自四川汶川的那場大地震，我曾看到過毛亞楠在《幸存者李西閩的自我救贖》中寫到的細節(jié)：“當時李西閩在廢墟里被埋了76個小時，滴水未進，身體無法動彈。鋼筋從李西閩肋間嵌入，鐵片插入他的左臉。為了保持持續(xù)清醒，他拿手背往鐵釘上刮，并一次次將頭下壓，讓臉上的鐵片插得更深。”這讓我大駭不已。他獲救后，作為親歷者，寫出的散文充滿了幸存者的絕望與希望，對生命的堅守與救贖，每每讀之令人落淚。批評家謝有順在授予李西閩華語傳媒大獎的授獎辭中這樣寫道：“這種創(chuàng)傷是一種心靈的內(nèi)傷，而文學所要面對的，正是這種被心靈所咀嚼和消化過的苦難。”此刻，我讀完了他的最新中篇小說《蝴蝶的翅膀》，便是看到了這種心靈內(nèi)傷在自我療愈與救贖的過程中所掀起的情感波濤。

在《蝴蝶的翅膀》中，李西閩通過宋楠的故事，描繪了一個女人在失去親人后，如何在痛苦與絕望中尋求自我救贖的旅程。宋楠面對的不僅是單純的外在困境，更是內(nèi)心深處的黑暗與掙扎。她的遭遇和情感歷程，令人揪心，讓我們看到了生活深處裂開的深淵。在她的老公朱時莫去世后，宋楠不得不面對家庭的裂痕和自我認知的危機。每一次的掙扎、每一次的反思，都是她內(nèi)心深處對自我與生存的審視和拷問。

李西閩通過細膩的描寫，將宋楠內(nèi)心的復雜情感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與女兒朱棻的關系充滿矛盾，既有愛又有沖突；她與婆婆張莉之間的摩擦則讓家庭關系愈加緊張。這些多重關系的交織，正是我們賴以存在的生命語境。這篇小說深諳敘事之道，情節(jié)中的轉(zhuǎn)折點設置得很有匠心，如朱時莫的出軌與疾病、宋楠與女兒的沖突、與婆婆的矛盾升級，不僅推動了故事的發(fā)展，也深化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尤其是面對丈夫的背叛，宋楠的痛苦與憤怒交織，推動她在自我保護與自我反省之間不斷搖擺。每一次的沖突與和解，都在考驗她的心理承受力，也讓讀者感同身受。正是在這樣的情境中，李西閩讓我們看到人性的復雜與脆弱，也把我們不斷推向人性的邊界。

多個懸念的設置顯示了藝術的勢能：如朱時莫的突然去世、宋楠是否能夠修復與女兒的關系等，使得故事充滿了緊張感和期待值。而臺風“薩賓娜”的到來，不僅是外在環(huán)境的沖擊，更是內(nèi)心世界的動蕩，預示著變革與重生的可能。這也暗示著這場臺風實則生成于宋楠的心底，一個人的內(nèi)心波瀾對這個人來說，便是一場臺風。每個人都是情緒大海中的魯濱孫。

小說的高潮集中在宋楠面臨婆婆生死抉擇的時刻，這一情節(jié)不僅考驗了她的人性，也是她個人成長與自我救贖的關鍵。通過這一刻的反思，宋楠逐漸意識到，真正的和解始于對自我的寬恕與理解。她終于明白，生活的意義并不在于超越痛苦或逃避現(xiàn)實，而是在于直面生活的挑戰(zhàn)與困境，并從中找到自我肯定與救贖。在這一點上，法國作家阿爾貝·加繆的觀點尤為重要。他曾說過，救贖并非從罪惡中得到解脫，而是對生活的徹底肯定。在《蝴蝶的翅膀》中，宋楠的和解不僅是對家庭關系的修復，更是對生活的深刻理解，她需要的是肯定人與生活的存在價值。她在痛苦與掙扎中，學會了接受生活的不完美，體會到了人生的多樣性與復雜性。這種精神層面的肯定，正是小說想要傳達的核心思想。

真正的救贖是不假外求的，而是來自對生命與生活的承認與接受。無論外部環(huán)境如何變化，內(nèi)心的寧靜與自我認同才是心靈的歸宿。《蝴蝶的翅膀》通過對宋楠心理歷程的深入刻畫，展現(xiàn)了我們這種被社會外力連根拔起的現(xiàn)代人進行自我救贖的可能性。救贖是一種儀式，是精神成長的關鍵環(huán)節(jié)。生活中的每一次痛苦與掙扎，都是成長的一部分，而這種成長往往需要通過對自身的深刻反思與理解來實現(xiàn)。在李西閩的創(chuàng)作中，文學不僅是一種情感的表達，更是人類心靈成長的載體。正如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所言，在后現(xiàn)代社會語境中，文學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功能便是促進人類心靈的成長與自我救贖。布魯姆認為，人的存在是被拋棄在這個世界上，人的心中充滿了孤寂與恐懼，內(nèi)心的迷惘與掙扎使得人們急需通過文學尋找到歸屬感。李西閩通過對角色深刻的心理描寫，展現(xiàn)出生活的無常與復雜，也寫出了這種歸屬感。

宋楠的覺悟讓她意識到，回歸到一個正常的人，首先要與自己和解，然后才去和他人和解。這種深刻的反思，不僅是對她個人的救贖，也是對整個家庭關系的重構與理解。因此，這篇小說一方面反映了現(xiàn)代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家庭問題與情感危機，一方面讓我們超越這些他者關系回到內(nèi)心，逼問自己跟自己的關系。所有的社會觀念問題在本質(zhì)上其實都歸因于個體生命的存在問題。如果個體無法真正建立起對于自身存在的理解信念，任何外界的風吹草動都會化作草木皆兵。

蝴蝶的意象在整個故事中反復出現(xiàn)，那種斑斕美麗的小生靈在中國文化中一直擁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象征著夢幻、自由與變化，而今科學領域的“蝴蝶效應”則在遙遠而微小的事物之間建立了聯(lián)系。一只小小的蝴蝶扇動翅膀，在太平洋彼岸也許就有了海嘯，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如此，人的存在系統(tǒng)同樣如此。

在所有的蝴蝶象征中，最重要的便是重生之力。在我看來，這比“蝴蝶效應”的力量還要大，因為這是生命的新生，而生命本就是宇宙中的奇跡。正如宋楠在經(jīng)歷了痛苦與掙扎后，終于從內(nèi)心的黑暗中找到了自我救贖的力量，那一刻，蝴蝶意味著她獲得了再生的力量。我們讀到這里，會感到這一力量不僅屬于宋楠，更屬于每一個經(jīng)歷了創(chuàng)傷的人。在自我反省與愛的滋養(yǎng)中，我們每個人都能讓內(nèi)心的蝴蝶起飛，迎接新的開始。這是對生命的徹底肯定，是一種溫柔而堅定的力量。

寫作從來不是跟主體無關的，這就是人工智能（AI）不能自主寫作的根本原因。主體是生命能量的聚集與釋放，是體驗的回應與對話，我們的寫作一定要回到這樣的根部。西閩老師經(jīng)歷了生死的考驗，但那種內(nèi)在的創(chuàng)傷始終難以完全恢復，逐漸出現(xiàn)了抑郁的傾向，這使得他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得不與自己的內(nèi)心進行持久的抗爭。每當我在朋友圈看到他發(fā)布的關于內(nèi)心掙扎的文字時，總是感到揪心。這不僅是人性固有的脆弱，更是一個人對生命與存在的深刻觀照與警醒。他的抑郁讓他的文字愈加真誠，直抵本源，那些文字，自然有絕望之痛，但更有一種痛徹后的真愛。只有寫作，將一點一點移開壓在他心口的碎石。這種寫作不是語言模型的排列，而是來自生命內(nèi)在的能量輸出，遠遠超出了信息時代那種單純尋求“點擊量”的無效文本。這種寫作才是人類尊嚴的體現(xiàn)。

責任編輯 楊靜南